薛雨馨一边挡一边把手伸进衣兜,要护住车票。
两只手在衣兜里抓在了一起,身子都是一震,僵在了那里。刚才还打闹嬉笑的二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田襄连忙把手掏了出来,尴尬地搓着,坐了回去。薛雨馨俏脸绯红,偷眼看田襄时,刚好迎上了他的目光。二人没再嬉闹,静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我该上车了,你还得等十几分钟。”薛雨馨把一张车票递到了田襄面前,
田襄看着她,心里不舍。几天的交往,对眼前这个女孩子多了份依恋,可每逢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会瞬间被家里那座千疮百孔的老房子给堵回去。
“我送你。”
两人沉默着站在车旁,谁也没有开口。
“再不上来可要发车了!”直到售票员催促。
薛雨馨方才登车。临进门前突然说道:“若在一个城市该多好,过年我可以去看你。“说罢匆匆走进
了车厢。
田襄心头一暖,但碍于人多,没好意思开口默默地退回站台。
车轮启动,缓缓而去,看着隔着窗户向外张望的薛雨馨,心中波澜起伏。
“我也该出发了。”当薛雨馨所乘的大巴湮没于车流,田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自己的大巴走去。
近黑时,田襄方才到家。院门大开,堂屋暗淡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晾晒在阳台上的床单上。
“奶奶!”满腔思念随着一声呼唤,传遍整个院落。
“我孙子回来了!“是祖母苍老而嘶哑的声音。田襄快步走进堂屋,两个邻家老太太正围坐在火炉前,祖母已起身要去门口迎他,然八十出头的年龄毕竟行动缓慢,田襄穿行了整个院落,而祖母离开座位不足两步。
“还没吃饭吧?快来烤烤,我去给你热饭。”祖母说着就要往门口走。
“奶奶,你歇着,我去。”田襄连忙搀着祖母的胳膊。
“田襄回来了,你奶奶正在叨念你呢。”一个老太太笑着说道。
田襄向两个老人打了招呼后,扶着祖母重新坐下。花白的头发、颤巍的身子,让田襄的心中更增一份愧疚。
两个老太太也已先后离开,留下祖孙二人围着火炉唠嗑。
“奶奶,让你一个人在家,我……”田襄有些哽咽。
“傻孩子,不还有你三叔、四叔。”“我不相信他们能照顾好你。”
“别多想,他们都是我……我儿子。”最后的三个字,祖母说的似乎很吃力。然而田襄并没有听出什么异常。
祖孙二人聊了很久,以往祖母九点多就要上床,而今晚却对田襄嘘寒问暖到深夜。似乎有很多话,怎么说也说不完,更不愿意说完。
“襄儿,想你爷爷吗?”祖母突然问道。
“想,时常会想。”如何能不想?自从祖父离开后,他无时无刻都在为吃上一口饭、为奶奶多攒些生活费而拼命。逢遇夜深人静,爷爷苍老的背影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尤其是临终前那紧紧的握手,更使他在愧疚中泪流满面。一直为他遮风挡雨的祖父走了,自己却没有照顾好年迈奶奶
“不要想,人都走了就不要想,如果我走了你也不要想,照顾好你自己,我苦命的孙子,以后连个说话的……”祖母眼中闪着泪花,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奶奶,不要总说走不走的事,等我毕业就回来照顾你,别想那么多。”田襄连忙宽慰。
“傻孩子,人都会走的,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多久,唯一放不下心的是你,我……”祖母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奶奶,那么遥远的事情咱不说好不好?我刚到家,你就……,是我没能照…”。田襄不愿意让祖母看到自己掉眼泪,可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在煤火炉上,“咝”的一阵响声,在炉壁上留下几点淡淡地印记。
“孩子,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祖母哀叹一声,接着是一阵无言。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田襄连忙跑出去收在外晾晒的床单,掩饰两行不争气的泪水。
这一夜,田襄睡的很晚,在朦胧之中,黄金铸造的战车、天仙般的美女、破败的城池以及吞尸的巨兽又一次进入了他的梦想,“他们回来了”,苍凉而重复的呼唤声再一次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已是大年三十,田襄正在厨房切肉剁饺子馅。又是一个新年,对田襄来说又是一个忙碌而幸福的日子,因为只有在此时才能围在祖母膝前尽点孝心。
院外传来停车声,两个一个粗胖的身影“咚咚”进院。一边走一边咕哝,“小杂种,过年也不收拾一下!”四婶的声音不是太高,但还是让正在厨房里切肉的田襄听个清楚。“噗通”,刚洗而晾晒在院子里的盛馒头的筐子在四婶的脚下滚出去很远。
四叔和四婶回来了,田襄虽然知道他们不喜欢自己,但原本出于礼貌准备出去打个招呼,不能因为自己而使他们迁怒祖母。可听到这句话后,刚迈出的脚步又慢慢地缩了回来,轻轻地坐在案板前的椅子上,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同时,又凭添了一份对奶奶的担忧。
“那筛子碍了你的脚?“祖母沧桑的声音从堂屋门口传来,一句质问,饱含愤怒、苦楚和无奈
“整天吵闹白内障,我以为要瞎了,原来能看见?”四婶刘房素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院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
“你说谁呢?“是祖母苍老且愤怒的声音。
“说谁谁知道!”刘房素吼着又一次踢在筛子上。
“你……,滚出去!”
“这可是你说的?胜茂,走!”四婶冲四叔吼着。
“都住嘴!”四叔田胜茂暴喝一声,然后斜着眼冲祖母嚷道,“妈,一点小事吼什么吼?”
“小事?胜茂,你眼瞎还是耳聋?”祖母已经出离愤怒了。
田襄早已出来,连忙走到祖母跟前搀住她,想把她扶进屋子。
“我眼不瞎耳不聋,只知道那小子见我们连个招呼都没打!这都是你惯的,一点礼数都没有,迟早是个废人!“田胜茂叉着熊腰瞪着将进屋子的一老一少。
田襄本不想多话,毕竟自己还没有毕业,为祖母日常生活为念,不愿开罪这对叔婶。然而,此时他再也忍无可忍,转过身来,怒目而视,“四叔,欲享尊则先敬老,你今天回来是给老娘添堵的嘛?”
田胜茂勃然大怒,肥厚的腮帮微微发颤,“还轮不着你小杂种教训我!“说着操起身前的一张板凳砸了过去。
祖母和田襄虽然站在屋门内,但距离并不太远,他唯恐板凳伤到祖母,连忙转身挡在祖母身前。板凳砸在他的背上,“哐嘡!”一声,散成几
片。
田胜茂大大咧咧地在门外骂着,“小杂种,你算他妈什么东西,敢教训老子!”
祖母早已失声痛哭,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无力地靠在田襄的肩上,伸着颤抖的手,指着门外那对白眼狼,痛苦无力地喊道:“走!走!不想见到你!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田胜茂怒睁着双眼,竭斯底里地吼道:“好!我走!你就接着惯这小杂种吧!“说完把手里唯一提着的白条鸡扔在了垃圾堆里,甩手往门外走去
刘房素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一扭肥厚的腰躯,抖动着硕大的屁股跟了出去。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汽车发动声,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祖母的身子不停的颤抖,老泪满面,嘴唇发乌。田襄连忙取出两粒“速效救心丸”喂到祖母的嘴里,焦急的喊道:“奶奶,不生气不生气,有我呢。”
“呜呜呜……,我造了什么孽,这么养了这么个逆子呀。”伴随着祖母悲天跄地的痛哭声,田襄也暗暗落泪。
一会功夫后,邻家几位老太太闻声而来,在好言劝说下,祖母才渐渐平静。支开田襄后,祖母含着泪花,向几个老太太倾倒几年来的辛酸和苦楚...
“他爷走后每个月留下二百块生活费,银行卡都是他们拿的,可能政府那月发的晚了,老三家去取钱说没了那二百块,非说是我领走给了襄儿,可我没领啊,襄儿也没在家呀,结果老三和他媳妇就和我吵,后来老三媳妇打了我两耳光......,血顺着嘴往外流,我我……”
“去老四家住了一个月,吃饱饭的没几天,天天还的看他们的脸色,一句话都不敢说......”
“在老三家住了一个月,那配套房阴冷阴冷,一碗咸菜让我吃了一个月,我给老三说'娘可真嚼不动那芥菜丝’,老三砸着桌子冲我吼'这菜都不吃,你还想吃啥?还想吃啥?“,我气了骂了句还想吃你的心!’,结果被赶回来,几个月了都不见人影。”
田襄本在厨房包饺子,去堂屋取东西时,在门外听到祖母的哭诉,愣在了当场,泪流满面,久久没能迈步。他明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堂屋传出来的,也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愤怒、痛苦和悔恨,一股脑涌上心头,他知道三叔四叔说话很过分,可没想到做的事情更过分。一直以来,祖母从不在他的面前讲三叔四叔的事情,原本还奢望他们存一点良知,还天真的认为在他们殷实生活的背景下会提供一个正常老人应得到的衣食。然而,今天的所见所闻,方才明白自己的奢望是多么地不切实际。
田襄冲进了堂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奶奶,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我不上学了,回来给你养老。”
祖母先是一愣,伸着颤抖的双手拉他,“傻孩子,一代不管两代事,我有儿子怎能靠孙子?“
田襄嚎啕痛哭,“我是你养大的,我给你养老,不靠他们。”
几个老太太也忙着过来拉田襄,“孩子长大了知道心疼奶奶了。”老太太一阵唏嘘。
“襄儿,快起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快去准备吧,一会奶奶陪你包饺子。”祖母忍着泪水交代着,又一次把田襄支了出去。
几个老太太陪祖母聊了一会,安慰了一番后,纷纷离开。
待田襄剁好饺子馅贴好对联门神,天已渐黑,一些人家已开始放起了鞭炮。
祖母的白内障非常严重,据医生说这么大年龄不适合做手术,因此视力非常差,包的饺子已不是以往那样娇小玲珑,有的扁窄,有的粗长,甚至有些根本就没封住口。“哎,不中用了,连个饺子都包不好了,”祖母一边忙活一边哀叹。
“奶奶,看你说的,比我包的都多,还说谦虚话,是我不中用。”田襄“嘿嘿”笑道。
“你呀,嘴甜、懂事,赶紧长大娶个媳妇我就放心了。我,是我拖累你了。”祖母说着,眼角又冒出了泪花。
“奶奶,别想那么多,大过年的。”事实上,田襄心里也不好过,白天田胜茂和刘房素冷不丁回来搅合的一场,以及祖母断断续续的诉说,让田襄一直沉浸在痛苦地反思之中。
“孩子,奶奶保护不了你了,要照顾好自己。
“以后不要惦记我,也不要惦记你爷爷,你还小,日子还长,老惦记着我们不好。”
“毕业后找个安稳点的工作,别乱花钱,多攒点,娶个媳妇。你要能早点成家,给我生个重孙子让我见见该多好……”
“不要和你三叔四叔闹,他们有势你一个人单薄,容易吃亏。”
这一晚,祖母给田襄说了多话。也许人老了都是这样吧,说过了很多遍还要不断的唠叨。田襄端着脸,听着笑着,“奶奶,一切都会好的,重孙子也会让你抱上的,你就耐心等着吧。”
祖母伸出干枯的手,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的胳膊,握住他的手,“孩子长大了,能照顾自己了,我也放心了。’说完,两行浊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奶奶,你怎么了,大过年的不要想那么多,我陪着你呢,以后咱祖孙俩的日子一定能过好。”田襄连忙安慰。
“好好,一定能过好。”奶奶一边点头一边流泪。
祖孙二人睡的很晚。一直坐到深夜,祖母才在田襄的搀扶下进了卧室。
田襄也累了,为准备过年,几天来他忙里忙外早累的不行。因此,送奶奶进卧室后,他也回卧室筋疲力尽地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