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鼻子
- 世界经典短篇小说金榜
- 贺年主编
- 16617字
- 2022-03-24 15:09:18
〔俄罗斯〕果戈理
果戈理(1809~1852)俄国作家。生于乌克兰地主家庭。当过小公务员。作品甚丰,以《钦差大臣》、《死魂灵》等最为出名。
一件极为奇异的事情于三月二十五日发生于圣彼德堡。一位住在佛内森斯基街的理发师伊凡·雅可雷维斯(他的姓已经不存在,而他店面的广告牌只画着一个男人,脸颊涂有泡沫,还有一行字写着:“我们也放血”),有一天早上醒得很早,嗅到了热面包的味道。他在床上坐起来,看到他的妻子——?一位十分体面的女人,咖啡喝得很凶——从炉中拿出一些新烘的面包。
“我今天不喝咖啡,布雷丝科雅·欧西波娜,”伊凡·雅可雷维斯说,“我要吃一些热面包和洋葱。”(我在这儿必须说明,伊凡也真想喝咖啡,但他知道,要咖啡又要面包是十分不可能的事,因为布雷丝科雅很不喜欢他这种一时的兴致。)“让这个老傻瓜吃面包,我不介意,”她想着。“这就等于说,我可以有额外的咖啡喝!”于是她把一块面包抛在餐桌上。
伊凡为了面子起见,把大礼服穿在睡衣上面,坐在餐桌旁,倒出一些盐,削了两个洋葱,拿起一只小刀,脸上露出一种决毅的表情,切着一块面包。
他把面包切成两半,看着面包中央,惊奇地看到有白色东西。伊凡小心地用小刀刺着,用指头碰着。“十分厚,”他自言自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他插进两根指头,然后拉了出来——?一个鼻子!
他扑嗵倒向椅子,开始揉眼睛,又在面包里面摸着。是的,是一个鼻子没有错。尤其是,这似乎是一个很熟悉的鼻子。他的脸孔充满惊恐的表情。但是,他的惊恐比起他妻子的愤怒并不算什么。
“你这野兽,你把谁的鼻子割下来了?”她生气地叫着。“你这恶棍!你这醉鬼!我要自己去报警,我要去。你这个贼!我想到了,我曾听到三位顾客说,当他们进来刮脸时,你开始乱拉他们的鼻子,结果鼻子还在,真是奇迹!”
但是,伊凡感到自己是死去了而不是活着。他知道,这鼻子属于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他是在星期三和星期日来刮脸的。
“等一会,布蕾丝科雅,我要用一块布把它包起来,丢在角落里。让我们把它放在那儿一会儿,然后我会设法把它弄走。”
“我不想知道!你认为我会让一个被割下来的鼻子放在‘我的’房间吗……你这笨蛋!你只会磨你那天杀的剃刀,破坏一切东西。乱砍杀!夜盗啊!你要我为你蒙蔽警方吗!你这脏猪!木头人!把那鼻子拿走,拿出去!随便你怎么处理,但我不要那件东西再在这儿停留一分钟!”
伊凡全然吓呆了。他想着又想着,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咒我!”他终于说,搔着耳后的地方。“我无法确定昨天晚上是否喝醉酒回来。我只知道这件事简直是疯了。毕竟,面包是在一个炉子之中烘烤的,而人们并不把鼻子放进面包店。真是莫名其妙……”
伊凡沉默下来。警察可能搜查这个地方,找到鼻子,然后控告他,想到这儿,他几乎神智错乱。他已经可以看到那个美丽的绣着银线的深红衣领,还有那只剑……于是他开始全身发抖。最后他穿上硬硬的旧裤子和鞋子,耳朵响着布蕾丝科雅有力的谩骂声音,把鼻子包在一块布中,然后走到街上。
他只是要把鼻子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藏在某人前门旁边的两块边石之间,或者“偶然”将它丢下,然后偷偷走到一条边街。但“运气”却故意捉弄他,他不断撞到朋友,他们坚持地问:“你要到哪里?”或者:“为客人刮脸有点嫌早,不是吗?”结果,他都没有机会将鼻子解决掉。有一次,他真的将它丢下了,但有一位警察却用警棍指着,说道:“把那东西捡起来,你不知道自己丢下东西了吗!”于是伊凡只好捡起来,藏在口袋中。他非常失望,特别是街上越来越拥挤,因为店铺和摊子开始做生意了。
他决定走到圣伊萨克桥,看看是否可以把鼻子丢进尼瓦河,而不让任何人看到。但是,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关于伊凡的事,这是我的错;伊凡在很多方面都是令人尊敬的人。
伊凡像任何诚实的俄国工人一样,是一位可怕的酒鬼。虽然他整天为其他人刮胡须,但却未碰过自己的胡须。将他的大礼服(伊凡从不穿燕尾服)描写为“杂色”,是最恰当不过了:那就是说,它是黑色的,但上面全都有棕黄色和灰色的点。他的衣领很亮,三条松松垂着的线,显示那儿曾经有过扣子。伊凡是一个性格很冷淡的人,而无论何时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在刮脸时说:“你的双手总是发臭!”伊凡就会说:“但为什么我的手会发臭呢?”大学估税员总是回答说:“不是问我,我亲爱的人儿,我只知道它们发臭。”伊凡会捏一捏鼻烟作为回答,然后为了报复起见,他在科瓦约夫的脸颊上、鼻子下、耳朵后,和胡须下面——简而言之,在他觉得喜欢涂上肥皂沫的任何地方——涂上泡沫。
但是,现在我们这位可敬的公民已经到达圣伊萨克桥。首先,他在周围仔细看了一下。然后,他倚在栏杆上,努力假装自己是在看着桥下,看看有没有很多鱼,然后偷偷把那包东西投进水中。他感到好像一百磅的重量已经从肩膀上移去,他甚至露出一抹微笑。
他没有去为公务人员刮脸,反而走向一家挂着“供应热饭与茶”招牌的店去喝一杯酒。忽然他看到一位警察在桥的一端,穿着很漂亮的制服,留着大撮的胡须,戴着一顶三角帽,佩着一只剑。他全身发冷,因为警察向他招手,说道:“来这儿,我的朋友!”
伊凡认出制服,就脱下帽子,然后走六七步,轻快地走向他,向他致意:“早安,阁下!”
“不,不,我亲爱的人,不要说‘阁下’。只要告诉我你在桥上做什么?”
“老实说,长官,我正要去为一位客人刮脸,中途停下来看看水流流得多快。”
“你在说谎。你真的是无法期望我会相信你!你最好马上说清楚!”
“我要为阁下一个星期免费刮两次脸,甚至三次,真的,我会的。”伊凡回答说。
“不,不,我的朋友,那样不行。已经有三个理发匠在照顾我了,并且,他们为我刮脸是一种‘荣幸’。请你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伊凡脸色发白……但此时一切变得完全如同笼罩在雾中,所以不可能说出此后发生什么事。
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醒得很早,嘴唇发出一种声音。他醒过来时总是这样做,可是,如果你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却无法说出任何充分的理由。科瓦约夫伸伸懒腰,要人家把立在桌子上的小镜子拿来。他要看一看前天晚上在鼻子上出现的一个粉刺,但是,使他极为惊奇的是,他脸上并没有鼻子,只有一个完全扁平的表面!科瓦约夫感觉到一阵可怕的惊慌,他要了一点水,用一条毛巾擦眼睛。没有错:他的鼻子已经不见。他开始捏着自己,以证实自己并不是在睡觉,但无论怎样,他是清醒着。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跳离床,摇动自己的身体:仍然没有鼻子!他要人拿来自己的衣服,然后他一直奔向警察总局。
但是,同时我们应该说一点关于科瓦约夫的事,这样读者才可能了解这个人是什么样的大学估税员。你真的无法将“借着证明书而得到职位的那些大学估税员”,和“那些被任命于高加索地方的各种估税员”加以比较。这两者的分别十分清楚。大学估税员拥有学术机构的文凭……但俄国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国家,如果你说了关于“一位”大学估税员的话,那么,从里加到坎恰卡的每一位估税员,都会认为这是对他们个人而说的。凡是拥有头衔或政府官衔的人,都有同样的情形。科瓦约夫属于高加索那一类。
他当大学估税员才两年,因此一刻也不能忘记此事。为了使自己显得更重要,以及为了使自己的地位更有分量,他从未称呼自己是大学估税员,而是称呼自己“少校”。如果他在街上碰到一位卖衬衫的女人,他会说,“听着,亲爱的,来家里看我。我的公寓在沙多瓦雅街。你只要问一问科瓦约夫少校是否住在那里,任何人都会告诉你路怎么走。”如果女人长得很美,他就会低声说一些秘密的指示,然后说:“只要说要找科瓦约夫少校,我的亲爱的”因此,我们将在这整个故事之中称这位大学估税员为“少校”。科瓦约夫少校习惯每日沿着内维斯基街散步。他的衬衫衣领总是干净无瑕,并且浆得很硬。他的胡须通常见之于地方调查员、建筑家和军团医生之中;那些跟警察有关联的人,或者那些跟任何两颊丰满红润又玩得一手好牌的人有关联的人,也有这种胡须。他的胡须从两颊中央一直长到他的鼻孔。科瓦约夫身边总是带着很多图章——刻有徽章或刻有“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一”等等的字。科瓦约夫来到圣彼德堡,其最终的目标是要找一个与他的阶级相配的职位。如果幸运的话,他会找到一个副总督的职位,但是如果找不到的话,那么,在政府的一位重要部门中找到行政职员的工作,也只好将就了。科瓦约夫少校并不嫌恶结婚,只要他的新娘值二十万卢布。现在读者自己可以判断一件事,那就是,一旦这位少校看到的,并不是一个相当中看并且大小合理的鼻子,而是一片全然荒谬的平滑空白,他的感觉是如何了。
好像这事情还不足够糟糕,因为他又找不到车子,所以他只好走回家,用斗篷把自己遮盖起来,把一条手帕放在鼻子上,让人们认为他是在流血。“但也许我是梦中梦到的!我怎么会笨得连鼻子都丢掉了?”他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走进一家咖啡店,在镜中照着。幸好店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些在打扫和擦椅子的侍者。其中有几位侍者睡眼惺忪,拿着放满热派的茶盘。昨天的报纸沾满咖啡污点,在桌子上和椅子上四散。“嗯,谢天谢地,没有人,”他说,“现在我可以看一看了。”他很小心地走近镜子看着。“去他的!这算是什么把戏啊?”他叫着,对着地上吐唾沫。“要是有什么东西来代替它就好了,但却没有!”
他懊恼地咬着嘴唇,离开咖啡店,绝对不向任何人微笑,也不看任何人;这完全不是他本来的样子。忽然,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靠近一间房子前门的地方,看着一个最令人不相信的情景。一辆马车开到入口停车处。车门迅速打开,一位穿着制服的驼背男士跳出来,冲上阶梯。当科瓦约夫认出自己的鼻子时,那种袭他而来的恐怖和惊奇感真是无法描绘!在看到这个不寻常的情景之后,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他几乎无法站住脚,但还是决定无论如何要等到那鼻子回到马车,虽然他全身发抖,感到发着高烧。
大约两分钟之后,一个鼻子真的出来了。它穿着饰有金线的制服,有着高高的衣领,穿着雪米皮的裤子,一边佩着一只剑。人们可以从他帽子上的羽毛看出,它拥有州参赞的官阶。非常显然的是,这鼻子正要去拜访一个人。它向右看,然后向左看,对着车夫叫着:“我们走啊!”然后,它爬进去,马车开走了。
可怜的科瓦约夫几乎神智错乱。他不知道怎么办。事实上,一个昨天还在他脸中央,不可能到处走动或坐车的鼻子,怎么会突然在一袭制服之中出现呢?他追着马车,还好,马车没有走得远,就在卡然大教堂外面停下来。科瓦约夫冲进教堂广场,挤过一群女乞丐(这群女乞丐总是让他发笑,因为她们遮着脸,只露出眼睛),然后走进去。只有一些人在祈祷,全都站在入口。科瓦约夫感到心神错乱,他不想祈祷,眼睛对着每个角落寻找穿制服的鼻子。最后,他看到鼻子站在一边的一道墙旁。鼻子的脸被高领完全遮隐,它正在以一种深深的虔诚表情祈祷着。
“用什么最好的方法接近呢?”科瓦约夫想着。“从它的制服、它的帽子和它整个外表来判断,它一定是一位州参赞。但如果我知道,天咒我!”
他试图咳嗽,引起它的注意,但鼻子并没有中断一秒钟的虔诚祈祷,还继续对着圣坛鞠躬。
“我亲爱的先生,”科瓦约夫说,鼓起勇气,“我亲爱的先生……”
“你要什么?”鼻子回答,转身而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先生,但是,事情突然让我觉得很奇异……你不知道你属于哪里吗?还有,我在什么地方发现你?在教堂,偏偏在教堂!我敢说你会同意……”
“请原谅我,但请告诉我你在说什么好吗?……请你自己说明一下。”
“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呢?”科瓦约夫怀疑着。他再度鼓起勇气说:“当然,我是一位少校。你会同意,像我这种地位的人,到处走动却没有鼻子是不行的。一位在佛斯雷森斯基桥卖剥皮橘子的老女人,到处走动而没有鼻子是没有关系的。但我希望不久就要擢升……除外,因为我熟悉几位高贵的女士:譬如说契塔耶夫夫人,她是一位州参赞的妻子……你能够自己判断……我真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我亲爱的先生……(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耸耸肩。)原谅我,但是,你必须把这件事看做是荣誉和原则攸关的事。你自己可以了解……”
“我什么也不了解,”鼻子回答。“请直说。”
“我亲爱的先生,”科瓦约夫继续以一种严肃的声音说,“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事情够明白,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除非你要……你不知道你是我自己的鼻子吗?”
鼻子看着少校,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亲爱的人儿,你错了。我自己是一个人。尤其是,我更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从你的制服纽扣看来,我敢说你是另一个政府部门的人。”
鼻子说了这些话后,转开身体继续祈祷。
科瓦约夫非常迷乱,他不知道怎么做,怎么想,就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女人衣服悦耳的窸窣声,于是,一位饰着花边的年老女人走过来,由一位穿着白衣服的苗条女孩陪伴着,白色衣服非常有利地显露出她美好的身材,并且她也戴着一顶像面食皮那样轻的淡黄色帽子。一位高大的仆人,留着大把胡须,衣服上面似乎有十几个衣领,守在他们后面,并且打开鼻烟盒。科瓦约夫走得更近,把自己衬衫前面的亚麻衣领向上拉,把挂在金表链上的图记弄直,然后满脸堆着笑容,把注意力转向苗条的女孩;女孩弯身祈祷,像一朵春花,不断把一只有着几乎透明手指的白皙小手举到前额。
科瓦约夫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开朗,因为他在女孩的帽子下面看到白得令人眼花的又小又圆的下巴,两颊泛着春日第一朵玫瑰的颜彩。
但科瓦约夫却忽然向后跳,好像被火烧到了:他记起他自己并没有鼻子,于是泪水涌进眼睛。他转身直截了当告诉穿制服的鼻子说,它只不过是伪装成一位州参赞,它是一位骗子和恶棍,其实只不过是他自己的私人财产,“他的”鼻子而已……但鼻子已经走了:它已设法偷偷溜走,可能是去拜访一个人。
这使得科瓦约夫感到完全失望。他走出去,在柱廊下站了大约一分钟,小心地环顾四周,希望找到鼻子。他十分清晰地记得,它戴着一顶羽帽,穿着一件绣着金色的制服。但他没有注意到它的大衣像什么,也没有注意到马车或马的颜色,或者甚至背后有没有一位穿制服的仆人。尤有甚者,有那么多马车来回飞跑,飞跑得那么快,实际上不可能认出它们之中任何一辆;纵使能够认出,也没有方法让它们停下来。
那是一个美丽又有太阳的日子。内维斯基街挤满了人。从警察总部一直到阿尼科夫桥,人们沿着人行道前进,形成一团五颜六色。他可以在不远的地方看到那位参赞,称他为中校,特别是如果附近刚好有其他人在时。而那儿是雅金,是议会的一位书记头,也是自己的一位很亲密的朋友,在八人玩牌时总是输。另外一位少校——?一位像高加索那类的大学估税员——向他招手,要他来闲谈。
“去他的!”科瓦约夫说,喊叫着马车。“车夫,一直把我送到警察总局。”
他爬进马车,并且叫着:“使尽力量开吧!”
“警官在吗?”他一走进大厅就问。
“不在,他不在,先生,”仆人说。“他几分钟前刚走。”
“真是倒霉。”
“是的,”仆人补充说,“你刚错过他。早一分钟你就会碰到他。”
科瓦约夫的手帕仍然压着脸;他又爬进马车,以一种失望的声音叫着:“我们走!”
“到哪里?”车夫问。
“一直开!”
“一直开?但这儿是死路——你只能向右或向左拐。”
最后这个问题使得科瓦约夫停下来沉思着。在他的状况中,最好的办法是先去“城市安全局”,并不是因为它跟警察有直接关系,而是因为在那儿,事情比在任何其他的政府部门更容易解决。直接去找鼻子工作所在的部门的主管,是不明智的,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从以前所得到的答案知道,鼻子并不认为有什么神圣的事,并且会以无耻的谎言使他的上司相信说,它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科瓦约夫。
所以,当科瓦约夫刚要告诉车夫一直开到安全局时,他忽然想到,这位行为那么无耻的恶棍和骗子,可能会十分容易就利用这耽搁的机会溜出城外,这样,他要发现它的一切努力就会白费,并且可能会再拖延一个月,这样万万不行。最后,灵感自天而降。他决定直接到报社刊登广告,详细地描写那个鼻子,使任何看到的人都会立刻把它交给科瓦约夫,或者至少告诉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它。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方式,于是就叫车夫一直开到报社,在整个路程之中一直用拳头连续打着车夫的背部,叫着:“快一点,天杀的,快一点!”
“但是,先生……”车夫一面回答一面摇头,并且拉着马缰;他的马有着一身像长耳狗一样长的毛皮。最后马车停下来,喘不过气的科瓦夫冲进一间小小的候客室,有一位灰发、戴眼镜、穿着旧大礼服的职员坐在桌旁,牙齿咬着一支笔,在数着铜币。
“这里谁管广告?”科瓦约夫叫着。“啊,早安。”
“早安,”灰发的职员回答,眼睛抬起了一会,然后又往下看着散在桌上的一小堆钱。
“我要登一则广告。”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你等一会,”职员回答,同时用一手写下一个数目,用另一手在算盘上移动两个珠子。
有一位跟班,从他金边的制服和一般而言显得很漂亮的外表看来,显然在某一个高贵的地方工作;他站在桌旁,拿着一张纸,并且为了显示自己能和高低阶级的人联络感情,就开始叽哩瓜拉讲起来:
“相信我,那只卑鄙的小狗不值得八十科贝。我不会出高于十六科贝的价钱。但伯爵夫人喜欢它,所以她不介意提供一百卢布给找到它的人。如果我们要彼此诚实的话,那我就十分坦白告诉你,喜好是不能说明的。我能了解,一位喜爱者会为一只猎鹿的狗或一只狮子狗付出五百元甚至一千元代价,只要它是一只好狗。”
年老的职员严肃地听着他继续讲着广告中的词语。房间挤满了年老的妇女,店老板和仆人,全都拿着广告。其中一则广告是一位“性情严肃”的车夫要找职业;又有一则广告是,一辆一八一四年由巴黎运来但几乎没有用过的马车要出售;还有一则广告是一位十九岁的女仆,她有洗衣经验,准备要做“其他”工作,现在正要找职业。其他的广告包括:一辆马车要出售——状况良好,除了少一个弹簧;一只“年轻”又活跃的灰纹小马,有十七岁大;刚从伦敦到达的罗煎和芜菁种子;一间乡村房子,具有每种现代设备,包括容纳两匹马的马厩以及足够种植一片美好桦树或枞树森林的土地。还有一则广告邀请有意购买旧鞋底的人,每天八点到三点之间到某些拍卖店去。这些人所挤着的那个房间又小又极为不透气。但大学估税员无法嗅到什么,因为他已经用一条手帕把他的脸盖起来——而他无论如何也嗅不到什么,因为他的鼻子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我亲爱的先生,请你把内容写下来好吗?我真不能再等了。”他说,开始不耐烦起来了。
“等一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两卢布四十三科贝。几乎准备好了。一卢布六十四科贝,”灰发的职员喃喃着,同时把片片的纸推向站在四周的老年女士和仆人,最后他转向科瓦约夫,说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科瓦约夫开始说。“一件很可疑的事情一直在进行着。到底是一件卑鄙的恶作剧,还是纯粹是一件欺诈案,我还不能说。我所要做的是,提出相当的酬赏给第一个发现恶棍的人……”
“请报出名字。”
“你为什么要名字呢?我无法告诉你。太多人认识我了——譬如说契塔约夫夫人,她已经嫁给一位参赞,还有巴拉杰雅,波托清夫人,她是一位参谋人员的妻子……他们会立刻发现那名字是谁的,万万不能!只写下‘大学估税员’,‘少校’更好。”
“失踪的人是你家的一位农奴吗?”
“我家的农奴?如果是这样,罪过就没有一半的严重!是我的鼻子不见了。”
“嗯,奇怪的名字。这位‘鼻子先生’常常溜掉吗?”
“我是说‘我的’的鼻子。你不了解!是我自己的鼻子不见了。有人跟我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是怎么不见的?我不了解。”
“我无法告诉你怎么不见的。但请你了解,我的鼻子此刻正在城镇各地走动,自称是一名参赞。所以我才来请你登一个广告,要抓到它的第一个人尽快把它归还给正确的主人。请想像一个人没有身体的这样一个显著部分是什么样子吧!如果只是一个小脚趾,那么我会穿上鞋子,没有人会比我更聪明的。星期四我都到契塔约夫夫人(她嫁给一位州参赞)家里,还有波托清夫人,她的丈夫是一位参谋人员——有一位很美丽的小女儿。他们全都是我亲近的朋友,所以,请想像看,事情会怎样……在像我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能去拜访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呢?”
职员紧闭嘴唇,显示他陷于深思之中,“我在我们的报纸中无法登这样的广告,”他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后这样说。
“什么?为什么无法登?”
“我告诉你吧。一家报社不能惹来坏名声。如果每个人都登鼻子不见了,我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并且社论已经登过足够不实的报导和谣言……”
“但你为什么认为很荒谬?我确实不这么认为。”
“那是你不认为。但才上星期就有一个类似的事件。一位职员拿着一则广告来,就像你。价钱是两卢布七十三科贝,而他只要登一则黑色狮子狗走失的广告。而你认为他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呢?最后我们惹上官司:狮子狗是用以讽刺一位政府的出纳员——我记不起他来自哪一行政区。”
“但我要登一则关于我的鼻子的广告,不是狮子狗的广告,而鼻子几乎就是我自己,去他的!”
“不,我不能接受那种广告。”
“但我的鼻子丢掉了!”
“那么,你最好找一位医生看看。我听说,有一种医生可以把你所喜欢的任何种类的鼻子接下去。无论如何,你似乎是那种很愉快的人,我可以看出,你喜欢开开小玩笑。”
“但这一切都是郑重其事的,我发誓我是在告诉你真话。如果你真的要的话,我就把我的意思告诉你。”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要费这个心,”职员继续说,捏了捏鼻子。“无论如何,如果真的没有麻烦的话,”他补充说,同时出于好奇人向前倾身,“那么我不介意迅速看一下。”
大学估税员拿掉自己的手帕。
“嗯,多么奇怪啊!是扁平的,就像一个新烤的薄饼。扁平得令人无法相信。”
“你却那么不相信!现在你已经亲眼看到,不可拒绝了。如果你帮我这点小忙,我会特别感恩的,见到你真是荣幸。”
少校显然已经认为,谄媚可能有效用。
“当然,登广告没有问题,”职员说。“但我不明白,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好处。如果你喜欢的话,为什么不告诉一位有新闻鉴别力的人,然后他就可以写成一篇很怪异的文章,登在《北方蜜蜂》上(说着又捏了一下鼻子),这样,年轻人就可能从文章中有所获益(说着他擦擦鼻子)。不然,对一般大众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大学估税员的希望完全消失了。他向下看着戏剧版的底端。他看到一位很美丽的女演员的名字,于是脸上几乎露出笑容,然后他伸手到口袋,看看有没有一张五卢布的钞票,因为他认为参谋应该只坐在戏院头等座之中。但他又记起自己的鼻子,知道自己不可能想到要去看戏。
显然,甚至这位职员也为科瓦约夫的困境所动,认为说几句同情的话鼓励他不会有害的。“真的,我无法表达自己对你的意外感到多么难过。嗅一嗅鼻烟怎么样?对于头痛是很好的——让你重振精神。甚至还可以治疗痔疮。”
他说完这些话,就把他的鼻烟盒拿给科瓦约夫,巧妙地打开盖子,盖子上面有一张戴着帽子的女人的画像。
这种无意的轻率动作使得科瓦约夫完全失去耐性。
“我不了解你在这样的时间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他生气地说。“你眼睛瞎得那么厉害,看不到我没有鼻子吗?你知道,用你的鼻烟能做什么?我无法忍受看到它;无论如何,至少你可以给我什么真正的法国粗鼻烟,不是那种邋遢的伯雷金斯基牌的。”
说完之后,他生气地走出报社,要到地方上的督察长那里去(督察长狂热地喜爱糖,他的走廊和餐厅都堆满了那些想要巴结他的商人送的方糖)。科瓦约夫来时,他刚好正大伸懒腰,呻吟着说,“现在好好睡两个钟头。”我们的大学估税员显然选了一个不适当的拜访时间。
督察长是艺术和工业的大力赞助者,但他最喜爱政府的钞票。“没有比钞票更美好的东西了,”他常这样说。“它们不必吃饭,占很少空间,并且很方便放进口袋。如果你丢掉它们,它们也不会爆炸。”
督察长非常冷淡地接见科瓦约夫,他说吃完饭后的时间不适合侦讯,又说大自然命令他在吃完饭后要休息(我们的大学估税员给这些话下结论,认为督察长精通古代的智慧);他说,有尊严的人不会削掉他们的鼻子,又说不断有少校在附近闲荡,不太注意内衣裤,并且习惯到最不名誉的地方。
这几句真话刺痛了科瓦约夫的内心。我在这儿必须指出,科瓦约夫是一位极为敏感的人。他不介意人们对他说什么个人的话,但是,当毁谤涉及阶级和社会地位时,那又不同了。
他认为,他们可以随他们喜欢说关于属下的话,但参谋不应受到攻击。
督察长对他的态度让他非常惊奇,所以他摇摇头,摊出双手,以一种尊严的声音说,“老实说,在听完你这些令人恼怒的话之后,我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然后走出去。他回到家时,几乎无法感觉到自己的脚在走路。天已经黑了。经过没有结果的寻觅之后,他的公寓似乎显得极为阴郁、令人沮丧。进入走廊时,他看到仆人伊凡躺在一张肮脏的皮长椅上,对着天花板吐口水,努力要相当成功地击中同样的一点。仆人所表现的冷淡使他非常生气,于是他用帽子打仆人的前额,说道:“你这肥猪!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吗?”
伊凡迅速跳起来,冲过去脱下科瓦约夫的上衣。少校既疲倦又沮丧,走到房间,颓然坐进一张安乐椅,叹了几口气后说: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事,竟然有这个报应?如果我没有了一只胳臂或一只腿,那还不会很糟。纵使没有耳朵会让人很不愉快,但也不会是世界末日。可是,一个人没有鼻子,上帝不知道那像什么东西,既不是鱼也不是家禽。是一种要被抛出窗外的东西。如果我的鼻子在战争时或在决斗时被砍去的话,至少我有理由说话。但是无缘无故没有了,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人家看的,甚至连一科贝都没有!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不会的!一定是一个梦,或者也许我在刮脸之后喝了一些用以吞面包的伏特加酒,不是水:那白痴的伊凡不可能把它放回橱子。”
少校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醉,就用力捏捏自己,结果痛苦地叫了出来,这确实使他相信自己清醒着,而且十分正常。他偷偷走到镜旁,眯起眼睛,希望鼻子会重新在原来的地方出现,但他立刻又跳回去,叫着说:
“又是那一片荒谬的空白!”
这完全是无法理解的。如果是一个扣子或一个银制汤匙,或者他的手表,或那类的东西丢掉的话,那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鼻子在自己的公寓遗失……科瓦约夫少校衡量一切证据,认为最可能的原因是波托清夫人,那位参谋人员的妻子,她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一定是她,不会有别人。事实上他喜欢追求她,但从没有求婚。当这位参谋人员的妻子直截了当告诉他说,她要把女儿嫁给他时,他都会礼貌地拒绝,找借口说自己还年轻,说自己要再以五年的时间献身于工作,那时他才四十二岁。所以,这位参谋人员的妻子为了报复起见,一定雇用了一些巫师把鼻子诱拐去,这是他的鼻子可能被割去的惟一方法——没有人来公寓看他,他的理发师伊凡·雅可雷维基才在上星期三为他刮脸,而那天其余的日子以及整个星期四,他的鼻子都是完整的。这一切他都记得很清楚。再者说,他应该会感到痛才对,同时伤口也不会在这样短短的时间中痊愈得像薄烤饼那样平滑。他开始计划要采取什么行动:也许对参谋人员的妻子提起伤害控诉,也许亲自去见她,直截了当控告她。
但他的思绪却被分散了,因为他看到门口几线亮光,意味着仆人伊凡在走廊点了蜡烛。不久之后伊凡出现了,在面前拿着蜡烛,照亮了整个房间。科瓦约夫的第一个反应是抓住手帕,盖住昨天还有鼻子而今已成空白的地方,使这位笨蛋不会站在那儿对他张着口。伊凡一离开,一阵奇异的声音就从走廊传来:
“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住在这儿吗?”
“请进来。这是少校的家,”科瓦约夫说,很快站起来,打开门。
一位外表潇洒的警官,两颊肥胖,髭须既不淡也不浓——是故事开始时站在圣伊萨克桥的那位警官;他走进来。
“你是那位丢掉鼻子的先生吗?”
“是的,是我。”
“鼻子已经找到了。”
“你说什么?”科瓦约夫少校叫着。他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瞪着眼睛看着警官,烛光在警官肥胖的脸颊和厚厚的嘴唇闪动着。
“你怎么发现的?”
“很奇怪。我们是在它坐在里加驿马车而马车要开走时捉到它的。我们从它的护照看出它的名字是一位公务员。真够奇怪,我最先误以为它是一位先生。好在我戴着眼镜,所以我可以看出它实际上是一个鼻子。我很近视,如果你刚好在我面前,我只能看出你的脸,事实上看不出你的鼻子,胡须或任何其他东西。我的岳母(也就是说我妻子那边的)也有同样的困恼。”
科瓦约夫高兴得发狂。
“在哪里?我马上去拿。”
“不要这样兴奋。我知道你多么想拿回来,所以我就带来了。很奇怪,这件小事之中的主要嫌疑上似乎是佛内森斯基街上一位理发的骗子:他现在在分驻所。我注意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酗酒又偷窃,才在三天前,他被人发现在一个店里偷十几个纽扣。你会发现你的鼻子就像失去时的样子。”
警察把手放进口袋,拿出用一张纸包着的鼻子。
“就是那个!”科瓦约夫叫着,“没有错,你必须留下来喝一杯茶。”
“我很想,但我要回到监狱……食物的价格已经高涨……我的岳母(我妻子那边的)跟我住在一起,还有所有的孩子;最大的男孩似乎很有前途,很聪明,但我们没有钱让他上学……”
科瓦约夫猜到警官的目的何在,就从桌上拿起一张钞票,塞进他的手中。警官深深地鞠躬,走进街上,科瓦约夫可以听到他在忠告一位把车子开到人行道的愚蠢农夫。
警官走了之后,我们的大学估税员感到很好玩,过了几分钟才恢复常态,他是那么高兴。他小心地用双手捧着鼻子,再次仔细地检视着。
“是的,是这个,是这个!”科瓦约夫少校说,“昨天在左边出现的粉刺还在。”少校几乎愉快地笑着。
但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愉悦甚至在一分钟之后就开始消失了。两分钟之后,愉悦变得更微弱,一直到最后愉悦在我们每日平凡的心境中被吞没,就像投下小石子所造成的涟漪渐渐消失于平滑的水面。科瓦约夫想了一会儿之后就下结论:一切又不对劲,还有使鼻子恢复原位的问题。
“如果不能粘上呢?”
他心中产生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感,冲向桌子,把镜子拉得更近,因为他怕把鼻子粘上时弄歪了。他的双手发抖。他很小心地把鼻子推到原来的地方。但是,哦!鼻子就是粘不住。他拿到嘴边吹气,使它变得暖一点,然后又压到两颊之间的空白地方。但无论他怎样试,鼻子就是粘不上。
“粘住啊,你这傻瓜!”他说。但鼻子似乎是木头做成的,掉到了桌上,发出一种奇异又像软塞子的声音。少校的脸痉挛地抖动着。“也许我能接好,”他恐惧地说着。但不管他几次努力要粘回去,努力都白费。
他叫伊凡,告诉他去找医生来,医生刚好住在同一幢房子,住在第一楼最好的公寓之一。
这位医生长得很英俊,美好的胡须像沥青那么黑,娶了一位面目清新又健康的妻子。每天早晨,这位医生都习惯吃苹果,并且非常注重口腔的清洁,每天至少花四十五分钟的时间漱口,还使用五只不同的牙刷。他立刻来了。他问少校:有这个麻烦是不是很久了?同时他把科瓦约夫的下巴向后压,用拇指戳一戳鼻子原来所在的地方——戳得很痛,所以少校的头后面都重撞到墙上。医生告诉他不要担心,要他稍微站离墙边,先把头倚向右边。医生一面捏着鼻子原来所在的地方,一面说“嗯!”然后他命令科瓦约夫把头移向左边,又发出一声“嗯!”最后他又戳科瓦约夫,使得他的头抽动着,像是一只被检查牙齿的马一样。
这样检查过后,医生摇摇头,说道:“不好。最好保持原来的样子,不然只会使情况变得更糟。当然,接上去是可能的,我也能十分容易地为你做。但我敢说看起来会很可怕。”
“那太好了,真是的!我怎么能没有鼻子呢?”科瓦约夫说:“不管你怎么做,都不会比这更难看;天知道,那是足够糟的!我怎么能这副德性到处走动?我跟美好的人交往。我今天要参加两次晚会。我几乎认识所有美好的人——契塔约夫夫人,一位州参赞的妻子,还有波托清夫人,一位参谋人员的妻子……就她的表现而言,我跟她是不会有什么来往了,除非我找警察跟踪她。”科瓦约夫继续请求着:“请帮我这个忙——没有任何方法吗?纵使你只使鼻子接住,也不会这么难看,如果有掉下来的危险,我可以用手按住。我不跳舞,这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激烈动作可能使它掉下来。你放心,我一定会很热心地表示感激——当然,只要我的钱袋允许……”
然后医生以一种声音说话,声音不能称之为高,也不能称之为柔和,但却显得有说服力,有吸引力:“我从未出于纯粹金钱的动机而行医。这样违反我的行为法则和一切职业道德。是的,我为私人外诊拿钱,但却是惟恐拒绝拿病人的钱会触怒病人。当然,如果我要的话,我可以把鼻子接上去。但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知道什么对你是好的话,我的尝试只会使情况更糟。还是顺其自然吧。尽可能用冷水洗那个地区,相信我,你会感觉起来像有鼻子一样。至于鼻子嘛,把它放在一瓶酒精里,最好把它浸在两匙酸伏特加之中,以及温热的醋之中,可以卖很多钱。如果你不要的话,我会要的。”
“不!我无论如何也不卖,”科瓦纳夫拼命地叫着。“我宁愿再遗失它。”
“那么抱歉,”医生回答,欠欠身走出去。“我要帮助你……至少我曾非常努力地试过。”
医生说完这些话,就显出很尊严的态度走出去。科瓦约夫甚至没有看着他的脸,感到很迷惑,所以只能分辨医生雪白的袖扣从黑色上衣的袖子突出来。
第二天他决定——在到警察局之前——写信给那位参谋人员的妻子,要她把原来属于他的东西归回原位,不要有进一步的麻烦。信是这样写着:亲爱的亚丽珊德拉·格丽哥利那夫人:
我无法了解,为什么你要做出这样奇异的事。可是你可以确知,这样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你真的无法逼我娶你的女儿。此外,你可以放心,关于我的鼻子,我对于这件事从头到尾的经过都很熟悉,我也知道是你,不是别人,才是主要的煽动者。鼻子突然离开其正确的地方,然后逃走,化装成一位公务员,然后呈现其自然的状况,又再度出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你自己或那些施展同样邪术的人使用邪术的结果。我认为我应该警告你:如果上述的鼻子不在今日返回原位的话,那么我只好寻求法律的保护。
即祝快乐
科瓦约夫上
亲爱的科瓦约夫先生:
我看到你的信简直吃了一惊。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这样,特别是说出那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我要让你知道,我从没有在我的房中接见你所提到的那位公务员,不管他是化装或没有化装。没错,菲律普,伊凡诺维齐·波坦齐可夫以前常来我家。虽然他想要娶我的女儿,并且尽管他是一位很健全、体面又有学问的男士,但我从未让他存有任何希望。然后你提到你的鼻子。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要让你显得愚蠢,也就是说,以正式的拒绝来拖延你,那么,我所能说的是,我很惊奇你竟会这样说,因为你十分清楚,我对于此事的感觉是十分不同的。如果你喜欢对我的女儿正式求婚,我会很高兴同意的,因为这一点是我最大的希望,并且在这种希望之中,我随你的意思好了。
亚丽珊德拉·波托清上
“不,”科瓦约夫读完这封信后说。“不是她的错。不可能!一位犯罪的人不会写这样的一封信。”这位大学估税员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方面所说的这句话,因为他曾几次被派遣到高加索去执行法律的质询。“那么,这件事到底怎么发生的?不可能分辨清楚!”他说,两臂垂到身体两旁。
同时,关于这件奇异事情的谣言已经传遍首都,不用说还加油添醋。此时每个人似乎都很专心于超自然的事物:在不久之前,关于磁力的实验曾经风行一时。除外,关于科努亨尼街椅子舞动的传说,在人们的心中仍然是新鲜的题材,所以,在听到大学估税员科瓦约夫的鼻子每天下午三点钟固定沿着内维基街散步的消息时,没有人特别感到惊奇。每天有成群好奇的人聚集在那儿。有人说他们在“鸦片烟鬼商店”看到鼻子,而这个传说在外面造成一种很拥挤的状况,所以必须叫警察来。
一个相当体面且留着胡子的人,在戏院外面卖不新鲜的蛋糕,他把一些外表坚固的椅子连结在一起,以一次八十科贝的代价租给人们站立之用。
一位退休的上校有一天早晨特别早离开家,经过一阵相当的挣扎之后,设法挤到前面。但使他很懊恼的是,他在橱窗里看不到鼻子,只看到一件普通的毛织运动衫和一张石版画,显示一个女孩在调整袜子,同时一位留着一撮小胡须和穿着圆角马甲的公子哥儿从一棵树后面窥视着她——这幅画挂在那同样的地方已经十多年了。他离开时心里很生气,说道:“用这样荒谬和勉强的故事来误导众人是不应该被允许的。”
以后,又有传言说,科瓦约夫的鼻子不再在内维斯基街上走动,而是习惯在塔利契斯基公园散步,并且这样做已经有一段长时间了。科洛夫·米查住在那儿时,对于这种怪事感到很惊奇。“外科学院”的一些学生去看了。一位知名又体面的女士特别写信给公园管理员,要他让她的孩子们看看这种很稀奇的景象,如果可能的话,同时提供他们一种教导性和启发性的评论。
这些事件对那些社会名流(要使派对成功就需要他们)是一种恩赐,他们喜欢使女人感到愉快,而此时他们所有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几位体面又高尚的公民非常生气。一位生气的男士说,他不了解,一种荒谬的荒唐故事怎么会在现在这样一个开明的世纪流行,还有,有关当局显示完全不过问态度,也令人不解。显然,这位男士喜欢政府负责每种事情——甚至和妻子的口角也包括在内。而此后……但整个事件又笼罩在朦胧的雾中,使得以后所发生的事情成为一种完全的神秘。
这个世界充满了非常暴烈的无意义事物。有时,有一些你认为几乎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那个以州参赞的姿态自我炫耀,并且在城市中造成大喧嚣的鼻子,忽然出现了,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事,又回到它原来的地方,也就是位于科瓦约夫少校的两颊之间。时间是四月七日。他醒过来,刚好看着镜子——他的鼻子就在那儿!他用手去抓,以便证实——但这次是没有问题了。“啊哈!”科瓦约夫叫着;要不是伊凡在那个时刻来的话,他会高兴地赤脚在房间四处跳舞。
他命令伊凡拿来肥皂和水;他一面洗一面又看着镜子:鼻子在那儿。他在擦干时又看了一次——是的,鼻子还在上面!
“看,伊凡,我想我的鼻子上有粉刺。”
科瓦约夫想着:“上帝啊,要是他回答:‘不仅没有粉刺,并且也没有鼻子!’”但伊凡却回答:“你的鼻子很好,先生,我看不到什么粉刺。”
“谢谢上帝,”少校自忖着,弹着指头。
此时理发师伊凡·雅可雷维基在角落探头,但这一次却很胆怯,像一只因偷油吃而刚被打的猫一样。
“在开始理发之前,你的手干净吗?”科瓦约夫在房间的另一边叫着。
“完全干净。”
“你说谎。”
“我以生命保证,先生,我的手是干净的!”
“嗯,让我看看!”
科瓦约夫坐下来。雅可雷维基用一条毛巾把科瓦约夫盖起来,一刹那之间,他的整个胡须和部分的脸颊,已经变成像是商人生日派对中所提供的奶油了。
“嗯,天咒我,”雅可雷维基对自己喃喃说,注视着那鼻子。他把科瓦约夫的头压到一边,从一个不同的角落看着他。“是这鼻子没有错!你永远不会信任它……”它继续刮脸,对着鼻子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以一种读者最能够想像得到的精致模样,用两根指头抓着鼻尖的地方。这就是雅可雷维基通常为他的顾客刮脸的方式。
“嗯,要注意我的鼻子!”科瓦约夫叫着。雅可雷维基的两臂垂到身边,站在那儿,显出从来没有过的害怕和尴尬的样子。最后,他开始以剃刀小心地在科瓦约夫的下巴下面剃着。虽然只能抓着他的嗅觉器官,没有其他支撑的地方,使得刮脸的动作显得很不灵活,但他还是把粗糙而起皱纹的拇指按在科瓦约夫的脸颊和下齿龈上(这样子产生杠杆作用),设法刮脸。
当一切都准备好时,科瓦约夫匆忙去穿衣服,坐一辆计程车到饭店。他一走进去,就叫着说:“侍者,一杯巧克力,”并且一直走到镜旁。是的,他的鼻子在脸上!他高兴地转身,眯起眼睛,傲慢地看着两位军人,其中一位的鼻子不比一个大衣扣子大。然后他前往行政部门,要求获得副总督的职位。(如果这事失败的话,他就要试试行政的职位。)越过入口走廊时,他又看了看镜子:鼻子还在!
然后他去看一位大学估税员(或少校),这位估税员是一位爱说笑话的人,科瓦约夫惯常以下面这句话来反击他的狡猾讽刺:“我现在习惯你的遁辞了,你这老黑奴!”
他在途中想着:“如果中校在看到我时没有捧腹大笑,那就确实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但大学估税员没有说什么话。“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去他的!”科瓦约夫想着。他在街上遇到波托清夫人,就是参谋人员的妻子,她跟女儿在一起,她们两人发出愉快的叫声回报他的鞠躬;显然,他没有遭受持久性的伤害。他跟她们闲谈了很久,谨慎地拿出自己的鼻烟盒,站在那儿很久,假装把鼻烟塞进两个鼻孔,同时喃喃自语:“那样会给你一个教训,你们这两只老母鸡!我不要娶你的女儿,只是为了色欲,如同他们所说的!如果你不介意!”
自从那次以后,科瓦约夫少校就能够在内维斯基街上散步,到戏院去,事实上是能够到每个地方去,好像绝对没有事情发生过似的。他的鼻子固定在脸的中间,没有显示游离的迹象。以后,他一直显得生机勃勃,总是微笑着,追求着所有美丽的女孩,有一次还在哥斯提尼的一家小商店停留,要买奖章用的丝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不属于任何骑士团。
而这一切是发生在我们大帝国的北方首都!只有现在,经过相当的沉思之后,我们才能了解到,这个故事中有许多很勉强的成分。除了“一个鼻子非常不可能以这样奇异的方式消失,然后又以州参赞的姿态在城市的各部分出现”这个事实之外,我们也难以相信,科瓦约夫竟然那么无知,认为报纸会接受有关鼻子的广告。我并不是说,我认为这样一个广告太贵并且浪费钱:那是废话;进一步说,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注重钱的人。但一切都显得很卑鄙,完全不得体,使我感到很难堪!对了,鼻子是怎么在一片面包中出现呢?还有,雅可雷斯基怎么……不,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但最奇怪,最令人无法相信的是,作家们竟要写这样的事。我承认,这是我无法明白的。这只是……不,不,我完全不了解!首先,这完全无益于国家;其次,这无益于……我就是不知道人们能够如何看待此事……无论如何,毕竟人们能够承认某一点;也许你甚至会发现……嗯,那么你会发现很多属于荒谬的成分,是吗?
然而,如果你停下来想一会,那么,其中是有一点真理的。不管你可能说什么,这些事情确实会发生——我承认很少会发生,但确实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