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楢山节考(收录同名电影原著)
- (日)深泽七郎
- 23180字
- 2021-12-17 22:40:52
东北的神武们
村东头有一尊大明神(1),周边的树林自然就被叫作明神树林了。这个树林可是碰不得的,据说哪怕是捡一根枯树枝带回家,身上也会长出肿块,或是下半身会生怪病。从大明神的前面有一条笔直的道路直达村西头,路边的每户人家都像是专门照看它似的。
大明神十分凶悍,也很灵验,谁要是惹毛了他必遭报应,而“利口坊”地藏菩萨就不同了,人们为了找到一种名叫“利口坊”的蘑菇,常在那里祈祷、许愿。据说这蘑菇十分神奇,无论是谁,吃了它就能“利口”(2)。不仅如此,它还包治百病,哪怕是病得奄奄一息了,吃了它也准能多活三年。但是,这种蘑菇谁都没见过,甚至连它长什么样、是什么颜色的,也都一无所知。
然而,人们疑心村里最长寿的老婆婆——坚次家的婆婆是知道的。
“能活这么久,肯定是吃了‘利口坊’了!她明明知道哪儿有,可就是不说。”
这个老婆婆的大儿子和儿媳妇已经先她而去了,就连两个孙女也死掉了,由此看来,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确实不知道利口坊长在哪儿。也就是说,到了这会儿,她的嫌疑才终于洗清了。在此之前,她一直遭受着人们的嫉妒和怨恨,说她是个“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说的黑心老太婆”。
利助家有五块水田、四块旱田,在村里也算是个大户了。不过所谓的“块”也并非都是一段步(3)的,由于有斜坡或小河分割,也有将五亩(4)算作一块的。仁作是利助东边的邻居,与利助同岁,可他家只有五块旱田。只要一说起“五块旱田”,就是指仁作家,因为村里只有他家没有水田。
仁作家原本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共有十三块田地,可在他爷爷辈的那会儿,分作了两家,田产也被分作了两份。当时,他们家遭到了全村人的嘲笑。因为,他爷爷跟儿媳妇搞上了,带着她分出去另过了。老头带走的,就是那十三块里的五块旱田。留下他的老婆、儿子,看到他在田里干活儿,就“偷地贼!偷地贼!”地骂,看到儿媳妇在河里洗东西,就故意跑上游去洗粪桶,想方设法地恶心他们。
可老头并不在乎,还说什么“你们不也什么都干得出来吗?”——似乎还挺宽宏大量的。
村里人安慰他们娘儿俩说:
“没事儿,等他们俩死翘翘了,地也就拿回来了。”
可他们娘儿俩还是一个劲儿地指着人家的脊梁骨骂“偷地贼”。
后来那个儿媳妇怀孕了,他们娘儿俩就上门去坐着,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劝老头回家。
可老头只说了句“不用你们管”,就不理他们了。
但他们娘儿俩还是赖着不走,说:
“阿爹,你什么时候回家都成,不过那野种一定要搞掉。”
老头却说:
“女人没个后代不行啊。”
尽担心那儿媳妇的将来了。
村里人也都惊呆了,说:
“真是绝了嘿!这种荒唐事儿,不要说见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啊。”
结果儿媳妇生下一个男孩儿,那就是仁作的爹。
村里人甚至当面调侃道:
“这五块地,再也不分开喽。”
而直到三代之后的今天,他们娘儿俩每次经过这五块旱田都会说:
“这田,是我们家的。”
仿佛成了口头禅了。
利助和仁作在村里都被叫作“光棍”或“神武”,不被当作正经人看待。这里所谓的“光棍”,是指老大以外的老二、老三等小子。在这儿,只有老大能娶上老婆,老二、老三们是不能成家的。所以“光棍”也就是“田里干活儿的”或“混吃等死的光棍”的意思。虽说村里的旱田、水田加起来,共有一百六十块,却各有主人,归二十二家人家所有。倘若再多出几家人家来,那就跟两匹马在一个草料桶里抢食没什么两样了。
从前,老二、老三也都是能娶老婆的,结了婚也住在家里,可据说后来孩子越来越多,“连屋脊上都冒出小屁孩儿来了”。那时,就出现了流传至今的“明神树林闹鬼哭”的事儿。就是说,大明神周边的树林里,整夜整夜地传出怪声。最后,树林子发着女人哭喊似的“嘤——嘤——”声,抱着大明神一起移动了。原本大明神是在村子中央的,一移就移到了村东头,也就是现在的地方。据说那年还闹起了大饥荒,水田、旱田里连一棵青绿色的庄稼也没有。打那以后,老二、老三们只要一娶媳妇,明神树林里就会传出“嘤——嘤——”的哭声。于是就不让他们成家了。
谁家生下了老大,大伙儿会去串个门,打个招呼,说一声:
“把传宗接代的抱出来看看吧。”
可要是听说生了老二、老三,就只会说一声“不就是个光棍吗”,连门子都不串了。
要是生下了女孩,则又会说:
“是个闺女呀,可喜可贺。”
还肯定会前去祝贺。因为女儿要嫁就嫁别人家的老大,要是生多了,还可以卖到别处去。所以,生女儿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光棍们管自家的户主叫“阿爹”,即便是自己的大哥继承了家业,也管他叫阿爹。要是大哥死得早,家业就由“小老大”,也就是光棍的侄儿来继承。这时,光棍也管侄儿叫阿爹。于是就会出现小孩子成阿爹的现象。而一旦成了阿爹,就必须马上生自己的继承人。要不就麻烦了。不仅是他们家里麻烦,还让全村人都为之担心。因为,要是阿爹还没生出继承人就死掉了,就得让老二,也即原来的光棍当阿爹了。由于在此之前一直拿他当作“田里干活儿的”看待,猛地要尊他为阿爹,不仅他家里人一下子磨不开脸,还得让全村人都要改变对他的态度,所以极为麻烦。
与老大不同,光棍们从小到大都是不讲究穿着打扮的。那是为了远远一看就能将他们与阿爹或老大区分开来。因为人们对于光棍和老大,从所用的语言到应对之法,都是截然不同的。一旦弄错了,可就叫人下不来台了。尤其是当阿爹和光棍是兄弟的情况下,年龄相差不大,模样长相和行为举止也都相仿,就更容易搞混了。因此,光棍们是不准剃胡子的,头发也任其疯长,乱蓬蓬的。光棍之所以又被叫作“神武”,就是因为他们的模样有几分画像上神武天皇(5)的“风采”。
全村的光棍之中,又数利助最被人瞧不起,最讨人嫌。利助的嘴里会放出一股臭味,要是正儿八经地跟他说话,只要他一呼吸,别人就想吐。可见他的嘴臭有多么厉害。所以跟他说话时,谁都会将脸扭向一旁,或者用手捂住鼻子。村里人在说到他的时候,都说“那个烂货”。
本来,“烂”是指“烂病”,也即麻风病。尽管利助只是嘴臭,身上没有腐烂的地方,却也被人当作麻风病人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三角屋的阿爹久吉的去世,对于村里的光棍们来说,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久吉临死前留下了一个遗言——让老二、老三也能做一件原本只有老大才能做的事。
从这年开春起,三角屋阿爹久吉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到了夏天,干脆就一病不起了。水米不进,人瘦得像一副枯骨。他是在秋分会(6)正中间的那天死的,而在刚进入秋分会的那天,他对老婆阿颖说了那个令她背上可怕包袱的遗言。
“这个三角屋,是块报应很重的地方啊。现在,种着松树的那儿,原先是个库房。我现在难受得不行,却又老断不了气儿,就是那库房在作祟。很久以前,我杀了那条大母狗。那是因为我在一个下了雪的早上,看到有人的脚印,一直通到狗屋里。我这才知道,原来母狗每晚都叫,是有光棍来搞它。要说光棍们也可怜,可这样那只母狗也可怜不是,所以我才把它杀了。到那时我才发觉,原来那狗屋,就是盖在原先库房那地儿上的。以前有个光棍,每晚都溜进那库房,搞我的妹妹,把我妹妹的肚子都搞大了。后来他被我阿爹打死了。据说我阿爹用粗木棍打他的时候,那光棍跳得老高,在库房里乱窜,还不断地求饶。可我阿爹还是将他打死了。那个库房被拆后,我在那儿盖了个狗屋。当时我知道打死光棍的事儿啊。后来光棍会来搞母狗,就是那个被打死的光棍冤魂附体的缘故。我是要赎罪的。我现在这么难受还死不了,我阿爹以前也这样,也是难受得不行却断不了气儿,都是那个光棍在作祟啊。一定要赎罪的。我死后,你要把全村的光棍们,一个个地叫来,让他们每人都做一夜新郎官。在他们身上做些功德,就能为死去的阿爹赎罪了。要不然,我们家就世世代代都会遭到光棍的报应。只一个晚上就行,让光棍们都做一个晚上的新郎官。这样,死去的阿爹就能超度了。要做功德啊。”
他是在秋分会的正中那天死掉的,到断气为止,他一直在说:
“求你了。求你了。”
他老婆阿颖则回答他道:
“你就放心吧。”
直到他断了气,脸色“唰”地变白,他老婆阿颖还擦着他脸上的油汗,边哭边喊道:
“我一定会为你赎罪的。你放心走吧!”
嗓门之大,像是要让这话音一直传到黄泉路上,好让死鬼放心似的。
就在办完丧事的第七天,住在村西头的一个光棍——今年已经六十一岁的文平,被阿颖接到家里,过了夜。
第二天早上,文平就悄悄地将这事儿告诉了全村的光棍。
“三角屋阿爹有遗言,让我们都做一夜新郎官呢!”
光棍们手舞足蹈,四处奔走,相互通告。
东边的邻居仁作来咬耳朵时,利助听得心怦怦直跳,喉咙口像是很急地敲起了警钟,又像是被人用筷子扎着了似的,一阵阵地疼痛。
“哦,是这样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仁作与利助同年生,今年都是三十六岁。
利助立刻说:
“去文平神武那儿吧。”
说完,就跟仁作一起撒腿跑去了。他们心想,只要跑到文平家的地里,就准能找到他。到地头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只见文平正晃荡着两条腿,坐在上面一块旱田的田埂上。十几个光棍,正站在下面的一块旱田里,热火朝天地嚷嚷着。
利助对着文平问道:
“咋样啊?”
由于文平已经说过好多遍了,所以他只是笑着晃荡两条腿,不回答。
突然有人从一旁怒吼道:
“闭嘴!听着吧!”
一看他的脸,原来是阿常。
利助心想:“这个讨厌的家伙也来了。”于是就不吭声了。
原来,利助昨天刚跟这个阿常吵了一架。
昨天,利助在自家的水稻田里发现了一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婴儿。
“是谁扔这儿的呢?”
利助很生气。前一阵子谁家有大肚子呢?一想就想到,只有阿常家的阿姐(7)和敬次家的阿姐,除此之外就没别人了。
“准是阿常那小子扔的。”
想到这儿,利助先去敬次家问了问。
敬次家里只有阿金婆一人。利助抱怨道:
“把胎儿扔我家田里,怎么能这么干呢?”
阿金婆立刻回了一句:
“没有的事。好好地埋在坟地里了。”
利助问:
“啥时候埋的?”
阿金婆上下晃着脑袋,答道:
“有十来天了吧。是我拿去埋的。”
利助一声不吭地就回来了。因为,看阿金婆的眼神就知道,她没说谎。那一准儿就是阿常那小子扔的了。
接着他又去了阿常家,抱怨道:
“把胎儿扔我家田里,怎么能这么干呢?”
他家阿爹说道:
“阿常扔你那儿去了?浑蛋!我明明是叫他埋坟地里的嘛。”
阿姐在一旁说道:
“真是个浑蛋!我最讨厌你那个弟弟了。”
阿爹说:
“阿常那小子回来后,我就叫他去你那儿了结一下吧。”
既然人家道了歉,利助也就只好回家了。到了傍晚时分,阿常来到利助那儿,可嘴里却不干不净的,说得很难听。
“不就是烂货的田吗?我是想有你那股子烂味儿,能烂得快点,才特意扔你田里的。你还得谢我呢。”
利助反击道:
“不要!这种肥料,我才不要呢!”
随即又大声地说了一句:
“他可是你弟弟哦。”
阿常懊恼地说道:
“又不是我的儿子。”
利助也不肯服输,他挖苦道:
“以为是闺女,结果生了个小子,是不是?活该!”
阿常说:
“下一个要还是小子,还扔你那烂田里。”
利助说:
“这种肥料,我才不要呢!”
昨天才这么大吵了一架,今天一见面,阿常显然还憋着火,于是就挑衅似的扯着嗓门乱叫。不过现在利助就想听文平说昨晚的事,所以就没再吭声。
文平坐在上面一块旱田的田埂上,晃荡着两条腿,脸上尽是皱纹,张开大嘴,笑道:
“怎么说呢?脸蛋子可没掉下来(8)哦。我说,我这边的脸蛋……”
他用右手掐着右边的脸蛋,说道:
“飞到对面的山上去。”
说着他就用右手做了个把什么东西摔向东面山上的动作。
“这边的脸蛋,飞到那边的山上去。”
说着又用左手做了个把什么东西摔向东面山上的动作。
利助是从半截听起的,所以听了个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想要问一下,可见阿常在一旁横眉冷目,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也就作罢了。
当天晚上,住在文平隔壁的四郎,受到了阿颖的邀请。利助看得真真儿的。因为要去三角屋,就必得打利助家的前面经过。利助睡觉的房间,在春松的隔壁。这春松是利助家养着的一匹马。马棚也在屋里,利助的房间与春松的马棚,都在土间的东侧,紧挨着,中间只有一板之隔。阿爹他们则睡在土间的另一边。利助的房间位于大道一侧,春松的马棚则位于里侧。
那天晚上,利助早早地就给春松喂过了夜饲料。他将前门开了一条缝儿,天一黑,就透过杉树枝之间空隙,聚精会神地朝外窥探,想看看今夜到底是谁去三角屋。
天黑后过了许久,应该说,夜已经很深了,利助看到,三角屋的阿颖从东往西走去了。利助的心怦怦直跳,喉咙口像是很急地敲起了警钟,又像是被人用筷子扎着了似的,一阵阵地疼痛。
随后,就响起了一阵“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原来是阿颖飞也似的跑回东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看到四郎飞也似的朝东边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了,这事儿是按照由西往东的顺序来的。其实利助在白天里就已经觉得肯定是这样的了。因为,既然住在村西头的文平头一个被招了去,就应该是这样的顺序。果然不出所料。这么说来,利助应该就是第九个了。虽说从村西头到利助家只有八户人家,哪家都有光棍,但第三家有兄弟两个光棍,所以他就是第九个。
第三夜也是到了很晚了,阿颖才往西边去。利助的心怦怦跳,喉咙口像是被扎着了一样,疼痛难耐。
没过多久,就响起了“吧唧吧唧”的脚步声,阿颖飞也似的回东边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村西第三家的驹吉,就飞也似的朝东边跑去了。
利助嘟囔着: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
驹吉是他家兄弟神武中的哥哥。可见利助的猜测丝毫不差。毫无疑问,自己一定排在第九个。
然而,奇怪的是,利助等了一夜也没见驹吉回到西边去。
“啥时候回去的?”
利助百思不得其解,担心了起来。他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喉咙口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着了。
第四个,果然是第三家的弟弟阿贞——也是飞奔而去的,也没见他回去。
天亮后,利助算准阿贞在田里干活儿的当儿,就跑了过去。他心跳得不行,大声说道:
“昨晚,去了吧。”
“啊,去了。”
阿贞也大声地回答道。
“啥时候回去的?”
利助这么一问,阿贞那小子居然转移了话题。
“那个洞洞,是在很靠下的地方。”
利助吓了一跳,两眼瞪得溜圆。他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下子就清楚了。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像阿贞那样出洋相了。利助放心了。
不料阿贞那小子又说另外一件事。
“要从一数到一千哦。”
利助没听明白,不过他又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阿贞就加以说明了:
“就是说,阿颖来接的时候,是不能跟她一块去的。”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下子就很清楚了。不过他来是要问阿贞啥时候回去的,结果把这事儿给忘了。可不管怎么说,利助很高兴,觉得自己什么都搞明白了。
当天夜里,利助将大门开了一条缝儿,透过杉树枝的空隙,看到阿颖朝西边去了。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吧唧吧唧”的脚步声,阿颖飞也似的回东边去了。她的头发摔乱了,衣服下摆也撩了起来,在一片尘埃中慌乱地奔跑着。这晚的风很大,尽管大门只开了很窄的一条缝儿,可还是有沙子吹进来,扎进了利助的眼里。
“啊呀!”
利助忙不迭地开始数数。很快,他就从一数到了一百。于是他就扳起了一根右手手指,随即又很快地从一开始数。就这么着数了十回,也没见第四家的邦平跑来。利助马上重新开始数。刚数到一百的时候,外面响起“吧唧吧唧”的脚步声,只见邦平跟飞也似的朝东边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明白了,应该数慢一点。
那天晚上,他也没见邦平回去。
早晨,算准了邦平在田里干活儿的当儿,利助跑了去。
“喂,去了吧?”
他确认道。
“嗯嗯。”
邦平神武小声说道:
“不行啊,不行啊。抖得厉害。完全不行啊。”
利助吃了一惊,问道:
“那么难弄吗?”
邦平道:
“一定要大着胆子,哆哆嗦嗦的,不行啊。记住。”
利助心想:看来腰腿上要使劲,绝不能哆哆嗦嗦。随后就问道:
“你啥时候回去的?”
邦平似乎没当一回事儿,回答道:
“很快就回去了呀。新郎官的事儿一做完,就立刻被赶出来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点了点头。被赶出来估计是真的,可没见他回去啊。于是利助又问道:
“你啥时候回去的?”
“很快呀,很快就被赶出来了呀。”
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看来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明白了。反正,是被赶出来的。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他点了点头,就回去了。
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利助也在想:“说是被赶出来的,可又没见他回去,这是咋回事儿呢?”他百思不得其解。随即,又转念道:“反正是新郎官完事儿之后被赶出来的,也没啥关系嘛。”他放心了。
那天晚上,利助也是看到阿颖先是往西边去,没过多一会儿,就响起“吧唧吧唧”的脚步声,飞也似的回东边去了。
利助马上开始数数,可还没等他数到六百,排在第六位的春永就飞也似的朝东边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要再数快些才好。
早晨,算准了春永下地干活儿的当儿,利助就跑去询问。看到利助过来,春永主动跑了过来,并大声嚷嚷道:
“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就是这么边嚷嚷着边跑过来的。利助的心怦怦直跳。
“他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他心想,春永肯定也是一直困惑着的。
春永来到利助的身边后,张开双手说:
“是谁把仁作家女娃的肚子搞大的,我知道了!”
他嚷嚷道。利助大吃一惊,差点摔一跤。
“谁?是谁干的?”他追问道。
“是后屋家的阿爹。”
“啊?!”
利助又是大吃一惊。
虽说仁作家的女娃,也就是仁作的妹妹,被人搞大了肚子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儿了,可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都说肯定是村里的哪个光棍干的。如今知道了是后屋家的阿爹干的,想必所有的光棍都会惊得合不拢嘴的。
有个商人,三年一次,必定会从北面的山那边过来,无论什么事都能与他商量。没了他,想卖女儿的人家也卖不成。
三年前,要卖仁作的妹妹的时候,那商人就说:
“这女娃,恐怕连半价都卖不上呀。”
“这是啥话呢?咋会这样呢?”
仁作家的人可生气了。可是,检查一下女娃的身体之后,果然发现肚子有点凸。
“就半价吧,求你了,把她带走吧。”
仁作家恳求了半天,商人终于答应了,成了他们家的恩人。因为仁作家不比别家,他们跟商人还有药材和盐方面的生意。当时,仁作的妹妹死也不肯说出那男的是谁,可在商人这次来的时候,却托他带了个口信来。说的就是那男的的姓名,也就是后屋家的阿爹。今年,轮到春永家卖女娃,所以商人来了之后还没去仁作家捎口信,就先住在他们家了,结果就将这个秘密当众说了出来。虽说今天一大早,商人就去仁作家报信儿了,可由于在这三年里,神武们都被摊上了嫌疑,现在得知还是春永最早知道了真相,一个个的全都兴奋不已,嚷嚷不止。
后屋家位于大路的南边,有一条小路从大路直达到其门口。后屋家的阿爹经常在办丧事时替人念经,村里有了纠纷,也都请他去摆平。平日里,他从不说下流话。再说,他自己也是有阿姐的,怎么会去把仁作妹妹的肚子搞大呢?所以利助听到后,就不由得他不吃惊了。
在田里干活儿的时候,利助就心想,这事儿还得去问仁作,问了也就知道了。于是他就跑到仁作的地里去了。
“这下可好了,总算明白了。”
听他这么一说,仁作道:
“阿爹跟商人一起去了后屋,正掰扯着呢。”
“这下可好了。”利助又重复了一遍。
仁作道:“还有人说是我干的呢。我阿爹也这么想的,还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这才忍下这口气的。”
利助心想:“好啊。这下可好了。”
事实上由于利助就住在隔壁,所以还一直担心会不会冤枉到自己。要真被冤枉了,自己又说不明白,那可真是跳进大海都洗不清了。
现在好了,利助总算放心了。他说:
“后屋家的女娃才十来岁,要过五六年才顶得上你妹妹呢。不过,到时候肯定会让你家阿爹做主卖掉的。”
仁作道:“嗯,就跟藏在我家的壁橱里差不多了(9)。”
说完,仁作突然跑开了。像是田地对面,他阿爹和商人从后屋家出来了。
仁作跑过去像是跟他说了几句话,很快又跑回来了,说道:
“说是那家伙死也不肯招供,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对不住了’。”
于是利助就附和道:
“这么说来,他家的女娃也就跟藏在你家的壁橱里一样了。”
那天晚上要去阿颖那儿的第七家的神武,虽说也在利助家的西边,可位置偏南,另有近道可走,所以没从他家门前经过。
早上,利助又跑去问了。
“喂,昨晚你去过了吧。”他确认道。
“嗯,没多大意思。”
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样的回答。
利助嘟囔道:
“哦,是这样啊。”
他点了点头,立刻转身离去了。
“这种家伙说的话,鬼才当真呢!他,还有他家里的人,嘴里都没一句实话。”他心想。
利助紧紧地攥起了拳头。
“他名叫作太,别人却叫他吹牛阿作,所以说,这种家伙的话,鬼才信呢!”
利助像是被人愚弄了、被人欺负了似的,心里不得安生。今晚的家伙完事儿后,明天就轮到他了。他甚至觉得不是快要轮到自己了,而是“已经轮到我了”。可是,刚才听吹牛阿作说了那么败兴的话,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了。
其实,自从利助开始在晚上偷窥阿颖招光棍回家起,他在家里就一句话也不说了。
利助的阿爹——也就是他哥哥,注意到利助近来不说话了,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头。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他就问利助道:
“最近,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没什么不舒服呀。”利助听得很清楚,可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的,并没张口出来。他心不在焉的,以为自己已经说出来了。
午饭后,他那个东边的邻居仁作跟他说:
“明天就轮到你了,可要先喝几个生鸡蛋哦。”
利助没吭声,径直朝鸡窝跑去了。朝鸡窝里一看,见有三个鸡蛋,他一把将三个鸡蛋全都掏了出来。他先将一个鸡蛋在鸡窝的屋顶上磕破了,然后仰着头,将鸡蛋液倒入口中。有一些鸡蛋液从嘴边漏了出来,他赶紧将其抹到嘴里,咽了下去。第二个鸡蛋也在鸡窝顶上磕破后喝了下去。第三个鸡蛋原本就已经破了,他只得捧在手掌心里,避开蛋壳,一口口地嘬。
那天晚上,仁作的阿爹过来说,村里最长寿的老婆婆,也就是坚次家的阿婆快不行了。说是那阿婆傍晚时分突然脸色刷白,浑身发抖,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了。
“那就得赶紧做棺材了。”利助的阿爹说道。
因为,这次村里办丧事的话,轮到仁作和利助这两家负责棺材了。村里有规矩,每逢丧事,就由两家刨墓穴,两家扛棺材,排着班来。
当天晚上,阿颖要招的第八位新郎官,是住在利助家西边的邻居“大眼”。那小子比利助年轻,才二十五岁,跟利助也最不对付。平日里,一见面他就瞪起两个大眼珠子,“烂货”“烂货”地骂。
这天晚上,利助也早早给春松喂了夜饲料,天一黑,就盖上被子睡觉了。可他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净听着“大眼”和阿颖那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了。
“哦,刚才他过去了!”
每当他从朦胧中清醒过来,都会这么想。
天一亮,他就起床了。他心里想的是:
今天轮到我了。现在只有一件事可担心,那就是,不知道坚次家的阿婆什么时候死。因为那个阿婆一死,就得给她做棺材了。要是我午饭前到地里去干活儿,阿婆却在中午死掉,那可就麻烦了。因为,就算我赶在下午把棺材做好了,万一阿爹看了说“这儿还不行,得返工”,可就耽误事儿了。做棺材这事儿,阿爹就指望着我一个人呢,这是明摆着的。虽说这棺材是跟仁作家一块儿做的,可仁作的手脚太慢了,再怎么赶,也得花半天的工夫。而阿爹又是极有可能说“返工”的。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今夜轮到我去三角屋啊。
然而,坚次家的阿婆,这天早上却比谁起得早。昨晚她哼哼唧唧的,一副马上要断气儿的模样,可今天一大早就叠好了被褥,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了。
她家媳妇问道:
“咦?阿婆,你没死啊?”
阿婆急忙摇了摇手,答道:
“还没呢。还没呢。”
说罢又快速地摇了摇头。
“看样子,两三天内还死不了呢。”
听那口气,似乎她自己也挺失望的。
她家媳妇说道:
“要不,你就躺着吧。”
阿婆又急速地摇起手来,说道:
“跟病人似的,我才不要呢。”
随即她又低声说道:
“这么着吧,我来把这儿归置归置,什么时候有人来了,也好有地方坐啊。”
说着,她就伸出手去,将散乱在那儿的小孩子腰带收拾到角落里去了。
利助今天要干的活儿是去田里赶麻雀。只要坐在田埂上,时不时地朝稻田里扔几颗石子就行了。他心想,这活儿有什么要紧的,还不如早点把棺材整治好呢。可要是阿爹开口说了“下田去!”,他也就做不成棺材了。
其实他倒是拿定了主意,不管阿爹说什么今天也要把棺材做好。可是,要是为了这个跟阿爹吵起架来,又万一被前来迎接的阿颖看到了,那可就尴尬了。
要不这样吧,既然自己想到了这事儿,那就要让阿爹也觉得必须在今天把棺材做好。
于是在阿爹吃早饭的时候,利助站在杉树那儿大声地说了一句:
“坚次的阿婆怕是不行了!”
随后,他就马上开始动手拼装起棺材来了。
他心想:就不用仁作帮忙了。那家伙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只会添乱。只要自己干麻利点也就行了。
棺材框子,可以用去年晒稻捆时的木棒加工而成。只要用刨子将圆木棒刨出四棱角来就行了。木板也是现成的。
很久以前,仁作的阿爹就说过:
“这些木板,就用来做下次的棺材吧。”
现在应该都堆在仁作家西墙的屋檐下。
利助跑到仁作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搬运起木板来了。
仁作跑了过来,说道:
“坚次家的阿婆,身体又好了!”
利助心想:“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呢。”也不答话,径自把木板搬回家去了。
用作框子的圆木棒也搬来了,可他不知道截多长才好。
“太小了,得重做!”
要是被人这么说,可就不好了。他心想,照着自己的身高,再稍稍放长一点来做,应该差不离吧。
利助将木棒竖起来,跟自己比了比高度,在比自己的脑袋高出一点的地方捏住,正要下锯子的时候,他又想:“猫死了,不是会长出许多来的吗?”
于是他就将手握的地方又往上移了一点,用锯子锯断了。同样长度的木棒一共锯了四根。然后他又十分仔细地将其刨成了四棱形。在安木板的时候,他考虑到要是脱底了可就麻烦了,所以专挑厚一些的木板做棺材底。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棺材就基本上做好了。木板上还有些发黑的地方,再用刨子削一下,就大功告成了。利助是在阿爹吃过了之后才吃午饭的,他正吃的时候,阿爹看着靠在春松马棚墙壁上的棺材,大声说道:
“漂亮。做得真漂亮啊。”
利助怕他说出要返工的话来,也大声地应道:
“还得再刨一下呢。”
阿爹又说道:
“好漂亮的棺材啊。简直太漂亮了。”
随即又有些抱怨似的说道:
“剩下的活儿,就让东边那家去干吧。你还是去赶麻雀吧。”
见他心情不太好,利助就放下了饭碗,赶紧跑到杉树那儿将棺材扛到了仁作家,在其屋檐下放置好了之后,才回家来继续吃饭。
吃过了饭,利助去鸡窝那儿瞄了一眼,见今天只生了一个鸡蛋。他将鸡蛋掏出来,刚要下地去,阿姐也过来看鸡窝了。
“怎么搞的,昨天、今天一个也没有。”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这个所谓的“阿姐”,其实就是阿爹的老婆。利助的阿姐心眼很坏,她不将春松喝剩下的水泼在地上,而是故意泼在它的鬃毛上;也从不把利助当人看,经常“烂货”“烂货”地叫他。要利助做事的时候也不开口喊他,总是来到他身后,在他背上用力掐一把。时间一长,这就成了她要利助做事的信号。由于她生性刁钻,所以每次都掐得利助生疼,让利助不由得心头火起。不过利助清楚,要是跟阿姐干架,准会被赶出家门。所以,他尽管有时会跟阿爹干架,却从不跟阿姐干架。也就是说,他拿阿姐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姐还极不愿意跟利助说话。有时候利助有事找她,问她什么事儿她都不回答。于是利助也只好默不作声地待着。可他一靠近阿姐,阿姐就会大叫:
“臭死了!躲远点!”
要是她当时手里拿着擀面杖,就会用擀面杖将利助撑开。有时候,利助只想跟她说事儿,没打算靠近她,反倒是她主动靠近利助的,可即便这样,她也会大叫道:
“臭死了!躲远点!”
吃过了午饭,利助就下地去了。此时太阳还老高呢,他捡了一些石子过来后,就坐在了田埂上。今天的活儿其实只要时不时地扔一颗石子就行了。可是,他“啪——”“啪——”地扔了好多颗石子,太阳也还是老高老高的。
西边的山跟东边的山,相距有一里(10)远。北面的山近在眼前,山坡上有竹林的地方就是村里的坟地。南面的山则在他的背后。
他心想:“等太阳落到了西山之下,天黑了,阿颖就会来接我了。”
利助又朝梯田的田埂上“啪——”地扔了一颗石子,惊起了两三只麻雀,朝对面的田地飞去了。
“等天一黑,只要早早地给春松喂了夜饲料,也就没事儿了。”
然而,当天晚上,却等了老长时间也不见阿颖来接他。他先是将大门开了一条缝,透过门缝朝外面频频张望,后来干脆跑到大门外,朝黑魆魆的东边眺望了起来。有时候刚刚回屋躺下,马上又觉得万一阿颖就在这当儿过来,于是立刻又去躲在门板背后了,结果折腾整整一宿,直到东方发白,天边微微发亮为止,也没将阿颖盼来。
“难道她病了?”
利助不由得担心了起来。这时,东边的邻居中似乎已经有人起床了,于是他就赶紧把门打开,自己则躺下后盖上被子,闭上眼睛,装睡。
阿爹来叫他起床时,他还继续装睡,直到太阳光都照了进来,他才决定起床。
利助今天要干的活儿跟昨天一样,也是驱赶麻雀。下地的时候,他今天特意去三角屋那边绕了一下。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阿颖的身姿——尽管还隔着老远,他却一眼就认出来了。利助怕被阿颖看到自己的脸,赶紧右拐,朝自己的田地走去。
阿颖的样子跟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她正站着在干什么活儿,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突然,利助站定了身躯。觉得后脖颈子一阵发凉,像是被凉风吹着了一般。
“难道……就独独跳过了我一个?”
他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惶恐。
“要是这样的话,那么昨晚去的一定是仁作了吧。”他心想。
“好吧。那就问一下仁作吧。”
利助马上跑到了仁作家的地里。
仁作正在田里割粟子。利助走近后,他也没回头。于是利助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他的身旁。
过了一会儿,仁作说道:
“不知道今夜是轮到我了,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
“还是轮到你。”
听他这口气,他昨晚也没去啊。那么去的是谁呢?利助反倒吃惊不小。
利助像是十分生气地问道:
“昨晚,是谁去的?”
“昨晚可有点乱套了哦。居然是阿直去的!”
仁作似乎对此也十分震惊。那个阿直,就是直吉,他家在利助和仁作家的东边,不过在村子的偏北边。
“哦哦,是这样啊。”
利助嘟囔着,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下子他恍然大悟了。
他心想:“虽说直吉的家还在自己与仁作家的东边,可他家的田地跟三角屋的田地是连着的。所以说,让他先去,也是理所当然的。”
利助觉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今晚肯定轮到我了。”
他心里琢磨道。
“刚才仁作还说什么‘今晚是我还是你’什么的,我当然是在他前头了!这还不明白吗?从西往东排的嘛。”
忽然,他的心又怦怦直跳了起来,喉咙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疼痛难耐。
利助又回到了自家的田里。然而,他却越想越担心。
“为什么偏偏轮到我的时候会打乱顺序呢?”
他忧心忡忡,甚至将赶麻雀的事儿都忘了。
“今晚要是阿颖再不来,说不定我就是被跳过了。”
他还想到:“我要是被跳过了,那今晚去的一准是仁作。”
利助一会儿坐、一会儿躺地,将这事儿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捣鼓了一整天。
“我嘴里有臭气,死去的老妈还说我捂住了嘴,从鼻子里喷出气儿也是臭的,那我还能咋样呢?阿颖总不见得到现在还在乎这个吧?”
阿颖的心情,就是利助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当天晚上,利助卸下了一块门板,自己则待在屋里等阿颖前来。
“阿颖要是个可靠人,就一定会来的。”
他抱定如此信念,一心等候着阿颖的到来。可是,熬过了漫漫长夜,阿颖还是没来。
天,亮了。
“我被跳过了!”
这是明摆着的事了。
“哦,是这样啊。”
他心想。
“因为嘴臭嘛,这又能怨谁呢?”
他立刻这么开导自己。
“有什么好窝囊呢?”
他双脚使劲,极力支撑着自己。然而,挡不住垂头缩肩,脚上一使劲,反倒浑身哆嗦起来了。
利助冲出屋子,一口气跑到了地里。他一边跑,一边拽身边的稻穗。稻穗上尽是露水,湿漉漉的。被他这么一拽,就带着泥土连根拔了起来。他“砰”的一下将其甩得老远。
“这不能怪阿颖!”
他极力让自己这么想。
“都怪我嘴臭啊。”
跑到了自家的地头后,利助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时不时地将稻子带着泥土连根拔起,扔得高高的。“啪啦啪啦”泥土纷纷落在他的头发上、脖颈子上。胸口憋得难受,可他强忍着。
利助跳进田里,来回奔跑着给自个儿打气。
早早地就钻入稻田里的麻雀,全都“呼啦啦”地飞了起来。
不过利助也在等仁作下地。他觉得还是得跟仁作核实一下。
“昨晚去的是仁作吗?”
要真是这样,则自己确实被跳过了。可要是仁作也没去,自己就还是有希望的,那么自己并没有真的被跳过。
“昨晚去的是仁作吗?”
这一点必须问个清楚明白。
利助朝仁作家的地里跑去。他在那儿一会儿梳弄着旱稻,一会儿嚼着稻叶,一会儿又将嚼烂的稻叶吐出来,直到仁作到来为止。
过了好长时间,才看到仁作走来了。
利助飞也似的跑了过去,确认道:
“昨晚你去了吧。”
“嗯嗯。”
仁作小声哼哼道,脚不停步地就从利助面前经过,朝自家田地走去了。
“有什么好憋屈的?”
利助在心里喊道。
“啊哈哈——”
他放声大笑。
“我没戏了。”
他朝着仁作的背影喊道。可仁作这家伙依旧一声不吭的,扛着锄头往前走。
“我才不想去呢!”
他又怒吼了一声。
他心想:“那小子要是敢说些什么,我就抹他一脸泥!”
仁作一声不吭地走着。利助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心想:“平日里,村里的那些家伙老欺负我,只有仁作不欺负我。如今倒好,连他都觉得我被跳过是理所当然的了。”
“啊哈哈哈——”
利助大声笑着,自己给自己打气。
随后,他朝自家的地头走去了。他家的水田跟春永神武家的水田之间,有一条小溪。当他的目光落到这条小溪上时,不由得“啊啊——”地大叫一声,站定了身躯。
小溪对岸处凹进去了一块,像个洞似的,那儿竟长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蘑菇!
“‘利口坊’!”
他跳过去,一把就将其揪在了手里。感觉很硬,跟木头似的,捏着都硌手。
“怎么捏着跟个陀螺似的呢?”
他有些失望,抹去泥土一看,果然是个旧陀螺。他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咻”的一声将陀螺扔出老远。
之后的一整天,利助都在稻田里四处乱跑着,精力充沛地驱赶着麻雀。
当天晚上他也将大门打开了一半,心想“万一……”,结果阿颖那婆娘还是没来。
第二天他下地后,算准胜庄下田干活儿的当儿,前去打探了一下。
“喂,昨晚你去了吧?”他确认道。
“呵呵。”
胜庄一副忍俊不禁模样。
利助立刻就明白了:这小子去过了!
可转念又想,他光是笑,还是不能确定啊。
“去了吗?”
利助又问了一遍。
不料,利助的裆里挨了一脚。就在他身子后仰着一晃荡的当儿,脸上又被抹了一把泥。
“浑蛋!”
他刚要发作,却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不能发火。虽说自己也觉得十分窝囊,可他还是忍了。胸中也舒畅了一点,觉得挨了这一脚,身上反倒来劲儿了。
这会儿,胜庄已经在前面割粟子了。
“踢吧,尽管踢。”
利助嘴里这么说着,来到胜庄的身边。他决定挨踢,也绝不还手。
可胜庄没踢。他停下了手中的镰刀,一声不吭地紧盯着利助。利助将右肩用力抵在胜庄的胸口,瞪起眼珠子来,说道:
“你踢。你尽管踢!”
胜庄还是不吭声。利助又说了一遍:
“你踢。你尽管踢!”
说着,肩膀用力顶了过去。胜庄一扭身,将利助闪到了一旁。随即,胜庄立刻爬上了上面的梯田,挥舞着镰刀,俯视着利助说道:
“怎么着?我去了,有错吗?”
利助心想:“哦,是这样啊。”
胜庄家在仁作家的东面,紧挨着。至此,利助彻底清楚,自己是没戏了。
这天晚上,还有第二天晚上,阿颖仍在招光棍去家里过夜,而利助则辗转反侧,备受煎熬。他觉得胸中憋屈得厉害,快要透不过气儿来了,只好在手上脚上运劲儿,硬撑过去。下稻田里去驱赶麻雀的时候,他也在手上脚上运劲儿,没命地奔跑。跑累了,喘不上气了,肚子里的恶气也就平息了几分。当他这股子蛮劲耗尽,疲惫不堪之后,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随即横身躺倒。
右边的旱田里,粟子穗低垂着;左边的水田里,沉甸甸的稻穗也歪着“脑袋”。有时候利助就跟躲藏似的躺倒在这两者之间。对面是连绵不断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
“‘利口坊’就长在那山上的什么地方。”
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窝囊了。
他知道“利口坊”就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可到底在哪儿,又一无所知。他以前也上过那座山,一路上也十分用心地寻找过。可是,既不知道那玩意儿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所以根本就无从着手。即便有人找到过,也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想:“我要是找到了,也不会告诉别人。每个找到的人也都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像我这样的‘烂货’,才是一定要找到的呀。”
利助以前也找过,可应该说,从未像今天这么觉得窝囊过。
“虽说蘑菇都出在秋天,可会不会唯独那玩意儿出在春天呢?”他又想:“说不定出在冬天呢?说不定要等冬天下了雪,它才会长出来。”
利助之所以要寻找“利口坊”,是因为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没错,就是要找到‘利口坊’。”
利助决定,首先重新去“利口坊”地藏菩萨那儿祈祷许愿。之前,每次在该地藏菩萨前经过时,他也会拜上一拜,并祈求地藏菩萨保佑自己能找到“利口坊”。不过今天应该诚心诚意、郑重其事地再去拜求一次。
于是,利助便特意走到位于村西头的“利口坊”地藏菩萨跟前,合起了双掌。
“一定要保佑我找到‘利口坊’!拜托了!”
他双手使劲合十求告道。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三角屋的阿颖在村北头的坟地里,也在死去的阿爹坟前双手合十,向埋在地下的阿爹求告着什么。
“每天晚上我都照你说的那样,在赎罪了,可是,那个‘烂货’光棍,你就原谅我吧。只有那个‘烂货’光棍,我是死也不愿的。”
说是坟墓,其实也只是稍稍堆了些土,再在那上面放些石头,仅此而已。石头的后面,立了个新的塔婆(11)。
就在阿颖恳求“可是,那个‘烂货’光棍,你就原谅我吧”的当儿,一只硕大的黑蝴蝶飞到了塔婆的上方。
“咦?这个时候飞来蝴蝶?”阿颖大吃一惊。
她心想:“是阿爹死后变的吧,看它飞得那么开心,许是阿爹他一定很高兴。”
她自己也高兴起来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
她放心了,心想:“阿爹在地底下一定很高兴。他一定同意了我的请求。他肯定在说‘那个“烂货”就别管他了’。”
随后阿颖又双手合十,说道:
“还有,每晚赎罪过后,我都叫光棍马上到你这儿来感谢。我想他们肯定都来了,要是有谁没来,你就告诉我。”
说罢,又俯首一连鞠了好几个躬。
利助向利口坊地藏菩萨祈祷许愿,叩拜完了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坚次家的阿婆前一阵子快要死了,却又在一夜之间好了。”
他猛然醒悟:“对啊!那阿婆后来跟没事儿人似的,活得好好的,肯定是吃了‘利口坊’。”
想到这儿,他又觉得身上来劲了。
“那个阿婆一定是把‘利口坊’晾干后藏起来,偷偷地吃。”
利助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了起来。
“我要去求求她,让她告诉我。对了。我现在会突然想到这个,就是地藏菩萨显灵了啊。”
于是他便对着地藏菩萨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可这样的话,岂不是又要惹麻烦了吗?因为,要是吃了“利口坊”,自己的“烂病”好了,村里的那些讨厌的家伙就会想到“他是吃‘利口坊’了吧”。他们肯定还会紧盯着我说:“告诉我!告诉我!”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当然一口回绝,说“不知道、不知道”了。要不,也就对不住阿婆了。
对,就是这个主意。
“阿婆担心我说出去,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一定要让阿婆相信,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拿定了主意后,利助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要在没人的时候求她,不然的话,她是不肯说的。”
一边走,他一边还这么心中暗忖着。
利助朝东走去。坚次家还在三角屋的东边,或者应该说,位于村子的东南处,离南边的山很近。
利助走着走着就察觉到了一件事。这里位于村子的东面,明神树林的南面,而坚次的家又离南山那么近,这么说来——“‘利口坊’就在南山上!”
利助绕到了坚次家的背后,见他家的宅地果然连着南山。
“说不定在他们家,‘利口坊’长在那儿,是代代相传的。”
利助来到坚次家的后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下。发现拉门敞开着,屋子里静悄悄的。看来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儿去了。
“赶巧了!”
因为阿婆是不会下地干活儿去的。
他悄悄地从后门溜进了土间,从敞开着的拉门朝房间里看去,见阿婆盖着被子,就躺在自己的眼前。
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此刻,阿婆正处在弥留之际,作最后喘息的当儿。刚才,就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她第三次浑身发抖,现在抖动已经止住,正张着嘴喘气呢。
利助当然对此一无所知。他来到阿婆的身边,将双手放在阿婆的胸口上,求告道:
“阿婆,‘利口坊’在哪儿,快告诉我吧。我绝不告诉别人。”
阿婆的嘴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
利助两手用力,按着阿婆的胸口,继续求告:
“阿婆,快告诉我吧。我绝不告诉别人。”
阿婆的嘴不动了。利助大声喊道:
“你一定要告诉我!”
阿婆一动也不动,跟石头似的。利助用力摇晃着她,却觉得她晃动起来也像一块石头。真是怪了!
他突然明白了:“啊!死了!”
他一转身跳到了土间,出了后门,一口气跑到了自家的地里。
“我干了蠢事了。这下可好,再也问不出来了。”
他觉得十分懊悔。
“要是早点问出来就好了。”
他为自己的愚蠢而懊悔不已。这下倒好,自己只能像没头的苍蝇那样上山去乱转了。阿婆也许会告诉坚次家里的什么人,可那人肯定打死都不肯告诉我。
坚次家的人从田里回来后,才知道阿婆已经死掉了。
“连啥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也没赶上给她嘴唇上抹水(12)。”
家里人这么说着,随后又去告知了全村。
当仁作和利助扛着棺材来到坚次家的门口时,前来帮忙的阿金婆就说:
“啊呀,好长的棺材啊。我死的时候,也一定要给我来这么一口,好让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说着还用手指戳戳了仁作的肩膀。仁作觉得很有趣,就回了她一句:
“行啊。只要你在又轮到我们做棺材的时候死,肯定照这个样儿也给你来一口。”
正在土间里的坚次家阿爹听到后,也开玩笑道:
“我死的时候,拜托也来个同样的。”
客厅里的村民们全都笑了起来。坚次家的阿爹,其实就是坚次的侄子,还很年轻,才二十四岁。
后屋家的阿爹正在念经,阿直家的阿爹揶揄道:
“这经可真长啊。看来是上嘴唇长的人(13),念的经也长啊。”
将阿婆的遗体放入棺材时,利助将手撑在土间后门柱子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是想看有没有跟“利口坊”相关的什么东西放到棺材里去。在之后的吊唁和吃丧事饭的时候,光棍们是不能登堂入室的。
有人说:“有没有破布什么的,好塞住鼻孔和耳朵啊。”
坚次家的阿爹就四处找开了。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他就说:
“什么都成吧?”
说着,他就跑到屋前的小河边,捋了一把芒草穗子下来,用手搓着跑回来,说道:
“什么都成啊。拿这玩意儿搓一搓,跟棉花也差不多嘛。”
说着,就将搓成一团的芒草穗子塞进了遗体的鼻孔里。
“那芒草可有点怪呀。”利助心想。
他立刻跑到屋前的小河边去观察芒草。只见那儿的芒草长得十分粗壮,几乎将小河两侧全都覆盖了,简直就像是有意将河岸遮掩住。
利助心想:“说不定,‘利口坊’就长在这儿呢。”
他将手探入芒草根部,扒开茎叶仔细察看。见线一般细的白色根系像一把长针似的延伸着。
利助用手就在那儿挖了起来。
这时,恰好前去刨墓穴的人回来了。利助跟他们借了锄头,将芒草连根刨了起来。他用心检查了芒草根和挖出的坑,一无所获。
在吊唁结束回家的路上,有人说:“下次,就要吊阿金婆的唁了吧?”
大伙儿都笑了。阿金婆还跟他们一块儿走着呢。她今年六十五岁,播种的时候摔倒了,后来又恢复了。今天就她起劲,跟做自己家事儿似的,十分用心地帮着坚次家办丧事。
她说道:“行啊,我会有意避开收割时死的,免得招人嫌弃。”
这话,听她声音似乎是笑着说的,其实她噘着嘴,憋着气呢。
住在东边的光棍们还是每晚轮流被阿颖招去过夜。他们也都知道利助被剔除在外了,在田间地头遇到利助时,都露出一副忍不住想笑的嘴脸。利助自己也觉得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以前虽说也被人“烂货”“烂货”地骂着,不过那还是人家当面骂的,这下倒好,人家都懒得开口了。这可是个重大的区别。大家都在心里为自个儿受到阿颖的邀请而窃喜,同时也因利助被剔除在外而高兴。
他心想:“就连东边的邻居仁作,原本那么要好,现在也觉得我被跳过是理所当然的了。瞧他现在那样儿,像是不愿意跟我见面似的。其实我还不想看到他呢。西边的‘大眼’更是随口乱说,还当着我的面儿学他做新郎官时的样子。那是因为以前为了地界的事,跟他吵过架。那会儿,仁作家的板墙侵入了我家的地界。在他家板墙下挖开一看,我家的基石在板墙里边一尺多的地方,整整齐齐地砌着呢。这可是个铁打的证据。他输得哑口无言。他那会儿窘得要死,就少个地洞钻了。我骂了他一句:‘你活该!’如今他就拿这事儿来向我报仇了。”
就在东边的光棍们全都轮完后的第二个晚上,利助的心里又冒出了一股希望的小火苗。
他心想:“因为阿颖她讨厌我,没准儿就将我排在最后一位了。”
他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守了一整夜。阿颖那婆娘还是没来。
早上,他正要下地去的时候,阿爹说道:
“粟子还不割吗?”
于是他就带上镰刀出去了。他手脚疲软,浑身乏力,所以到了地里就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时睡时醒,迷迷糊糊的,像是还在等着阿颖前来。
回家吃了午饭,就不想再下地去了。
他漫不经心地来到了春松的马棚前,看了一眼春松,他的脸就一下子变得刷白了。原来他觉得,春松看他的眼神,居然跟村里那些光棍看他时的眼神一样!
“好嘛,连畜生都欺负起我来了!”
他实在是憋屈得不行,一把抽出了固定栅栏用的木杠,“啪——”的一下抽在春松的肩上。
春松耷拉下耳朵,缩作了一团。
利助看准了之后,重新扬起了横杠。“啪——”地又抽了第二下。
春松一声不吭地后退了。
“好你个孬种!”
见春松这样,利助越发来气了。
他再次高高地举起了横杠。
春松低下头,偏在一边,斜着眼睛瞟向利助。
“好你个孬种!”
利助朝着春松的脸部正中就是一杠子。
春松一晃脑袋躲了过去,横杠“咚——”的一声打到了板壁上。
利助怒不可遏,用手掌猛地扇了春松一耳光。
春松一个趔趄,靠到了墙上。利助一把揪住了它的鬃毛,使劲将它按在板壁上蹭。这时,阿爹跑了过来,从背后摁住了他的双手。
“浑蛋!你在干什么?”
利助的手被摁住了,还不肯罢休,又在春松的腿上踢了一脚。
“浑蛋!这又不是春松的错!”
说着,阿爹就硬将利助拉开,将他摁坐在门框上。随后,阿爹用洗脸用的木桶打来了水,将利助的脚塞了进去。想用冷却他双脚的办法,来平息他的气喘吁吁。接着,阿爹又将手巾濡湿了盖在利助的头上。
利助觉得手和脚倒是轻松了,可脑袋却越来越沉,实在受不了。
到了晚上,一盖上被子,他就觉得阿颖会来的,脑袋这才轻松了一些。
早上起来,吃过早饭后,阿爹对他说:
“今天你就躺着吧。”
于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利助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望着房梁。他怕动,觉得最好就这么躺着,甚至都不想起来吃午饭。
这时,拉门轻轻地被拉开,立刻又被关上了。原来是阿爹悄悄地溜了进来。他坐在利助的被窝旁,没吭声。
不一会儿,阿爹窥视着利助的脸,慢吞吞地开口说了起来:
“哪儿不舒服吗?”
见他这么问,利助也不回答。
“这次,你可真够呛啊。”
说完,阿爹又不吭声了。利助一侧身,将脸冲向春松的马棚那边。
“听说,阿颖那个婆娘,独独就跳过了你啊……”
利助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来。
“原来哥哥知道这事儿啊!”
他十分害臊,低下了脑袋。
不过,他还是硬撑着说:
“没事儿。这种事儿,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是应该这样啊。不过,你要是为了这事儿而抓狂,可不行啊。你被人跳过了,我会给你补回来的。我会让你做上新郎官的。”
利助听了,心怦怦直跳,喉咙口急急地敲响了警钟,还疼痛难忍,跟被人用筷子扎了似的。
哥哥又郑重其事地补了一句:
“不过,也就一个晚上哦。我会让你做一个晚上的新郎官的。”
利助一下子愣住了。他似乎觉得阿颖正在从远方走来,来接他回去过夜了。
他心想:“哥哥一定是去求过阿颖了。”
“阿颖会来接我吗?”他问道。
“傻瓜!那种货色是不行的。”
利助不由得担心起来:“那会是谁呢?”
阿爹将嘴凑近利助的耳朵,轻声说道:
“今夜,你睡到阿浅那儿去。就一夜哦。”
利助大失所望。他明白:阿姐是不行的!
“阿姐是不行的!”他大声说道。
阿爹赶紧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说道:
“别这么大声!阿浅答应了。她昨晚答应了。”
“阿姐她答应了?”利助想到这儿,心就怦怦直跳,喉咙口急急地敲响了警钟,还生疼生疼的。
不过,他又有些不敢相信。
“平日里,我还没靠近她呢,她就那么嫌弃我了,如今要她干这事儿——”
利助又垂下了脑袋,问道:“恐怕又要黄了吧?”
阿爹用手按住利助的脑袋,在他耳朵旁快速地说道:
“今夜,我睡到西山的烧炭小屋里去,等夜深了,估摸着阿浅睡了,你就去好了。”
利助的心,又开始怦怦直跳了。
阿爹又说道:
“不过,往后你可得好好的,可不能老像狐狸精附体似的哦。你看你,把稻子都踩倒了,还痛打了春松。春松又有什么错呢?春松要是死了,就没有粪肥了。稻子被你踩成这样,天一下雨,马上就发芽了。”
利助心想:“哦,是这样啊。幸好天没下雨啊。还是得早点割下来啊。”
他不由得着急起来。
阿爹说道:“下田去吧。跟没事儿人似的干活儿去吧。下田干活儿去吧。”
说着,他就站起了身来,拉开门。出去后关门时,他又像是生气似的说了一句:
“那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田地哦,小心老祖宗生气。”
随即,就“哗啦”一声,关上了门。
利助站起来,心想:“哥哥说得对。我得下地干活儿去。”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阿爹从利助的房间里出来后,就走进了土间。土间靠里的左手边,就是灶头,灶头旁则是后门。出了后门,就是井台,阿浅这会儿正在那儿洗什么东西。
阿爹来到阿浅身边,弯下腰,低声说道:
“说好了哦,就一个晚上。”
阿浅没吭声。阿爹生怕阿浅事到如今又说出“我不干!”来,十分担心。
“就按昨晚说好的哦。反正就一晚,你忍一忍嘛。”
阿浅刷完了锅,站了起来。阿爹也跟着站起了身来。阿浅一边甩干锅上的水,一边默默地走进土间。阿爹也跟了进去。阿浅将锅挂在灶头旁的自在钩(14)上。阿爹在她身后说道:
“那小子要是打死了春松,可就糟了。”
阿浅又朝屋后的井台走去,阿爹也跟了去。
“他去给春松割草,那镰刀还是我后来去找回来的呢。他还把稻子踩成那样。你想想,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
阿浅从屋后的屋檐下拿来萝卜,切了起来。她在水桶上放了块砧板,弯着腰切。阿爹也弯下了腰,问道:
“我说,你明白了吧?”
可阿浅依旧一声不吭。阿爹跟搓绳子似的搓着双手,说道:
“看看人家,都在割粟子了。我们倒好,稻子被踩倒了,要是下雨,可就要出芽了。他打春松的眼神,可不一般啊,春松要是被打死了,那可怎么办呀。”
阿浅什么也不说。萝卜切完后,就划拉到笸箩里,转身又走入了土间。阿爹也紧随其后。
阿浅将萝卜倒入吊在自在钩上的锅里后,从灶头旁抽出一根较细的木柴,抬起左腿,将木柴在膝盖上“咔嚓”一声撅成两段。
阿爹又唠叨了起来:“我说,就一个晚上嘛。”
阿浅斜斜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将木柴塞到自在钩下面,点上了火。浓烟顿起,阿浅噘起嘴吹着火。阿爹则在她身边弯着腰,说道:
“他那么个‘烂货’,求谁都……哦,要不,花些钱……”
阿浅突然怒吼道:
“烦不烦呀?说了一次,不就够了吗?”
随即又说道:
“可要他还不肯好好干活儿怎么着?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都你一个人干吗?”
听她这么说,阿爹也慌了,连忙说:
“这个不用担心。那小子肯定会跟以前一样的。你看看其他那些光棍,不都跟以前一样,好好地干活儿的吗?”
阿浅又开始吹火,却也吹飞了炉灰,由于锅上没盖,灰落到了锅里。
在田里,利助仍在心里犯嘀咕:
“虽说阿姐已经答应了,可到了那会儿,难保她不反悔啊。再说哥哥,他说是今夜要去烧炭小屋过夜的,可要是阿姐不让去,估计他也就不去了吧……所以说,今夜恐怕还是会泡汤的。”
他倒也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
这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山上方。
利助远远地看到有一个行人。在隔着老远的稻田中间,慢吞吞地走着——是阿爹!
“他果然去烧炭小屋了!”
利助的心怦怦直跳。他还看到阿爹的腰间,挂着那个他常用的,装三角饭团的口袋。西山上的烧炭小屋,要比北山上的烧炭小屋远多了。
利助躲在稻田,透过稻穗间隙,窥视着慢吞吞走着的阿爹。只见那渐渐远去的阿爹,又慢慢地走近了。阿爹朝着利助走近。利助将身体趴了下来。随即又抬起头来张望着,发现阿爹确实是朝自己走来的。利助的心怦怦直跳,浑身僵硬,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他听到阿爹的脚步声,来到他身边的田埂处就停住了。
“就一晚上哦。听好了,只有一晚上哦。”
头顶上传来阿爹的喊声,随即便是脚步声。利助稍稍抬起一点脑袋,望着阿爹的背影。见他朝前走去了。朝着西山的方向走去了。利助终于松了一口气。
目光落下时,他发现下面的稻叶上有水滴。
“下雨了吗?”
抬头望了望天空,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湿漉漉的。
“是我掉眼泪了吗?”
一想到这儿,泪珠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直掉。他觉得喉咙里有沉重的声音要夺口而出,怎么也忍不住。肩膀摇晃起来,浑身颤抖起来,可他依旧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让那声音从嘴里冲出来。可声音还是要从他的牙缝里钻出来。利助咬紧牙关变得越来越难受。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爆发出了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声响来,震得稻叶扑簌簌发颤。
利助注意到自己发出了吼声。听到这吼声之后,他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也就是说,上下耸动肩膀,大大地张开嘴巴后,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也就轻松起来了。
利助站了起来。他在手上、脚上使劲儿,他一边往回走,一边将倒伏的稻子扶起来,扎成捆,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快到家时,他看到有炊烟从屋里冒出,也看到阿姐的身影一晃而过。她似乎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太好了!”
他心想:“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照哥哥说的去做,准没错。”
他浑身使劲儿,硬撑着。
当天晚上,利助忘了给春松喂夜饲料,连水都忘给它了。厨房的水槽处传来用水的声音后,春松便甩动腮帮子,发出低低的哼哼声,还用力跺脚,搞出些动静来催促利助。其实,从今天早上直到现在,利助还有阿爹、阿姐,都忘了给春松喂料、饮水。
听到一入夜后,春松就在隔壁一边哼哼着一边跺着脚。利助心想:
“今夜还真跟往常有些不一样啊。”
他还想到:
“男人生下来第一次当新郎官的夜晚,好像是跟平常不大一样。”
他又想到:
“就连春松今晚也不肯安分。看来在这样的夜晚,连马都跟平时不一样的。”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利助来到了土间。他看到饭堂里跟往常一样,桌上已经摆好了自己的饭菜。阿姐的脸冲着里面,正在洗什么东西。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两样。
利助尽量不出声地吃完了晚饭。他悄悄地站起身来,回自己的房间去。可在走下土间时,一不小心在门口的水桶上绊了一下。水桶倒了下来,里面的水“哗——”的一声全洒了出来。春松立刻在马棚里打起转来。
“糟糕!”
利助缩起脖子,连横躺着的水桶都没扶起,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春松又不安分起来了,可利助的耳朵和眼睛似乎都不怎么管用了,那声响听着就跟是从老远传来的似的。这是因为天色变晚了。
“是天色晚了才这样的。先前一直挺管用的。”
利助身体靠着板壁蹲了下来。
然而,天一黑下来,门板上立刻响起了“咚咚”的响声。
“来了!来接我了!”
利助猛地站起身来。他的心怦怦直跳,喉咙口也开始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利助“咚——”的一声撞到了门板上,门板“咔擦”一声裂开,并朝外扑倒,而门外站着的,是今年六十五岁、满脸煞白的阿金婆。
阿金婆对着利助连连摆手,很沉着地说道:
“你这是干吗呢?别闹,别闹。”
利助身上的力气一下子就全泄了。阿金婆凑近身子,紧紧地捉住利助的手,把嘴凑到他耳朵旁说道:
“你的事,我听说了。阿颖那婆娘太不地道,独独把你跳过了。”
利助根本不想听她说这话,可他的手被她紧紧地捉住了,动弹不得。
阿金婆在他耳边继续说道:
“可是,这事儿你不能老憋在心里啊。呃,我说,我呢,虽说这大把年纪了,倒也不是不能应付个把新郎官的。今晚,我就让你做一回新郎官好了。有什么的呀?不用担心。”
利助死命甩掉了阿金婆的双手,眼看着阿金婆一个趔趄就要摔倒,他又猛地揪住了她的两条胳膊。
他心想:“今晚这是怎么了?!”
这时,一个水盆大小的月亮,“嗖——”地从明神树林处,从东山上,升上了天空。
“哦,是这样啊。”
利助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用手指着月亮,心中暗忖道:
“是十三夜啊!十三夜,大大的月亮,跟生气似的,高高地升起在明神树林的上面。我呢,我就收到了两起新郎官的邀请。”
利助嘟囔道:“哦哦,是这样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月亮升起来,将四周照得跟白天一样亮。站在跟前的阿金婆,身上的行头跟吊唁时一模一样。就是说,阿金婆身上穿的衣服,跟去给那个没告诉利助“利口坊”在哪儿就死掉的坚次家的阿婆吊唁时穿的一模一样。腰里也紧紧地扎着黑腰带。跟扫把似的头发也梳拢得好好的,紧贴着她的脖颈子。
阿金婆噘起嘴说道:
“为了你这嘴臭的毛病,你娘死的时候,有多么伤心,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可要是我忍心看着你被人欺负,我死后又有什么脸去见你娘呢?”
利助“吧唧吧唧”地跺着脚,嘟囔着:
“谢谢!谢谢你!今晚……我……(双喜临门了!)”
他摇晃着阿金婆的胳膊,看着她的脸。这时,月光正照射在她的左脸颊上,好像她也只有左脸颊似的。利助将自己的嘴巴靠近阿金婆的嘴巴,看着她。见阿金婆既不扭过脸去,也不用手去捂住嘴巴,只是默不作声地一任他摇晃着身体。她居然不躲闪利助的臭嘴。
利助心想:“今晚,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环视四周,见南山上的朵朵白云,蘑菇状的白云,像是要显示“利口坊”长在哪儿似的,朝自己飘过来了。
利助嘟囔道:“哦,是这样啊。”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1) 译注:“明神”是日本对神明的敬称。
(2) 译注:变得聪明、机灵的意思。
(3) 译注:也称“反步”,是日本计算土地面积的单位。具体大小在各个时代有所不同,江户时代以3尺1寸见方为一步,明治时代则以3尺见方为一步。30步为一日亩,10日亩为一段。
(4) 译注:指“日亩”,为一段的十分之一,约合1公亩(100平方米)。
(5) 译注:日本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的后裔。传说他从九州率军东进,平定了大和地区,于公元前660年在大和的橿原宫登基。为日本开国之祖与天皇之起源。而在自古流传下来的画像上,他留着较长的头发和胡须,给人以不整洁的印象。
(6) 译注:原为佛教道场之一。秋分日加上前后各三天,共七天。内容以念经和上坟为主。在此仅指该时间段,与法会无关。
(7) 译注:此指“阿爹”的老婆。
(8) 译注:“脸蛋子掉下来”是日本谚语,表示异常好吃。相当于我国南方方言里的“好吃到眉毛都掉光了”。
(9) 译注:表示十分牢靠的意思。
(10) 译注:这里的“里”是日里,1日里=3.927公里。所以在闭塞的山村居民眼里,还是比较远的。
(11) 译注:原意为“佛塔”,此指尖顶的、形状很像佛塔的墓标。
(12) 译注:日本旧时有给临终之人的嘴唇上抹水的习俗。
(13) 译注:日本俗语中有上嘴唇长的人好色的说法。这里讽刺后屋阿爹三年前把仁作的妹妹肚子搞大。
(14) 译注:从炉灶等上方垂下来的用以吊锅、罐、铁壶等的挂钩,可自由调节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