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高加索的俘虏往事

〔俄罗斯〕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出身贵族。其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复活》等,均是影响深远的名篇。

有位老爷在高加索以军官身分服役,他的名字叫日林。

有次家里寄来一封信。他的老母亲写道:“我可已经老了,就想在临死前见见我心爱的小儿子。回来同我告别吧,为我办完葬礼,然后从那儿再去军队服役吧,上帝会与你同在。我还替你物色了一位未婚妻:又聪明,人又好,又有财产。你要是爱上她,也许会娶她然后留下再也不走了。”

日林沉思起来:“最主要的是:老太太情况开始不好了;说不定会再也见不着的。回家去;要是未婚妻是个好女子,结婚也行。”

他到上校那里请好假,和同伴们道过别,给自己的士兵们摆出四桶伏特加酒作为告别,然后准备出发了。

高加索当时正打仗。道路无论白天黑夜都不是畅通的。只要俄国人稍跑开点或离开要塞一些距离,鞑靼人不是打死他们,就是掳到山里去。所以组织了每周两次从这个要塞到另一个要塞的士兵护送,前后走的是士兵,中间是骑马乘车的人们。

这事发生在夏天。晨光羲微中要塞里集合起一支辎重车队,士兵护送队伍走出来,整个队伍上了大路。日林骑马,他的行李装在大车上夹在辎重车队中。

要走二十五俄里路,辎重队走得很慢,一会儿士兵们停下了,一会儿辎重队里谁的轮子掉了,要不就是一匹马站住不走了,所有的人都停下等待。

太阳都已经过了中午,可辎重车队还只走了一半路。灰尘、炎热、太阳的炙烤,可躲躲阴凉的地方都没有。一片光光的荒原;路上一棵树、一蓬树叶都没有。

日林骑上前去,他停下来等待辎重队赶上。他听到后面吹起了号——队伍又停下了。日林就想:“是不是不要士兵护送,一个人先走呢?我骑的是匹好马,要是遭遇上鞑靼人,我可以骑马跑掉。还是不先走?……”

他停下来想开了。另一个军官骑马驰近他。那军官叫柯斯特令,他拿着枪说:

“日林,我们自己走吧,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想吃东西,这个热劲。我的衬衣都拧得出水了。”

柯斯特令是又重又胖的汉子,满脸通红,汗从他身上淌下来。日林想了想说:

“枪装好弹药了吗?”

“装好了。”

“那好吧,我们先走。但要先说定——不要分开骑。”

他们就沿路向前驰马而去。他们驰马在荒原上,边赶路边谈话,同时还四周察看。周围可以看得很远。

刚过完荒原,道路开始从两座山的夹缝里穿过去,日林就说:

“应该骑到山上看一看,要不这里如果有人从山里窜出来,还真会看不见。”

可是柯斯特令说:

“看什么,我们往前走。”

日林没听他的话。

“不,你在下面等一等,我看看就来。”他说。

他策马向左上山了。日林骑的是匹打猎的马(他付了一百卢布从马群中买了匹马驹子,自己驯骑出来的);这马像长了翅膀一般把他载上陡坡。刚刚骑上来,一看,就在他前面,离他十来尺的地方,站着骑马的鞑靼人,人数有三十人之多。他一见,赶紧转身往回跑;鞑靼人也看见他了,一齐纵马赶来,边骑还边从枪套中扯出枪来。日林以最快速度策马驰下陡坡,对柯斯特令大喊:

“拿出枪来!”可他在想着自己的马:“我的马啊,求你千万驮我出去,千万别绊着脚,只要失蹄一倒,就完了。只要拿到枪,我可不让他们占什么便宜。”

而柯斯特令从等待的地方刚刚看到鞑靼人,就朝要塞方向拼命逃去。他用马鞭不停地从两面抽着马,从扬起的尘土中只看得见转动的马尾巴。

日林看到事情不妙,武器被带走了,光凭个马刀,可什么也干不了。他放马向回跑,朝士兵护送队的方向,他想这样逃掉。可一看,六骑人正在横截过来。他骑的是好马,可他们骑的马更好,何况还是横截过来。他收紧缰绳,想向后转,可马的速度全放开了,拉不住它,一直就朝他们冲过去。他看见一个红胡子的鞑靼人骑着灰马离他越来越近,这个人呼啸着,龇着牙,枪口对着前面随时准备开枪。

“哼,我知道你们这帮魔鬼,要是抓个活的,就把他关进一个坑里,用鞭子抽。我绝不让他们抓活的。”日林心想。

日林身材尽管不高大,但是个骁勇汉子。他扯出马刀,纵马直向红胡子鞑靼人冲去,他想:“要不用马撞死他,要不用马刀砍死他。”

日林离他还有一个马身的时候,后面朝他开了火,子弹全打在马身上。马猛地摔到地上,压住了日林的一条脚。

他还想站起身来,可两个臭烘烘的鞑靼人已经骑在他身上,把他的手往后扭。他猛挣一下甩掉身上的鞑靼人,可又有三个鞑靼人跳下马扑向他,他们开始用枪托打他的头。他的眼睛模糊了,身体摇晃起来;鞑靼人抓住他,从马鞍上取下备用的马肚带,把他的双臂绑到背后,打下鞑靼式绳结,拖他到马鞍旁。他们打落他的帽子,抢走他的皮靴,身上的东西全部搜走了,钱,表也拿走了,衣服全扯破了。日林看一眼自己的马,心爱的它从倒下去直到这会儿还侧躺着,只用腿踢蹬着,可够不着地;它脑袋上有个洞,黑色的血从洞中涌出来,染红了一俄尺见方的周围地面。

一个鞑靼人走到马跟前,把马鞍卸下来。它还在挣扎,他抽出匕首,割断了它的喉管。喉管里发出尖啸声,马又颤动一下,就完了。

鞑靼人取下马鞍和挽具。红胡子鞑靼人骑上马,别的人把日林放到他的马鞍上坐好,为了不掉下来还用皮带把日林拴在前面鞑靼人的腰上,然后他们朝山里驰去。

日林坐在鞑靼人背后,摇晃着,脸磕碰着臭烘烘的鞑靼脊背。他只能看见自己前面的硕大的鞑靼脊背和强壮的脖颈,还有从帽子下面露出来发青的剃光的后脑勺。日林的头打破了,血干结在眼睛上,可他既不能在马上坐坐正,也不能擦擦血。手被绑得那么紧,锁骨都快扭断了。

他们骑行良久,从一座到另一座山,过一条河,骑上了一条路,沿一道谷地向前驰去。

日林想记住带他进来的道路,可他的眼睛被血蒙住了,而且无法转动身体。

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们又过了一条小河,开始驰上一座石头山,飘过来炊烟的气味,狗也叫起来。

他们驰进山寨。鞑靼人都下了马,鞑靼小孩跑拢来,围住日林,尖叫着、欢笑着,用石头扔他。

一个鞑靼人赶跑小孩,把日林从马背上弄下来,叫了一声帮工。走来一个诺盖人,他颧骨突起,只穿一件衬衫。衬衫破破烂烂,整个胸膛都露在外面。鞑靼人吩咐他几句什么,他拿来一副足枷:两段橡树圆木上装着两个铁环,一个链环里还有一个挂锁的搭扣和一把锁。

他们给日林松绑,戴上足枷然后带进木棚,把他往里一推就锁上了门。日林摔倒在粪肥上。他过了一会儿,在黑暗中摸了摸哪里稍软点就躺下了。

日林这一夜差不多完全没睡。夜很短。他看见,有条缝隙里开始亮起来。日林爬起来,把缝隙挖大些开始朝外看。

他能看见一条路,是通向山下的,右边是一幢鞑靼平顶房,旁边还有两棵树。门槛上躺着一条黑狗,一只母山羊带小羊走来走去,不时抽动着尾巴。他看见,一个年轻的鞑靼女人从山下走来,她穿一件花衬衣,不系腰带,穿着长裤和靴子,头上罩着一件男式长衣,上面顶着一个装满了水的大铁罐。她走着,脊背在抖动并向后仰着,手中还牵着个剃光头的鞑靼小孩,小孩只穿着一件衬衣。鞑靼女人顶着水走进平顶房,昨天那个红胡子鞑靼人从屋里走出来,他穿着绸外衣,腰带上佩着银匕首,光脚穿双皮鞋。他头上向后歪戴着一顶高高的、羊皮的黑色帽子。他走出来伸起懒腰,抚着自己的红胡须。站了一会儿,向帮工吩咐了些什么就到什么地方去了。

日林非常口渴,嗓子里全干透了;他想,他们哪怕来看看也好。他听到开板棚门锁的声音。那个红须鞑靼人来了,和他一起来的另一个鞑靼人个头小些,黑黑的。他的眼睛是黑色而明亮的,面色红润,胡须留得不长,修剪过的;他的面容快活,他总在笑。黑些的鞑靼人穿得更好,蓝绸外衣上缝着金银饰带。腰带上的匕首很大,也是银的;上等羊皮做的红色皮鞋,上面还用银线缝了边。在细巧的小皮鞋外面还套着另一双粗大的皮鞋。帽子高高的,是用白色羊羔皮做的。

红须鞑靼人走进来,说了些什么,像是在骂人,然后站住了。他胳膊肘支在门框上,玩弄着匕首,像狼一样阴沉地斜眼盯视着日林。而微黑的那个,动作敏捷、活泼,整个人像装在弹簧上似的走动着,他一直走到日林跟前蹲下,龇着牙笑,摇了摇日林的肩膀,然后用他们的语言飞快地说起什么来,眨巴着眼睛,弹起舌头,一个劲儿地说:“柯落硕,乌鲁斯!柯落硕,乌鲁斯!”

日林什么也没听懂就说:

“喝水,给点水喝!”

微黑的家伙笑着。

“柯落什,乌鲁斯。”他还自管自胡说一气。

日林用嘴唇和手示意,让他们给他喝水。

黑家伙懂了,笑起来,探头出门,叫了一声什么人:

“济娜!”

跑来一个小姑娘,身材细瘦,大约十三岁的样子,脸有些像那个微黑的鞑靼人,看得出这是他女儿。她的眼睛也是黑而明亮的,有一张漂亮的脸。她穿一件长长的蓝衬衣,袖子宽大,而且没系腰带;衣裳的下摆、胸前和袖口都镶着红色。下面穿着长裤和皮鞋,皮鞋外面还套着一双高跟皮鞋。脖子上挂着一串完全用俄国半卢布硬币穿成的项链。她没包头,打着一根黑黑的辫子,辫子里编着绸带,绸带上挂满了银牌和银卢布。

父亲向她吩咐几句,她跑出去又很快回来了,拿来一个铁罐子。她递完水,自己就去蹲在一边,全身蜷作一团,肩膀缩得比膝盖还低。她蹲着瞪起眼看日林怎么喝水,就像看一只野兽。

日林把罐子交还给她,可她像只野山羊那样惊跳到一边,就连父亲都笑起来。他又叫她去什么地方了,她拿起罐子跑了,用一块圆木板拿来一块淡面包,然后又蹲下了,蜷起身子,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鞑靼人走了,又锁上门。

过了一会儿,诺盖人走到日林身边说:“哎达,主人,哎达!”

也不会讲俄语。日林仅仅弄懂了是叫他去哪儿。

日林拖着足枷走出去,跛着腿,腿没法落地,一踩下去就翻转到一边去了。日林跟着诺盖人走出门。他看见鞑靼村子有十来座房子,还有一座带尖塔的他们的教堂。在一座房子前面站着三匹带鞍的马,几个男孩牵着马缰绳。微黑的鞑靼人从这座房子里窜出来,挥起手,让日林朝他那边去,他自己边笑边说着自己的话走进门去。日林走进房子,厢房很不错,墙泥抹得很光滑,前面的墙边放着几个色彩鲜艳的羽绒靠枕,两边的墙上挂着贵重的壁毯,壁毯上挂着火枪、手枪和马刀,都是嵌银的。一面墙边有一个同地面齐平的小壁炉,地面是泥土的,很干净,像晒谷坪一样。而且前面这一角屋地上都铺着毡子,毡子上放着地毯,地毯上放着羽绒靠枕。地毯上坐着只穿一双鞋的鞑靼人:微黑的家伙、红家伙和三个来客。他们的背后都垫着羽绒靠枕,而面前的圆木板上放着黍面饼,和放在碗里的溶化奶油,还有鞑靼人的啤酒——布札,是装在罐子里的。他们用手抓东西吃,满手都是油。

黑鞑靼人跳起身来,吩咐把日林带到一边坐下,不是坐在地毯上,而是在光地上,然后他又爬到地毯上,用饼和布札酒招待客人。帮工把日林领到地上让他坐下,自己脱下外面的套鞋,同其他鞋一起并排放在门边,然后在毡子上离主人更近一点的地方坐下,他瞧他们吃着东西,自己只擦口水。

鞑靼人吃过饼,一个鞑靼女人穿着和那女孩一样的衬衣走进来,也穿长裤,她用头巾包着头。她拿走饼和黄油,送上一只很好的木盆和一个细颈罐子。鞑靼人洗起手来,然后双手合拢跪坐在地上朝四面吹吹灰尘就念起祈祷词,用他们自己的话念叨了一会儿。后来,一位鞑靼客人转脸对日林说起俄语来。

“你是被卡吉·默哈默德抓住的,”他说着指指红鞑靼人,“他把你给了阿布杜·木拉德,”他指指黑的那个,“阿布杜·木拉德现在是你的主人。”

日林不吭声。阿布杜·木拉德说起话来,一个劲地指点着日林,边笑边冒出几句:

“士兵乌鲁斯,柯罗硕乌鲁斯。”

翻译说:

“他让你写封信回家,叫家里寄赎金来,只要钱一寄来,他就放了你。”

日林想了想说:

“他想要的赎金多吗?”

鞑靼人交谈几句,翻译又说:

“三千卢布。”

“不,”日林说,“我不能付这么多。”

阿布杜跳起来,开始挥着手对日林说什么。他以为日林全能听懂。翻译译出他的话说:

“你给多少。”

日林想了想说:

“五百卢布。”

这下全部鞑靼人都突然飞快地说起来话来。阿布杜朝红鞑靼人叫喊起来,他霹霹啪啪说得唾沫飞溅。可那红家伙只管皱起眉弹着舌头。他们不吭声了,翻译说:

“五百赎金给主人太少了。他自己为你付了两百卢布,卡吉·默哈默德欠他的钱。他把你当欠债收回的。三千卢布,少了不能放你。你要不写信,把你关进坑里,用鞭子教训你。”

“哼,”日林想,“跟他们打交道越胆小越坏事。”他跳起身站着说:

“那你给他这条狗说,要是他想吓唬我,那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信也不写。我从来就没怕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怕你们这些狗!”

翻译转述了这些话,所有人又一起说起话。

他们吧啦吧啦说了很久,黑家伙跳起来走到日林前面。

“乌鲁斯,直京,直京乌鲁斯!”他说。

直京在他们的语言里是“好汉”的意思。他自己也笑着对翻译说了句什么,翻译就说:

“给一千卢布吧。”

日林坚持自己的:

“超过五百不给。打死我的话,什么也拿不到了。”

鞑靼人交谈几句,把帮工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自己则一会儿看看日林,一会儿看看门口。帮工来了,而且他身后还走来一个什么人,胖胖的,赤着脚,衣服破烂,脚上也套着木枷。

日林大吃一惊,他认出柯斯特令,他也被抓来了。他们让他俩坐到一起,他俩开始相互讲叙事情经过,而鞑靼人不吭声,看着他们说话。日林说了自己的经历,柯司特令说他骑的马不走了,枪也熄火了,就是这个阿布杜追上并抓住了他。

阿布杜跳起身,指着阿斯特令说着什么。

翻译转译这些话说,他们俩现在属于同一个主人,谁先交出赎金,谁就可以优先获释。

“看看,你还老在发火,你的同伴就老实;他给家里写了信,会寄来五千卢布。往后会给他吃好的,也不会欺侮他。”

日林就说:

“同伴爱怎么就怎么样;他能行,有钱,可我没钱。我说那么多,就只有那么多。要愿意,打死我好了,对你们也没好处,超过五百卢布我不会写信的。”

大家沉默一会儿。阿布杜突然一跃而起,拿来一个小箱子,取出笔、一小张纸和墨水,塞到日林手中,拍拍肩膀,作个写信的样子。他同意收五百卢布赎金。

“再等等,”日林对翻译说,“你告诉他,叫他好好给我们吃东西,给我们穿上像样的衣服鞋袜。让我们两人待在一起,这样我们会快活些,还有让他给我们取掉足枷。”

他边说边冲主人笑。主人也在笑,他听完后说:

“我会给最好的衣服,靴子,哪怕结婚也行。我会给你们吃得像给公爵们吃的一样,要是想住在一起,就一起住在板棚里好了。可足枷不能取掉,会逃走的,我只在夜里取掉。”他猛地跳起来,摇着对方肩膀说:“你的好,我的好!”

日林写了信,但信上有意写错地址,为了使信寄不到,心想:“我会逃走的。”

日林和柯司特令被带到板棚里,给他们拿来玉米秸,一罐水和面包,还有两件旧长袍子和穿坏了的士兵靴子,显然是从被打死的士兵脚下扒下来的。夜里给他们取掉足枷然后反锁在板棚里。

这样日林和自己的同伴过了整整一个月。主人老是笑着:“你的,伊万,好,我的,阿布杜,好。”可他给的饭食很坏,光给点黍面淡面包、烤饼,有时干脆给点生面团吃。

柯司特令又给家里写了一次信,一直等待着汇钱来,心中苦恼。他成天坐在板棚里数着日子,计算什么时候会收到信,要不就睡觉。而日林却知道自己的信寄不到家,他也不写另一封信。

他想:“母亲从哪儿弄得到这么多钱来赎我?过去她的大部分生活费就是靠我寄去的。要让她凑起五百卢布,那就会叫她完全倾家荡产了。上帝保佑,我就自己挣扎出去。”

于是他一直留心察看着,考虑着怎么逃跑。他吹着口哨在山寨里溜达;要不就坐下做点什么手工活,不是捏个泥娃娃,就是用树条编点什么东西。日林不论干什么手工活都是个行家。

有回他捏了个泥娃娃,有鼻子,有手有脚,还穿着鞑靼式衬衣,他把娃娃放到屋顶上面。

鞑靼女人们去打水,主人家女儿济娜看见娃娃,她叫来其他鞑靼女人。她们把水罐放下,看着,笑着。日林取下娃娃,递给她们,她们一个劲儿笑,就是不敢拿。他留下娃娃,走进板棚,看下面会怎么样。

济娜跑过来,四面张望一下,抓起娃娃就跑了。

他看到第二天早上刚破晓,济娜带着娃娃走到门槛上。娃娃身上已经裹上了红色的布头,她抱着摇着娃娃,哼着自编的催眠小调。走出来一个老太婆,训起济娜来,夺过她手中的娃娃摔碎了,然后把她派到什么地方去干活了。

日林又做了一个更好的娃娃,给了济娜。有一次济娜拿来一只罐子放在地上,自己坐下来看着日林,笑着,指指罐子。

“她笑什么?”日林想,他拿起罐子就喝。他以为罐里是水,可里面却是牛奶。他把牛奶喝完了。

“好。”他说。

济娜好不高兴!

“好,伊万,好!”她跳起来,脚丫子啪哒啪哒响着奔过来抢过罐子就跑走了。

这以后她开始每天偷偷给日林拿来一罐牛奶,要不就是鞑靼人用羊奶酪做的放在屋顶上晒干的饼,她悄悄地拿这种饼来给日林。还有一次老板杀羊,她把一块羊肉放在袖子里拿过来,扔下就跑。

有一次下起雷雨,雨像是从桶中倾出来一样,下了整整一个小时。所有的小河都混浊起来,原来是浅滩的地方,现在流着三俄尺深的水冲激着石块。溪水到处奔流,山间一片轰响。雷雨过后,村中遍地流水。日林向主人要了一把小刀,削了一根木轴和许多小木片,他把小木片装到木轴上做成一只划轮,在木轮轴的两端安好两个娃娃。

女孩子们给他拿来了布头,他给娃娃穿戴好:一个汉子、一个女人;他把娃娃固定好,然后把木划轮放在溪流上。木划轮转动起来,而娃娃则跳跃起来。

全村的人都跑来了:小男孩、小女孩、婆娘们和鞑靼汉子们都来了,他们弹着舌头说:

“吓,乌鲁斯!吓,伊万!”

阿布杜有一只俄国表坏了,他叫来日林,指给他看,弹着舌头。日林说:

“我来给你修好。”

他拿过来,用小刀拆开表,卸下零件,又重新装配好,然后还给主人。表又走起来了。

主人高兴起来,给日林拿来一件自己的旧外衣,破得褴褛的外衣,送给他。没办法,他收下了,夜里也能当被子盖盖。

这以后日林是个巧手师傅的名声就传出去了。人们开始从很远的村子里赶来找他,有的让他整整枪机,或者手枪坏了请他修理,有的拿来手表。主人给他弄来了全套工具:钳子、螺旋钻和小锉子。

有一次一个鞑靼人生病了,他们跑来对日林说:

“你去治一治。”

日林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治病。他去了,看了看,想道:“没准他自己会好呢。”他回到板棚里,拿了点水,加些沙子搅了搅。他当着鞑靼人的面冲着水悄声念叨几句,让病人喝下去;鞑靼人居然幸运地恢复健康。日林开始听得懂一点他们的话了。一些鞑靼人已经习惯了他,需要他的时候就叫:“伊万,伊万!”,还有一些鞑靼人还像对待野兽一样对他侧目而视。

红须鞑靼人不喜欢日林,只要一见到他就皱起眉头把头转开,要不就大骂一顿。他们那里还有一个老头,这老头不住在山寨里,常从山下走上来。日林只有在这老头到清真寺来向神祷告时才能见到他。他个头矮小,帽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胡须都是剪短的,白得像羽绒一样;而他的脸多皱并且红得像砖块一样。他的鼻子是弯勾型的,像鹰嘴一样,眼睛是灰色的、凶恶的,嘴里没牙,只剩下两只犬牙;他来时戴着穆斯林头巾,拄着拐棍,像只狼一样四周环视。一看见日林,他就恨恨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转过头去。

有一回日林走下山去,想看看老头住在哪里。他顺着路走下山,看见一个小园子,用砖石砌的围篱,篱墙后面有樱桃树和晒的杏干,还有一栋平顶的小屋子。他走近些,看见还有一些草编的蜂窝放在那里,蜂子嗡嗡地飞着。老头跪在地上,正在蜂窝前忙着什么。日林为了看清楚想站得更高一点,弄响了脚下的木枷。老头张望一下,忽然尖啸一声,从腰中拔出手枪朝日林就是一枪。日林勉强来得及躲到一块石头后面。

老头到主人那里来告状,主人叫来日林,自己笑着问他:

“你去老头那里干什么?”

“我对他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他说,“我只是想看看他怎么过日子的。”

主人转述这些话。可老头发着火,嘶嘶叫嚣着什么鞑靼话,龇出他那两只犬牙,朝日林挥动着手。

日林没有听懂全部的意思,但明白了一点,就是老头喝令主人杀死所有俄国人,不要留他们在山寨里。老头走了。

日林就问主人,这老头是个什么人?主人回答:

“这是个大人物!他曾是第一号‘直京’(好汉),他杀死过许多俄国人,过去很富有。他有三个妻子和八个儿子,他们全住在一个村子里。俄国人来了,毁了村子,杀掉他七个儿子。活下来一个儿子投降了俄国人。老头自己跑去投降俄国人,在他们那里待了三个月,找到自己的儿子亲手杀掉他就逃了。这以后他不再打仗,去麦加朝圣祈祷。所以他有那块穆斯林头巾。谁去过麦加就被称作哈吉,才可以戴上头巾。他不喜欢你们的人,他叫我杀掉你,可我不能杀你,我为你付了钱;再说我,伊万,喜欢上你啦,我不只是不杀你,要不是讲好了,我就不放你走了。”他笑着又用俄语加上一句:“你的,伊万,好,我的,阿布杜,好!”

日林这样生活了一个月。白天在山寨里各处走走或干手工活,一到晚上,山寨里一静下来,他就在自己板棚里挖掘起来。因为有石头,挖起来挺困难,他就用锉子锉石头,这样他在板壁下挖出来一个洞,正好够爬过去。他想:“只是我得弄清楚地点、该往哪里走。可是鞑靼人谁都不说这个。”

有次日林选了个主人不在的时候,朝山寨后面的山上走去,想看看地形方向。主人走时,他吩咐儿子跟住日林,不准日林脱离他的视野。这男孩跟在日林身后跑着,喊道:

“不要去!父亲不准。我要叫人了!”

日林只好说服他:

“我不会走远的,”他说,“只爬到那个山上去;我要找一种草,用来治你们的人。跟我一块去吧;我戴着足枷跑不掉的。明天我给你做副弓箭。”

他说服了小家伙,一块去了。看着山不远,可带着足枷走就难了;他走啊,走啊,勉强爬上了山。日林坐下来,开始察看地形。正是中午,山后面是一道谷地,马群在那里走动,还看得见小山冲里有另一个山寨。那个山寨后面的另一座山更陡峭,那座山后面还有一座山。群山之间森林幽暗泛蓝,而且远处都是山,一座比一座更高,而最高的,是白得像砂糖一样的积雪覆盖的山峰。有一座帽子形状的雪山比其他山都高。无论是太阳升起处还是落下处都是山,偶尔某处山隙中飘起村寨的炊烟。他想:“那,这都是他们的地方。”他又朝俄国那一方看:脚下是一条小河、自己的山寨,周围是小园子。在小河边洗衣的婆娘们就像一个个小娃娃大小。山寨后面是一座稍矮一些的山,这山后面还有两座山,山上长着森林;而在两山之间有一块平坦的地方在微微发蓝,平地很远很远的那面清楚地笼着炊烟。日林开始回忆,当他住在要塞自己屋里时,太阳是从哪边升起,又从哪边落下的。他看清了,没错,我们的要塞应该就在这块平原上。应该从这两座山之间逃走。

太阳开始沉落了,雪山从白色变为红色,黑色的山岭变得更加幽暗。各个小山冲里升起水气,而那块我们要塞所在的平原,则在落日映照下像是燃起了大火。日林凝望远方,在平原上确有什么东西朦胧中矗立在那边,很像是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他就觉得,这就是它,俄国的要塞。

天已经晚了。听得见毛拉[4]召唤了一声。畜群被赶回来,母牛在哞哞地哼叫。小家伙直在催:“我们走吧。”可日林还是不想走。

他们回到家里。日林想:“好,现在我清楚方位了,该逃了。”他原想当夜就跑。夜很黑,没有月亮。糟糕的是,傍晚鞑靼男人们回来了。一般,他们赶着牲口欢欢喜喜地回来,而这一次什么也没带回来,只在马鞍上驮回来一个打死的自家鞑靼人,是那个棕红头发鞑靼人的兄弟。鞑靼人脸色阴沉地回来,聚集起来办丧事。日林也走出来看。他们把死者用亚麻裹起来,不用棺材,把死者抬到寨后的梧桐树林中,放在草地上。毛拉来了,老头子们都来了,用巾扎住帽子,脱下鞋,排成行跪坐在死者跟前。

前面是毛拉,后面是三个戴穆斯林巾的老头坐成一排,再后面是其他鞑靼人。他们坐着垂下头不出声,沉默了很久。毛拉抬起头来说:

“安拉!”(就是上帝的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其他人又低下头沉默很久,坐着一动不动。毛拉又抬起头:

“安拉!”然后全体都说:“安拉!”接着又沉默下来。死者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而他们坐在一旁也像死了一样,一个也不动一动。只听得见梧桐的叶子在微风吹动下翻转的声响。后来毛拉做了一段祷告,所有的人都站起来,合力抬起死者向前走去,抬到土坑前。土坑挖得有些不寻常,是在地下挖了一个像地窖一样的坑。他们抬着死者的腋窝和腿弯,把他身体对折起来,轻轻放下去,死者坐着被塞进地下,他的手被放在肚子上。

诺盖人搬来了绿色的芦苇,他们用绿苇填塞洞口,动作利落地盖上去,填填平,在死者头部附近竖起一块石头。他们踩实土,又重新分排在填前坐下。沉默很长时间。

“安拉!安拉!安拉!”他们叹息一声站起来。

棕红头发鞑靼人把钱分发给三个老头,然后站起来,拿鞭子在自己额头上敲击三下后就回家了。

早上日林看见红鞑靼人牵匹母马到村后去,他身后走着三个鞑靼人,棕发鞑靼人脱下外衣,起袖子,他那两只大手可真够结实的。他拿出匕首,在磨刀石上磨了磨。鞑鞑人把母马的头扳向上面,棕发鞑靼人走过去,割断它的喉咙,把它放倒开始剥皮剖肚,用自己的粗大拳头剥拆马皮。婆娘们和女娃子们跑来洗肠子和内脏,后来他们把母马砍开,抬进屋子。接着全村人都聚到棕发鞑靼人家里来祭奠死者。

母马够他们吃了三天,他们喝着布札酒祭奠死者。所有的鞑靼人都在家。到第四天,日林看见他们中午集合起来,不知要去哪里。他们牵来马,收拾妥当就骑马出发了,同走的大约有十个人左右,棕红头发的鞑靼人也去了,只有阿布杜留在女家里。月亮还刚刚长成一道小弯,夜还是挺黑的。

日林想:“好,今天应该逃跑。”他告诉柯斯特令,可是柯斯特令害怕了。

“那怎么能逃?我们连路都不知道。”

“我认识路。”

“可一夜也走不到啊。”

“走不到我们就在森林里过夜,我这里收集了一些饼子。你干什么要在这里蹲下去?往好的说,家里寄来钱,但也可能家中凑不起钱。而且鞑靼人现在正凶着呢,因为俄国人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说,想杀了我们呢。”

柯斯特令想想,再想想说:

“好,走吧!”

日林爬进洞,把洞挖宽些,好让柯斯特令也爬得过去;他们坐下来等,等山寨里静下来。

山寨里的人声刚刚沉寂,日林就从墙下爬过去,钻出来悄声对柯斯特令说:

“爬出来。”

柯斯特令也爬出来了,可脚勾住一块石头哗啪一声。主人有只看家狗,一只花狗,非常凶恶,它的名字叫乌拉申。日林早就用吃的东西把它喂熟了。乌拉申听到响声就吠叫起来,直扑过来,后面跟着其他的狗。日林轻轻吹一声口哨,扔过去一块饼,乌拉申认出熟人,摇起尾巴不叫了。

主人听见声音,从屋里大叫起来:

“乌拉申,盖契!盖契!”

而日林骚骚狗的耳后根,乌拉申默不作声,在日林腿边蹭着痒,一个劲摇尾巴。

他们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四周一切都静下来,只听见羊栏中羊的喷气声和山下溪水流过石块的声响。天很黑;星星高挂在天上;山脊上一轮新月发红了,两只尖角朝上地冉冉升起,谷地中笼着雾,像牛奶一样发着白。

日林站起来,对同伴说:

“好,兄弟,走吧!”

他们出发了;刚走出几步,就听见毛拉在房顶上吆喝哼唱起来:“安拉!别斯米拉!伊里拉赫满!”这就是说,马上有许多人去清真寺,他们又坐下了,等待人群走过。四周又静下来。

“走,上帝保佑我们!”他们划过十字,向前走去。他们穿过院子走到通向小河边的峭壁之下,涉过小河,走上谷地。雾很浓,然而沉在地面,头顶上还隐约可见星星闪亮。日林根据星辰判别该向哪方面走。在雾中行走感觉既清新又轻快,只是靴子不得劲,全穿坏了。日林脱下自己的靴子,赤脚走起来。他从一块块石头上跳跃过去,同时抬头看着星星。柯斯特令开始落后了。

“走慢点,”他说,“该死的靴子,把脚全磨破了。”

“你就脱掉呀,会轻松些的。”

柯斯特令赤脚走起来,情况更糟了,石块把脚全割破了,他还是落在后面。日林对他说:

“脚磨破会长好的,但他们追上了,我们就得死,这可坏多了。”

柯斯特令什么也不说,边走边哼哼。他们在谷底走了很久,听见右边传来狗叫声。日林站住了,四周察看一下,爬上山坡用手摸索着。

“嗨,我们错了,”他说,“偏右走了,这里是另一个山寨,我在山上望见过它;应当回头向左走,朝山里走。这里应该有森林。”

而柯斯特令却说:

“哪怕等一会儿呢,让我歇口气,我的脚全都磨出血了。”

“嗨,兄弟,脚会长好的;你跳轻松点,看,就这样!”

日林回头朝右跑向森林覆盖的山中,柯斯特令还是在后面哼哼唧唧。日林朝他不时低吼一声,自己则不停地朝前走。

他们爬上山,确实是森林。他们走进森林,荆棘划破了他们所有的衣服。他们找到一条小路,顺着路向前走去。

“站住!”路上传来蹄声。他们站住,倾听。蹄声响了一会儿,像匹马在走,又停下了。他们又动身前进,可蹄又响起来。他们停,蹄声也停。日林爬过去,顺路朝亮处张望,好像有什么东西站在那里。马不像马,而且马身上有个什么怪东西,不像个人。听得它喷了喷鼻。“这是个什么怪物!”日林轻轻吹了声口哨,只听从路上到林中唰的一声响声大作,霹霹啪啪树枝折断的声音,响得就像暴风雨扫过一般。

柯斯特令吓得当时就倒在地上。日林却笑了,他说:

“这是一只鹿。你听,它的角是怎样碰断树枝的。我们怕它,它还怕我们呢。”

他们断续向前。大小熊星座都已经沉落下来,离破晓不远了。可他们走的方向是对还是错,却不知道。日林觉得自己是从这条路上带进来的,并且离自己人还有约十俄里的路程,却没有可供确认的任何目标,况且夜间什么也看不清。走到一块空地上,柯斯特令坐下来说:

“随你的便吧,我可走不到了,我的脚走不了啦。”

日林只好劝说他。

他说:“不,我走不到,我走不动。”

日林生气了,吐口唾沫,骂了他一顿。

“这样的话,我就一个人走了,别了!”

柯斯特令跳起来,往前走去。他们走了大约四俄里路。林中的雾更浓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连星星也只是隐约可见。

突然他们听见前面有马蹄声。听得见马蹄铁敲击石块的声音。日林趴到地上,贴近地面听起来。

“是真的,一个骑马的往我们这边来了。”

他们从路上跑开,坐在灌木丛中等着。日林爬到路边一看,一个骑马的鞑靼人过来了,赶一头母牛,在马上还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鞑靼人过去了,日林回到柯斯特令身边。

“好,上帝保佑我们躲过灾祸,起来,我们走。”

柯斯特令打算站起来却又倒下去。

“我不能,上帝作证,不能,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身躯沉重胖大的男人出了一身大汗之后,再被林中浓雾的湿冷一激,而且脚也磨烂了,结果他完全垮了,日林试着把他硬拉起来,柯斯特令一声大叫:

“哎哟,痛!”

日林一下呆住了。

“你叫什么?那个鞑靼人还在附近,他会听见的。”自己心中在想:“他真是很虚弱了,我拿他怎么办?扔下同伴是不行的。”

“好吧,起来,”他说,“趴到我背上,要是你实在不能走的话,我背你下去。”

他把柯斯特令背到自己身上,双手抓住他的大腿,走上小路,艰难地向前走。

他说:“看在耶稣份上,只求你别把手扣住我的喉咙。抓住我的肩膀。”

日林觉得非常吃力,他的脚也流着血并且疲累不堪了。他弯下腰,正一正身子,把柯斯特令的身躯抛上去些,艰难地背着他沿路走去。

看来鞑靼人听到柯斯特令那一声叫喊了,日林听到有什么人骑马在后面跑,用鞑靼话嚷着什么。日林扑进灌木丛中,鞑靼人抽出枪就打,没打中,他用鞑靼话尖叫起来然后策马沿路奔驰而去。

“好,”日林说,“我们完了,兄弟!他,这只狗,现在会叫来鞑靼人来追我们,我们走不到三俄里路的,我们完了。”自己心下直怨柯斯特令:“我真见鬼了,带上这个笨胖子一块走,我一个人早走了。”

柯斯特令说:

“你一个人走吧,干么为了我而害你。”

“不,我不走,不能抛下自己的伙伴。”

他又背起同伴,挣扎着前进,他这样走了大约一俄里。他们一直在森林中行进,看不见森林的尽头,雾开始消散,好像天上云块在聚拢,星辰也已看不见了。日林精疲力竭了。

路边遇到一个用石块围好的泉眼,日林站住,把柯斯特令放下。

他说:“让我歇歇,喝够水。我们来吃点饼。应当不远了。”

他刚趴下喝水,听见身后传来蹄声。他们赶紧又扑进右边丛林中,伏在一道陡壁下。

他们听到鞑靼人的说话声;鞑靼人在他们拐下道路的地方停住。他们交谈几句,口中“乌西乌西”地叫着,像是在吆喝狗。他们听见什么东西一路发出唰唰拉拉的响声,是一只陌生的狗直朝他们这里跑来。它停下,吠叫起来。

鞑靼人跟着也上来了,也不是本村的;他们捉住日林他们,捆起来放上马背驮回去了。

走了大约三俄里,主人阿布杜和另外两个鞑靼人迎住他们。他们相互交谈几句,把日林两人换上阿布杜等人的马背,就朝寨内驰去。

阿布杜已经不笑了,连一句话也不同他们说。

回到寨子里天已亮了。他们把日林二人留在街上。小孩们跑拢来,用石块、鞭子打他们,还尖叫喧哗着。

鞑靼人围成一圈,那个山下的老头也来了。他们开始说话。日林听出他们正谈论自己和柯斯特令,讨论把这两人怎么办。一个说应当把他们俩弄到更远的山里去,而那个老头说:“应当杀死。”阿布杜争执说:“我为这两人付过钱,我要用他们换赎金。”而老头说:“他们什么赎金也不会付的,只会带来灾祸。给俄国人吃东西就是种罪过,杀掉就完事了。”

鞑靼人散了。主人走到日林面前,对他说起话来。

“要是我收不到寄来的赎金,”他说,“过两个星期我就用鞭子抽死你们,要是还想逃跑,我就把你像条狗一样杀死。写信,好好地写!”

给他们拿来纸,他们写好信。给他们钉上足枷,带他们到清真寺后面。那里有个五俄尺深的坑,他们被推进坑里。

他们的生活变得彻底可怕了。不给他们取下足枷,也不放他们出来见见天日。往坑里给他们只扔些生面团,像给狗吃的一样,再就是放个装了水的罐子下去。坑里又臭又闷,潮湿不堪。柯斯特令完全病倒了,浮肿起来,全身酸痛;他不是呻吟就是睡觉。连日林都有些灰心了:看出事情不妙。他也不知道怎么挣扎出去。

他开始打算挖条路,可泥土没处藏;主人看见了,威胁杀死他。

有一次他蹲在坑底,思念着自由生活,心中愁闷。突然一个饼落到他膝盖下,又是第二个落下,还滚下来许多樱桃。他朝上看看,那里竟是济娜。她看看他,笑了笑就跑了。日林就想:“济娜能不能?”

他在坑里清出一块地方,挖了些泥,做起泥娃娃来。他做出人、马、狗;他想:“济娜一来,我就扔给她。”

可济娜第二天没来。马蹄声响起,有谁骑马跑过去,鞑靼人在清真寺聚集起来,他们争论着,叫喊着,还不断提到俄罗斯人。其中听得到老头的声音。日林没有彻底听明白,但猜出他们说的是俄国人逼近了,他们害怕俄国人打进山寨,正不知道怎样处置俘虏。

他们说了一阵散了。突然上头什么东西响起来。他一看,是济娜蹲在那里,腰弯得比膝盖还低,她探着身子,项链直垂下来,在坑口上方晃动不停。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她从袖子里拿出两个奶酪饼扔给日林。日林接住饼问:

“你怎么好久不来?我还给你做了一些玩意儿呢。喏,接着!”他把玩具朝她一个个扔过去,可她摇着头,看都不看。

“不要,”她说,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才说:“伊万!要杀死你了。”她用手朝自己脖子上比划着。

“谁要杀死我?”

“父亲,老头子他们命令他杀。但我舍不得你死。”

日林就说:

“要是你真的舍不得我死,就拿一根长棍子给我。”

她摇起头,意思是“不行”,他合起双手,恳求她:

“济娜,求求你,小济娜,拿来吧?”

“不行,”她说,“会给人看见,全部都在家里。”她走了。

晚上日林坐着想:“会怎么样呢?”他老朝上看。看得见星星,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毛拉吆喝过了,四周全静下来了。日林已经开始打瞌睡了,他想:“小姑娘会害怕的。”

突然有泥块落到他头上,抬头一看:一根长竿捅到土坑的另一边缘上,捅着捅着开始往下落,慢慢爬进坑里。日林大喜,用手抓住它,把它放到底,好一根结实的木杆!他早就在主人的屋顶上见过这根木杆。

他看看上面:星星在天空的高处闪亮,而正在坑口上面,济娜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弯腰朝洞口悄声说:

“伊万!伊万!”可她自己用手一个劲在脸前动着,意思是“轻点”。

“什么?”日林说。

“全部骑马走了,只有两个人在家。”

日林就说:

“好,柯斯特令,我们来试试这最后一次,我帮你上去。”

柯斯特令听都不要听。

“不,”他说,“看来我是肯定出不了这里啦。我能走到哪里去,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那么,就告别吧,别记我的坏处。”日林同柯斯特令吻别。

日林握紧木杆,叫济娜抓住另一头,就爬起来。他两次摔下来,足枷很碍事。柯斯特令扶了他一把,他勉强爬了上去。济娜使出全力用小手抓住他衬衣往上拖,自己一个劲笑。

日林拿起木杆说:

“放回原处吧,济娜,不然逮着了会打坏你的。”

她扛起木杆走了。而日林朝山下走去。走下陡坡,他找块尖石头,开始扭足枷上的锁。可锁很结实,怎么也砸不开,况且不顺手。他听见有人从山上跑下来,轻快地蹦蹦跳跳。他想:“肯定又是济娜。”济娜跑过来,拿起石块说:

“让我来。”

她跪坐在小小膝盖上,动手扭锁。可小手单单弱弱,手指像葱管一样,没有力气,她扔掉石头哭起来。日林重新着手对付锁,而济娜蹲在他身边,用手扶着他肩膀。日林张望一下,看见左面山后亮起一线暗红,月亮就要升起来了。他想:“好啦,在月亮升起之前要走完谷地,走进森林。”他站起身扔掉石头。就是戴着足枷也得走。

“告别了,”他说,“小济娜,我永远都会记住你的。”

济娜一把抓住他:用手在他身上摸索着,想找一个地方好塞些饼子给他。他拿过饼子。

“谢谢,”他说,“好姑娘。没了我谁给你做泥娃娃?”说着摸摸她的头。

济娜一下子哭起来,双手捂脸跑上山去,像只小山羊般跳跃着。在黑暗中只听见她发辫中的钱链在她背上叮叮微响。

日林划了十字,用手抓住足枷上的锁链,为了不发出响声。然后蹒跚地顺着路向前走去,边走边看天空微亮的那一角,看月亮将升起的地方。他认清路了,一直往前走大约八俄里,只要在月亮完全升起之前走到森林就行。他走过一条小河,山后的光亮已经发白了。他走进谷地,自己抬头看看:看不看得见月亮。那一角亮光更亮了,并且谷地的一端也变得越来越亮。阴影在向山脚方向缩短,越来越接近他。

日林一直在阴影中走着。他急着赶路,可月亮升得更快;就连右面的山头也亮起来了。他开始接近森林,这时月亮从山后升起来了,白白的,明亮如同白天一样,树上的所有叶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山上既明亮又安静;仿佛一片死寂。只能听见山下一条小溪流水淙淙。

走进森林,没遇上任何人。日林挑了个林中黑暗一点的地方,坐下休息。

休息一会儿,吃了一个饼。他找到一块石头,又开始砸足枷。手全砸破了,可锁没砸开。他站起来,顺路再往前走。又走了一俄里左右,感觉精疲力竭,脚痛得像断了一样,他只能走上十步就停下歇歇。“没别的办法,”他想,“趁着还有力气,我就挣扎着走。要是坐下来,我就站不起来了。要塞我是走不到的,只要天一亮,我就往林子里一躺,躲过白天,晚上再走。”

他走了一夜。只碰上两个骑马的鞑靼人,而日林老远就听到他们,在树后面躲过去了。

月亮变得苍白起来,露水落下,天快亮了。可日林还没走到森林边上。“好”,他想,“我再走三十步就拐进森林坐下。”走完三十步一看,森林到头了。他走到森林边上,天已大亮;就像在手掌上一样,草原和要塞就呈现在眼前。并且在左边,在山下很近的地方燃着篝火,煮着东西,烟顺着地面铺散开来,火堆旁有人群。

他看呆了,他看见武器在闪光,还有哥萨克,士兵们。

日林高兴极了,鼓起最后的力量走下山去。可自己心里却想:“上帝保佑我,这里是一片田野,骑马的鞑靼人会看见的;虽然近,但逃不掉。”

刚想到这个,他看一眼:右面山冈上站着三个鞑靼人,离他大约二十俄丈。他们看见他,策马直奔他而来。他的心一下沉下去了。他挥动起手,尽自己的最后力量大喊起来:

“兄弟们!救救我!兄弟们!”

我们的人听到了,哥萨克骑兵跳起身来。放马向他奔来,横截鞑靼人的进退之路。

哥萨克离得远,而鞑靼人近。日林于是聚起全身最后的力气,用手提起足枷,朝哥萨克兵跑去,而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感觉,边划十字边喊着:

“兄弟们!兄弟们!兄弟们!”

哥萨克有十五个人左右。

鞑靼人害怕了,还没跑到就开始停下来了,于是日林跑到了哥萨克们身边。

哥萨克们围住他,问他是谁,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可日林连自己是谁都差不多记不起来了,他哭着,嘴里还重复着:

“兄弟们!兄弟们!”

士兵们跑过来了,围住日林;有的给他面包,有的给他粥、有的给伏特加酒;有的用大衣盖好他,有的动手砸木枷。

军官们认出他,把他送进要塞。士兵们高兴极了,同伴们都来看望日林。

日林讲述了他的遭遇,然后说:

“这就是我的回家之行,我的结婚!不,看来我没这个命。”

他就留在高加索服役了。而柯斯特令过了一个月才用五千卢布赎身回来,他被运回来时,只剩下一口气。

一八七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