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湖万里行

一、江南七侠一和尚

四阿哥哈哈大笑:“你来江南的目的,不光是寻师,恐怕还兼顾访友吧?否则,你就不会这样关心江南七侠和了因和尚的行踪了!”一席话说得年羹尧冷汗如雨:“好厉害的一双眼,天下还有什么事能瞒过他?”

官差来到顺昌客栈找年羹尧时,他已离开苏州城十里,带着金元魁正行进在去杭州的小道上,踏上了逃难之路。

原来,吃罢早饭,金元魁见年羹尧两眼像红樱桃似的,知他一夜没睡,便道:

“年少爷,你在这房里休息一下,我到外边听听风声。”

年羹尧点点头,向床上一躺,虽然困得眼睛酸涩,但神经却非常敏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脑子里满是昨晚的场面。他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又想了一遍,始终闹不明白,最终的传言是否真实?被杀的和尚是谁?也不知道当时有没有人知道自己也在场?

“年少爷,快醒醒,我们马上走!”

年羹尧刚想睡,就被金元魁急急推醒,只见他满脸的惊恐之色。

“怎么啦?”年羹尧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问道。

“别问了,我们快走,账已到柜上结好了,一切路上再说。”

年羹尧知道不妙,头脑马上清醒过来,急忙收拾了一下,和元魁一起向外走去,出了客栈,元魁带着他不走大街,老是穿行在小巷之中。

二人步履匆匆,不多时来到城门前。金元魁站住脚。年羹尧看了看他,心中会意,停下来,定了定神,尽量放松一下,然后,端起架子,摆出贵公子的派头,从容地向城门走去,那元魁尾随身后,像个跟班仆人。

城门并无官差盘查,他们虚惊了一身的汗。出了城,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金元魁道:

“年少爷,现在离城太近,我们还是走小道吧,以免被人追上。”

二人转入小路,年羹尧看了看金元魁,头上已渗出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不禁问道: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金元魁把刚才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了年羹尧。

年羹尧在房里休息,金元魁到街上去转了一圈,一切都很平静,就到“小小酒店”坐坐,那位表哥见金元魁来到店里,心中一惊,想是这元魁又被年公子赶了出来,又来店里,所以对他十分冷淡。金元魁看出了表哥的心思,忙上前向他解释。告诉他年少爷待自己很好。并把年羹尧平时如何如何待自己都说给表哥听。最后让表哥不必挂念,自己准备跟少爷一起离开这。

那位掌柜的表哥也很感激,称赞年羹尧是位好人,有出息,今后定会干出大事,又说元魁命好,能碰上这么好的人。让元魁一定要听年少爷的话,好好跟着年少爷干,说不定今后能有出头之日。

这兄弟俩正在说话,外面来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径直坐在一张桌子前。掌柜的见了那两个人,丢下金元魁就跑了过去,赔着笑道:

“两位官爷,今日是什么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金元魁一看情形有点不对,也悄悄跟在后面。

二人对掌柜的热情反应很冷淡,那高个子不冷不热地道:

“掌柜的,你这儿有没有来过一个叫年羹尧的京城人?”

金元魁一听,心里一惊,忙悄悄从后面扯了一下掌柜的,那掌柜的十分机灵,忙笑道:

“二位官爷,本店从没来过叫年羹尧的,你们可以到里面去看看。”

“算了,算了,我们还信不过你吗?见了报告一声。”

回过头自言自语道:

“这么大个城,哪找这个人去?”

那矮个子,也似不满,气凶凶地道:

“不知老爷从哪听来这人名,就让我们找,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呢?”

掌柜的原本就是聪明人,见今天这架势,这二位是有心来的,也就只得应酬一下了。于是笑道:

“二位官爷,既然这样,不如就在我这歇歇,喝杯茶,天也快晌午了,中午就在这喝两杯,我请二位。”

那二人虚假地推辞了两句,便道:

“这又让掌柜的破费了。”

掌柜的堆着笑道:

“孝敬二位官爷,是应该的,也是小店的荣幸。”

二位官差被恭维得满脸笑容,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喝酒了。

趁着他们闲聊时,元魁偷偷出了酒店,急急忙忙赶回客栈,到柜上结账,吴掌柜的开始有些疑虑,但后来见元魁态度很坚决,又想多日来那年公子对元魁倒也不见外,于是就结了账,不一会儿,就见二人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掌柜的心有疑惑,肯定又出了什么事。等到官差在客栈打听,心里才明白。

年羹尧听罢,心里更是疑云密布,苏州的官府怎么知道年羹尧这个人?这因为与诸侠交往?他们为什么不去捉诸侠,偏来捉我?看来不是这个原因。为了昨晚的事?他们又怎么知道我在现场呢?当场有人认识我?不可能。年羹尧的这些疑问,一直到了杭州,见到了一个人,一切才真相大白。

红日西坠,一阵阵疲劳袭来,浑身乏力,这才想起这一日只顾逃命,中午饭还没吃。再看金元魁,早已大汗淋淋,口干舌燥,一副狼狈相,估计现在离城也已有四、五十里,天也晚了,不会再有人追来,于是道:

“我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吃顿饭罢。”

那元魁早已巴望年羹尧说这句话,气喘嘘嘘,只是点了点头,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前行不到二里,见一村落,二十多户人家,大多是草屋,只有村西头有一个青砖砌墙的院子,村前有条路。来到村子,见路旁有家客栈叫“龙门客栈,”说是客栈,不过是前后各三间土墙草屋。但这时对他们来说,也是难得的地方。金元魁来到客栈门口,朝一块石头上一坐就不愿起来了。年羹尧也感到很累,只好在这将就一晚了。

掌柜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待人很热情。在他们刚到的时候,正袖着手坐在门里旁的凳子上打盹。客栈很冷清,没有什么客人。他们的到来,给客栈带来了一些生机,一缕炊烟袅袅升起,那是掌柜的在为他们做饭。

向掌柜的一打听,才知道,这村子叫龙门村,因为离此村三里有一个大峡谷,是进出山的必经之路,祖上叫它龙门峡,这村子也就由此得名。村子门前的这条路,一端经过龙门峡能进入深山,一端通向官道,所以有不少的生意人,把一些茶叶、竹笋、草药、毛皮等山货从山里运出来,从这儿走向官道,也有不少人把城里的食盐、丝绢等物运往山里。因而时常有商人在村里借宿,所以就开了这家客栈。这客栈的生意时好时坏,并不很景气,仅仅够维持下去而已。

村子很静,黄昏时分,农人荷锄而归,鸡犬相闻,村子里开始热闹起来,缕缕炊烟袅袅升起,天黑以后,渐渐平息下来,年羹尧、金元魁白天奔波赶路、疲惫不堪,早已睡下。

半夜里,年羹尧被一阵犬吠惊醒,过了片刻,狗叫得越来越厉害,隐隐有脚步声。

他十分惊觉,会不会是官差来此?这样想着,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注视着他们。他又猛地一抖,他从邯郸归来,总时时会有这种感觉,简直使他如芒在背。

黑暗中,金元魁的鼾声均匀,睡得正香,年羹尧心里有点想笑,毕竟还是个孩子。

其实并没有人来客栈。年羹尧站在客栈外的一棵大树下,眼睛一直注视着客栈门口的动静,一切仍是静悄悄的。

狗循着脚步声向西而去,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

年羹尧心中一惊,又有和尚采花?不会吧?了因不是说那些全是谣言吗?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西边走去,几只狗冲着他狂叫。

这是三间低矮的土墙草屋,周围用一些干枯的树枝围成一圈栅栏,屋里亮着灯,但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低低的争吵声和隐隐的哭声。

伏在门上,从门缝可以看清里面的一切,没有和尚,不是淫贼闹事,而且一屋子的人。好像是讨债的,其中一个汉子道:

“胡大爷让我们来催了,你想想办法。”

年羹尧感到很无趣,这可能只是一般的家族纷争,外乡人搅进去,没有什么好处,也没有必要。

“我没有银子,催不催都没有用。”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蹲在地上,低着头,声中带着哭腔,低声道。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当时借银子时是咋说的?半月之内还清。现在时候已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趟货,不是半路让人劫了吗?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还的,你们也得体谅体谅我?”

一个稍瘦的人道:

“我们可管不了这么多,今天不给银子就不走了。”

地上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愤怒道:

“你们这不是讹人吗?我想明白了,你们这里面肯定有鬼,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输这么多银子?”

年羹尧刚想离去,听了这么句话,又停了下来。他感觉这里面有问题。

“你是什么人?”门开了,灯光射出来,照着年羹尧的脸,门外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屋里的人,他们也很惊觉。

“我是过路的,见这有灯光,又有哭声,过来看了。”他讪讪地道。

“过路的?深更半夜走什么路?你从哪来?到哪儿去?该不是来村里偷东西的吧?”

年羹尧并不惊慌,泰然笑道:

“你看我像吗?”

那瘦子见他气宇不凡,又从容自若,能在这黑夜行走,不是小偷,就是官差办案夜巡,他既然不是小偷,那就是官家的人了。于是忙笑道:

“官爷,晚上出来办案?”

年羹尧摇了摇头。

“你快去吧,我们正在处理点私事,你不要在这里搅和。”一个大汉见他不是官差,又听出是外地人口音,样子有点凶,冷冷地说。

年羹尧侧脸冷冷看了他,这人不是善辈,真是蛮横。

那汉子见羹尧冷眼看他,非常恼怒,双手握拳,就要拉架出去,那瘦子忙过来插在二人中间,把眉毛向上一挑道:

“怎么,你到外面打听打听,在这地盘上有没有听说过‘鬼不缠’马三的。黑白两道,苏州城里的三班六房,谁见了我马三不给个面子。”那马三用手一指,又道:“这几位是我的兄弟,识相的,离远点。念你是外地人,不懂本地规矩,我们也不为难你。”

那四、五个大汉,个个虎背熊腰,双手握拳,拳头有小碗般大。

年羹尧又看了看这几个人,个个怒目圆睁,还有那马三,六个人都不像善良之辈。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你找死?”刚才那汉子一提拳对着他怒吼道。

本来年羹尧正准备转身离开。因为自己现在仍被官府追查,才逃往杭州的。这儿也没什么朋友。根本就不想再惹事生非,可这帮人也太无礼了,自己从来还没受过这样的气。岂能容他?

年羹尧公子脾气犯了,下决心要管管这事,于是冷笑一声道:

“这事,我还真想听听是怎么回事?”说罢对着地上蹲着的汉子道:“你过来说给我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几个人想上来围年羹尧,被马三拦住,他看出来了,面前这个人绝非一般,不然他不敢贸然出头。

地上蹲着的汉子,站了起来,双目含泪,满脸愁容,来到年羹尧的面前。

年羹尧看了看他,十分可怜,低声道:

“你就是这家的当家的人吧?”

那人点点头,忙道:

“我姓赵,叫赵有财,这里是我的家。”

“你欠人家银子?”

“欠胡大爷一百两。”

“胡大爷是干什么的?你干什么能欠这么多的银子?做生意亏了?”

赵有财掩面而泣,蹲在地上,哽咽道:

“都怪我一时糊涂,贪图小利,上了人家的圈套,酿成如此大祸。”

年羹尧一头雾水,满脸茫然。

“赵有财,你说话凭点良心好不好?当初是谁死皮赖脸地求胡大爷借银子的,现在你不还银子,还血口喷人。谁知道你明天会不会说这个人偷你家东西?”马三在一旁怒道。

年羹尧扭头瞪了马三一眼,怒道:

“你在说我?”

马三毫不示弱,道:

“我说你了吗?我是在说赵有财。”

年羹尧双眼一瞪:

“马三,你听着,我在听赵有财说话,你不要插话,不然……”顿了顿,“没你的好。”

马三仗着身后有四、五个弟兄,壮了壮胆,瞪起三角眼盯着年羹尧道:

“我插话你又能怎样?难道只准你说,不准我说吗?”

年羹尧从容不迫,笑了笑道:

“马三,今晚你在动手之前,想清楚了,你今天碰上谁了,我如怕你们会不会出这个头。如果不动手,我问清情况,如果你们有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不会干涉你们要债,立刻走人。”

马三想了想他说的话,心中不免有些怯了,能敢在黑夜行走,又敢面对五、六个大汉而不惧,绝不是一般人物,看他的架势,这个也不是装出来的。便道:

“你是谁?能否报上名来?”

“年羹尧。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方为英雄本色。”

“没听说过。”

“今天,你不是听说了吗?以后你可能还会忘不了这名字。”

“嗬!”马三一听,好大的口气。刚想喝令兄弟们上,但又一想,这人气宇不凡,想必有些来头,江湖上的人不能轻易得罪,于是道:

“你不要太猖狂了。”

“猖狂的是你们。”年羹尧毫不退让,“姓马的,我问你,赵有财输钱这事,到底有没有圈套。这赵有财是不是上了人家的当了。如果不是,赵有财欠债还钱,他咎由自取,我不过问。如果赵有财真的中了人家的圈套,也没你们的事,你们不过是别人雇来讨债的,回去说一声,让胡大爷明日亲自来要,我在这等他。”

那几人听他如此一说,个个面面相觑,最后都把目光集中在马三脸上,马三见大家都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便道:

“让我们商量,商量。”

说罢那六人一起后退,向栅栏外走去,走出门外,站在那里商量。

赵有财忙递过一个凳子,让年羹尧坐下来,把这事的缘由说与他听。

赵有财,原来是这龙门村的富户。靠做生意发了财,村西头的砖墙院子就是他的,他常年在这条道上跑,把山里的山货运到苏州的山果行、杂货店,再把城里的丝绢、锦缎运进山里,每年往返四、五趟,生意做得是红红火火,生活也越来越富足,这赵家人口少,赵有财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妻子在家也不用下田干活了。一时成为龙门村人人羡慕的人家。

生意人长时间在外,旅居客栈,时间一长不免寂寞,偏这赵有财不好女色,生意上的朋友就常邀他打打牌。开始的时候,他死活不肯,就躺在床上瞎想。又确实无聊就过去看看,后经朋友们的死缠硬磨,多次劝说,终于下了水,不过这个时候,他们只是玩玩,输赢很小,赵有财也不在意,谁知这赌博会上瘾,渐渐地赌钱成了他旅途中消磨时光的主要内容。进城后下下赌场也习以为常。

不久前,他在苏州城里,结识了一些赌友,开始几场,他场场都赢,十分高兴,每场下来可赢十多两银子,比做生意赚的还多。而且这银子赚的又这么容易。从山里运一趟货,要一个多月才能到城里,历尽千辛万苦,才赚六、七两银子,哪如这里轻松。所以,这赵有财在城里就连赌了几天。

有一天晚上,一个赌友道:

“赵有财,我们赌大一点,这样小打小敲没意思。”

赵有财认为这人输红了眼,想翻本,而自己赌场正得意,手气正旺,于是就答应了。可这一场他太背运了,一夜就输掉了几百两银子,不但前几场赢的银子又输掉了,而且连房子、做生意的本钱也搭了进去,到了天明,他一无所有。但他不甘心啊,想翻本,可没有人借银子给他,这赵有财像斗红了眼的公鸡,急得团团转。有位赌友上来悄悄告诉他:

“赵老弟,何不找胡大爷想想办法?”

赵有财一愣,他知道胡大爷在苏州有钱有势,靠放高利贷发家,这个人不好惹。可又一想,现在房子也输了,本钱也没了,几十年的心血一夜之间全完了,回家怎么向妻女交待?那人见赵有财有些犹豫,又怂恿道:

“要翻本,就要有本钱,你向胡大爷借几十两银子,赢了你的银子再还他,岂不更好?”

这时的赵有财是鬼迷了心窍,竟然同那赌友一道去向胡大爷借钱。胡大爷开始的时候并不愿把银子借给他。说他没有还银子的能力。赵有财乞求道:

“胡大爷,你行行好,放我五十两银子,我翻了本,马上还你银子,实在不行,我山里还有一趟货、半个月内一定能运到,难道还不上你的银子吗?”

旁边那赌友也替他求情。胡大爷勉强答应借他五十两银子,但半个月后还八十两,双方点头同意,立据画押后,赵有财像得了救星似的跑进赌场。没到半日,又输个净光,这赵有财两手空空,不但房子没了,还欠下了八十两银子的债,他哪里敢回家,就在这城里游荡。直到赌友去他家里收房子,那家里的老婆才知道发生了这事。哭喊着来城里找他。女人嘛,哭过、骂过,就完了,最后还是劝丈夫回了家,又住回原来的老屋,等那山里的货来还胡大爷的银子。

“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正遇顶头风。”几天前,运货的伙计满脸血迹地跑回龙门村,向赵有财报告,货在山里被一伙强盗劫去了,这伙计大难没死,从刀口下侥幸逃回来报信。赵有财当场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他绝望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进城请胡大爷宽限一些时日。

碰巧在一酒馆里,见那赌友喝得大醉,正向别人炫耀自己如何赢赵有财的银子的。当有人问他为什么有把握能赢时。那醉鬼笑了笑道:

“这里面的事,就不能说了。”说罢竟歪歪地倒下去,伏在桌上睡去。赵有财听他这话里似乎还有话,想去问问,那醉鬼已被几个同伴拖走了。他忙跑到胡大爷府里质问,结果被胡大爷骂了个狗血喷头,上来几个家丁连推带打撵了出来,并扬言要把他送进衙门。赵有财知道斗不过他,没有办法,只得回家听天由命。

昨日,胡大爷传来话,要赵有财准备银子,赵有财说没有银子,传话的人眨了几下小眼睛,淡淡地道:

“胡大爷有话,没银子也行,让你家姑娘进城作胡府的佣人抵债。”

赵有财一听就懵了,但马上又明白了。这是胡大爷要自己的女儿作小妾,他可能听别人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很美。

赵有财死也不答应,今日晚上胡大爷又雇人来催债,女人一听就吓得哭了起来,女儿急得又要上吊,又要投河,当娘的死死拽住她,一刻也不离开。

赵有财横下心来,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让女儿去。

年羹尧一听完,心里就明白了,这赵有财一定是上了别人的圈套,他对赵有财又气又恨又同情。刚想说他几句,外面那几个汉子又回来了。

年羹尧急忙站起来,盯着那马三道:

“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让你们回去吗?”

那马三把头一拧,道:

“我们为何要听你的?你算老几?你年羹尧凭什么跟胡大爷斗?在这苏州你有钱?还是有势?你是斗不过胡大爷的。我看你年轻,不知道什么叫不自量力。不过念你是外地人,现在你离开这还来得及。”

年羹尧把眼一瞪,厉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今天我们是来替胡大爷讨银子的,现在我们没得到银子,怎么能走呢?”这几个刚才一商量,既然收了胡家的钱,就要给胡家办成事,不然的话,下次也没有人找自己去做事了。再说,这儿不就一个年羹尧吗?他一个外地人,敢与我们六个人斗?他有多大的本事?所以又返回来,重新要债。

年羹尧一见他们又回来了,心里也犯了难,与他们动起手来,虽不会输,但必伤人,本来在苏州里就已遭官家追查,虽不知什么原因,那也是麻烦。如果现在再惹事端,怕真的要吃官司,那就要闹乱子了。最好是能有银子给他们但自己现在根本就没有八十两银子。况且自己以后还要花销呢。

年羹尧仍不敢怯场,至少现在他们还不敢怎样,如果自己怯了,他们更要嚣张,于是厉声道:

“你们这债讨得不够光彩。这胡大爷明明设计圈套让人钻,骗人钱财,你们却帮他讨债,这不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吗?”

那马三道:

“你少给我们文乎乎的,我们都是粗人,只知道欠债还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只管讨债,管不了其他的。”

转过脸对那赵有财道:

“姓赵的,你痛快点,快说怎么办吧,有钱拿钱,没钱给人。”

年羹尧见那赵有财被逼得毫无办法,如果此时地上有个裂缝,他准会钻进去,便道:

“你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马三把脸一仰道:

“我说这位年公子,你要当英雄,看他可怜,就帮他还上这银子。也省得我们在这多费口舌,也省得你在这瞎搅和。”

年羹尧被他这一顿的抢白,顿时脸上发热,不禁怒道:

“今日若是没有银子,你们胆敢怎样?”

那马三也有些怒,便道:

“怎样?没银子我们就抢人,胡大爷早准备好了一笔银子,明天早上来这龙门村拜岳父母呢!”

“你们敢抢人?”

“我们胡大爷有的是银子,在苏州地盘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年羹尧气得说不出话来,心想:他日我若是做了巡抚、总督,决不允许治内有这些恶霸,不禁道:

“简直是无法无天。”

“法,银子就是王法。”马三冷冷笑道。

年羹尧压住怒火,劝道:

“今日,他赵有财确实没银子,你们受人之雇,我也能理解,就不为难你们,回去后告诉胡大爷,就说有个年羹尧在这龙门客栈等他。我明天会亲自向胡大爷讲明这事,我想他见了我,会给我个薄面的。”

“姓年的,你算什么?不要再费口舌了,今天我们是不会走的。”其中一个大汉道。

赵有财怒道:

“我欠姓胡的是银子,不是欠人。若我答应用女儿抵债,那决不会食言,现在胡大爷要多少银子,我都承认,要人没有!”

“胡大爷有钱有势,城里很多人都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呢,你一个穷光蛋还臭硬什么?能结上这门亲是你赵家祖上的恩德。”

“呸!今天要人没有,要命有一条。”赵有财拉开了拚命的架式。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马三一努嘴,“兄弟们,上!”

几条大汉直奔屋里抢人。

年羹尧挺身跃起,双手一拦屋门,喝道:

“你们要想动武,就出手,赢得了我,我就不管这事。”

“你给我滚开吧。”马三飞起一脚,向年羹尧小腹踢来。

年羹尧差点笑出声来,这马三除了块头大点,没什么本事,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到处招摇斗狠。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年羹尧一眼就看穿了这几个大汉都是草包。

还没等他动手去抓那脚,马三就被从外面飘来的一人抓住后衣领,向上一提,往旁边一扔,那马三就像只小鸡似的被摔出丈余开外,倒在地上呻吟。

“大爷在外面已听清楚了,你们这几个要命就快走开,不要命就待在这。”来人正色道。

来人服饰特别,不觉让人吃惊,只见那人头扎四方平定巾,蓝色盘领,灰色大袖衣服,足蹬皮札。年羹尧是读书人,他知道这是前朝衣饰,从这服饰可知来人有反清之心。他不明白这人穿前朝衣服,官府为何不追究?这时,他又想起路民瞻的话,他明白,江南有许多人是反对满人的。

“你是何人?”一个大汉惊恐地注视着那来人,不安地问道。

“白泰官。”来人并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白泰官?年羹尧又惊又喜,他知道,这又是一位大侠。他也知道这位大侠轻功最好,也是最反对清廷的。

“白泰官,这是私事,你……走开。”汉子有些恐惧,这人力气太大,单臂就有几百斤的力量。

他们几人不是对手。

“你再说一句话,我先拧下你的头”白泰官怒道。

“这位大爷,你也要为我们想想,我们是受人之雇呀。”另一汉子怯怯地说。

“胡霸天,是不是?”白泰官不屑道。

“胡大爷的名字,你也知道?”一名汉子很得意,“那你就该知道厉害。”

白泰官面带讥笑道:

“你们现在可放心回去吧,那胡霸天再也不会要银子、要姑娘了。”

那群汉子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白泰官,他们不相信。

马三正挣扎着起来,一听这话,心中一惊,他知道今天遇到的两位都是武林高手,特别是这白泰官。又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心中猜想:胡大爷出事了?急忙爬起来,忘记了痛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望着白泰官道: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白泰官看也不看他,而是扫视了年羹尧和赵有财,不经心地道:

“我刚从他家中来,已和他谈好了。”

马三他们半信半疑,又打不过他,这时只好收兵,马三一挥手道:

“弟兄们,我们先回去,如果骗我们,还会来的。”说着,两人来搀着他,一块儿去了。

年羹尧早想上前,但他没敢贸然打断白大侠与马三他们的话。他知道这些大侠们性格孤僻,不喜欢别人打断他们的话,过问他们的事,所以直到马三去了,才一抱拳道:

“白大侠,久闻大名,十分幸会。我听路大侠、吕大侠说过你。”

“你是年羹尧,我也听他们说过你。”白泰官不冷不热。

赵有财忙向白泰官施礼,又向年羹尧施礼,眼含热泪,谢道:

“蒙两位恩人相救,我赵家没齿难忘。”

屋门里又走出两个女人,面带泪痕,十分憔悴。二人出来后双双跪下,向白泰官、年羹尧答谢。

“起来!起来!”两人同时去扶他们。

“你们不必害怕,那马三不会再回来了。那胡霸天也不会来逼债了。”

众人都感吃惊,望着他,白泰官微微一笑道:

“此时,胡霸天正行走在去地狱见阎王的路上。”

众人一听,又是一惊。那赵有财的老婆面有喜色,道:

“谢天谢地,恶人自有恶报。”

白泰官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袋,递与赵有财道:

“这是你输的银子和房契。这些虽原来是你的,但你已输掉,所以这些银两算我借你的,现拿去好好做生意,从今以后要革心洗面,重新做人,永不准再赌。否则,我对你也不客气,三年后我来收账,你要如数还我,如果我不来你就施于本村穷人。”

赵氏一家三口,一起跪地谢恩,那赵有财声泪俱下:

“白大侠的教诲,我没齿难忘,一定遵守,你们对我赵家有再造之恩。”

三人伏在地上,千恩万谢了一番,一抬头,二位恩人不知何时离去,早无了踪影。

年羹尧并没有轻功绝技,蓝大褂师父说,他不是江湖大侠,他要做大英雄,干一番惊天的事业,不必窜房入户,白泰官去的时候,挽了他一只胳膊,把他带到了院外。

“白大侠的功夫果然了不得。”年羹尧由衷地赞道。

白泰官看了看他,道:

“你也很有功夫。”

年羹尧一惊,道:

“大侠从何可看出我是练功之人?”

白泰官淡淡道:

“在赵家,你一人敢力阻六名大汉,没有功夫的人是没有胆量如此的。”

“实不相瞒,在下曾随恩师学过武功,不过由于我迟钝浅陋,没有什么大成。”

“你不必谦虚,我已略闻公子之名,听说你师父是位奇人。”

“恩师蓝大褂师父,在下正在到处寻他下落。”

“这不象是人名?”白泰官惊异地望着他。

“他老人家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那白泰官微微点头,自言道:

“这倒真是位奇人,对自己的徒弟也隐瞒名姓,必有高人之处,如此淡泊名利,令人敬仰。”

年羹尧听这白泰官一说,不由一阵心酸,到如今还没找到师父。也不知他在何方,思师之情油然而生。

再想想刚才白大侠所言,似乎见过其他几位侠士,不知他们会对这白泰官说些什么,于是小心探听道:

“白大侠见过其他几位侠士了吗?”

白泰官点点头:

“在戒律寺已见过甘凤池,他提到过你,说你是巡抚之子。”白泰官不以为然。

年羹尧有点悻悻地,知道他们因为自己是官府贵族公子,八旗子弟,不愿深交。心中不是滋味,但这也无法勉强。

他们边走边谈,白泰官并没有分手的意思,年羹尧很高兴。

“白大侠,刚才你说胡霸天正在去地狱的路上,是你杀了他?”

白泰官毫不在意,很平静地道:

“他是罪有应得,死不可赦。”

白泰官向年羹尧讲述了他遭遇的一段奇事。年羹尧明白了那胡霸天是个什么货色。

胡霸天是苏州观前街钱庄的掌柜的,家里很有钱,除了钱庄外,还开了杂货铺、药铺等。这些都是明的,是正当的生意,其实在暗中,他还纠集了一些赌徒开了几个赌场,放高利贷等营生,很快聚集了大量的财富,有了钱自然就能打通官府。所以这苏州府上上下下的官吏都成了胡霸天的座上客。有了官府的庇护,他又肆无忌惮地敛聚钱财。于是成了苏州城里有名的富户,半条观前街都是他的了。

男人有钱就变坏,这胡霸天发了家自然是温饱思淫欲,除了家的三个妻妾外,还经常在外面沾花惹草。发展到后来竟公然以赌博为陷阱,放高利贷为手段,让破产的人家的妻女到府上做佣抵债为名,霸占良家妇女。

这一日,胡霸天到自己的一家杂货铺去看了,迎面从铺子里走出来一位漂亮的女人,很有风韵。胡大爷一见心中一动,此后多日也难以忘去,后来一打听,那女子是本街东头的一个叫马成义的新婚妻子。他把马三找来,这马三是有名的“鬼不缠,”平时经常得过胡大爷不少好处。今天听胡大爷打听马成义的事,他心里早明白了,肯定是为了那王氏,他与马成义是本族的自家人,自然知道马成义有位美若天仙的老婆。所以也就不顾自家人的情面,用对付赵有财的那样惯用的伎俩,把马成义拉下了水。

马成义原本就是一个倔强的人,天天赌,天天输,越输越不服气,天天卖东西去赌。没出几个月原来较富裕的人家就倾家荡产,一贫如洗了,王氏无论如何劝阻也没有用,一气之下回了娘家,这下马成义更自由了,整天躲在赌场,一下子欠了胡大爷几百两银子。胡大爷要收账,马成义自然没钱还。马三向他讲明,可让老婆到胡府当佣人抵债。马成义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他走投无路,最后只得昧着良心同意了。胡霸天非常高兴,当有一天,王氏从娘家回来看看时,被胡霸天派去守候多日的人抓到了胡府,那王氏也是烈女贞妇,一听那胡霸天说明原由,一头撞在墙上,以死保节。马成义一听老婆撞墙而死,这才如梦初醒,跑到郊外的树林子里上吊,被路过的白泰官救下。

白泰官听了马成义的诉说,十分愤怒,又到观前街一带打听,这胡霸天已霸占人家妻女多人,逼死人命三条。白大侠决定要替苏州人除去这个恶魔。

这日晚上,他来到胡府,只见胡霸天正在大厅里向马三面授机宜。

“马三,龙门村那笔款子怎么样了?”

“胡大爷,那赵有财,现在已是无路可走,可他死撑着不同意。”那叫马三的人,尖嘴猴腮点头哈腰,脸上堆满媚笑。

“今天你再带几个人去看看。我可不能做亏本生意。”胡霸天不动声色,但语言里暗含着杀气。

马三答应一声,转身走出去,白泰官想把这马三拿住,但又一想,这不过是个走狗,应先找胡霸天算账。

胡霸天并不知道这白泰官是谁,当他面对白泰官的责问时,并没把白泰官放在眼里,态度十分傲慢,并把自己做过的事都故意说给来人听。他认为这白泰官不过是一位来府上责问的人,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可这次他错了。当白泰官听那胡霸天若无其事地说出一桩桩血案时,早气得说不出话来。但胡大爷自恃有钱有势,并不在意,当一柄宝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才知道大难临头。一边哭饶,一边把家中一小堆银子,还有几张房契全拿了出来,要换这条命。

但这些钱本来就是别人的,怎能换命呢。他连喊也没喊出来一声,那头就落到了地上。

白泰官取了银子,又掏出了龙门村的那张房契,一路向这龙门村而来,才有了刚才的事发生。

年羹尧更加钦佩白泰官那嫉恶如仇的侠肝义胆。他们谈得很投机,最后又谈到了诸侠,谈到了因。

“白大侠有没有见过了因和尚?”

白泰官点点头,道:

“我在戒律寺见过甘凤池后,甘大侠提起过这了因和尚,后来在报恩寺我又见过他。”

“他对和尚采花之事怎么说?”

“他说到乡村农户采花,残害善良妇女的和尚不是他。那些事不一定是真的,并不可靠,可能有人借此引他出来。他对此事已作了了结。”

年羹尧并不感到意外,那天晚上他就在现场,事实果真如此。

“不过,去妓院的和尚,不一定不是了因。”白泰官若有所思地道。

年羹尧惊道:

“这何以见得?他承认了吗?”

“这了因武功高强,深不可测,诸侠之中无人可敌,艺高胆大,毫无顾忌。原本这和尚生性放荡,干点出格的事也有可能。这事他虽然没有承认,但也没有竭力否认。他似乎不在乎任何人。”

年羹尧知道,这了因太傲慢,又有嫖妓之事,这江南诸侠之间也有缝隙。

二人不觉来到龙门客栈门前,残月如钩,寒气袭人,天快亮了。

“白大侠,是否到客栈休息休息?”年羹尧一指客栈道。

这客栈仍是黑乎乎的一片,没什么动静,金元魁可能仍在梦中。毕竟是个大孩子,累了一天,还没解乏。

白泰官一抱拳道:

“不必了,我还要赶往杭州赴约。今晚之事使我对年公子另有认识,后会有期。”

年羹尧闻言,心里一热,张口想留白泰官同行,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这白泰官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惯了。初次相见,虽给他留下较好的印象,但还没能到深交的地步。况且诸侠之间均少有同行的,自己这样的身份又岂能与诸侠并肩呢。再说,官府还在找自己,如与白泰官同行,万一被官差发现,上来捉拿,那白泰官还会认为自己是官家的眼线,这岂不是引火烧身,自招别人猜忌,自取其辱吗?想罢,也是一抱拳道:

“白大侠,一路走好,我们后会有期。”二人就此作别。

第二天,整个龙门村都轰动了,全村的人都涌来这龙门客栈,想看看救赵家的英雄,可他们什么人也没看到。

掌柜的很纳闷,等明白了什么事以后,他也明白了昨天来的两位客人,为什么在夜里不辞而别,只给他留下一两银子。

年羹尧正行进在道上。金元魁满脸的不高兴,他不明白,为什么起这么早赶路,他还没睡醒,就被喊起来。他哪里会知道,天一亮,这龙门村肯定会有新闻传播。他们会成为新闻人物,那时就很难脱身,如果官府闻讯赶来,那就更糟了,不如趁早离开。于是年羹尧急忙喊起元魁,留下了食宿银两,披着残月寒星上路而去。

苏州渐渐远了,他们那颗悬着的心也渐渐落了地。这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什么官差、捕房,因此准备绕过前面的那个驿站就上官道,尽快赶到杭州去见不昧大师,寻找师父下落。不知能否通过不昧大师再结识了因和尚,打听打听暗器的事。

这一日,二人正行走在乡间小道上,金元魁气喘吁吁地道:

“刚才指路的老头讲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可以上官道到达桐乡,离杭州大概只有几日的路程了。”

脚下的这条小路一直通向前面的那座山,从山脚下绕过。路两旁到处是一些枯黄的杂草,偶有一片裸地,露出一片紫红色的土壤。年羹尧见的大多是黑土地、黄土地,这红土地倒还是首次见到,心中有些好奇。远处的山上树木葱郁。

来到山下,年羹尧心中一惊,这山有些阴森恐怖,满山的桐树、松树、遮天蔽日,虽地上落了一层树叶,但仍很难见到日光。一条小路从树林中穿过,通向无尽的远方。这地方倒是个抢劫的好地方。

想到这,年羹尧不由伸手摸了摸银袋,虽然不多,但那是救命钱。屏住呼吸,提高了警惕,仔细察看林中动静,小心翼翼向前走去。

金元魁也曾练过功夫,但毕竟小羹尧几岁,他紧握拳头,躲在年羹尧的身后。

“站住!”

二人心中猛惊,定神一看,前面道上不知从哪儿冒出二人,各人手中提把长刀,怒目而视。

年羹尧正在迟疑,忽闻后面也有动静,一扭头,见后面的小道两边的树旁,闪出三个大汉,个个手提长棍,断去后路。

年羹尧十分镇定,他看出这几个人多是一些毛贼,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倒是金元魁有些紧张,时不时看看年羹尧的脸。

“去,收拾他们!”年羹尧低声命令道。他要试试金元魁的本领,也想看看他的胆量,考验考验他的勇气。

金元魁本来有些胆怯,但见年羹尧镇定自若,心中稍作安定。仔细再看那几个,也并无特别之处。如果银子被劫去,吃什么?喝什么?二人去喝西北风?现在又有年公子在此。他决非等闲之人,这段日子从他的言谈举止、举手投足之间,就可看出他也是武林中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如果我身处险境,他会袖手旁观吗?这年公子一直待我很好,就凭这也应拚命去斗,以报恩泽。

人一旦拚命,勇气、胆量陡然大增,金元魁提着拳向前一步,叉开双腿,立在那儿,自视着前面两人。

一个瘦子上前喝道:

“把银子拿来,饶你们一命,否则这荒山野岭,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金元魁冷冷一笑:

“银子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取。”

“哟嗬,好大的口气。我看你不过是个仆人,也是不知死的鬼。银子在后边那人身上,你为何替他卖命。”那瘦猴说罢用眼扫了一下年羹尧。

年羹尧一动不动,一双大眼注视着前后五个汉子。

这几个人见那年羹尧泰然自若,这元魁也拉开一拼的架势,倒也有所顾忌,并没立刻上来出手。

“怎么样,想通了没有?是要银子,还是要命?你痛快点。”那瘦子又向年羹尧吼道。

年羹尧双眼一挑,轻蔑一笑道:

“我现在还正愁没银子用,不知到哪儿去找呢,你还跟我要?我哪有银子给你。看你这瘦猴,四肢健全,不靠双手谋生,反倒抢劫他人财物,不知羞耻,还在这张牙舞爪。”年羹尧并无半点惧怕,他相信,他可以打败他们。

那瘦子怒目圆睁,提刀就向前杀来,他本来就忌讳别人喊他绰号,又听年羹尧又有羞侮之辞,哪能咽下这口气。

金元魁一挺身拦住他,二人打了起来。

这金元魁虽没经江湖大师的指点,倒也从那师父处学得扎实的功夫。对付这抢劫的毛贼倒并不吃力。另一提刀汉子见二人战了几个回合,同伙并没取胜,一跃身也来助战,原本元魁徒手战那长刀,就已吃亏,现在用一双空手去对付两把长刀,自然处于下风,金元魁既有心拚命,倒也并未后退,与二人战在一起。他刚躲过前面汉子刺来的一刀,一侧身让刀过去,准备去夺那刀,后面另一把刀就势向他劈来,这一刀来势凶猛,金元魁毫无防备,劈下来,他不死,一条手臂怕也就没了。

年羹尧纵身上前,飞起一脚向那汉子后背踢去,只听“哎哟”一声,那汉子飞起丈余高“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不能动弹,那把刀也飞出三丈开外。

后面三个汉子张大了嘴巴,惊叹不已,他们并未看见怎么回事,同伙就被踢出一丈之地,可见此人武功高强。三个人回过神来,一哄而上,围住年羹尧。这年羹尧侧身跨步,时蹲时跃,行走于三条棍之中,游刃有余,轻松自如。忽听“啊”的一声,一个汉子被年羹尧一肘击中,倒在地上,另两个稍一迟疑,年羹尧一个侧踹,又有一汉子托着条棍退出四、五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发愣。

“好!好身手!”树上飘来喝彩声,瞬间从树上飘下一人。

年羹尧定神一看,大高个,赤红脸膛,三十多岁,腰间佩柄长剑。

“老六,你们斗不过这位英雄,不如交个朋友。”红脸人对瘦子说。

那几个汉子也都爬起,停止攻杀,站在一旁,金元魁也停下手,注视着这人。

红脸汉子双手抱拳道:

“敢问英雄大名?”

年羹尧知道此人才是这伙汉子的头目,朗声道:

“年羹尧。”

“在下孙彪,人称‘红脸阿彪’,刚才道上的兄弟有眼无珠,对年公子多有冒犯,请多多原谅。”

年羹尧见这人讲话很是得体,不像一般的劫贼,心中不由纳闷。

“年公子看样子不是生意人,倒像是个读书人,没想到武功如此高强,想必是江湖中人,小弟愿与公子交个朋友。”孙彪道。

年羹尧看了看他,见他很是诚恳,便道:

“我并不是江湖中人,原本去湖广省亲,后听人说师父在江南,就折道前来寻找师父。”

孙彪有些惊异:

“尊师是哪位高人,名号为何?”

“蓝大褂师父。”

孙彪面有不悦之色,黯然道:

“既然公子不愿结交,我也就不高攀了。刚才弟兄们有所冒犯了,请给我个薄面,孙彪再次向你道歉,现在请公子上路吧。”几位汉子和孙彪向旁边一闪,把路让了出来。

年羹尧知道孙彪误会了自己,便道:

“孙彪,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轻视你们的意思,我是真的不知师父姓名,才从京中来寻找的。我也真的不是江湖之人。这点请你相信。如果你愿意,我年羹尧倒愿结交你这位朋友。”

孙彪闻言,喜上眉梢,满脸笑容道:

“年公子长途跋涉,千里寻师。其尊师之举令孙某敬佩,今日来到我们这地面上,恕我冒昧,如有不便之处,孙某愿助一臂之力。”

年羹尧闻言,知他是有肝胆之人。此人可交,便笑道:

“那我就先谢谢你的美意了。”

孙彪把脸一沉,道:

“年公子这话说来,就把孙某看轻了。我见你身手不凡,定是条汉子,听说谈吐,又知你是读书之人。文武全才,令孙某敬慕,今日能结识你,是我三生有幸,你有不便,小弟尽些地主之谊,你却说谢的话,那今后,你如发迹,小弟也无法投奔于你了。”

年羹尧一听,心中大喜,想这孙彪也非一般,今后定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又一想,他这样的人为何要在荒山野岭拦路抢劫呢,不免想劝几句:

“孙彪,既然我们想交朋友,那就恕我冒昧,你为何会干这营生?”

孙彪一听哈哈大笑:

“年公子,你误会了,我并非是在此抢劫。我在此地小城镖局混口饭吃,这一路上,有几个熟人,此次孙某刚押一批货进山回来,路经此地,见你武功太高,怕伤及这几位道上的朋友,方出来相见。他们几个也是无奈之人,生活所迫而为之。再说,我孙彪也想结识公子。”二人一听,这才释然。

“年公子,你有何不便之处,告诉小弟。”

年羹尧不好意思说出来,与人家初次见面就要借钱,这多少有些让人难为情。所以脸上发红,嘴张了几张也没说出什么。

孙彪见他如此作难,心中已明白十之八九,忙笑道:

“刚才年公子说,正愁到哪儿去找银子,这话是真的吧?你需要多少?”

年羹尧心中一喜,还是孙彪明白事理。点了点头,又暗自盘算,从苏州来时尚有几十两银子,这一路来此,又要花十几两,从现在算要回到武昌,最少也需要二百两。于是道:

“大概二百两吧。”

“二百两?”

年羹尧一怔,忙道:

“多了吗?如你没有那就算啦,我再想办法。”

孙彪哈哈笑道:

“年公子也太小看孙某了。我是嫌你说的少了,我要多送些。”

年羹尧一听,知这孙彪是豪爽之人,重义轻利,于是道:

“那倒不必这么多。我们再次结交,怎么能平白无故地要你这么多银子呢?”

孙彪道:

“我这银子,可不是白送的,我有个条件。”

金元魁一听,慌了,急切地道:

“什么条件?”

“我想跟着年公子,为你效犬马之劳。这银子就是我送给年公子的见面礼。”

年羹尧刚开始也是一惊,后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大喜,他原本就想来江湖之上,结交天下英雄,今后自己干一番大事业时,能得这些英雄的帮助,现在果然有人愿意投靠自己,先是金元魁,现在又是孙彪。心中自然高兴,如果江南诸侠,也像他们一样,那该多好!不过,诸侠比自己年龄大,武功高,可能会被他们看轻,再加自己的出身,他们似乎不乐意与自己结交。

想到此,心中酸酸的,但眼前的孙彪,倒让人高兴。

“如果你不怕埋没你的才能,我倒可以带你走。”

孙彪一听,十分高兴,忙施礼道:

“多谢年公子,不过我还要回去把手中的一些事向镖局交接,不如我们约个地点,等我料理好家中的事,前去相见。”

“那好,我们就在杭州西湖客栈相见吧。”

“好,一言为定。”二人抱拳作别。

金元魁边走边道:

“年公子,你答应收留孙彪,那也要答应收留我。”

年羹尧见他满脸稚气,故意逗他:

“我要是不答应呢?”

元魁把头一扭,不由加快脚步,独自走在前面,不理年羹尧。

见他生气,年羹尧强压着不笑出来,故意问他:

“金元魁,怎么啦?”

“人家拚命去出战,你都不肯收留,孙彪要给你几百两银子,你就答应收留他,我看你重利轻义,不是朋友所为。”元魁小声嚷道,双眼似有泪水。

年羹尧一见,哈哈大笑:

“我是逗你的,现在你不是跟着我了吗?就凭你刚才斗毛贼的表现,我能不收你吗?”

金元魁破涕为笑,忙拱手施礼道:

“见过年少爷。”

“这就完啦?”年羹尧看着他。

金元魁呆呆地看着年羹尧,他不知道这句问话的意思。

“你见别人拜见主人时,是这么行礼的吗?”

金元魁心中一怔,他明白了,自己要行大礼。看来这年公子心是很冷酷的,对属下并无多少仁慈之心。金元魁今天这点体会,在以后他会看得更清楚,到年羹尧做了大将军以后,对属下十分严明,据说,有一次,年羹尧坐轿出门,他一掀帘子,看见前面一个轿夫的两只手扶着轿杆,冻得通红,心中有些怜悯,便道:

“把双手拿下。”

就听两边一声吆喝,停下轿来,不一会,就有人把那轿夫的两只手斩断献了上来。年羹尧一见,属下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

此时,金元魁正在向他行大礼,他笑哈哈地拉起了元魁道:

“罢了,罢了,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二人高高兴兴地离去,翻过了这山,上了官道,直奔杭州城而去。

这一日,终于来到杭州城下,望着城门,心中大喜,暗暗道:终于到了。

进了城门,年羹尧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有几个人总是在他身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个个身体健壮,象是官家捕快。年羹尧心中一惊,暗叫声“不好,”边走边想着如何脱身。

此时,街旁有一小巷,年羹尧迅疾一侧身,转进巷内。后面几位大汉急忙追来,金元魁正在观赏街景,忽见年羹尧纵身向小巷里跑,正在纳闷,又见身边也跑过去几位大汉,他知道年羹尧遇上了麻烦,也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刚进巷内不远,就见年羹尧已被六、七个大汉围住。

年羹尧原本想借助巷子脱身,可刚跑没多远,两侧的小巷里又窜出两位彪形大汉拦住去路。

回头一看,后面四人也已追来,六人把他团团围住。

一个满脸麻子的人,似是个头目,抱拳道:

“请问这位公子,可是京中来的年羹尧?”

年羹尧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很难打败这六条大汉,他知道这些都是衙门的捕快,看身手不是无能之辈,现在只能见机行事了,于是昂首道:

“在下正是。”

“公子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来请公子,有人要见公子,只能有劳公子随我们走一趟。”这班人并没有上来捉他,也没给他上枷锁。

年羹尧纳闷,自己刚进杭州城,就有人要见,这不是好兆头,看这架式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忙道:

“谁要见我?”

那麻脸人有些不耐烦,但也没发作,只是道:

“公子,你到了一切就会知道了,在这大街之上不是说话的地方。”

年羹尧想他们怕在这耽搁,自己趁机走脱不如马上回去交差,但又无法发作,他们可能知道自己是巡抚之子,不敢无礼。

金元魁呆呆站在不远处,他没能上前,因为有位大汉挡住了他,年羹尧对他道:

“你到西湖客栈去等孙彪,如果我三日不去,你就和孙彪一道商量出路吧,不必等我了,你们可回吴江做点生意。千万不要重走老路,见了孙彪转告我刚才的话。”

金元魁闻言,吓得流泪道:

“年少爷,这是怎么回事?我要和你一道去。”

“不必了,我会没事的。你放心,记住刚才我说的话。”

金元魁不住地点头,眼睁睁地看着年羹尧随几位大汉而去。

要见他的是浙江巡抚范承谟。

这是年羹尧从那麻脸捕头嘴里打听来的,他对年羹尧并不蛮横,而是很客气,他还告诉这年公子自己叫张义。

范大人为何找我呢?难道是苏州府把案子报上来了传到这浙江巡抚府了?这范大人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的呢?

“范大人见我有何事?”年羹尧边走边问道。

“不清楚。”张义也不看他继续向前走,这张义并不知道年羹尧是巡抚之子,他只知道范大人今早把他传去,派他带几个武功好的捕快,去北门把守,见到年羹尧把他请进巡抚府,也没说姓年的犯了什么事,只吩咐对年羹尧不要动武,只向他讲明有人要见他,向他打听一些事就行了。行前把年羹尧的长相特征详细描述了一番。

年羹尧心中有些宽慰,这范大人并非是捉拿他,而是找来问话,但他又一想,这范大人可能知道自己与诸侠有染,会不会追究起来呢?如果要追究,不但自己的前途葬送,怕还要连累父亲。

但最后他还是放下了心。因为他知道这范大人是大清朝有名的清官。自己虽与诸侠有关联,可并未参与他们作案,也没给他们提供什么帮助,不会因为与他们见了一面,想交交朋友,就被累及吧!

这范承谟确实是个好官。

据史书记载,范承谟出身官宦世家,是大学士范文程的次子,早年初任侍卫,后中举,次年及进士第,选庶吉士,授弘文院编修。在任秘书院侍读学士时,因勤奋、耿直,擢国史院学士。

康熙九年,授浙江巡抚。

范承谟上任后,勤政务实,爱民如子,不仅杭州、嘉兴、绍兴、湖州、宁波、金华诸府,凡浙江所辖之地民众,无人不推崇爱戴,范大人励精图治,造福一方,广大属民有口皆碑。

偏巧这年浙江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水,杭州周围四、五个州府,一片汪洋,受灾深重。范大人一面亲往各地视察,督促地方州、县官吏带领属民抗灾自救,一面奏请圣上以库银八万两到湖广之地购买大量米谷,赈济灾民。浙江辖地内虽受百年大灾,但无一人忍饥挨饿,黎民百姓对天高呼“范青天,”范大人所到之处,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迎送。

这一大手笔,使范大人的美名,再次名扬天下。在此之后,还有一事,使他德政昭彰。

宁波、台州一带临海之地,大多河、湖密布、沼泽、荒田很多。巡抚府奏请圣上免除赋额。

仁主降旨,令范承谟覆勘。范大人不象一般官吏,到各处走马观花看一看,让各府县自报数字,而是亲自到各地实地考察,亲自丈量,然后奏请豁免荒田二十八万四千六百亩。皇上对此十分满意,百姓也对范大人的务实作风无比赞叹。

象这么一个清官是不会随便处理任何事的,只要范大人去认真调查,会知道我年羹尧并未犯过任何大清律法,他是不会治我的罪的。

年羹尧一路上,都是这么想的。

正如年羹尧所想,范大人并没有审问他,而只是问了问来江南路上的一些情况。他被带进巡抚府,并不是送上大堂,而是被带到了范大人的书屋里。

范大人并未穿官服,只穿普通衣服,坐在那儿喝茶。年羹尧刚要跪下行大礼,被范大人止住道:

“免了,免了,我也没穿官服,也不是谈公事,不过听说你到了江南,想找来谈谈,不必行大礼,还是行叔侄之礼吧。一旁坐下说话。”

年羹尧忙行叔侄之礼,起身后坐在一边,他更加敬佩范大人的人品,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后来的年羹尧在为官从政上多向范大人学习,但在这一点上,却做的远远不够。

“年公子,此番出京到江南是来玩玩,还是有事要办。来到杭州也该提前向我打个招呼我也会对你有个照应,万一有何不妥,他日见了年大人我又怎么说呢?”

年羹尧一听,忙道:

“范大人,小侄出京原本是去湖广省亲的,途中偶遇友人说起尊师在这江南,一时心血,折途而来,并无紧要之事,怎敢打扰范大人呢?”

“自京来此,千里遥远,一路之上可曾出现一些事端?”

“羹尧虽学识浅陋,但也懂得我大清律法,当能辨明是非,识真别假,并未做出不妥之事,请范大人明察。”

“这是自然。堂堂巡抚之子是不会胡作非为,招惹是非的。不过风闻你与江南诸侠过从甚密,不知可有此事?”

年羹尧心中一凉,范大人果然问及此事,忙道:

“确有此事。开始听朋友说尊师为江南奇士,误以为师父是江南诸侠之一,故而多方打听,后见到各位侠客,才知其中并未有尊师。与诸侠相识,仅有一面之谊,并未深交,何况诸侠对我身世不解之后,与我并不亲密,似不愿与官家往来,所以我与他们远谈不上过从甚密。至于其他种种均为传言。”

范承谟边听边点了点头,稍有赞许之意,转而又道:

“江南诸侠这次来到苏、杭,屡屡作案,他们大多对官府不满,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你应当心才是。你贵为八旗世家,一品大员的儿子,沐浴皇恩,不可因此招风引雨。”

“范大人见教的极是,羹尧一定铭记在心。”

范大人今日的疑虑,在以后年羹尧的命运中得到验证,他最后的悲惨结局,不能说与这段经历无关。

二人正在谈着,忽有差役来报:

“范大人,刚才总督府来人,让年公子到总督府去一趟。”

范大人似知其中奥妙,忙笑道:

“年公子,快去总督府,有要人相见,你要当心喽。”

年羹尧非常惊恐,他想不到是谁要见他,便问道:

“范大人,何人要与我相见?”

范承谟神秘一笑道:

“此事不便泄漏,公子前去自然便知。”

年羹尧不便多问,起身告辞,范大人传下话去,派四名差役引他去总督府。

一路上,年羹尧忐忑不安。范大人说有要人相见,会是谁呢?总督刘兆麒?去总督府肯定会见他,不过家父与他并不来往,自己乃一年轻后生,这刘总督见自己又有何事?刚才范大人的神情,好象不是刘总督要见。还有谁呢?虽然父亲是湖广巡抚,但与江浙一带大员熟识的不多,在军界就更没有了。能住在总督府肯定是朝中显贵,他们到江南来,肯定会有公务,怎么会召见一个闲人呢?

难道是四阿哥?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早听路民瞻说过四阿哥来到了江南,不过他会召见我?他知道有个人叫年羹尧,也来到江南?不可能。这皇子居于深宫,虽年家曾做过宗人府丞,与皇家较熟,但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他不可能知道自己。但那人是谁呢?年羹尧想不到会是谁,可他有种预感,他满脑子只剩下三个字“四阿哥”。如果是四阿哥,他召见我会问什么呢?也是询问我与江南诸侠的事?他要知道我与诸侠有关联,会不会怪罪下来?那时,不仅自己,怕父兄均要受牵连。想到此,不由冒出一身的冷汗。不过,听路民瞻说过,四阿哥对了因很感兴趣,大概也想了解了因的独门暗器,也不排除他想结交江湖侠士,果真如此,那就不会有大问题。边走边想,不觉已来到总督府。

年羹尧被带到客厅,刘大人早已在那等候,行大礼见过后,刘大人并未留他在客厅闲谈,而是吩咐道:

“引年公子去见四阿哥!”

年羹尧一听,大惊失色。虽然他早已想到四阿哥,但那只是推测,一旦真的成为现实,仍不免大惊。

一路上也不知从哪儿走来的,只是想着四阿哥见了会问什么,自己怎么回答。恍惚间,就听有人道:

“让他进来。”

这声音不大,但很威严。

年羹尧这才发现差役已引自己来到一座高大的房子门前,门口站着两人,一边一个,高大魁梧,气度不凡,见了他目不斜视,那声音就从这屋里传来的。

他忙快步跨过门槛,这是一间书房,一个人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书,果然是邯郸所遇的四少爷,也就是刘大人所说的四阿哥。

年羹尧忙低下头,快跑几步,双膝跪地,口中高呼。

“年羹尧叩见四殿下。”

年羹尧的父亲曾做过宗人府丞,年府与皇室关系也较密切,小的时候,年羹尧也曾见过几位阿哥,也知道这位四阿哥叫胤,但毕竟是君臣关系,不可过分亲近,后来蓝大褂师父管教严厉,与年大人有约在先,在年羹尧学成之前,不见任何客人,所以此后他就很少有机会见到宫中的皇家之人,后来年大人升任侍郎,外放湖广,不再管理皇室事务,更无机会见到皇室之人。在邯郸的时候,正与马天雷饮酒,稍有酒意,又只见半个脸,再加多年不见,所以年羹尧根本不可能认出那四少爷是四阿哥。

“嗯”。年羹尧并不敢抬头,只听得这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很轻,但很有威严。“平身罢。”

年羹尧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这四阿哥生性傲慢,也知道在皇室人身边很危险,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杀身横祸。听见四阿哥发了话,忙道:

“谢四殿下。”慢慢爬了起来,退立一旁。

四阿哥这才慢慢把书放在桌上,目光移向年羹尧。

那目光很深邃,冷峻,使人不寒而栗。

“年羹尧,邯郸一别,已有数月,你本湖广省亲,怎么跑到这江南来了?”

年羹尧闻言,不敢怠慢,忙回道:

“四殿下,邯郸城中,幸睹贵颜,而年羹尧有眼无珠,请四殿下恕罪。”

“罢了,当时没认出来,不会怪你。不过今后在外面不要称我‘四殿下’、‘四阿哥’、‘四太子’叫我‘四少爷’。”

“是,四少爷。”

“在这总督府里应称‘四殿下’或‘四阿哥’。”

“是,四殿下。”

“年羹尧,你到江南有何事要办?”

“回四殿下,我本去湖广省亲,但途中听说师父在江南。念及幼时师父对我苦心教诲,恩爱有加,使我没齿难忘。自师父不辞而别之后,朝思暮盼,无日不思师父的培育之恩。忽闻恩师踪迹,不免寻师心切,折道而来追寻。”

“关于你们师徒的传言,我在宫中略有所闻,那老师确是一位奇人。”四阿哥毫不经意地说。

年羹听后一怔,他早听说皇室耳目很多,许多大臣的事,皇室都知道,现在看来,一点不假。

“四殿下,年羹尧原本是来寻师,至今也没踪影。既然四殿下知道这事,也必知道我不是借家父之名到处招摇,我也就此作罢,立刻返去武昌,以免四殿下费心。”

四阿哥笑了笑,这笑深不可测。

“年羹尧,你敢对我不满,说我怀疑你?”

年羹尧惊飞魂魄,知道自己失言,忙磕头如掏蒜:

“奴才该死,奴才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罢了,这只是句玩笑话,我还有事要你去办,你怎么能走呢?”

年羹尧吓得一身冷汗。忽听说四阿哥有事要自己去办,又是一阵的心悸,但转而又是一阵惊喜,四阿哥让自己去办事,不就证明四阿哥信任自己吗?如果能为四阿哥办成这事,那今后的前途就会无量了。于是忙道:

“愿听四殿下吩咐。”

四阿哥收敛了微笑,又看了他一眼道:

“年羹尧,送你的一百两银子收到了吗?”

年羹尧一听,又是一惊,继而恍然大悟,原来在苏州顺昌客栈里施给古刹的那一百两银子,竟是四阿哥送的。不免吃惊万分,不知四阿哥为何这样做。忙道:

“年羹尧收到了,并已施于古刹。不知四殿下为何会知我当时有困难?”

四阿哥哈哈大笑道:

“年羹尧,你来江南到处探访江南诸侠,后又与他们结交,江湖风闻已久。后见你在古刹内,对伤那李虎的吕四娘,并未阻拦,知你想结交诸侠,并不与江宁织造府是一道上的人。我才派人给你送去一百两银子,替你解围。”

年羹尧心中暗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四阿哥的视线中,他连自己没有银子都探知得一清二楚。真让你吃惊,但旋即又坠入迷雾,自己与江宁织造府怎么扯在一起了呢?不禁道:

“四殿下,年羹尧不明白,这与江宁织造府有何关涉?”

四阿哥冷冷一笑道:

“李虎是江宁织造府的一个耳目。”

年羹尧知道,这江宁织造表面上只是专门替皇室采买各种御用物品,实际上他的权势很大,可以说势倾江南。

江宁织造名叫曹寅。曹家祖上原来只是王府的一名包衣。后来曹寅的母亲做了当今皇上康熙帝的乳母。曹寅与康熙帝年龄相仿,同吃一个奶头长大,后又与康熙一起读书,是皇子侍读,这两人从小就生活在一起,情同手足。那康熙帝亲政后,对这曹家皇恩浩荡。曹寅先是在宫中充当侍卫,终日与圣上在一起。后来曹寅被圣上派往江南,任江宁织造,从国库拨出银两在江宁建造了豪宅大院作为官邸。当时朝中很多人不明白,这曹寅为何会到江南去。因为他如果想做官的话,那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却被派出京去。后来时间一长,众臣才明白其中奥妙。这江宁织造,表面上只是为皇室采购物品,实际上是皇上派驻江南的秘密情报机构。他府中有许许多多的耳目行走在江南各地,对各个府衙,上至总督、巡抚,下到府、县各级官吏进行监督,对江南各地反清势力进行监视,一时权倾江南。曹府与皇室的亲密程度从皇上的行动上天下皆知,皇上曾六巡江南,有五次把曹府作为行宫,由曹寅在府中迎驾伴宿,一时天下震惊,由此也可见这江宁织造府是何等的权势。

不过从四阿哥的语言、神态上又让人起疑,他说知道自己与江宁府不是一道上的人,才送银子解围的,难道四阿哥对江宁织造府不满?对皇上也……?他不敢想下去了。突然他想明白了。

这四殿下有野心,他要从现在开始就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以备以后能争夺天下。而我年羹尧在邯郸露出了大力神功,可能被四阿哥看中,成了他网罗的目标。果真这样倒是一件幸事,有四阿哥做靠山,今后的仕途会一帆风顺。但参与皇室争斗并不是件好事,这种争斗自古以来是最残酷、最激烈的。宫帏之中,杀父弑兄时有发生,王公权臣为之抛头丢命,更是枚不胜举,屡见不鲜,一旦涉入皇权之事,身首异地,诛灭九族,应该是早已料想清楚的事,而年羹尧对此事还从没有仔细思考过,所以不免有些害怕。

“怎么,你还没想明白?”四阿哥面有不悦之色。

年羹尧忙道:

“愿听四殿下吩咐。”

四阿哥瞪着年羹尧,道:

“年羹尧,你是读书之人,对历史上的一些自然了解,我想问问你对有些事的看法,你要如实说来。我刚才又在看《资治通鉴》,你应该知道唐朝有个‘玄武门之变’,你如何看这事?”

年羹尧闻言,不由大骇,他怎么能不知道这“玄武门之变”呢。那唐太宗李世民当年并非太子,而只被封为秦王,但这秦王功业克建,威震四海,人心所向,很多人象房玄龄、杜如晦等就力劝秦王争取王位,建不朽之业。于是秦王李世民在玄武门外设下埋伏,趁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上朝面圣之机,把他们杀死。这事发生于六二六年六月三日,七日立世民为太子,两个月后高祖李渊传位于太子世民,始为唐太宗,现在四阿哥问起这,有何意图?他不敢贸然作答,只是战战兢兢地道:

“这事我略有所闻。”

“那你如何看那唐太宗李世民呢?算不算失德犯禁?”

年羹尧一时无语,他不敢说,他知道说不好有杀头之祸。

“说说无妨。”四阿哥笑了笑道,“我们今日之谈,只有你、我知道,我们不过是在谈谈古,并无其他,你大可放心。”

年羹尧见不说过不了关,壮了壮胆道:

“上有失德乱法犯禁之事,历史上很多。但有好有坏,有忠有奸。要看他们如何失德,乱法犯禁是为了什么?象那汉高祖起自亭长,手持三尺长剑以覆暴秦,这能是乱法犯禁吗?就是那唐太宗玄武门喋血,也不能说是他失德,那太子李建成虽不象旧史记载那样昏庸无能,但他的政治才能和军事才干要很逊于李世民。那秦王李世民雄心奋发,战功卓著,驰骋沙场,叱咤风光,举足轻重,功盖天下,中外归心,如果根据立贤的原则,无疑立世民为太子更为理想。所以在当时他那样做,全是为国为民,才不惜大义灭亲。若不然,此心唯天可表,他敢把这段史迹坦白写于《唐书》留给后人看吗?所以,我认为唐太宗是一位圣主贤君,他一生的政绩也说明了这一点,贞观之治为盛唐伟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建立了一个大帝国,至于他取位的手段……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是时代、历史对他的召唤,他如果不采取这种手段,就不可能建立起一番伟业。”

年羹尧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没想到自己竟能滔滔不绝,说了这么多,此时,汗已湿透了内衣。

“年羹尧所说如有不妥之处,请四殿下治罪。”

“年羹尧,刚才我早已有言在先,你怎么还有这样的话?”

他心中宽慰了许多。

四阿哥听了年羹尧的一席话,从心中高兴,暗暗庆幸自己能发现这么好的人才。当年的李世民之所以能成功,还不是仰仗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文武贤士的帮助,才获成功。眼前这位学识胆略并不逊于他们。

“年羹尧,风传你与江南诸侠结交,可有此事?”四阿哥盯着他的脸。

年羹尧不由低垂目光,道:

“四殿下,年羹尧与江南诸侠不过是一面之谊,并无深交。”

“你见过了因和尚?”

年羹尧一听四阿哥提起了因,不由想起那个月夜,想起苏州被官差所追之事,忙道:

“四殿下,在苏州南郊曾见过一人,似是了因,不过并没谈什么,他就走了。”

“见过他那暗器?”

“见他使过,杀那和尚就是用的那暗器,月光下我也没看清楚,只见白光一闪,那和尚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被取去首级。”

四阿哥冷冷道:

“哪有什么和尚,那不过是江宁织造府的一个耳目,那是一个捉了因的圈套。”

年羹尧心中一惊,不想事情如此复杂,连江宁织造府也插手此事,那天如不是自己莽撞,先中圈套,不知了因是否能走脱。

“在苏州是四殿下派人拿我吗?”

四阿哥面有鄙夷之色,不屑道:

“如是我拿你,你能到得了这杭州吗?”

羹尧自知无趣。四阿哥又道:

“我在苏州时,曾在知府沈珑面前说过你年羹尧到处打听了因和尚,可能他记住了你的名字,后来出了那案子,他就派人拿你,不想让你脱身。我听说后捎过话去,说那案子不是你干的,方才作罢。”

年羹尧这才知道在苏州虚惊一场,害得自己走了十几天的荒岭野道,根本官道上就无人捉拿。

“了因有没有来这杭州?”四阿哥又问道。

“我不太清楚,不过他会来的,诸侠已开始到杭州了,他也会来此约会。”

“他们什么时候约会,我们能不能赶去相见?”

“怕不行。”年羹尧说的很肯定,“我向几位大侠曾提出这个要求,都被他们拒绝了。他们说想赴会,必须前次约好,下次才能相见,他们已答应在杭州相约时,讨论我是否能在春天苏州的约会上与他们相见。”

“路民瞻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四阿哥像是自言自语。

“路民瞻说,他见过四殿下。”

“你告诉他我的身份了吗?”

年羹尧点了点头,四阿哥脸一沉,用手一指:

“你可能会坏我的事。”

年羹尧有些不安,四阿哥很不满,有指责之意。忙解释道:

“江湖之人最讲信义,他们如果知道谁用心不诚,会永远与之绝交。”

“注意与诸侠保持关系,特别是那了因。”四阿哥似命令年羹尧,语气很肯定。

“四殿下,那了因和尚武功高强,江南第一,一旦知道我们的意图,我怕不能对付了他。”

年羹尧并不敢完全担当起这事,一来怕办不好得罪四阿哥,二来想那静一道人、了因和尚和江南诸侠对自己并无敌意,他不想充当出卖朋友的叛徒。

“这你放心,我会派人暗中帮你的。过来见见这位年公子。”

话音未落,从幕后走出二人,门口也进来二人,四人个个虎背熊腰,身着劲装。

年羹尧知道这些都是大内高手,来自极北,与皇家有乡亲之谊。这些人必是皇家心腹死士,所以随四阿哥南行而来。

“我来江南,一共带了四个侍卫:乌哈、乌萨、乌查、乌那。”四阿哥一一指着他们向年羹尧介绍。

这一座座肉山,组成一道肉墙,他们分别向年羹尧点头示意,算是打过招呼,但并不热情。

“这四位都是武林高手,请你们要多多指教”。年羹尧道。

“在京中可以算是,但在这江南倒不一定能算高手。”四阿哥淡淡道。

“四阿哥……”为首的那位要说什么,可看见四阿哥用眼瞪他们,就把话咽了下去。

“你不服,是吗?”四阿哥面带不满之色,“非等人家把你打倒,你才会承认。”

四人再也不敢说话,但神情很是不服。

“你们要知道,这年公子是自己人,如遇到什么不测要相互帮助。”四阿哥扫视了他们一眼。

四人点头。四阿哥又来问年羹尧:

“你住在哪儿?”

“西湖客栈。”

“那好,有什么事,可到巡抚府或总督府找我,如果我不在,巡抚、总督知道我去哪儿。”

“四殿下,我现在不能回去。”

“为什么?”四阿哥不解。

“江南诸侠对官家有怨,如果我大白天从这总督府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他们肯定会知道,必定以为我是官家眼线。一定不会与我结交,什么事也干不成。我必须天黑后再走。总督府要放出话去,说年羹尧夜里打伤了府内差役,亡命江湖。”

四阿哥微微一笑,他看到年羹尧不但有胆有识,而且还很有智谋。

西湖客栈在杭州很有名气,坐落在钱塘门附近西湖之滨,气势宏伟,风景迷人。

年羹尧来到西湖客栈,金元魁早已安排好食宿,正守着孤灯发愁呢。听到公子来的消息如孩子般飞快地跑出来迎接。二人欢喜不已。

第二日,杭州街头传出一条消息,有一位江湖大侠年羹尧在总督府打伤差役,不知去向。

不一会儿,金元魁神色紧张,跑回来问年羹尧发生了什么事,他平静地道:

“没什么,你再去街上打听有没有其他风声。”

金元魁一整天就在街上行走,晚上回来说,街上只听到这个消息在传,但并不见差役、捕快,也不见府衙出告示抓人。年羹尧知道,这消息传了一阵就没事了。

这几日,他一直呆在客栈里,白天派金元魁上街听听风声,有没有其他新闻和江南诸侠的情况,自己呆在房里看书,偶尔站在窗前,眺望西湖的景色。金元魁的情报说明,关于打伤差役的传言已经平息。

现在可以出门了,吃罢早饭,交待金元魁在客栈里不要出去,自己则健步向外走去。

他既没去大街上闲逛,也没来西湖游玩,而是直奔城西而去。

小半晌,年羹尧来到飞来峰下的灵隐寺。这里香火十分兴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

进了寺门,他并没去大殿烧香,而是拐进寺内一个拐角,那儿有个小和尚正在扫地。

“小师父,请问贵寺有没有一位不昧大师?”

小和尚正在专心扫地,没提防后面冒出个人。回首一看,见一大眼睛的青年人正站在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忙答道:

“我刚到寺里不长时间,没听说有不昧大师。你再去问问其他人。”

年羹尧有些不悦,这小和尚可能在推辞,但又不便发作,只得道:

“小师父,能否带我去见你们的住持?”

那小和尚点点头,工具一放向后走去。穿过天王殿,又经过几处经塔,来到大雄宝殿。这里人最多,紫烟缭绕,经声朗朗,伴着木鱼声许多人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磕头许愿,请求菩萨保佑。年羹尧无心看这场景,随小和尚来到了大悲阁,穿过此阁,来到后院松柏掩映下的念佛堂。堂前有一和尚立在门旁。小和尚向那位和尚低声说了几句话,转身而去。这位和尚过来施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你找方丈有何事?”

年羹尧知道,面前这和尚是住持的侍仆,便笑笑道:

“在下年羹尧,前来贵寺打听一人,不知不昧大师是否在贵寺修炼?”

那和尚一怔,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青年人,道:

“施主,我寺并无不昧大师,为何会到这儿来打听?”

年羹尧见这和尚仍有戒备,忙道:

“小师父,是了因师父告诉我的。他让我到贵寺来找不昧大师。”

和尚一听,忙笑道:

“原来如此,请施主稍候,待我向住持通报一声。”

不一会儿,这小和尚引着一位年近七旬的和尚前来,那老和尚胡须、眉毛全都是银白,脸色红润,身穿黄色袈裟,见了年羹尧,微微施礼道:

“阿弥陀佛,年施主,不知你与不昧大师有何渊源?”

羹尧急忙还礼道:

“住持师父,在下是来江南寻找师父的。在邯郸周家庄周鲁庄主向我提起不昧大师的法号,说他知道我尊师是谁。在苏州又有了因师父告诉我到贵寺可以寻到他,所以我冒昧前来打扰。请大师能告知不昧大师,请他告诉我师父的行踪,以了却我心中之憾。”

住持听后,微微点头,笑笑道:

“施主寻师之情,老衲理解。不过,不昧大师并非在本寺修炼,所以现在不在本寺。了因所言是因不昧大师与老衲交游甚投,常在我寺作客。”

年羹尧一听,很是失望,黯然道:

“不昧大师在何处修炼,住持能否指点一二,让在下前去打听?”

住持微微摇头,道:

“不昧大师,白云仙鹤,飘游天下。老衲也不知他的仙踪,不过施主不必担心,他与老衲有一约会,半月之后,他将来本寺。至于他的修炼之所嘛……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介绍来的,定不是外人,不妨告诉你,他在城南五云山五云寺。但现在他肯定不在寺内,前日五云寺还来人向我询问不昧大师是否在这。你这时前去也是白跑,不如在城中逗留几日,游游西湖十景,在千岛湖泛泛舟。半月之后,老衲见了他定向他说明施主来寺中找过他,让他在这等你。到时,施主再来相会,意下如何?”

年羹尧忙谢道:

“多谢住持大师,现在也只能如此,在下告辞。”

出了灵隐寺,心乱如麻,一种无名的烦恼涌起,为何办什么事都不顺呢?了因见了又失,师父找不到,现在不昧大师也不知行踪。眼看离年关还有二个月的时间,如果半月之后再找不到师父,那也只得回武昌,以免父亲担心。现在,四阿哥又吩咐去找了因,结交诸侠,这些侠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呢?

年羹尧愈想愈烦,但更让他烦的事还在后面。

一进客栈,就感觉有些不对,金元魁并未像往常那样在门口迎接。进房一看,也不见踪影。

开始以为他上街逛去了,可直到吃午饭也没见人。向掌柜的一打听,掌柜的道:

“早上你刚走不久,来个姓孙的人,说要找公子,我把他带到你房间,交给你的随从。不一会儿,就见他们两人一道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年羹尧一听,稍微心安一些,他知孙彪已来,肯定二人在街上玩去了。说不定现在正在酒馆喝酒呢。自己走时,也没告诉金元魁何时回来。

可他越来越感到不妙。太阳已平西了,人还没回来,会不会喝醉?回想起初见金元魁时的情景,心中一惊。

他不由走出客栈,来到了街上,走了几条街,看见喝醉的人不少,可没一个是金元魁他们。

日落黄昏,他回到了客栈,人还是没回来。这时,他知道出事了。金元魁向来听话,从不到处乱跑,今日这是到哪儿去了呢?难道会被……

年羹尧摇了摇头,不会的。孙彪虽是一面之交,但从言行上也可看出是侠肝义胆之士,不会欺骗我的,他既然愿意投靠我,就绝不会把金元魁拐去或卖或杀。再说金元魁也不是一个小孩,不是轻易能对付的。

他们一定出事了。是谁与他们过不去呢?是诸侠?不会的,江宁织造府?那也不可能,我们与他们并没有结怨,他们只与诸侠有仇,是不会殃及诸侠朋友的。再说也不是什么至亲朋友。

那只有一种可能,孙彪出事了。孙彪在江湖上行走,又与拦路抢劫的匪徒过从甚密,其中细节,无人知晓,他是否会干过违法的事,来到城里被捕快捉去?捉他也不会捉金元魁?也没听说杭州街上抓过人?

可能孙彪碰上仇家了。他在江湖一定结了不少怨,今日在杭州街上,被人寻到了……他愈想愈害怕,愈想愈气愤。他怕二人有闪失,他气孙彪的那些仇家。

他们一夜没有回来,年羹尧一夜也没有睡。他晚上又出去找了很久,几乎找遍了全城,也没发现他们的踪影。他感到很惊异,这二人到哪儿去了呢?他哪里知道,此时二人正在离杭州三十里外的鲍家寨。

直到第二天清晨,金元魁才回到客栈,不过他不是自己走回来的,而是被别人抬回来的,已经不省人事。

二、西湖美女温柔乡

三杯酒下了咽喉,年少爷的血脉就有些个贲张起来,手脚也不那么老实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面对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西湖少女,不醉也难。柳兰芝却还在那里半推半就:“公子,人家卖艺可不卖身哟……”

年羹尧一夜未睡,正和衣歪在床上,刚迷迷糊糊睡着,有人拍门道:

“年公子,不好了,金元魁回来了,快到外面看看。”

年羹尧听到喊声,急忙披衣下床,来到前厅,门口已围了不少人。来到跟前一看,金元魁躺在门板上,脸上血污斑斑看不清面目,像死去一样。年羹尧忙蹲下去,用手试了试,鼻孔尚有气息。

“哪位是年公子?”门板边站着四个人,像家丁模样,问话的是其中的一个人。

年羹尧强压怒火,慢慢站起身,瞪着那人道:

“我就是。这是怎么回事?”

“孙彪昨夜带这个人到我们寨子闹事,被寨主打得如此,听孙彪说要来西湖客栈找年公子,我们寨主估计年公子可能是老大,于是按江湖规矩,替他稍作包扎后,就差我们四人把这人送来,孙彪寨主已留下,准备交给官府。这位不是本地人,看在年公子的面子,送了过来,如果年公子有什么话,可与我们寨主说。”

说罢,四人收起门板,扬长而去,年羹尧并没阻拦,差人把金元魁抬进屋里,问道:

“掌柜的,此处有没有治疗跌打伤的郎中?”

“有,隔两条街就是,我已差伙计去请,公子不必着急。”

此时,早有伙计送来清水,年羹尧为他洗去血污、泥土,脸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郎中仔细检查了一番,抬头对年羹尧道:

“还好,此人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打的人手下留情,并未伤及骨骼,内脏。伤者是失血过多昏迷。如能醒来,估计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有没有危险?他还能不能醒?”年羹尧十分紧张。

郎中又看了看,用拇指掐元魁的人中,就见金元魁浑身猛一抖动,气息粗了起来,郎中面有笑容。道:

“醒过来了,喝下药,一个时辰后,就会醒来。”

郎中走后,众人散去,早有伙计把药熬好喂下。

金元魁慢慢睁开眼,见年羹尧虎着脸,正站在床前。他不由鼻子一酸,双眼闭上,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昨天哪儿去了?”

金元魁听到问话,忙道:

“我是想帮孙彪讨个公道,没想到那鲍飞武功真好,我们二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年羹尧没好气地道:

“你认为你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吗?初涉江湖不知深浅,到处乱闯,你们是找打。”

金元魁见他生气,也不敢再说话,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喃喃地道:

“这事怪我,是我答应帮孙彪讨个公道的。”

“事情过去了,就不提怪谁的话了。你们要讨什么公道,由我去讨,现在倒好,公道没讨到,人却受了伤。那孙彪伤的怎样?”

“孙彪被打伤了,我去救他,不料家丁一起上来,拦住了我,把孙彪拖了去。我一气之下,硬向里冲,结果寡不敌众,被人打晕。都怪元魁无能,给年少爷添麻烦了。”言罢双目溢出泪水。

“现在不必言这些,你们既然提到我,那鲍飞伤你们,就是伤我,我一定要向他讨个公道,不过你应说说孙彪与鲍飞有何恩怨。那孙彪有没有向你提起过?”

金元魁躺在床上,点了点头。

鲍家寨离杭州城三十里,坐落在山脚下,这是一个新建的杂姓村落,原本南来北往的讨饭的、避难的人在此落户。以鲍姓人家最多,势力最强,故而得名。

寨主鲍飞,北方人,据说早年曾在军中混过,后又在衙门当过差,不知何故,被官家赶了出来,来到江南闯荡。一日闻听这一带有个鲍家寨,就前去打听,果然与鲍姓是一家。于是就在此落户。一般鲍家寨有条不成文的规定,后来的只能在村子西头住,也就是靠近山坡的地方建房,那地方离水井较远,地面也不太平坦。

但这鲍飞偏要打破这个规矩。当时有些村民很不满意,他仗着鲍姓的势力大,其他姓氏的人家也没有出面阻拦。只有一家吴姓人家,因要成为他的邻居,在背地说了几句不满的话,不知被谁传到了鲍飞那儿,他就怀恨在心。

吴姓的家主叫吴峻,他父亲是最早在此落户的三家之一。这吴峻夫妻俩膝下无子,只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了一位小商人,长年飘泊不定。二女儿嫁给了一个单身汉,叫孙彪。孙彪到吴家做了倒插门的女婿。孙彪自幼父母双亡,年青时就闯荡江湖,几近流浪,学得了一些功夫。虽年过三十,还没娶上老婆,吴家见他忠厚老实,又有些功夫,就招了这个女婿来支撑门户。

鲍飞,也不知从哪弄来这么多钱,几年时间就把这鲍家寨几个小姓人家的田产买了下来。后来又发生了一次水灾,一次旱灾,大多数人家只能靠卖地度日,鲍飞一下子又买了许多地,甚至他鲍姓人家,也有两家的地被他买去。他成了寨中最有钱的,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寨主。这吴峻一家呢,凭着大女儿的接济和一家的勤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那几亩水浇地牢牢抓在手里。

鲍飞想翻建住宅,建得宽大些,可那吴家的几亩地成了障碍,买又买不来,宅院又没办法建。与这吴家的矛盾渐渐表面化,再加有原来的那点恩怨,两家大吵了一架,种下仇根。但当时鲍飞立足未稳,又知孙彪并非等闲之人,所以也没敢太放肆。只是两家矛盾日益加深。

后来,吴家大女婿要做件大生意,就邀孙彪同往,路上有个照应。半年后,孙彪回到家一看,顿时傻了眼。吴家的几亩水浇地已成了鲍飞的宅院了。到家里一看空无一人,向村里人打听,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吴家三口病死的病死,自杀的自杀。再问原因,人家就摇头说不知。

孙彪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就暂时忍着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探知了真相:

孙彪走后,鲍飞一看下手的机会来了。吴峻有个小毛病,每天都爱喝两盅,但从不酗酒。鲍飞就串通本村小酒馆的老板和宵小之辈,把吴峻灌醉,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卖田契约,按上他的手印。等到吴峻酒醒以后,那鲍飞的家人正在吴家田里测量建房基地。吴峻哪受过这等欺辱,一怒之下,告到官府,鲍家有的是银子,又有契约为据,这场官司吴家自然输了。吴峻一气之下卧床不起,没出一个月竟不治身亡。吴氏母女无依无靠,只盼着两个女婿早日回来再作打算,鲍飞又用银子买来周围的几个无赖夜夜去吴家骚扰。母女俩实在无法活下去,抱在一起双双投河而死。

孙彪也算是条血性汉子,哪能咽下这口气。来鲍家讨个公道,鲍飞早有防备,家里养着几个壮丁,再加自己也会一些武功,那孙彪被打得奄奄一息。后来,鲍姓人家也觉得这事做得太绝,对鲍飞过于跋扈不满,才出面干涉,留下了孙彪这条性命。

孙彪伤好以后,一气之下,跑到山野之中拉了几个弟兄,干起了抢劫的营生,他有一个原则:只要银子不要人命,想积攒足够的银子,再来与鲍家打这官司,为吴家讨回公道。后来碰上城里镖局的武师田三壮押镖从这山里过,孙彪带人劫镖不成反被打败。田师父见孙彪言谈之间不像刁蛮之徒,不免问了他的身世对他很是同情,就规劝他不要再干这丢脑袋的营生,不如投到镖局。于是孙彪就来到了镖局,随田师父在江湖行走。有一次,田师父在押镖途中与人打斗中,被打成重伤,不能再行走江湖了,就被掌柜的送回老家。又请来一位新的武师,这武师对孙彪并不太好。孙彪在镖局干得也没什么趣,早想再回山中,但又一想田师父所劝,才没走回头路。这一日,路过山中,见年羹尧武功超群,心中很是敬仰,有心想结识一下。而且那几个劫匪也是自己道上的朋友,根本不是年羹尧的对手。所以孙彪从树上下来结交年羹尧。不想年公子也是豪爽之人,刚说要投奔他,他也就答应了。孙彪一想,现在自己已无牵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跟这年公子混几年再说。

等他来到西湖客栈,带了五百两银子。这是他全部的积蓄,准备打官司的,现在献给了年公子。当他从金元魁口中得知这年公子竟是巡抚之子,心中狂喜,有了这个靠山还怕扳不倒那鲍飞一个土财主吗?所以他就把自己的身世说给金元魁听,哪知那元魁听罢,勃然大怒,要为孙彪出这口恶气。孙彪那日见元魁身手也不错,再加上自己,二人定能拿下鲍飞。现在又有巡抚公子作后盾,也不怕官府会怎样。于是就携金元魁一道,向鲍家寨寻仇去了。

哪知鲍飞对孙彪防范更严。他早听说孙彪在山中占山为贼,手下有一帮人。后来又到了城中的镖局,结交江湖上的人,寻机报仇。他也养了十几个家丁,请人训练,并在家中各处设置机关。孙彪二人不知深浅,晚上摸进了鲍家。当年羹尧在城里寻找的时候,他们正行进在路上。年羹尧在客栈,面对孤灯难眠,三十里外却有场血战。

二人刚站定身,就被家丁团团围住,乱棒而击。他们虽然拚命抵挡,但因寡不敌众,身上被击多次,孙彪回头喊道:

“元魁,快去西湖客栈请年公子。”

孙彪刚说完,就听“啊!”的一声惨叫,倒了下去,金元魁刚想转身离开,忽见孙彪倒地,气愤至极,咬牙硬向里冲,想救出孙彪,还没走出四、五步就被十来个兵丁围住,不一会儿,就感到头被猛的一击,什么也不知道了。

鲍飞听家丁一说,吃了一惊,他也早闻现在许多大侠云集杭州,其中有个姓年的,不但武功高强,好像与官家还有些关联。今天这孙彪如何能结交这么一位人物,真是不可思议。见打昏的那人并不认识,怕是年大侠的仆人,所以也不敢过分,何况先前已有三条人命在身,只得按江湖规矩,把这昏去之人,包扎好伤口派四人送去西湖客栈,这孙彪自然是不能放他,等天亮后交官,花些银两,把他打入死牢,免得养虎为患,放虎归山,也算除去一块心病。

年羹尧早已气得说不出话,没想到这省会城郊,巡抚、总督的眼皮下,能有如此不平之事。

可见为官之难,范大人如此清官,但在其治下,仍有刁蛮作恶之人。这怪谁呢?怪下属不够尽心尽职。手下人用不好也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年羹尧今日有如此想法,才会在后来,大量荐举自己的人在手下做官,结果引来了结党营私之祸。

想了一个下午,年羹尧最后还是决定去鲍家寨一趟,他是巡抚之子,不可能去杀人,那样的话,官府追查下来,会惹麻烦的。就是有四阿哥,那也是要受影响的。如果不去,那鲍飞有三条人命在身,又把孙彪、金元魁打成这样,如何取信于他们呢?到那鲍家寨看看形势,如果鲍飞识相,倒可找到一条可行之路。

鲍安又涩又酸的眼皮,猛地张开,睡意飞到云外。他刚想打个瞌睡,感觉脖子一凉,低下一看,一把明晃晃的单刀不知什么时候架在了肩上。

“走,带我进村。”声音不大,但很有威严使人不可抗拒,他本来胆子挺大,现在也是心惊胆寒,都怪自己大意,在外站岗竟打起瞌睡没有听寨主的话。可昨晚一夜没睡,有人寻仇,捉一个,送去一个,白天也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今晚能不困吗?

他稍微迟疑,肩上的刀用了点力,刀锋已贴上脖颈:

“识相的,放乖点,照我说的做,决不为难你,否则杀了你!”那声音比刚才更冰冷。

鲍安被人用刀抵着后背,向寨子里去。因为有寨里的人在前带路,后边那人并没引人注意,过了两道哨卡,来到寨主的院门前,大门紧闭,他上前拍门,里面有人问:

“谁?”

“是我,鲍安。”

“你在外面守路,怎么擅离哨位,跑回来干什么?”有人厉声喝道,像是个小头目。

是啊,我跑回来干什么?鲍安支支吾吾,无从回答。

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两支火把照亮了鲍安的脸,他满脸的惶恐。

“你怎么啦?一个人跑回来吓成这样,是不是看见什么鬼怪了?”

一个人?鲍安猛然惊醒回头一看,那柄单刀不见了,人也没了。他这才大叫一声:

“有人进寨,快来人。”

他这边才喊出声,院内有人大声喊到:

“是谁?干什么的?”

顿时院子里灯火通明,只见一个人正手执单刀站在院子中,周围已围上十几个家丁。那人毫无惧色,对家丁说道:

“你们这鲍家庄二道埋伏,层层把守,我进到这儿没杀一人,没伤一丁,是给你们寨主面子,我也不愿为难你们手下人,快把你们寨主喊来,我要见他。”

其实,早有人跑到后院去喊寨主。后面鲍飞哪里敢睡,虽然孙彪已交送苏州府,伤者也送至苏州城,但还有那姓年的,他肯定不会罢休。这小子才是难对付的主,听说总督府的差役都拿不住他,果然是位高人。怪不得这孙彪竟敢贸然前来寻仇。他没有靠山,是不会这么做的。

现在姓年的今晚会不会来?来了会怎样?他不知道,正一个人坐在灯下苦思冥想,忽闻前面一阵骚动,马上站起身,向前面走来,迎面碰上一个家丁:

“庄主,有人已闯到院子里要见你。”

鲍飞心里一惊,没听一点动静,来人已闯过二道埋伏,果然武功高强。他不理家丁,快步来至前院,只见院内灯火通明,十几个家丁围着一位年青人,火把把他的脸照得通红,一双大眼,眉宇间有一股豪气,此时正昂首立在一群人中间,毫无惧意。

家丁一听寨主来了,自觉闪出一条路来,分站两旁。年羹尧向来人看了看,有四十多岁,样子很凶恶,一双三角眼透着凶光。看样子也不是善良之辈。此人就是鲍飞吧。

那鲍飞站在台阶之上,瞪着那人厉声道: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夜闯鲍家寨,你想干什么?”

“在下年羹尧。深夜来此,不免有些打扰,我恐白天前来,你寨主不识趣,会丢人现眼,晚上没什么外人。即使你丢人也丢的不远。”

鲍飞一听,果然是姓年的,心里就已惧了三分,但他不能示弱,强装着冷笑两声:

“近闻道上来了位年大侠,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今晚大侠如果是朋友,我鲍飞会待若上宾。如有其他图谋,休怪本寨主对大侠不恭。”

“嗬,好大的口气,我能是你的朋友?有点辱没我的名字吧?不用与你闲扯,今晚我是来向寨主讨教,孙彪到底在哪儿?他与你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鲍飞把双眉一挑,道:

“年大侠,孙彪乃本地一拦路抢劫的恶贼,早年在寨子里就欺压善良,到处寻衅滋事。后来亡命江湖,胡作非为,昨晚竟敢私闯民宅,图谋不轨,被我捉住,现已送与苏州府,也算为地方除去一害。倒是年大侠,徒有虚名,对此恶小多有庇护,又派仆人为虎作伥,同来寨中。我念及大侠乃江湖高人,懂得规矩,派人包扎伤口,亲自送去。想大侠会痛责下人,自思己过,不料大侠竟与恶小为伍,深夜前来,这似与大侠的身份和名声不符吧?”

鲍飞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句句有理,早把年羹尧气得背过气去。可等鲍飞说完,他倒又觉得很可笑,一个人能把自己的罪恶掩盖起来,并为自己套上光环,也真的难为他了。于是带着满脸的讥笑问道:

“鲍寨主,那孙彪岳父吴家三口之死又是何故?”

鲍飞似一愣,但马上回过神来,道:

“你说何事,我有点不明白,吴峻病死,那母女二人自杀身亡,与我何干?”

“吴峻原本好好的,为何一病不起,不治身亡,那母女二人又为何要自杀?”

鲍飞把头一仰,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还想问问别人呢?年大侠要想明白,还是去问问他们自己,可惜现在没法问了。”

鲍飞阳奉阴违,毫不以为然。

年羹尧气得胸中痛疼,憋闷难受,但他强忍着没发作,一旦动起手来,后果不堪设想,如那鲍飞能思悔改,也可放他一马。强忍着问道:

“吴家好端端的为何要卖地?卖过了为何又要状告你?”

鲍飞哈哈一笑:

“年大侠,你不觉得这问的有些可笑。吴家卖地,我有契约为据,至于他为何卖地,只有去问他们吴家,你到我这儿来问,是不是有点不是地方?他告我,那更说明吴家是无赖,卖过地,用过了银子,还想把地要回去,天底下有这种事吗?”

年羹尧一见这鲍飞并无改过之意,反而百般抵赖狡辩,不由怒发冲冠,厉声喝道:

“你这无赖之徒,竟敢强买他人土地,逼死三条人命,还在那儿狡辩,真不知耻,今天若放过你,真辱没了我的名声。”

鲍飞原本想这年大侠是何等人物,来此必大打出手,不料来的这人徒有虚名,似有胆怯之色,口罗嗦了很久,也没敢动手,他看了看围上来的十几个家丁,长棍短刀,个个如狼似虎,就是武林高手,也会胆寒,今日若能拿住这人送往官府,必定立下奇功。今后在官家眼里自己的身价更高,想到此大声喝道:

“你这贼寇,深夜私闯民宅,还敢在这骂人,给我拿下。”

年羹尧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气炸了肺,一双大眼瞪得如两个灯泡,见十几个人围了上来,知道今日这局面,必有一场恶战,一时怒起,不再顾及其他。

鲍飞也已摆出拚命的架势,孙彪在山里抢劫,这年羹尧必与他是一丘之貉,也是一强盗而已,有何畏惧?想到这把手一挥,又喝道:

“快上!捉住他,每人赏十两银子!”

顿时,七、八条长棒,六、七把单刀,长短相杂,齐向年羹尧攻来。年羹尧并无丝毫胆怯之意,十分沉着,小心应战。游走于刀棒之下,左右躲闪,趁空出击。

俗话云: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年羹尧虽武功高强,但面对这十几个人也有点难以招架。他打倒了两人,但刀、棒仍让他东躲西藏。

鲍飞见年羹尧在众人围攻之下,仍能应对自如,心中暗暗赞叹:不愧为武林高手,渐渐发觉年羹尧有些忙乱,心中暗喜。正在此时,见年羹尧为躲那条棒的夹击,向后退去,一直退到离自己仅两步之遥。鲍飞见机会来了,挥刀向他后心刺去。此时年羹尧只顾前面,对后面的袭击毫无准备。

“啊”的一声惨叫。众人一惊,收手观看,叫的不是年羹尧,而是鲍飞。

鲍飞实指望这一刀就可以结束这场恶斗。但他还没有刺着年羹尧,就感觉挥刀的肩头猛地一凉,挥出去的刀飞出丈余,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向后一仰,昏死过去。

家丁们一看寨主倒地,个个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年羹尧回头一望,甘凤池正提剑而立,对着自己微笑,脚下躺着鲍飞,不远处有只胳膊飞落在地上。

家丁们还愣在那儿,忽觉眼前一阵风刮过,刚才那两人已无了踪影。这才拥过来去扶寨主。

年羹尧和甘凤池轻轻落到院外,那甘凤池把年羹尧带了出来。

“甘大侠,谢谢你救了我。”

甘凤池微微一笑道:

“区区小事,何足道,古刹一别已有月余,我想你该早回武昌,今日又到杭州为何?”

“了因让我来杭州找不昧大师,能知师父下落。”

“了因和尚?”甘凤池似有所思。

“大侠见过了因了吗?”

甘凤池点点头,自言道:

“那和尚所为,不像佛门中人。”

年羹尧吃惊道:

“那采花淫贼,并非了因。”

“但他去妓院,和尚嫖妓,让人耻笑。”甘凤池面有不屑之色。

年羹尧对了因所为,也很不满,但没有甘凤池那样强烈,他认为男人干点荒唐的事,也是常有的。只不过这和尚六根没净,就不必去做和尚,于是道:

“了因不轨,终会被佛门所弃,愿他能回头是岸,净水三千,洗清情欲。”

“净水三千?什么意思?”

“观音一手执瓶,瓶中装有净水,一手执杨枝,沾水洒下来,可消除灾难。”

“你也信佛?”甘凤池瞪着年羹尧。

年羹尧笑了笑道:

“我是不信,不过对佛典略知一、二。佛典曰:‘杨枝净水,遍洒三千,性空八德利人天,福寿广增延,减罪除愆,火焰化红莲。’知此言,可明白净水三千之意。”

“年羹尧,你也见过了因?”

年羹尧点点头。

“你看了因怎样?”甘凤池盯着年羹尧的脸,笑着问道。

“我们相见十分仓促,他并未给我说什么,似乎很傲慢,听你所言,这人傲视一切。他对佛家戒律也不屑一顾。”

“佛家有何戒律?”

“佛家弟子,必受持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这些了因做不到。”

甘凤池惊异道:

“年羹尧,你对佛典懂得不少,不愧为读书人。”

年羹尧笑笑道:

“这了因,虽违佛戒,但还不至于作恶多端,你们可以劝劝他。”

甘凤池摇摇头,无奈地道:

“没用,我与他结识最早,曾劝他几次,他并不听劝。”

见甘凤池满脸无奈,年羹尧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微微摇了摇头。

“年羹尧,你是巡抚之子?”

年羹尧点了点头:

“不错,但我从未以此傲人。家父为官,其子女并无可傲之处。”

甘凤池不住点头道:

“从近期所闻,你确实如此,是一位正派的人。那日在古刹多有得罪,请你原谅,今后再见七侠,彼此算是朋友,不会再有疏远之处。”

“十分感谢。”年羹尧闻言心中大喜。有甘凤池这句话,自己与七侠终于成了朋友,今后就可与之交往。等用人之际,就可请他们帮忙。这也算不枉来江南一趟。

二人边走边谈,不觉已至杭州城外。天也近拂晓,甘凤池抱拳道:

“朋友,我还有事,暂不进城,就此而别后会有期。”

年羹尧忙回礼作答,二人分手。

天亮后,年羹尧才回到客栈,金元魁已比昨日好了许多。早已醒来,正在床上着急,见他平安回来,又急又喜,道:

“少爷,昨晚你到哪儿去了?”

年羹尧看了他一眼,道:

“去鲍家寨了。看你的气色好多了。放心养伤吧,其他的事少管。”

金元魁听说年羹尧去了鲍家寨,心中很是感激,年少爷真够朋友,不由对他更为钦佩。又忙问道:

“怎么样?那鲍飞怎么说?”

年羹尧把昨晚之事,大略说了一下,金元魁心中宽慰许多,那鲍飞总算被砍去一条胳膊,稍稍解了心头之恨。

但这件事并没有完。三天后鲍飞被官家捉了去,收进大牢。孙彪回到了西湖客栈,不过是年羹尧请人抬来的,因为他也伤了一条胳膊。

当再次见到范承谟范大人的时候,他对年羹尧的态度比上次更热情。

“年公子,今日来巡抚府有何事?”

“范大人,无事我也不敢来你这巡抚衙门,打扰范大人。”

范承谟微微笑道:

“年公子,我这巡抚衙门时时为你开着。四阿哥吩咐过了,你年公子到巡抚、总督衙门,不准阻拦。我们岂有不遵之礼?”

年羹尧心中暗喜,自己成了四阿哥的人,连地方大员也高看许多。便笑道:

“范大人,今日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四阿哥,而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你能有什么麻烦事?噢,怪不得昨天杭州府知府还向我问起过你,说有人告你夜闯民宅,行凶,你果然惹上官司了。来求我开脱是不是?”

年羹尧有些意外:想不到那鲍飞连我也告上了。这次要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于是道:

“那知府还说什么?有没有要抓我?”

范大人见他面有怒色,便笑道:

“年公子为何动怒?那知府只是到我这问问,他可能也听到了一些你与四阿哥的消息,所以没敢轻举妄动。我告诉他,现在不能抓你。等我见过四阿哥以后,才会请你来,不想你倒自己来了。这到底是怎样回事?”

年羹尧道:

“那杭州知府,一定不是好官,他竟会听鲍飞的一面之词,就要抓我,这真是恶人先告状,真实情况,并非如他所言。”

于是,年羹尧就把孙彪岳父吴峻一家的事详细讲与他听,又把那日晚上在鲍家寨发生的事也详细地讲了一遍。范大人听得目瞪口呆,连连摇头:

“年公子,你可不能信口胡说,在这巡府眼皮底下,哪能有这等不平之事?这不是我的失职吗?”

年羹尧正色言道:

“范大人,我说的全是真话,你不信可以去问杭州府牢里的孙彪,也可以去问问鲍家寨那小酒馆的掌柜的和满村的百姓。如果我年羹尧要说半句谎话,请大人治我的罪。”

范承谟不愧为一代清吏,没用三天,他就把事情的真相调查清楚,气得拍案而起,把那杭州知府招到巡衙,好一顿训斥,并着令他马上放出牢中的孙彪,派人火速到鲍家寨把鲍飞捉来。

杭州知府自知失职,哪敢怠慢,连夜把鲍飞从被窝里捉到杭州府衙内,打入牢中,又把孙彪放出来。这孙彪被鲍家的人打伤了一条胳膊,他又派两个差役把孙彪抬回西湖客栈,当然这是年羹尧请他这样做的。

金元魁见年羹尧、孙彪都回来了,十分高兴,三人聚在一起喜不待言,孙彪双膝跪在地上,给年羹尧施礼道:

“年公子,你为吴家伸冤,为孙彪冒死前去讨回公道,又亲自多方活动把我从牢中救出,你对孙彪有再造之恩,我孙彪这一辈子就属于你了。今后会为年公子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年羹尧也很激动,忙扶起他,动情地道:

“你的遭遇,很让人同情,为你伸张正义,出这口恶气,是每位有良知的人都会为的。不必如此,我们都是朋友,朋友间就应该肝胆相照,两肋插刀。”

金元魁见此场面,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在一旁傻笑。

孙彪道:

“年公子,我受伤在此,拖累你们,很是不安,现在,我们住这客栈,多有不便,城外十里有我一家亲戚。这位亲戚为人豪爽,我们不妨住到他家,我正要去探访他,他若能结识年公子,我想他会非常高兴。”

离杭州五里有一大葱山,山上有一个茶场,场主姓张名思成,乃孙彪的表哥。那人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很精明干练,读过书,但他不去进学,而经营毛竹、木材生意,又在城里开了染坊、陶瓷作坊等等,日子过得很红火,家境殷实。对孙彪他们的到来,很是欢迎,特别听完孙彪的介绍,说这位年公子乃巡抚之子,对他们更是礼遇有加,关心倍至。

年羹尧与张思成交谈半日,知道这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虽为商贾,但知书达礼,谈吐不俗,大有相见恨晚之憾。再看这张家的茶场、木材场,被他经营得红红火火,井然有条,知道他是当家理财的好手,今后自己若能干一番惊天的事业,这倒是位不可多得的好总管。

住进茶场如同在家里一样,心里踏实了许多,每天的白天年羹尧仍到城里走走,晚上来这场里住宿。孙彪在场内养伤,金元魁边养伤边照看孙彪,张思成专门派了个伙计,负责他们的日常起居。

在杭州见到甘凤池,想那江南诸侠近日会陆续前来,年羹尧不敢疏忽,每日都要到街上走走,希望能碰上诸侠,能见到了因。

一日,他正要进一酒馆吃午饭,刚进门,就听馆内传来争吵:

“客官,说什么都不行,你喝酒可以,但必须把上次的欠账还上才行。”

有人要吃白食,掌柜的不答应。

“这次一定给银子,你放心好了。”一个酒客道。身材不高,一身普通打扮,不像商人,也不像读书人。

“你不会有银子的。我们素不相识,昨日你如有银子定会付的,不会欠账。我念及我们初次相见,看你也不像那无赖之人,相信了你一次。今日又来喝酒,却不先还旧账,真不够义气。”

“掌柜的,你放心,等我朋友来了,我会还清你所有的酒钱。”

“你朋友?他是谁?他如果没有银子我怎么办?”

那酒客笑了笑道:“朋友如果没有钱,我有东西可以抵债,难道会骗你不成?”

掌柜的半信半疑,问道:

“什么东西,古董还是首饰?”

“这幅画。”

“你这画我不要。不值钱,我要用银子去买酒,你的画不能买酒。”

年羹尧走近一看,那酒客手里拿着一幅画,画上有一条腾空的龙,但没有点睛。

想起路民瞻的话,有一个人靠画龙卖银子换酒喝,这个是周涛。

年羹尧急忙上来,一抱掌朗声笑道:

“掌柜的,他的账我来付。”

二人向这边一看,是位年轻酒客,一双大眼,声音洪亮。

周涛转脸对掌柜的道:

“你看,付账的来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快给我们上酒。”言罢对年羹尧微微一笑,算是答谢。

掌柜的仍有怀疑,看了看年羹尧道:

“这位客官,你真的愿替他付银子?”

年羹尧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递与掌柜的,不满地道:

“销去旧账,剩下的,给我们上酒、上菜,我们今天要喝个痛快,不够再来取。”

“够了,够了。”掌柜的见有银子,那张长脸立刻阴转多云,最后阳光灿烂,大声吆喝道:“准备上等酒菜。”

“慢!”年羹尧喝住那掌柜的。

掌柜的一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他反悔了不成?忙道:

“这位客官,还要什么,请吩咐。”

“帮我们找一个雅静点的地方,这地方太喧闹。”

掌柜的忙道:

“那好,那好,里面有请。”

二人来到一个小间,里面的设施自然比外面干净,奢华许多,他们很满意。

“请问这位朋友尊姓大名?”周涛落座后,抱拳道。

“在下年羹尧。”

周涛点了点头,道:

“你如此豪爽,真够义气,也是江湖上行走的朋友?”

年羹尧脸上微微一红道:

“在下并非久走江湖之人,不过久闻江南诸侠的大名,心仪已久。今日能见到周大侠,是我三生有幸,备感荣光。怎能不盛情款待呢?”

周涛微微一惊,道:

“你怎么知道我?”

“我与江南诸位大侠有一面之谊,甘大侠和白大侠还曾救过我的命。甘大侠说,我可与八侠交个朋友,这是在下的荣幸。所以今日才敢贸然上前结识周大侠。路民瞻曾告诉我,诸侠之中有一周涛,喜欢画龙换酒喝,今日见此料定你必定是周涛大侠。”

周涛哈哈一笑:

“年羹尧,你好眼力。”

酒菜上来,二人各自斟满酒杯,周涛举杯道:

“今日未料到会饮你的酒,非常感谢。”

“这话怎讲?周大侠不是太见外了吗?”

“年羹尧,你不知道,我有贪杯之习,不醉不归。有银子要喝,没银子也要喝。”

“没银子谁给你喝?生意人可没有什么大气的人,他们看重的只是银子。”

“所以到处欠账,也到处吵嘴。”

二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这周涛功夫很高,没有银子,他完全可以在夜里到富人家里去取,但他不这样做。这与吕元不同。

他们边饮酒,边谈论诸侠。从周涛口中他了解了许多大侠们的情况,知道甘凤池在江南诸侠中功夫是数一数二的,先师从于张长公习技击,后追随朝元和尚练得轻功,力大无穷。白泰官性格内向,对当今朝廷不满,穿前朝衣服到处游走,惹得官家到处捉他,怎奈白大侠功夫很高,官家对他恨之入骨而又奈何不了他。

“甘凤池是不是江南第一?”年羹尧不禁问道。他想知道诸侠们更多的情况。

周涛摇了摇头,呷了一口酒道:

“不是,武功最高的是了因和尚,听甘凤池说了因正在练一门独特的暗器。”

一提到了因暗器,年羹尧象吃了兴奋剂,马上神经高度紧张起来,忙道:

“你有没有听说这暗器有何特异?甘大侠知不知道?”凭甘凤池与了因相识最早,也许会知道暗器的用法,但两次见到甘凤池都没来得及去问,也不好意思问,今日既然周涛提及此事,不妨从侧面打听一下,看看是否会有收获。

“我也曾这样问甘凤池,可他说了因并没告诉他,只说这暗器专打头部,十分厉害,不过还没最后成功,仍在改进之中。了因练成这暗器后,江湖将为之震惊。听说了因曾在苏州用过一次,不知如何?”

年羹尧想起那个月夜,但他对那暗器一无所知,只见一道白光。

“你们何时聚会?”年羹尧问道。

“不知道。”周涛摇了摇头。“甘凤池已到杭州,吕四娘和曹仁虎也已到了,路民瞻和吕元近两日也会到的,只是了因没音讯。约会的日期由甘凤池通知。”

“年羹尧,听说你是巡抚之子,不在家读书,到这江湖之上折身结交江湖朋友,意欲何为?不怕误了你的前程?”

年羹尧笑笑道:

“读书可以长见识,在江湖上走走也可以长见识。”

“看来你到江南来,除了寻找师父,还另有目的。”周涛似有所思。

“朋友遍天下,事事不用怕嘛,多交朋友多铺路,对自己以后干一番事业有好处。”

周涛点了点头:

“你很有抱负,比一般的公子哥有志气。甘凤池曾对我说,京中来的年羹尧是个人才,今后必成大器。我一直未见,颇感遗憾,今日相见,果然有雄才伟略。”

年羹尧忙道:

“周大侠过奖了,诸位大侠也非俗人,武林高手,闻名遐迩,令羹尧心而往之久矣。”

“既然你这么看重江南诸侠,我们也很感荣幸,今后如有需要,我们会助一臂之力的。”

年羹尧一听,大喜不已,忙起身施礼道:

“多谢周大侠,他日羹尧前去相邀,大侠不可推辞借故。”

周涛的这句话,让年羹尧兴奋了很长时间。他来这江南,行走江湖,主要目的就是要结交江湖朋友,江南八侠,个个乃江湖雄才奇士,有朝一日,如能归于自己的麾下,为己所用,那时就如虎添翼,可大展鸿图,建一番惊天的伟业,留下不朽之美名。再想想刚与他们结交时,遭其冷遇,心灰意冷,但仍不放弃。后来甘凤池说可与诸侠成为朋友,今日这周涛终于说出诸侠能助一臂之力。这趟江南也算没有白来。

年羹尧结交诸侠,只想到好的一面,他没有想到正是为结交诸侠,会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这是三十年以后的事了。

杭州城又有许多流言在传播。

在饭馆吃饭时,听见邻桌两人喝酒闲谈,有些话年羹尧很感兴趣。

“听说最近城里来了不少盗贼,城东张万有家昨晚被偷去几百两银子。”

“我也听说了,几天前庆泰街的徐老爷家也失盗了,贼人还在墙上画个老鹰。”

坐在这边的人知道路民瞻来到了杭州,其他大侠,可能也来到了。

年羹尧更不敢怠慢,在杭州城里到处走动希望能再见到八侠,打听一些情况。

他谁也没见到,却看见不少捕快、差役在街上走动。他知道三班六房已高度警惕,对江南八侠已有防范。

茶场的灯光下,几个人正在商量,如何才能找到八侠。

金元魁道:

“少爷知不知道八侠约会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守着,守株待兔,竭泽而鱼,可免去奔波之苦。茫茫人海,偌大个杭州城到哪儿去找那几个人去?”

年羹尧摇摇头,他心里明白,这不是上策。虽然他知道八侠相约的地点,甘凤池无意间说过,八侠会在凤凰山相会,但这不能乱说,诸侠会见怪的。再说相会的具体日期并不知道,在那等,要等到什么时候,万一引起三班六房的注意,岂不是出卖了诸侠,那时不但朋友做不成,还会反目为仇。八侠早已对自己说过,没经过同意,绝不能贸然前去,否则只会自取其辱。

张思成见他只是摇头而不说话。也沉思了片刻道:

“公子可用计谋,引来八侠之中的一人,就可探明约会的日期,我们再作打算。”

年羹尧眼前一亮,对呀,可先找到路民瞻,通过他再去了解八侠的情况。怎么找路民瞻呢?

他有了主意。

第二日,杭州城里又有一个消息在流传,大葱山茶场被盗,盗贼在墙上画了一只鹰。

这消息传得很快,不出一天,整个杭州沸沸扬扬。

年羹尧不再外出,他就在茶场里等,路民瞻一定会来的。

守门的仆人来报,门口有人求见年公子,他非常高兴,来人一定是路民瞻。见了面就可知八侠的情况了。

来的人不是路民瞻,年羹尧不认识。

那人见他站在那儿发呆,忙抱拳道:

“在下是巡抚府捕快武三,范大人听说年公子失盗,十分挂念,派我前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助。”

他这才回过神来,忙道:

“多谢范大人的关心。我生活上无忧,回去后请禀告范大人,我暂时不需要范大人劳神,有时间我会专程去拜谢范大人。”

年羹尧有些纳闷,范大人是如何知道我在茶场的?向武三打听,那武三摇了摇头道:

“范大人吩咐小的来问问公子的情况,其他的事没敢问。”

他很有些失望,心中不悦。武三见状忙悻悻而去。

午后,正在午睡,张思成把他叫醒,他揉着惺忪的眼睛问道:

“什么事?是不是路民瞻来了?”

张思成摇了摇头,递过一张字条道:

“有人来茶场,把字条送与门上人就走了。”

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只有几个字:

“西湖楼外楼上见。”

他很纳闷,这是谁送的呢?路民瞻?这不是大侠们所为。

“送信的是怎样的人?”

“据门房说,那人很魁梧。”张思成道。

他不敢怠慢,忙换上衣服,要去西湖,张思成不放心也要去,金元魁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也随身前往。

三人来到楼外楼,向掌柜的一打听,掌柜的忙道:

“刚才是有一位客官,在此等人,后又来一人把他叫去了,临行前留下话,让年公子在掌灯时分,在此等候。”

年羹尧有些不耐烦,张思成道:

“年公子,急也没用,现在还有几个时辰,不如我带你们去游游西湖,消遣一下,打发时光。”

这二人一听,倒是个好主意,虽来杭州多日,但疲于奔命,还真没来得及游游这西湖美景,今日要好好领略一下畅游人间天堂是何滋味。

“这西湖有何名胜,号称人间天堂?”金元魁问道。

张思成笑了笑:

“观景不如听景。大多名胜均言过其实,不过西湖倒也有几处好的景色值得一游。历来西湖有十大名胜之说嘛。”

“十大名胜?就在这么个湖上?”这金元魁少不更事,读的书又不是太多,虽离杭州不远,但真没到过杭州。

“十大名胜,名扬天下。断桥残雪、平湖秋月、柳浪闻莺、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钟、花港观鱼、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双峰插云。”年羹尧一一道来。

张思成暗暗折服年羹尧见多识广,不愧为京中阔少。金元魁瞪大眼珠子看着他年羹尧道:

“年少爷,你家住在京都,怎对这西湖之景如此熟悉,曾经来过?”

年羹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

“平生第一次到这西湖,不过对西湖心仪已久。早闻此处号称人间天堂,很多书上对此均有详细记载。”

二人佩服面前这人读的书多,能文能武,庆幸自己遇到贤人。

“我们怎么个游法?”年羹尧看了看身边的张思成道,“你是杭州人,应尽地主之宜,做回导游嘛。”

张思成笑道:

“这个自然。楼外楼在这孤山,我们何不从断桥开始沿西湖游它一圈,最后从曲院处回来。你们意下如何?”

年羹尧道:

“一切听从你安排,你是导游嘛。”

三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向那断桥走去。

断桥不过是江南极常见的一座拱桥。金元魁站在桥上东瞧瞧西看看,一会儿用手摸摸栏杆,一会儿又俯下身子去看桥上的雕刻,自言自语道:

“这桥不是很平常吗?有什么看,还十大名胜呢。”

年羹尧听了这话,不由笑出声来。张思成也笑着对他道:

“这断桥历史悠久,有许多的传说。你听说过许仙、白蛇的故事吗?”

金元魁摇了摇头,忽又点了点头道:

“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在哪出戏里有这故事。”

张思成道:

“他们就是在这相会的。不过这地方在冬天是个观景的好地方。站在这可看见远山点点残雪。现在还没有雪,你当然看不出它的好来。”

年羹尧见他们很有兴致,不由道:

“你别看这地方平常,很多古人写过诗咏它呢。像‘断桥荒鲜合,深院落花多’、‘满城风雨断桥头’、‘段桥春水绿初柔’等等很多。这断桥在南宋时称‘段家桥’,所以才有以上诗句。”

金元魁听得入了迷。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煞是可爱。张思成虽是杭州人,也不敢妄言插话,他知道这年公子读的书很多,知道的比自己多。

张思成道:

“到西湖,不泛舟不能尽领游湖之乐。我们何尝不登舟而游呢。”

二人点头,张思成雇来一渔舟,船家是位老者,专在湖边为游人撑船赚几钱银子糊口。

三人登舟而去。此时西湖风平浪静,碧波荡漾,一碧万顷,微风徐来,水波不兴,令人陶醉。

年羹尧看着眼前美景,品味着古人佳句的妙处:鱼戏平湖穿远岫,雁鸣秋月写长天。

张思成看了看年羹尧道:

“现在正是夜游西湖的好时节。如在月夜荡浆,自是另一番风味。我们何不抽点时间月夜来游。”

年羹尧摇了摇头道:

“平湖秋月,乃西湖胜景,如有时间夜游西湖,定为一大乐事,恐怕近日无此机会了。以后如能再来西湖,定要饱览秋月平湖之美。”

舟在小瀛洲停靠,三人弃舟登陆。来这小洲之上,穿过九曲桥,来至开网亭,只见一副联子悬于两侧。曰:

客中客入画中画

楼外楼看山外山

工整精巧,耐人玩味。沿着曲径前行,两边竹林静幽。行至迎翠轩,又见一副对联挂在两侧,气势更为宏大,韵味别致、隽永,更见精工。联曰:

碧玉栏边,正酒熟香,隔墙忽逗初三月;

绿荷丛里,有珠帘画舫,携客来尝六一泉。

穿过一个碑亭,来到我心相印亭,就听金元魁朗声吟道:

门外湖心十里碧

坐中山色四周春

年羹尧听到这两联对的很好,正惊奇,才见原是亭边的一副联子。张思成又很耐心地解释描述“三潭印月”的奇观。年羹尧不禁想起古人一首诗来:

塔旁分占宿湖船,

宝剑开匣水接天。

横笛吹云何处起,

波心惊觉老龙胆。

“那是什么地方?”金元魁向南一指。

张思成道:

“那是夕照山,山上那塔,叫保叔塔,又叫雷峰塔。那白蛇娘娘就是被法海禅师压在塔下。”此时太阳西落,阳光照在山上、塔上,阴阳斑驳。

“那就是‘雷峰夕照’。再向南那山像一个屏风立于西湖之畔,名曰南屏山,山中净寺有一古钟,在黄昏之后均要敲响,钟声悠扬,萦绕于杭州城,称为‘南屏晚钟’。”站在亭边张思成又一一介绍了许多地方:玉皇飞云、虎跑梦泉、九溪烟树、满陇桂雨、玉泉寺、桃源岭、九里松、灵隐山门等等。

金元魁听着介绍,不住地点头,他知道了许多以前闻所未闻的东西。年羹尧也暗暗叹服张思成的学识。

休息片刻,老船公早已把船撑到岸边等候,三人登船而去,上了苏堤。年羹尧三人漫步在苏堤之上,看远处山秀水碧,水上有山,水中也有山,相映成趣,如诗如画。看着眼前之景,使人不能不称赞苏东坡的那首诗写得如此绝妙绝纶。其诗曰: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氵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妆浓抹总相宜。

年羹尧情不自已,豪兴大发,刚才的不耐烦的情绪早已烟消云散。大谈起苏东坡来:

“这长堤就是苏东坡为防洪水泛滥而筑,今日竟成了西湖一景,曰‘苏堤春晓’。东坡居士一生坎坷,但性情旷放,洒脱超俗,千古俊杰。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荣辱得失总能保持一份开朗向上的豪情。守在杭州,有一西湖,一生对这西湖情有独钟。终生难以割舍,后守颍州时,也有一西湖,晚年谪居惠州也有一西湖,后人有诗赠曰:

三处西湖一色秋,

钱塘颖水与罗浮。

东坡原是西湖长,

不别罗浮那得休。”

年羹尧滔滔不绝,似有点忘形得意,而金元魁、张思成听起来似懂非懂,看他那喜形于色的神态,不禁感叹不已,自从相识也没见他如此高兴。

三人在长堤散步,不觉日落西山,残阳如血。来到楼外楼前已是日暮时分。

进得门来,吃了一惊,楼梯前站着两个彪形大汉,年羹尧认识:一个是乌哈,一个是乌那。

他知道了是四阿哥找他。那两人见了他,看了看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年羹尧急忙迈上楼梯,张思成二人紧跟其后,但被乌哈伸手拦住:

“你们留步!”

年羹尧回头看了看,向张思成、金元魁使个眼色,他们明白了,就在外面等等。

乌那走过去,引着年羹尧向楼上走去。来到一个雅间,看见四阿哥正坐在临窗的一张桌子前,身旁站着另两个侍卫乌查、乌萨。

年羹尧快跑几步,跪下去道:

“见过四……四少爷。”

四阿哥看了年羹尧一眼,微微一笑道:

“罢了,今后在外面不必行此大礼。”

“是,四少爷。”

“年羹尧,见到了因了吗?”

“还没有。”

“找到路民瞻了吗?”

年羹尧一惊,四阿哥怎么知道自己在找路民瞻呢?他想起范大人派人去看自己,他想起那个流言,他知道这个计划四阿哥已经识破。

忙回道:

“还没有。不过我想会找到他的。”

“是不是八侠都已到了杭州?”

“了因可能还未到,其他几位怕是已到了。”

“他们何时相会?”

“这个不知道,我找路民瞻就是想打听这件事的。现在还没找到他。”

“这件事要保密,尽量不要让外人知道。”

“那楼下的两人是投奔我的,是我的心腹绝对可靠。”

“是谁也不行!”四阿哥瞪了他一眼,用手一指道:

“你要坏了我的事,我要你的脑袋。”

年羹尧打了一个冷颤,大惊失色,忙道:

“是,是。一切按四少爷的意思办。”他今日开始知道四阿哥并不是好伺候的。皇家哪一位都难伺候,尤以这四阿哥为甚。

回去的路上,金元魁一个劲儿地问:

“年少爷,今日见的是什么人?派头不小,门口有两个仆人把门。为何连我们也不让进,你们在商谈什么秘密。”

年羹尧只能含糊其词地道:

“是京中的一位朋友,他脾气有点怪,不愿意见生人。想见他要朋友介绍。”

张思成知道他没说真话。那金元魁仍有些纳闷,自言道:

“什么朋友这么怪,我们是你的左膀右臂,他能见你,为何就不能见我们?”

年羹尧回想起四阿哥的眼色和说过的话,不禁打了个寒噤,看看金元魁一眼,并没言语。张思成忙道:

“年公子所见之人,一定是位要人,对年公子很有利,与我们没多大关系。不见就不见,你不必再问。如需要见的话,肯定会让我们见的。”

年羹尧听到这话,似有不满之意,忙道:

“今日这位朋友,确实不是一般的朋友,你们是我的左右手,我能不相信你们吗?现在这事不便明说,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们的。你们放心好了。”

二人见他如此一说,也不便再说什么,直奔茶场而来。

过了两日,路民瞻还没出现,他不会听不到那个流言。他可能识破这是个圈套,或者一时有事缠身,无法前来澄清事实。不能老在茶场里呆着,还要进城去了解信息。

“张思成、金元魁,你们在场里等着,如果路大侠要来,你们就去城里找我,我要到街上去看看有什么风声。”年羹尧吩咐道。

“我陪你一块去。”金元魁忙道。

“你们在家等着,咱们都去了,万一路民瞻来了扑了个空,我们的心血岂不白费了。”他想起四阿哥的话,不敢不听。

街上三班六房的捕快,时时在街上穿梭,有明的,也有暗的。让人吃惊的是,这街上又增添了一些陌生人在行走,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来此干什么。

年羹尧更加小心。他明白杭州的形势日趋紧张。

时至半晌,颇感疲惫,走进一茶馆,稍事休息。

有两个茶客在邻桌正亲热地谈论着。年羹尧若无其事但很认真地听着,因为两个谈话使他很感兴趣。

“这几日街面上来了不少生人,官府的差役也多了。”一位茶客呷了口茶,悠闲地道。

“听说来了不少强盗,前几天有好多有钱人家少了不少银子。可能他们都是些劫富济贫的义侠。”另一茶客答道。

“有钱的人心肠狠,偷了活该。”

“你听说了,昨日有人看见一个人穿前朝衣服在街上走,很多人都看着他。那是要杀头的,可那人一点儿也不怕。等捕快来捉他的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真奇怪。”

“奇怪?还有更奇的事呢,说出来你可能会不相信。”那人吃吃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另一人伸出脖子去听。

年羹尧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暗地里屏住呼吸仔细去听。

“有人在望湖楼,见到一个和尚。”一个低低地神秘的声音传来,尔后二人哈哈大笑,另一个笑了一阵子,连连摇头:

“这不可能,从未听说和尚上妓院。”

“当时我也不相信,可有人亲眼所见。那和尚毫不顾及很是傲慢。”

这边桌上的人知道,那和尚是了因。了因也到了杭州。

“喂,干吗发愣?”

年羹尧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一个魁梧大汉坐在对面正给自己打招呼。定神一看是乌哈,他忙笑道:

“乌哈侍卫,你吓我一跳,是来找我吗?”

乌哈笑笑摇摇头:

“不是的。我随便在街上走走,口渴了来喝口茶。看见你就过来坐了。你在那发愣,在想什么呢?”

年羹尧轻轻用手向旁边一指,轻声道:

“我正在听他们俩说话呢?”

乌哈扫了那两人一眼,又注视着他道:

“有什么消息吗?”

“哪有什么消息,他们不过在那说笑话呢。我听了很有意思,一时走了神。”年羹尧说完又高声招呼道:“掌柜的,来两碗龙井茶。”

二人对面坐着,喝起茶来。

“乌哈侍卫,从京城一路护着四少爷来江南一定很辛苦吧。”年羹尧有点献媚道。他知道这些人整日在四阿哥的身边,要想整治谁,易如反掌,所以很多人要巴结他们。

乌哈微微一笑道:

“这是我们的差使,谈不上辛苦不辛苦的。倒是你年公子,单身独行来这江南,路上遇上过不少波折吧。”

听他这话,好像自己的言行他均知晓似的,便疑惑道:

“你怎么知道我路上遇到不少波折?是猜测?还是……”

没等他说完,乌哈就哈哈笑了起来:

“你在苏州顺昌客栈的那一百两银子就是我去送的。”

年羹尧惊道:

“果真如此?为何侍卫不与我相见呢?”

“四少爷就是这么吩咐的。”

“如此说来,我的言行举止四少爷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乌哈有些轻蔑地笑道:

“你的所有行踪都掌握在我们手中,巡抚之子在江湖上闯荡,能不引人注意吗?”

年羹尧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四阿哥一直在监视着自己。其实这四阿哥对谁都留一手,他登基之后,对所有的官员,都有监视。所以今日年羹尧之惊,也是日后百官之惊。

据说有一位殿元,夜里在家与人玩牌,忽然丢了一张,满地寻遍也没找到,只得作罢。第二日上朝,皇上突然问他:

“殿元,昨晚在家干些什么?”

殿元见皇上垂询,心中大惊,立即下跪,不知如何回答。如说研读诗书,料理国事,龙颜必定大悦,但不是实话,让皇上知道了要犯欺君之罪。若说在家玩牌,作为大臣,不为皇上排忧解难,却浪费光阴,不过这是实情。殿元思虑良久,还是没敢冒那欺君之险,如实说出。

忙伏地道:

“回圣上,臣在家与人玩牌。”

皇上微微一笑,道:

“玩牌时,有无事情发生?”

殿元想了又想,终于想起了丢了张牌,于是道:

“丢了一张牌。”

皇上伸出手道:

“你看是不是这张?”

殿元一见,大惊失色,几乎瘫坐在地上,圣上手持那牌,正是昨晚所丢的那张。

殿元吓得一身冷汗,幸而自己没有说谎,否则定会身首异处。满朝文武个个两股战战,从此人人自危,对圣上绝不敢妄言。

年羹尧回忆起从邯郸而来,结交了这么多江湖人物,有些人还有反清思想,这些四阿哥都清楚。会不会对自己有所怀疑呢?想到这,不禁有些胆寒。

“乌哈侍卫,请你在四少爷面前多多美言。”

乌哈大笑了起来,道:

“年公子,象你这四少爷信得过的人,何劳我去美言。岂不给人以画蛇添足之嫌呢?”

年羹尧一听,又惊又喜,但不解其意道:

“乌侍卫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会拿我寻开心吧?”

乌哈正色道:

“实不相瞒,四少爷曾在我面前说过:‘年羹尧是我的人。’这不是说明年公子已得到四少爷的信任了吗?”

年羹尧闻言,心中大喜,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忙谢道:

“多谢四少爷的信任。你们也给我美言了不少。今日中午,我请侍卫喝酒。”

乌哈急忙站起身来道:

“多谢了,我不便在此久留,中午还要赶回去见四少爷,这顿酒,我以后再喝。”言罢起身而去。

年羹尧坐在那,想着乌哈说过的话。一股甜蜜蜜的感觉涌了上来。四阿哥说自己是他的人,说明他已看重自己。那今后就有了靠山。四阿哥让自己办的事,还没办好,这次一定要努力把这件事办好。四阿哥会赏识自己的。他正在那盘算着,忽闻道:

“年公子,中午的酒我请了。”

年羹尧定神一看,是位五十开外的人,穿件丝绸长衫,举止稳重,他不认识,不免一愣。

“年公子,恕老夫冒昧。”那人又拱手道。

年羹尧并没看重他,仍在想刚才的事,所以只是淡淡地道:

“你是……”

“王昌礼,是嘉兴人,来西湖玩玩。”

年羹尧点了点头。在想这人为何与自己搭讪。

“听公子口音,是从京中来?”

年羹尧知道这人见过世面。也不敢过于冷落,微微笑道:

“我是从京中来。也是来西湖玩玩。”对陌生人不必说真话。

“刚才那人不象是汉人,讲话也不太好懂,听二人谈话说公子是巡抚之子,不知令尊是哪位老爷?”

年羹尧心有警觉,但又不能不理他,只平静地说道:

“湖广巡抚年遐龄。”

那人眼睛一亮,忙笑着施礼道:

“年大人,我听说过。公子原来是年府的少爷。我从你刚进门就看出你与众不同,果真是大府的少爷。”

这王昌礼挺会恭维人,定是擅长钻营之徒。不由心存介意。

“年少爷一定认识刘大人、范大人了?”王昌礼仍赔着笑脸道。

“认识,你也认识他们?”

“不认识。”王昌礼有些不好意思,脸上讪讪的。

王昌礼似乎有话想说,但他见年羹尧并不十分热情,也就没有说出口。沉默了片刻,又小心赔着笑说道:

“刚才那人很傲慢,连年少爷对他也似乎很看重,想必不是俗人?”

年羹尧有点不耐烦,但那王昌礼偌大年纪与自己套近乎,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于是道:

“他是京中侍卫。”

王昌礼面有惊色,忽又笑得更灿烂:

“他是皇家的人,年少爷也与皇室有渊源喽,真不简单哪!”

“他不过是四少爷的侍卫。”

“四少爷?哪府四少爷?我略有所闻,杭州来了位四少爷住在总督府。岂是一般人家的少爷?”言罢王昌礼神秘地看了年羹尧一眼,“年少爷与四少爷相交甚深,刚才那人的话,我听明白了一些。”

年羹尧知道,王昌礼什么都听见了。心里也全明白。还在这装腔作势套近乎。有点不悦:

“你这人有些特别,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是绩溪县知县。”

年羹尧一听,原来是县太爷,心中多少有些顾忌,忙笑道:

“原来是县太爷。怪羹尧有眼不识金镶玉,请大人原谅。”

“年少爷,不必如此称呼。”

“大人也不要称我少爷,还是直呼其名的好。”

王昌礼笑道:

“那怎么行呢。若你不介意,那我就高攀了,我们兄弟相称,我称你年老弟,你称我王兄。我们做个忘年交。”

年羹尧忙道:

“万万不可,我年羹尧怎能与县令大人称兄道弟?”

王昌礼脸上有点不好意思,喃喃道:

“年老弟,不必如此。其实现在我不在任上。去年我害了一场大病,圣上恩准我回乡休养,所以我才能到这杭州玩玩。既不在任上,就请老弟不要推谦了。也不要称‘大人’,‘县太爷’之类的了。”

年羹尧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知道这王昌礼是官场中混出来的官油子,十分世故圆滑。此时的王昌礼心中也是非常杂乱。这年羹尧虽然年龄不大,但出身显贵,其父乃湖广巡抚。自会荫护子孙。而年羹尧又与京中的四少爷相善,这四少爷自己也从远处看过一次,从气势排场,决非一般官府中的公子,不是皇子也是皇族王府的后人。这样的人,凭自己是无法结交,只能借助年公子。年公子有那样的身世,再有这样的靠山,将来的仕途肯定是一帆风顺。不像自己由员生入仕,毫无庇荫,一场大病,把自己从任上赶了下来,不知何时才能补缺上任。

如能结交这年公子,今后说不定能帮自己一把。想到这便道:

“年老弟能交上四少爷这样的朋友,对以后的仕途会大有好处,前途无量啊!”

“我与四少爷也是在这杭州偶然碰到的,也是萍水相逢。何来此说呢?”

王昌礼嘴巴动了几动,像鼓足了勇气似的,说道:

“年老弟,今后方便的时候,在见刘大人、范大人时,能否引荐愚兄,让我也认识一下二位大人?”

年羹尧摇摇头,很坚决地说:

“那不行。我与刘大人、范大人也不是很熟,只是见过几次面。家父与他们并不往来。你让我引荐又有何用?”

王昌礼感到有些失望,脸上讪讪的,过了片刻又鼓起勇气道:

“老弟,何时去拜访四少爷,能否带上我?让我也结交一下四少爷,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

年羹尧到今天才知道,人的脸皮有多厚。有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也不顾及了。

“那更不可能。”年羹尧道,“其一,我们之间有事要四少爷找我去。没事的时候,是不能打扰他的。其二,当今我大清律法,要求官吏要政治清明,不可结党营私。不要说我帮不上你,四少爷也帮不了你。盲目向四少爷推荐,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引起他对我们的反感。既然老兄如此看重我,如果今后有机会,我会留意王老兄的。一切等将来再说吧!”

王昌礼闻言,满脸的无奈,但听年羹尧说他今后会留意自己,心中又有一丝喜悦。

吩咐伙计重又泡上两壶新茶。又谈了起来,二人本来是读书人,谈着谈着就谈到了文学方面,二人颇为投机,一时忘了一切。

他们先谈到了诗:诗正而雅,骚奇而葩,汉赋玄华,建安峻拔,唐诗雄浑圆融,宋诗拘泥窄狭。

他们谈文:周诰殷盘,倨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百家争道,太史正雅。唐宋复古,涌出八家。

他们谈词:敦煌曲子,俚俗浅白,萌出幼芽;南唐君臣,刻红雕翠,情摩词艳;至宋一代,据为正宗。秦观、柳永婉约凄迷。如十八、七女郎,执红牙板而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苏轼、轩豪放阔大犹关西大汉抱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王昌礼说,做人要做相如、王维、欧阳修适时务,能文能官;年羹尧说,做人要做李斯、高适、范仲淹,能文能武,辅佐君主成就一番事业。

他们又谈及一些江南文坛奇闻。王昌礼伸长脖子压低声音道:

“江南学子有许多对今世不满,著有不少逆时诗文流传。年老弟在京中是否有所闻。”

年羹尧只知江南学人有结社讲学之风,如前朝东林党人结社于无锡东林书院,评议时事名重一世。当今却没听说过有什么文社团体。因而摇了摇头。

王昌礼神秘地低声道:

“这江南多前朝遗民,有异心于今世,常有时文小册在民间流传。就在桐城、绩溪一带我也风闻有些文人爱看《钝斋文集》、《滇黔纪闻》之类的小册子。我在任上已出告示不准再读这类时文,如有发现以逆反罪论处,并请上级查封此文。”

王昌礼所提这书,年羹尧闻所未闻。这书乃桐城方孝标所著。今日他们所谈之事,后来终于酿成历史上一场大案——《南山集案》。

方孝标,清初人,尝以科第起官至学士。后以族人方猷1657年主试江南试,与之有私,并去官遣戍边疆。遇赦归,入滇,受逆贼吴三桂伪翰林承旨。吴逆败,孝标先迎降,得免死。

因著《钝斋文集》、《滇黔纪闻》,其间极多悖逆之语,不少时人喜之。后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官翰林院编修戴名世见而尤喜,所著《南山集》多采录孝标所纪事。尤云锷、方正玉为之捐赀刊行。云锷、正玉及同官好友汪灏,朱书、刘岩、余生、王源皆有序,板则藏于方苞家。

时都谏赵申乔奏其事,九卿会审,拟戴名世大逆,法至寸磔,五马分尸,族人皆弃市,累尸街头,未成年者流放边地。朱书、王源已故,免议,尤云锷、方正玉、汪灏、刘岩、余生、方苞以谤论罪,绞。方氏亲属皆坐死,且孝标尸。尚书韩、侍郎赵士麟、御史刘灏、淮阳道王英谟、庶吉士汪汾等三十二人,并别议降谪。疏奏,圣上恻然,凡议绞者改放戍边。汪灏以曾效力书局、赦出狱。方苞编入旗营管制;尤云锷、方正玉免死,徒其家;方氏族属止谪黑龙江;韩艹炎以下,平日与戴名世论文牵连者俱免议。

这事虽是十几年后发生的,但在此时已种下祸根。

他们越谈兴致越高,从文学又谈到了音乐谈宫、商、角、徵、羽;谈阳律的黄钟、大簇;阴律的林钟、大吕、中吕等等。

他们又谈到书。谈篆书的古朴典雅,楷书的端庄谨严。王羲之那“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兰亭序》,谈张旭、怀素的狂草,颠张醉素。颜真卿雄浑敦厚,柳公权的俊丽劲健。

他们又谈到画,谈顾恺之的“三绝”;谈吴道子的“吴带当风”;谈画家的南、北之别等等,二人谈起琴棋书画,虽志趣不同,但都使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观点。

年羹尧不仅从蓝大褂师父处习得高深的武功,也从他那修得了深厚的文化修养,对这些学问,也了如指掌,成竹于胸,对答如流。

王昌礼知道年羹尧不是一般的纨绔子弟,他乃满腹学问。此人又是这等出身,日后必是登相拜印之人。前途无量,真乃后生可畏啊!

二人闲谈,不觉近中午,王昌礼一心要结交这位年少爷。所以满脸真诚地道:

“年老弟,是否可赏脸,让为兄请你喝酒?”

年羹尧原本不想答应。因为现在八侠已到杭州,相会在即,应抓紧搜集情报。四阿哥如此观注此事,绝不可掉以轻心。而王昌礼乃一县之尊,竟折腰下交,使人无法拂了他的美意。再一想:也罢,不就是喝杯酒吗?只要自己注意别喝醉,也无大碍。于是道: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王兄看得起我,羹尧也就不推辞了。”

王昌礼道:

“请年老弟这样的贵客,如在酒馆,不免有些不恭,不如到愚兄家中如何?”

年羹尧有些吃惊,疑道:

“王兄不是住在嘉兴,任在绩溪吗?这杭州也有家室?”

那王昌礼笑道:

“狡兔三窟。不瞒老弟,这杭州本是我一朋友住这,我一直也把他那儿当家。”

说罢二人起身走出茶馆,穿过几条大街,拐了两条巷子,来到一大院前,四周很静。大门紧闭,没有人出入来往,王昌礼走上前拍了几下门环,大门打开,是一老妇,见是王昌礼忙施礼道:

“是大老爷。”言罢又向后望望。

王昌礼回头一笑道:

“这是我兄弟,来这杭州玩玩,我带他来这里喝一杯。快叫年少爷。”

“年少爷,里面请。”那妇人很听话。二人进了院子。这儿房屋虽不雄伟壮观,倒也十分宽敞明亮。穿过厅堂,来到客厅落坐。

一三十多岁的妇人忙走过来,衣着很素净见了王昌礼,忙道了个福:

“哟,大老爷,什么风把你送来了。好久不见了。”

说着眼睛在年羹尧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

“这位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材,想必不是俗人吧?”

“他是我小弟,你要好生伺候。”言罢向她使个眼色,那妇人像只蝴蝶似的扑过去,俯下身子,王昌礼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那妇人立刻笑逐颜开,忙道:

“果然不凡,原是巡抚府上的少爷,怪我有眼无珠,怠慢了公子,请原谅。”言罢向年羹尧施礼。

王昌礼告诉那妇人自己的身世,年羹尧有些不悦,表面上仍道:

“你们不必这样客气。我不过是平庸之人。”

“年少爷,你不必客气。王老爷是位了不起的人,在任很有政绩,在家也让人称赞。”说罢望着王昌礼一眼,微微一笑。

“王兄的事,我已知晓,”年羹尧道,“你是……我该如何称呼?”

“少爷,你既跟王老爷来这,就不必见外,就叫我柳嫂吧!”

使女送上茶来,王昌礼道:

“柳嫂,你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那柳嫂向年羹尧望了一眼,又风情万种、扭捏作态向王昌礼走去,边走边道:

“大老爷,又有何吩咐,不能明说,还在这儿说?”

二人走到里屋,咕噜了好一阵子,像在商量一件挺重要的事,那妇人不时向这边张望。又过了一会儿,二人才含笑出来。

年羹尧有些疑虑,不知这王昌礼想搞什么鬼?那妇人见他面有疑色,忙道:

“大老爷吩咐,要我们好生伺候少爷。我这就去弄几个菜。让你们喝个痛快。”

年羹尧微微一笑:

“谢谢柳嫂。”

“谢什么,这是应该的嘛。你们能来这喝酒,我很高兴。现在我去准备一下,你们在此稍候。”

言罢,匆匆而去。

年羹尧觉得这里不是王昌礼的家,但他又像是这里的主人。他与这柳嫂眉来眼去,不太正常。

不去管它,在此吃杯酒,也无妨碍。

不大会儿,使女上来酒菜,二人对饮起来,席间又谈了许多。年羹尧谈了许多京中掌故,王昌礼听得很认真,也很仔细,而有向往羡慕之色。自己何时也能做个京官呢?王昌礼也谈了许多官府秘闻和为官之道,也道了不少下层官吏的苦处,年羹尧从他的话中看出了他对现状不满,一心梦想能在官场上春风得意,平步青云,于是明白了他结交自己的目的。

不觉两壶酒下肚,这二人已有酒意,王昌礼道:

“老弟,在这喝素酒,多没意思,不如找个人来唱两曲,如何?”

年羹尧惊道:

“这儿还有人唱曲?”

王昌礼神秘地笑了笑道:

“我们可派人去请嘛。柳嫂,来,到外面去找个唱曲的来。”

柳嫂忙应了声,轻移莲步,走了来,此时她换了身较明艳的衣服,又略施粉黛,比刚才妩媚了许多。一听王昌礼大吼,嗔怪道:

“大老爷,人家一个女人家怎好去那风尘之所请唱曲的来呢,让别人看见,还不说闲话?”说罢又看看年羹尧,“如果年少爷不介意,让我女儿唱两曲给年少爷听听如何?”

王昌礼还没等年羹尧说话,便叫道:

“好,好。她唱过,你也唱一曲。”

那妇人一扭娇躯,撒娇道:

“王老爷取笑奴家了。我这半老徐娘,怎敢在京中大公子面前献丑,污了公子耳目。”

年羹尧一笑了之。见面前二人之态,他略有不悦之意。

柳嫂离去,不一会儿,房里就飘来一女子甜美的歌声:

——不写情词不写诗,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颠倒看,

——横也丝来竖也丝。

——这般心事有谁知?

这歌唱得婉转凄迷,愁肠百结,二人不觉为之动容,停下手中酒杯听。

“唱得好。”王昌礼不禁喝起彩来,羹尧也不停点头。二人还想说点什么,里面又传来歌声,这次比上一首更哀怨:

——水晶帘里玻璃枕,

——暖香惹梦鸳鸯锦

——江上柳如烟

——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

——人胜参差剪

——双鬓隔香红

——玉钗头上凤

年羹尧知道这是温庭筠的《菩萨蛮》,能唱这词的要有一定的歌唱水平。听着这凄美的歌声,他想像着这会是一位怎样的姑娘。

“王兄,这唱歌的是柳嫂的女儿?”

王昌礼笑了笑:

“老弟对这还有什么怀疑的。这位姑娘叫柳兰芝,年方十六,正待字闺中,豆蔻年华,正是思春之季。要不要把她叫出来,来拜见老弟,让你一睹芳容。”

年羹尧脸上一阵发热,他知自己有些失态,忙红脸道:

“不必了,别让人家姑娘难为情。”

正说着,柳嫂不知从哪笑吟吟地来了,对王昌礼道:

“大老爷,你的童仆刚才来了,说有人找你,请你外出一会儿。”

王昌礼似知此事,忙道:

“我知道了。”转过脸来对年羹尧道:“老弟你在此处小憩片刻,我去会一位朋友,马上就回来。”

年羹尧一看,已是太阳平西,便急忙起身道:

“天色不早了,既然王兄有事,我就不再打扰了。我们一起告辞离去。”

王昌礼站起的身子重又坐了下来,似有怒意,道:

“年老弟,今日我们有幸相逢、相识,我们不醉不归。适逢愚兄有点小事,请你在此小憩,回来我们接着喝,你如若要走,岂不是见外了吗?柳嫂,让兰芝陪陪年少爷。”

年羹尧见王昌礼真的动了怒,也不便拂了他的面子,又听让姑娘相陪,便道:

“也罢,王兄快去快回,我还有事。”

王昌礼见他如此,这才起身离去,出门的时候,他与那柳嫂偷偷相互一笑,似有秘密,这一幕年羹尧并没发现,他在想刚才那首歌。

“年少爷,到后面坐坐,吃茶休息一下。”柳嫂送王昌礼回来,笑吟吟地道。

年羹尧点点头,随柳嫂来到一个小房间。桌椅齐全,一张床放在墙边,锦帐低垂,中间有道红绒丝,有一红衣少女,十七、八岁,眉目清秀,面容姣好,明眸皓齿,风情万种。见羹尧走来,那姑娘忙上来道个万福:

“小女柳兰芝见过年少爷。”顿时云颊飞红。

年羹尧一见那娇美的姿态,心中一动,别有一番滋味,忙笑道:

“姑娘的歌唱得真好。”

柳嫂一听,忙道:

“兰芝,你听年少爷夸你呢。大老爷出去有点事,你陪陪年少爷,既然少爷喜欢听歌,你不妨再唱几曲。”

兰芝粉面飞春,低头道,“只要少爷喜欢,我会唱的。”

柳嫂转身离去,临别又看了兰芝一眼,不多时有人送上茶来。

“少爷,小女子唱歌你听?”她羞答答地道。

年羹尧不语,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一阵甜美的歌声飘起: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

——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

——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

——自从别了你,

——泪珠垂

——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

——想你的喷嚏儿常似雨。

唱的俏皮、活泼。年羹尧眯着眼,和着曲子,头轻轻摇晃,听到后来不由哑然失笑。

迷迷糊糊听着兰芝唱着曲,沉沉欲睡,忽闻有人来,想是王昌礼回来,睁眼一看,原是柳嫂又带着一女仆送来了酒菜。他向外望了望天已微黑,不由惊道:

“什么时辰了?王兄还没来吗?”

柳嫂笑了笑道:

“天已黑了,大老爷一定被事缠住了身,现在还未回来。”

年羹尧起身道:

“我不等他了,告辞了。”

柳嫂急忙拦住他道:

“年少爷,大老爷走时与你说好了的,你在这等他回来。如你现在走了,大老爷回来,岂不要怪罪我们吗?”说着用眼去看那兰芝。

兰芝一低粉颈,道:

“是呀,年少爷,老爷回来怪罪下来,让我们怎么说呀,是我们没伺候好年少爷。”

年羹尧听了半天的歌,对这兰芝心生好感,又见她急得粉面通红,不由生出怜香惜玉之情,便道:

“罢了,我再等一会儿。”

柳嫂笑道:

“少爷难道坐这干等吗?现在已该吃晚饭了,不如让兰芝陪少爷喝一杯,再唱几曲,不是更好吗?不过我家兰芝可不会喝酒,少爷不要让她喝醉了。”言罢转身而去,在转身时,看了年羹尧一眼,那目光意味深长,蕴含丰富。

兰芝摆好杯筷,给他斟了满满一杯,也为自己斟一杯,道:

“来,我敬少爷一杯。”言毕,一仰脖子干了,把杯向他一亮,“先干为敬。”

这时的兰芝已不那么拘束,言谈举止,大方许多,边唱边用娇目去看羹尧,年羹尧见那秋波频传,不由心动神移。

又是几杯下肚,原本中午酒意未退,此时已有醉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兰芝。兰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忙起身去取琵琶,嫣然一笑道:“少爷,我再给你唱几曲如何?”

年羹尧笑道:

“好,好,姑娘的歌真是好听。”

——傻俊角,我的哥,

和块黄泥儿捏咱两个

捏一个儿你

捏一个儿我

捏的来一似活托

捏的来同在床上歇卧

将泥人儿摔破

着水儿重和过

再捏一个你

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歌声甜美惹人醉,年羹尧拉着兰芝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惺忪着眼道:

“兰芝,今年多大了?来这几年了?”

兰芝笑着答道:

“今年十七,来这三年多了。”忽又觉得不妥,忙改口道:“我们搬这住三年多了。”

年羹尧点了点头,并没介意。他忽而道:“你们与王昌礼交情不浅,他说这是他的家,我看不像,你说呢?”

兰芝粉面些许微红,笑吟吟道:

“这儿和他的家一样,他与俺娘相识较早,爹死得早,孤儿寡母,无依无靠,能得大老爷的照顾,才能衣食无忧。”

年羹尧点了点头,似有所悟,那柳兰芝又道:

“我们这可不是烟花柳楼,少爷可不能瞎想。”

年羹尧故意逗她,笑了道: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可不这么想。”

兰芝把嘴一撇,勃怒道:

“就你会歪想,人家唱个歌给你听听,解解闷,你就想人家是卖身的。我可不卖身。”

“噢?”年羹尧看了看她并不是真心生气,心中暗喜,便道:

“你是个好姑娘,我并没歪想什么呀。”

兰芝啐了他一口,道:

“谢谢少爷,我再唱支歌给少爷听。”

又是一阵歌声飞扬:

——结识私情弗要慌,

捉着子奸情奴自去当,

拼得到官双膝馒头跪子从实说

咬钉嚼铁我偷郎。

俏皮,风趣而又大胆,羹尧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兰芝一惊道:

“兰芝唱得不好,让少爷见笑了。”

他连连摆手道:

“不,不,唱得好。唱得好。来,别唱了,陪我再喝几杯。”

二人重又坐定对饮起来。此时的年羹尧已不安分起来,说了许多醉话,做了许多醉事。

兰芝半推半就道:

“少爷,我说过只卖唱不卖身的。”

“在这地方,还有贞节烈女?”

兰芝一扭娇躯,背过身去,不再理他,年羹尧自知失口,忙涎着笑脸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

兰芝这才娇嗔道:

“我们虽为生活所迫,靠人寄养,但并非朝三暮四之人,并非谁想来就能来的。若非王老爷带你来,你是进不了这个门的。”

年羹尧暗暗一惊,冷笑道:

“那你为何来伺候我?”

“你是大老爷的朋友,又是巡抚府的公子,谁敢冷淡呀!”兰芝见他有些不悦,忙又笑脸相迎,她不能得罪他,她也不愿得罪他。

“你们知道我很多事?”

“那是自然。”

“但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年羹尧正色道。

“什么事?”兰芝也是一惊。

“我没银子。”

兰芝噗嗤一笑:

“少爷尽管放心,你在这干什么我们都不要你的银子,如果你高兴,你可……”

“怎么不说了,把话说完啊。”年羹尧瞪着兰芝道。

兰芝一扭头,玉颊飞红,满目含春,低声道:

“如果公子高兴,你可在此住十日、半年,我们都会好好伺候的。”

年羹尧明白了,这就是王昌礼送给自己的礼物。他此时不知跑哪儿逍遥去了。

酒力在年羹尧体内发作,浑身发热,嗓子冒火,看着这娇美可人的姑娘,哪里忍禁得住,上来就要抱兰芝,她一扭身闪开,笑嘻嘻地道:

“别急嘛,少爷,来,我们再喝两杯。”

他扭不过,又喝了两杯,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中,他看见京中的那个老婆在瞪眼怒视,苏州的春桃在一旁娇笑,远远的有个姑娘在流泪,从身影上看像是周家庄的云凤。

今日的奇遇,对他来说不过是逢场作戏,及时行乐而已,并没在他此后三十年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但三十年以后,竟生出了一段奇特姻缘。此时怀中的这位女人,竟会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并和他一起携手走向那神秘、洪荒的冥冥世界。

年羹尧正在温柔乡里,凤凰山发生了一场血战。

三、群雄喋血凤凰山

了因这个花和尚武功却绝非花拳绣腿可比,一条禅杖上下翻飞,端的是风雨不透。胤手下四大侍卫一齐出手,竟也奈何不了他。看得胤心焦,大喝一声,便要以皇子的千金之躯亲自上阵……

走在回茶场的路上,年羹尧仍没从兰芝的柔情里走出来。他知道这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女人。

并非是青楼风尘女子。

“年少爷,这深更半夜你还要回去?你在这儿住上十天、半月也行。”兰芝见年羹尧穿衣服,在一旁悲怯怯地说道。

“不行,我还有事。我几个朋友在杭州城外,未与他们打招呼在外面过夜,他们会担心的。”此时他已醒酒,心中有些懊悔,这两天是特别重要的时候,自己却在这干这荒唐的事,要让四阿哥知道了会有何下场?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再耽搁了。

“年少爷,什么时候再来?”兰芝用火辣辣的目光望着他。

他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玉腮道:

“说不定永不再来了呢。”

兰芝娇怒道:

“你们这些男人,全一个德性。心特别狠,高兴的时候来玩玩,完了一扔。”

年羹尧有些好笑,这女人还挺痴情的,看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便道:

“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骗谁呢?”兰芝嗔怪道,眼睁睁看着年羹尧走了出去。

直到三十年后,他才知道,这柳兰芝还真是一个痴情的人。

刚出城不久,就碰上了张思成和金元魁,他吃了一惊道:

“发生了什么事?看把你们急的。”

二人正急急忙忙,满头是汗向前赶路,见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快……快去灵隐寺。”张思成一边喘着气,一边急急说道,说完这句话,一屁股坐在道旁大口喘着气,金元魁此刻索性平躺在地上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此时的年羹尧已走出二里地。他也是急急忙忙地跑去的。因为他知道一定出事了,他后悔,不该吃那顿酒。

半个时辰以前,一个小和尚来到茶场。茶场的正屋里,昏黄的灯光下,张思成、金元魁、孙彪正在焦急地等人,金元魁边走动着边自言自语道:

“年少爷到哪儿去了呢?”

孙彪在一旁劝慰道:

“你们不要着急,凭年公子的那身本领不会出什么事,一般的人四、五个是打不过他的。”

“金元魁,你能不能坐在那,晃来晃去转得我头晕。”张思成也早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过表面上仍保持着镇静,此时终于忍不住发了火。

“嘭、嘭”有人敲门,三人大喜,一齐向院门口走来,一定是年公子回来了。

门房打开门,外面来的是一个小和尚,那和尚满脸的汗,见了他们忙道:

“年……年羹尧在不在?”

张思成大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年羹尧被人追杀?怪不得一天没见。不知现在怎样,忙问道:

“不在,发生了什么事?他早上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来。”

“如果他一个时辰之内来了,就请他到灵隐寺去,一个时辰还不来的话,就不用去了。”那和尚言罢转身去了。

张思成、金元魁骇得合不上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又等一会儿,仍不见年羹尧回来。三人一商量,决定张思成和金元魁进城去找,孙彪留在家里等,谁先见到他,就告诉他去灵隐寺。

年羹尧来到灵隐寺山门前,远远就见灵隐寺内灯火辉煌。寺内外一片严肃气氛,如临大敌。

刚到寺门口,就见从暗处闪出一个小和尚对着他道:

“来者可是年羹尧?”

“正是。”

“请跟我来。”那和尚一转身离去。他不是向寺内去,而是向寺外山上走去,年羹尧不敢问为什么,紧跟着那和尚而去。

走了大约有三里地,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山腰外,那和尚击了三下掌,草丛中站起一人,黑暗中也看不清,只隐隐可见也是一个和尚。

“师兄,年羹尧来了。”领来的和尚说了一句话,下山去了。

“请跟我来。”那和尚头也不回向前走去。

年羹尧紧跟在后面,翻过一个山头,看到山后半腰处有一点灯火一闪一闪的。二人加快了步伐来到跟前,是一个山洞,灯火是从洞里射出来的。

山洞不是太大,有二间屋大小,走进洞里他吃了一惊。

洞里有三个和尚,一个躺在铺上草的地上,胸口裸露着,左胸部有一个包扎好的伤口,不过血还没有止住,包扎的白布和撇开的上衣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那和尚紧闭双眼,脸色在灯光下照得更显苍黄,看样子伤的不轻。坐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和尚,看上去有七十多岁,正闭目为伤和尚号脉,一旁站着的还是一个和尚,面带焦急之色,正口中念念有词,想是在念经祈祷,这位年羹尧认识,正是灵隐寺的住持。

“师父,年羹尧来了。”小和尚向洞内通报道,洞里有回声很大。

三个和尚都看了年羹尧一眼,只是那伤和尚只睁了睁眼,吃力地扭了扭头,就闭上了,诊病的和尚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向他点点头示意,算是打个招呼,只有灵隐寺的住持对他微微一笑,也没讲话,这笑像一道亮光,一闪就过去了。没有任何人讲话,洞里的空气象凝固了一般。

年羹尧站在那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眼前这场面是怎么回事,因为他还没来得及梳理自己的思绪。过了片刻,开始有些紧张,他想到这儿有灵隐寺的住持,那诊病的老和尚会不会是不昧大师?那受伤的和尚呢?是了因?……

他正在那发愣,只见那位诊病的和尚放下了伤者的手,对着住持摇了摇头,满脸的无奈与悲伤。

这时伤者微微睁开眼,看了年羹尧一眼,随后又向诊病的和尚示意,让他俯下身去。在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诊病的和尚起身道:

“年公子,了因师父要单独和你谈谈。”说罢示意大家都出去。

年羹尧惊得差点晕过去,他虽然曾想到过伤者是了因,但那只是瞬间的事,并没留下记忆,因为他知道了因的武功江南第一,不是一般人能伤及的,又有那暗器,再想想苏州城南的那个月夜。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晚他所见到的那位武功高强的人与现在躺在地上的伤者联系起来,进洞时,他已在想今天这事是为了什么,那伤者是谁,没想到是现在这个答案。他没有认出那伤和尚是了因。因为那天见他是在月下,今天见他是在灯下,那天是站着健步如飞,今天是躺着生命垂危。

洞里只剩了年羹尧和了因。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内静悄悄的,洞外也静悄悄的。几位和尚静静站在那儿,只有火把燃烧的劈哩啪啦的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就听洞内“啊”的一声长啸,接着传出年羹尧的惊叫声:

“了因师父!了因师父!”

这声音由小到大,最后声嘶力竭。

洞外的人没有一个动弹,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刻迟早是要来的。

此时的总督府也是一片沉寂,整个府内灯火通明,满院子到处站着兵丁,戒备森严。

大厅上亮如白昼,许多人或坐或站或跪寂静无声,四阿哥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有怒色,手不停地摆弄着杯子盖,一会儿盖上,一会儿拿起。刘兆麟、范承谟站在一边,低着头赔着一万个小心。还有几位官员跪在地上,额头贴地,不敢起身。

“啪”的一声,瓷片飞溅,茶杯被摔得粉碎,刘兆麟、范承谟唬得身子一抖,地上的几位更是身如筛糠。

“退去吧!”四阿哥一挥手,地上的几位如遇大赦,连连叩头如捣蒜,谢道:

“多谢四殿下,多谢四殿下。”慢慢起身退出,刚到门口转身就跑,刘、范二大人也长长出了口气。

四阿哥站起身,走出门去,刘大人、范大人紧随身后,来到大院东侧小院。院里正中停放着一口楠木棺材,旁边地上有一具尸体,上面蒙着白麻布,近旁站着三个人:乌哈、乌那、乌查,少了一个乌萨。

四阿哥来到尸体前,乌哈、乌那忙揭去白布,现出一具无头男尸,身材魁梧,脖子上伤口处,血肉模糊,地上滴有几滴血,没有头,看不出死的是谁。

地上躺着的其实就是乌萨。

四阿哥挥了挥手。二人又把白布蒙好,过来四位兵丁,把那具尸体抬起放入棺中。四阿哥看着地上那几滴血,喃喃自语道:

“血滴子。”

天亮的时候,年羹尧和众和尚回到了灵隐寺。在山门前见到了张思成和金元魁,正抱着膀子蹲靠在一棵大树下。年羹尧把他们介绍给几位师父,大家一起进了寺内。

刚洗罢脸,住持派人把年羹尧从客房请到了方丈室。到门口一看,住持早已坐在那儿等候,那位疗伤的和尚也在座,他走进门来,向两位师父施礼道:

“两位师父,找我有何吩咐?”

住持微微一笑道:

“年公子,你忘了半月前老衲和你有约吗?”

年羹尧虽早猜到那老和尚是谁,但还是吃了一惊:

“这位就是……”

“不错,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不昧大师。”住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和尚。

此时,年羹尧并不感到吃惊,他早已猜到这人就是自己寻找多日的大师,但住持没有作介绍,他不敢贸然打扰。再说刚料理完了因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太好。现在住持既然正式介绍,他知道自己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心中不由“突突”乱跳。

他站起身,要给不昧大师行大礼相见,被大师伸手拦住。

“罢了。年公子,我们之间虽没谋面,也有耳闻,不必如此客套,倒俗了。”

“年公子,不昧大师可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宿儒,提起吕晚村先生,江南学人何人不晓。”住持向羹尧介绍道。

“住持过奖了。老朽乃行将入土之人,还有何可夸之处,倒是年公子文武双全,文韬武略不比一般,将来必成栋梁。可喜可贺。”不昧大师微微笑言道。

年羹尧在京曾听师父无意间提起过,江南有个叫吕晚村的,很有学问,邯郸的周庄主似说过这吕先生,死不折节仕清,削发为僧,以避祸患,今日所见,果然有脱类拔俗的风范。不禁油然起敬道:

“大师乃江南名士,一代鸿儒,晚生早有所闻,心慕已久,今日大师如此夸奖晚生,真羞煞晚生了。今后还望大师多多指点。晚生自会受益匪浅。”

三人又谈了一些闲话。年羹尧此时无心闲谈,也无心打听师父下落,而最想知道了因是如何受伤的,于是道:

“二位师父,了因大师为何受伤而死?是江南七侠?还是官府?”

二位和尚相互看了看,住持道:

“年公子,实不相瞒,我们也不知了因为何受伤。昨晚不昧大师刚到本寺,我们在一起下了一盘棋,还没收局,就听前院一片骚乱。不一会儿,小徒来报,有一受伤和尚在门口求见,我们赶去一看,正是了因。此时,他脸色苍黄,左胸插柄短剑,上衣胸前鲜血染红了一片,他用右手捂住伤处,血从指缝间不时流下,左手拄根禅杖,我们要扶他进寺,他摇了摇头道:不行,有官兵追杀,不能殃及贵寺无辜之人。为防意外,我就命两位徒儿抬他去南山的山洞,他低声对我说:快去找大葱山茶场的年羹尧来。我见他伤势过重,料定很难康复,他此时找你定有要事相托。于是差一徒儿找你,并要你在一个时辰之内赶来,否则来了也没用。”

年羹尧不解,了因大师的武功,在江南武林中是第一高手,谁能伤及他呢?七侠虽因了因嫖妓,对他不满,但还不至于发展到刀剑相交的地步吧。刚才住持说,了因曾告诉他有官兵追杀,总督、巡抚府里的捕头,远远不是了因的对手,哪只能是……

他明白了,是四阿哥,只有四位侍卫联手才有可能伤及了因。但四阿哥不是想结交江湖朋友吗?不是想得到了因的暗器吗?为何要置了因于死地呢?

年羹尧正在想着这事,忽见门外闪进一人。方丈有些吃惊,没有禀报就闯进方丈室,这人太冒失了。

年羹尧一个健步,立在二位师父的面前,准备迎敌,仔细打量来人,个子不高,头戴个大斗笠,遮住面孔,看不清是谁,但从身材上看,有些面熟。

那人只忙着进屋,并未仔细看清屋里之人。当他看见年羹尧时,立刻转身想走,但又停了下来,慢慢转过身,摘下了斗笠,三个人都由惊转笑。

“原来是路大侠。”年羹尧心中大喜,见了他,就能打听了因的死因了。

但那路民瞻,看了看他,目光中有一股杀气,并没理他,而是回头对住持和不昧大师道:

“住持,近来身体可好?本寺还算太平吧?”

住持微微笑道:

“托佛祖之福,老衲一切平安,敝寺香火很盛。倒也无生活之忧。”

路民詹又笑笑对不昧大师道:

“不昧大师,素闻先生名满江南,为江湖所垂,今日有幸相见,不知先生几时来此的?”

不昧大师微微一笑,道:

“昨天刚到此地,路大侠几时来的杭州,也不到敝寺去喝杯茶。”

路民瞻忙道:

“刚来几日,还没来得及到各处走走,就发生了意外,看来,今年是不能到贵寺去讨杯水喝了。”

住持师父忙道:

“路大侠,到底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如此装束到处奔走?”

路民瞻脸色一沉,露出痛苦之色,长叹了一声,冷冷道:

“一言难尽呐,我们遭官家眼线所害。现在外面官家追杀很紧,我原本想到贵寺避上几日,不想这里也不安全。”言罢有意无意间看了年羹尧一眼。

听了个个面面相觑。年羹尧初闻也吃了一惊,后又见他看自己,再听刚才所言,似话中有话,急忙站起身道:

“路大侠,你误会了,我还没无耻到出卖朋友的地步,我到这儿来是住持派人请我来的。”

“是吗?”路民瞻冷冷看了他一眼又道,“那官府是如何知道我们八侠昨日在凤凰山相会的消息?”

年羹尧暗暗吃了一惊。他这才知道为什么刚才路民瞻对自己如此冷淡。于是解释道:

“路大侠,八侠相会的消息并非我告诉官府的,你不是也告诉过四阿哥吗?我近日一直在找你,想知道你们相会的时间,与你们相交我还放出话去,想找你,但始终没找到,昨日我到城里去打探消息,不想被一个朋友缠住,竟去那地方混到半夜。”言罢不由脸上发热。仍道:“不信我可以带你去问问,我昨晚在哪儿。”

路民瞻听他如此一说,倒想起自己确曾告诉过四阿哥,八侠在凤凰山相约的事,但那时不知道“阿哥”是个皇子,看年羹尧情真意切想想他也不像是那种苟且之人,便道:

“年羹尧,这里面的细节,我会查清楚的,今天就算我冤枉了你,给你赔个不是。一切等我查明再说。”

住持笑着接过话来:

“大侠,你误会了。依老衲认为,他的师父不会教出一个卖友求荣的徒弟的,你猜猜看,他会是谁的门下?”

年羹尧猛然一惊,看着住持,想知道下文。

路民瞻看了看住持,又看看年羹尧,道:

“住持,他师父是谁?他还向我打听过呢?”

住持回首看看不昧大师,道:

“这个秘密,还是大师自己说罢。”

年羹尧见不昧仍有犹豫,忙起身施礼道:

“请大师指点,尊师是谁?让弟子前往拜谢,也不虚我此行。”

不昧大师笑了笑道:

“你师父教你是因为看你是一块可塑之材,不忍心让璞玉埋没,才精心打磨的,并非看你的身世,更不是图报,所以才不愿留下姓名,今见你对师父如此敬重,不惧山高路远,千里迢迢,来这江南寻师,其心可嘉,这也不枉你师父教你一场。”

路民瞻有些急不可耐,道:

“不昧大师,他师父到底是谁?”

“顾炎武先生的堂弟,顾肯堂。”

“啊!”路民瞻叫了一声,“他怎么能教这样……”原本想说“怎么能教这样人家的后代”,可下半句又吞了下去。

年羹尧也吃了一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朝思暮盼了几年,终于知道自己的师父是谁。他听说过顾炎武,此人乃前朝遗老,号亭林,江苏昆山人,出身于江东望族,明末参加过复社,入清不仕,积极投入抗清的武装斗争,他认为:君臣之分,所关者在身,华夷之防,所关者在天下。抗清斗争失败后,他十谒明陵,遍游华北,到处奔走,不忘兴复。晚年定居华阴,著书立说,学贯古今,是江南大儒,他的堂弟必定也是有铮铮的铁骨之人,无怪乎那蓝大褂师父如此有学识,对银子视如粪土。

年羹尧终于明白了师缘,他也知道了师父与这了因和尚、不昧大师等人关系密切。他知道师父在江南很受人敬重,包括诸侠对师父都很敬仰。他不因有这样的师父而不安,相反,他却感到更加敬重师父的为人,敬重与师父一样的人,如不昧大师,如诸侠,人各有志,他不想让别人改变自己,他也不想去改变别人。

“大师,我师父现在在哪,我要去拜见他老人家。”年羹尧眼圈发热,溢出泪水。屋里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年公子。肯堂先生,云游天下,四海为家,连我们都不知他的行踪,你又如何见他呢?”不昧大师安慰道,“你能不忘师恩,对师父如此深情,也不枉肯堂先生一番苦心。不过他原本就没打算图报,所以你报恩无门,只要能听从师父教诲,不辱没师门,就是对师父最大的报答了,肯堂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

年羹尧听了不昧大师的话,虽心中酸楚,但也无可奈何。于是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遵从师嘱,干一番事业,做一个大英雄,不辜负师父的一片期望。

“住持,了因现在如何?”路民瞻急切问道。

住持似有些不安,忙道:

“大侠怎知了因在我这儿?”

“我之所以没走,就是想探听一下了因的下落,他伤得很重,怕是有生命危险,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捉拿他。他下山时,有人看见他向西北方向跑去,我想他肯定会在你这儿落脚。”说着面有悲愤之色,怒目圆睁,“这个四阿哥,实在可恶。早知当初我杀了他!”

年羹尧此时也已完全明白了。一定是四阿哥强行赶到凤凰山,不约而至,发生了争吵,打了起来,不过江南八侠个个武功高强,不会败在四阿哥的四个侍卫手里,哪个侍卫也没能力杀死了因,了因之死又是谁所为呢?

路民瞻发现情况有些异常,他看到每个人都沉默无语,似乎明白了什么,仍问道:

“住持,了因到底如何?他是不是来过这里?”

住持又沉默了片刻,悲痛地道:

“他是到这儿来了,不过,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路民瞻瞪大眼睛,他将信将疑。

“你可以问问年公子。”

路民瞻把脸转过来,瞪着年羹尧,想在他的脸上找出答案。

年羹尧点了点头,很悲愤地道:

“他是死了,当时我们都在场,不昧大师也可以作证。”

路民瞻很是悲伤,低下头去,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

“又死一个。”

年羹尧有些疑惑,难道诸侠中除了因还有人被杀吗?谁能有这么大的本领,竟能杀死几位大侠?不禁问道:

“路大侠,能否给我们说说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路民瞻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慢慢把昨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了……

凤凰山在杭州城外西南角,北面背对西湖,山上有些古迹,大多已是断壁残垣。只有望海楼高高耸立,一副对联悬于两侧曰:

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

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

登临此楼,可遥望浩渺无垠的大海,由此得名,山多松,风掠松林,涛声阵阵,汹涌澎湃,有一景曰:“风岭松涛”。

楼前有一茶馆,专供来此听涛观海的游人休息。

黄昏时分,山上风起涛涌,游人大多离去,但有几位并无去意。六男一女,各自坐在茶馆里。

“这了因不免太傲了吧,早已约好的,却让我们七人在此等候。”说话的个子不高,是吕元。

“听说这了因是个荤和尚,身为出家人还常到妓院去,败坏佛家门风。”吕四娘对他也不满。

“甘凤池,”白泰官道:“你与他认识最早,应规劝规劝他,他这样做,有辱我们的名声。”

甘凤池苦笑一下,摇摇头道:

“了因生性倔强,恃功自傲,谁也看不上眼,我曾劝他几次,每次都是表面上答应,可过了一段时间依然我行我素。我也拿他没办法。”

“今日我们再劝他一次,如果他不答应改过自新,我们就在这教训教训他。”曹仁虎愤然道。

周涛看了看这几位,慢慢道:

“我们八侠现在此约会,原本是交个朋友,如果见了面朋友没做成,还打了起来,成了敌人,岂不被外人笑话。再说了,听说了因正在练习独门暗器,并非好惹。”

“不好惹?我们七个怕他不成?我不信我们七对一胜不了。”吕元不满道。

“大家息息怒。”甘凤池终于发了话,“今天是我们八侠相约的日子,结交新朋友,不可闹别扭。那了因,我们可以劝劝他,如他不听等以后再说,今日万不可与他动起手来。”

“他来了。”吕四娘道。此时,天色已晚,屋内已掌灯,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吕四娘凭听力,发现了动静。

果然是了因,穿着袈裟,提着禅杖,来到众侠面前,双手抱拳道:

“诸位,路上有点小事耽搁了,请原谅。”说罢也不等大家说话就坐在一个凳子上。

甘凤池站起来,把江南七侠一一介绍给他,他站起身,向他们一一点了点头,并不十分热情,七侠心中不快。

“了因,你身为出家之人,怎可出入妓院?”吕四娘首先发难。

了因看了看她,不悦道:

“简直是无稽之谈,道听途说。”

见他不承认,吕元霍地站了起来道:

“道听途说?在苏州,在杭州,有和尚嫖妓,满城风雨,谁人不晓?怎么是道听途说呢?”

了因看了看吕元,冷冷地道:

“出家人遍布天下,岂只我一人,有和尚去妓院,你怎知就是我呢?你看到了不成?”

“了因,我们虽未亲眼所见,但事出有因,在江南行走多年,很少闻听有和尚嫖妓之事,为何你刚从江北南来,这苏、杭二州就传出这等绯闻?你如何能摆脱这干系呢?”路民瞻静静地说道。

了因扫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曹仁虎、周涛、白泰官、吕元、吕四娘,最后落到甘凤池的脸上,七侠个个表情冷淡,见了因看自己都移目旁观。了因道:

“甘凤池,你也不相信我?”

甘凤池沉默了一会,道:

“了因,其实大家所言均出自朋友的关怀,全为了你好。我们是多年的朋友,看在我的面子上,今日大家相约交个朋友,不要如此。如你没有此事,权作戒勉,如真有此事一定要改之,才不负朋友一片好意。”

了因冷冷一笑:

“江南七侠,奔走江南,久负盛名,今日一见,名不相符。”

“如何名不相符,你说清楚?”四、五个人异口同声。

了因不禁怒道:

“难道你们要以多欺少?”

“以多欺少你又怎样?”吕元挺身而起,手抚宝剑。

“哈哈哈,了因,不必害怕,我来帮你。”一阵大笑过后,现出四、五个人来。

众人吃了一惊,只顾争吵,竟忘了注意山下的动静,让这几个窜上山来。

来的共五人,似主仆关系。一个中等个子长相怪异的人,面目冷峻,站在前面,身后站着四个彪形大汉,个个劲装打扮。

了因仔细打量了来人,个个气宇轩昂,很显惊疑,自己并不认识他们,如何会说出这等话来,不由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其他侠士也很惊奇,大家都不认识,只有路民瞻认出了来人,那是四阿哥。

“四阿哥,你为何不懂江湖规矩,不约而至。”路民瞻道。

“路民瞻,你好大胆,见了四阿哥,不但不跪下相见,还坐在那里口出狂言。”乌哈从身后上前一步,要去拿路民瞻。

四阿哥伸手一拦,看也不看乌哈,大声喝道:

“大胆奴才,不要放肆!这里没有你说的话,还不退下?”

乌哈低头退下。

诸侠个个手握兵器,注视着四阿哥,双方剑拔弩张,相持良久。

“四阿哥是什么人?”了因望着路民瞻不解,其他诸侠也有同样的疑问。

路民瞻淡淡地道:

“四阿哥就是四皇子。”

众人暗暗吃惊。了因面有不屑,转过脸去对四阿哥不冷不热道:

“四阿哥,我们八人之间的事,何劳你来管,你还是离开这里为妙。”

四阿哥遭此冷遇,心中不快,但为了成就大事,只得强压怒火,微微一笑道:

“诸位大侠都是江南奇士,声播江南,我想与大家交个朋友。”

白泰官用轻蔑的目光看了看四阿哥道:

“四阿哥贵为皇子,我们这般草莽庸人,怎能高攀得起呢?”

四阿哥见说话的人一身前朝衣着,知他是从骨子里反清的人,又听他说出如此言语,不由喝道:

“你这逆贼,如今天下和平已久,你竟敢仍穿前朝衣饰,到处招摇,就不怕灭你九族?”

白泰官仰面大笑。周涛道:

“大清律法也没规定老百姓要穿什么的衣服。吃饭、穿衣凭个人所好,你不觉得管得太宽了吗?昔日嵇康以天为屋,以房为衣,赤身裸体倒也无妨。”

四阿哥怒目圆睁,一指周涛:

“你可知道龙是代表皇上,你到处画龙以此乞讨酒食,故意蔑视圣上,辱我皇家名声不但不知罪,还在此说三道四,真乃胆大包天。”

周涛并不胆怯,昂然答道:

“人虫花鸟,世上万物皆为自然所赐,入诗入画,自古亦然,龙不过其中一物,又有何贵?又有何不能入画?你难道没听说过在南朝时就有画龙点睛的故事吗?”

四阿哥无言以对,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周涛,又移向吕元,吕元不卑不亢,移向白泰官,他昂头仰视,移向曹仁虎,吕四娘、甘凤池个个表情冷漠。四阿哥不由怒道:

“你们江南诸侠,个个以行侠仗义为名,杀人放火,偷抢夺拿,作案累累,危及百姓。官府捕捉已久,尔等凭自身武功,侥幸漏网。本殿下念及你们身手不凡,也算得上是些人物,今日想与你们交个朋友,不想你们个个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了因……”

四阿哥转过脸,对了因道:

“你身为出家之人,出入妓院,触犯戒律,为佛门所弃。在苏州又杀了江宁织造府的人,也算朝廷重犯。今日若能与我联手,除去这江南诸贼,就算你将功补过,以前之事既往不究,今后的荣华富贵,金银女色,你会应有尽有,意下如何?”

四阿哥欲利用江南七侠与了因的矛盾,分而治之,各个击破,不料了因冷笑道:

“这不过是你的一厢情愿,黄粱美梦。我素闻大内高手,武功如何了得,今日遇见四阿哥,倒要领教领教这四位侍卫的功夫。诸位朋友,给我做个见证。”说罢向诸侠拱了拱手。

四阿哥怒从天降,这了因也太目中无人,你武功再高,也不一定能战胜我四位侍卫。既然他这么说,可将计就计,先将了因拿下。于是道:

“江南七侠,你们听见了吗?这了因要单独同我斗,你们可要遵守江湖规矩,等我与了因之事了断之后,我们再讨论咱们之间的了断事宜。”

说罢,一挥手,身后四位侍卫如狼似虎,向前跃去,围住了因。

吕元拔剑而起,被甘凤池拦住。

了因看了看四名侍卫,向旁边一纵身,跃到一片开阔地,双手握杖,拉开架式。四名侍卫也不推辞,挺剑刺去,双方战在一起。

四阿哥站在一旁,并不观战,而是注视着江南七侠,他似乎胜券在握,成竹在胸。

江南诸侠心中不安,替了因捏了把汗。俗语云:好汉不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何况是四对一呢。

了因确实武功非凡,一根禅杖上下翻飞,把自己完全罩在里面,四名侍卫一时不能近身。七侠暗暗称奇,四阿哥也吃了一惊,这了因确实厉害,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双方战了二、三十个回合,一时难分胜负。此时了因明白了,侍卫的武功也很了得,如此下去,自己定要吃亏,不如先下手为强。边想边把禅杖交与左手。腾出右手向怀中摸去,这时乌查一剑从左侧刺来,了因用禅杖去接那剑,右手一扬,一道寒光飞出。

“乌那,注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但已迟了,只听“啊”的一声,一具尸体倒在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了因也感到身旁窜出一人,一道寒光刺向前胸,这时想防已来不及了。左手在击乌查的剑,右手在抛暗器,整个胸膛露了出来。

又是一声惨叫,了因左胸插入一柄短剑,深及几寸。了因在大叫的同时,飞起一脚踢向那人。

那人早已埋伏在旁边,看准空隙,迅速出手,从旁边飞身刺来,他指望一剑刺死了因并未防范,被了因一脚踢中,飞出丈余,一时不能动弹。

了因踉跄了几步,用禅杖拄地,才没倒地,旁边又有几人跃起,想取了因,此时七侠早已赶到,护住了因。

四阿哥一看地上的乌那,骇了一跳,那尸体的头颅不翼而飞,成了一腔无头尸体。这了因那暗器果然厉害。剩下的三名侍卫站在那发呆。再看七侠已护住了因,一柄短剑刺入了因前胸,鲜血染红了衣襟。旁边过来四人,个个也是劲装打扮,身体高大,每人背后一柄长刀。来至四阿哥面前,跪伏地上,齐呼:

“江宁织造府侍卫叩见四殿下。”

四阿哥知道这就是江宁织造府的五名侍卫人称“五虎上将,”有一个受伤在地,看来被了因踢得很重。此时还没起来。他有些不悦,自己的事不想让别人插手。

“是谁让你们来的?”四阿哥满脸的不高兴。

“回四殿下,本府曹老爷听说四阿哥来到江南,恐有意外,派我们几个奴才在暗中保护,以防不测。”

“大胆,你们敢暗中监视我,摸摸你们肩上长了几个脑袋。”四阿哥动了怒。

地上四人大惊失色,忙叩头道:

“奴才不敢,确实是曹老爷派我们来保护四殿下的,绝没有其他意思,请四阿哥明鉴。”

乌萨走过来,附在四阿哥的耳边低声道:

“四殿下,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放走了因和七侠,不如暂时与他们联手铲除这帮逆贼。”

四阿哥没言语,不过他认为乌萨言之有理。虽然对江宁织造不满,但也不好发作,江宁织造曹寅与皇阿玛关系密切,情同手足。在这江南各地大小官员无人敢得罪。府内豢养了大批鹰犬,到处刺探情报。暗查各路吏治,了解各地民情,所有消息均可直达天庭。想必他已知道了八侠在江南相会,也知道了因正在练一种独特暗器,所以也来网罗,在苏州,为捉了因,不惜用一侍卫作饵,制造谎言,钓了因出来,被年羹尧误中圈套,那了因才得幸免于难。今日又追至这里。他曹寅有皇阿玛撑腰,对任何人都不在意,包括四阿哥我在内。否则他是不会插手此事的。有朝一日我要让你知道厉害。

四阿哥有此想法,才有后来曹府的覆灭。雍正五年,朝廷查抄了曹府,没收了大量的金银财物,查出曹氏亏空大量官银,革去曹府世袭的官职,使这盛极一时的曹家急剧衰落。子孙后代流离他乡。等到曹雪芹时,曹家已是钱财荡然无存,只能靠卖文乞讨度日了。悲愤之余,著有《石头记》一书,详叙曹室兴衰,流传甚广,不过这已是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此时四阿哥只得强压怒火,冷笑道:

“你等平身吧。”

四人这才爬起来,低首站立一旁,等候指令。

甘凤池对四阿哥一拱手道:

“四阿哥,你与了因的事,暂告一段,虽然你失去一名侍卫,但了因伤的也很重,不如就此罢手,等了因伤好以后,你们再作了断。至于我们七侠,还是另选时日再约。”

四阿哥哈哈大笑:

“甘凤池,我这皇家侍卫就这样白死了?今日你们七侠如果知趣,就把了因留下,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如若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下山。”

路民瞻轻轻一笑道:

“四阿哥,就凭你那几个侍卫,也想阻挡我们下山?”

路民瞻说的不错,七侠并未把这几名侍卫放在眼里,只是了因受此重伤,应及时下山治疗,一旦打起来会延误时间。

“四阿哥,你们既然涉足江湖,就要讲江湖道义,你们暗中伤人,有背江湖规矩,了因受此重伤,却不让下山治疗,不是英雄所为。”吕四娘娇怒道。

四阿哥冷冷一笑:

“你们还要给我讲道义,太放肆了。”

双方正在对峙,山下又传来喊杀之声,众人向下一望,火光冲天,又有大批人马到来。

七侠明白,官兵已把这山包围了。此时只有杀出一条血路了。

甘凤池低声道:

“周涛、吕元你们俩保护了因,路民瞻、白泰官开道,吕四娘、曹仁虎随我断后,冲下去!天亮后在玉泉山相会。”

四阿哥见七侠想走,一挥手:

“给我拿下!”

三名侍卫和四名江宁织造府的侍卫蜂拥而上,七侠毫不胆怯,沉着应战,边战边向山下冲去。

“五虎上将”们也非等闲之辈,七侠并无明显优势。

不多时,一队官兵杀上山来,双方在凤凰山上展开血战。

直到子夜时分,山上才恢复平静,山坡上横躺着不少兵丁的尸体,四阿哥没捉住一个人。

乌萨带几个官兵,抬具尸体来到四阿哥面前,一指那尸体道:

“周涛被我们杀了。我和乌哈、乌查去拿了因,这周涛和吕元拼命抵抗。周涛被我们杀了。吕元也受了伤,眼看就能捉到了因,吕四娘不知从哪儿赶到,让他们逃了去。这逆贼的尸体如何处理,听候四阿哥吩咐。”

四阿哥看一眼周涛,双目紧闭,面色蜡黄,满身的鲜血,早已气绝身亡。心中稍有快意,我死了一个乌那,你们死了个周涛,也算扯平了。不过没捉住了因,倒是件憾事。然而他身受重伤,也逃不远,等天明让刘兆麟、范承谟多派人手,全城搜捕,也许会有收获,想到这忙道:

“把这尸体给我抬去——”

他本想说:“抬去暴尸示众,”可又一想,这周涛也是江南大侠,名扬江南,让其暴尸,虽能解了心头之恨,但会激怒其他大侠和江南民众。让英雄暴尸,自己心中也有些不忍,于是改口道:

“抬去埋了。”

这才带着几个侍卫,抬着乌那的尸体下山而去。

此时,年羹尧正在温柔乡里。

大家一片叹息。年羹尧心中不知是啥滋味,在凤凰山上刀光剑影之时,自己在干什么呢?不由悔恨不已。

“现在诸侠如何?”住持师父关切问道。

“拂晓时分,我赶到玉泉山。可吕四娘、周涛、了因还没到。大家正在焦急的时候,吕四娘才艰难地来到,她一条胳膊受了刀伤。问她有没有见周涛、了因,她双目含泪,说周涛已被杀死,了因不知何时失踪。现在不知是被擒还是逃了出来,大家经过商量,由曹仁虎、白泰官护着吕元、吕四娘离开杭州到僻静处养伤,我和甘凤池留下几日,打听一下了因的情况和周涛尸首的下落。在道上,我碰到一个夜行人见有一受伤的和尚向天竺山方向来了。我猜测,他一定到灵隐寺来了。就赶来相见,不想他已经死了。”

路民瞻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告辞,年羹尧送到门口:

“路大侠,你见到诸侠后,应为我澄清事实,以便以后再见诸侠,能如以前一样。”

路民瞻道:

“年羹尧,只要我们查清楚不是你报的信,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年羹尧听了他这句话,才放下心来。

回到房里,年羹尧也拱手告辞:

“二位大师,昨晚一劫,必将震动江浙,待会儿官兵肯定要来搜捕,发现我们在此相会,多有不便,羹尧就此告辞,望二位师父保重。”

二位大师微微点头,年羹尧带着张思成、金元魁离寺而去。

年羹尧急匆匆向城里走去,他急着要见到四阿哥。

回到茶场,他独自关在屋里,静静想了整个上午,左思右想,终于把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

于是决定去见四阿哥。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在四阿哥的监控之下,现在四阿哥可能还不知了因的情况,此时去见也算将功补过。如果等四阿哥派人来找去,那一切就不好说了。了因临死前,交待得很清楚,希望我年羹尧能成就一番伟业,不辜负师父的一片苦心,才把一切托付给自己,现在能保证自己干成大事业的人就是四阿哥了。去找四阿哥,这也不算违背了因的意愿吧。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后面的张思成、金元魁紧紧跟着,本不想让这两人去的,因为四阿哥有交待,但这二人怕他进城后有闪失,死活要跟着,年羹尧又一想,此次去见四阿哥,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去了也好,万一有事,也有个通风报信的人。于是就答应了。

来到城里,三人明显感觉形势紧张。三班六房的捕快、差役,来去匆匆。不时还有小队官兵在街上走动。

街上的行人也是来去匆匆的,不像往日一样闲走慢逛,偶有几个人在一起窃窃私语,见有人来,又急忙分开而去。

官府正在搜捕八侠,局势十分紧张。

来到总督府,还有一箭之地,年羹尧就吩咐二人道:

“你们就在这街边小酒馆等我,我去总督府一趟,如果天黑之前不回来,就不必等我了,自行回家。”

二人忙道:

“年公子,会不会出事?”

年羹尧一脸的茫然,喃喃道:

“与皇家的人打交道不容易,动辄就有杀头之祸,事事难测。不过,我想这次也许没事。”

说罢扔下已惊得说不出话的两人,径直向总督府走去。

四阿爷正坐在屋里喝茶,等着刘兆麟、范承谟向他汇报搜查八侠的情况。忽听有人来报,说年羹尧求见,心中一动,忙道:

“让他进来。”

年羹尧快步来到客厅。只见门口仍有两个侍卫站立,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跨过门槛见四阿哥正坐在那喝茶。身边只有一名侍卫,另一名侍卫的位置空着,他不敢怠慢,紧跑几步,跪下行礼道:

“年羹尧拜见四殿下。”

四阿哥瞟了他一眼道:

“年羹尧,昨天晚上你哪儿去了?”

年羹尧一听,脸上一阵发热,忙道:

“四殿下,年羹尧在一朋友家吃酒,挡不住朋友的劝酒,多喝了几杯。”

四阿哥用手一指,喝道:

“你好大胆子!在这关键时刻,你竟会贪杯,坏我大事。”

年羹尧全身出着冷气,用颤抖的声音道:

“四殿下,羹尧虽多喝了几杯,但并未醉倒在朋友家,我仍为四殿下吩咐的事奔波。”

四阿哥听他如此一说,好像他有什么消息要奏明,于是缓了一下语气道:

“噢?起来回话吧。”

年羹尧这才慢慢爬起身,站在一旁。不敢大声喘气。

“你昨晚也在奔波?怎么凤凰山上没见到你?难道你躲在暗处?见我身处险境仍不出来援助,是何居心?”四阿哥厉声指责道。

“四殿下,昨晚我并未去凤凰山,所以不能帮你,我去了天竺山。”

四阿哥一惊,看着他道:

“去那里干什么?”

“去见了因。了因在那儿。”

“什么?去见了因?你见着他了吗?他现在在哪儿?快说。”四阿哥有些急不可待。

“四殿下,我见到了因了。他已经死了,现在他在哪儿,已不重要了。”

“死了,年羹尧,你不会骗我吧?”

“四殿下,年羹尧长了几个脑袋,敢骗四殿下?”

“那暗器的事,了因说了没有?”

年羹尧看了看四阿哥身后的乌萨,又看看门口的乌哈、乌查,没有说话。

四阿哥心中明白,说道:

“但说无妨,他们不是外人。”

年羹尧这才放心言道:

“那了因把暗器的打造和使用秘诀告诉了我。”言语之中不无得意之色,正等着四阿哥的夸奖。

哪知四阿哥脸上的笑容渐渐失去,面露凶光,厉声喝道:

“年羹尧,那了因为何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年羹尧不禁一怔,怎么回答?他没想过。这四阿哥太多疑,并非易处之人。今日年羹尧就知要小心与他相处,但最终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的恶运。

他略略迟疑,只得以实相告:

“四殿下,我有一位朋友叫静一道人,他与了因是师兄弟,我来江南曾得这位朋友的指点,想必他已与了因说过,所以了因对我另眼相看,而了因与七侠中的大部分人并不是很熟,更没有知心朋友,在凤凰山上又有交恶,所以在他临死前,认为只有我才是他可托之人。他嘱我要干一番事业,不要违了他的意愿,我想要干一番事业,只有依靠四殿下,所以,我来见四殿下。”

四阿哥闻听此言,疑虑稍释,但仍有不解,问道:

“那了因,为何不愿与我合作呢?”

年羹尧看了看他,似想说又不好说。

“你尽管说,我不会怪罪的。”四阿哥见年羹尧心有顾忌,说道,“四殿下,实不相瞒,这些江湖人士不喜欢与官家的人交往,可能因为我师父是江南奇士,才勉强与我相交。”年羹尧解释道。

“噢?你找到师父了吗?”

“还没有,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年羹尧没敢说出自己的师父是谁,四阿哥也没问师父是谁。

四阿哥此时才将信将疑,脸上露出微笑道:

“年羹尧,刚才故意试探你一下,不必介意,你能为我办成这事,就算立下奇功一件,我很高兴,今后一定要好好干,为我干一番事业。不要辜负你朋友和我对你的期望。”

年羹尧走在回茶场的路上,仍在反复揣摩这句话。“今后一定要好好干,为我干一番事业”这是什么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莫非王臣,天下一切都是属于皇上的。当今圣上,龙体安康,包括他四阿哥现在也是圣上的臣民,怎么要我为他干一番事业呢?莫非以后他会……可他不是皇太子呀,据说皇太子是要立二阿哥,难道他会有……年羹尧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四阿哥时,他问及唐太宗玄武门之变的事,又想起乌那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四阿哥说,你是他的人。”他明白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天气一天凉似一天,进入十一月份。在北京早已有雪了,但在江南树上的叶子还没落完,一些草木仍顽强地抗拒着寒冷,默默生长着。

年羹尧吩咐金元魁收拾东西准备起程回武昌。

孙彪也要跟着走,他的伤已基本好了,伤的那条胳膊已能活动。张思成不想让他走,但这孙彪执意要去,年羹尧和张思成都不便说什么。

这几天,趁着为他们准备起程的东西的空闲,张思成带着年羹尧参观了自己的陶瓷作坊和染坊,每个作坊都有一、二百人干活,分工已很精细,工艺也很先进。做成的瓷器,巧夺天工,染的丝绸布匹,光艳夺目,五彩纷呈。年羹尧叹为观止。他知道这张思成是一个理财的好手。但现在他不能随自己一道走,现在还用不上这样的人才,等以后自己做了大员,一定会来请张思成做管家。

这几日,张思成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陪着年羹尧参观作坊,一方面又要为他们一行准备行李。为年大人带去几件精美的瓷器和两包上等的茶叶,为年府内眷们带几匹各色的丝绸锦缎。又准备了三匹快马和五百两银子。年羹尧对此十分感激,再三推辞,可张思成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是朋友。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使年羹尧没有立刻起程。

这日下午,张思成给城里布庄送货,回来告诉年羹尧发生在杭州的一件怪事。

三日前,杭州知府正在书房休息,捕头来报,城北三里有一何家桥,村里有一郎中叫施义,医术高明,特别是治疗不育症,很有方法,许多不能生育的妇女,经他治后,都能生儿育女。因此这施义在城北一带很有盛名,被誉为“送子观音”。可这位名医夜里被人杀了。手法残忍,凶手割去施义的头颅,身上其他地方并无伤痕。经捕快审讯其家人,说是城中一名叫高兴财的人请他吃酒,答谢他治好他们两口子的不育症,现在高家老婆已怀孕,施义是在喝酒后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杀死,弃在路边。现场无任何打斗痕迹,那施郎中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遭此毒手。在尸体旁边的地上,还用血写了三个字:“血滴子”。

知府大人一听,此案甚为怪异。亲自验了那尸体,正如捕头所言。又把高氏夫妇拿来审问。二人惊恐万状,言说那郎中乃救命恩人,怎会杀他呢?知府大人也觉他们言之有理,验尸官通过检查,排除了下毒杀人的可能性。这高家夫妇的邻居又都证明这二人为人忠厚,不是粗蛮刁钻之人,又证明他们昨晚在家,没有外出的动静,特别是他家来了一位送货的伙计,因路远在店里休息一夜,也能证明这夫妻两人并未外出。知府只得把这高氏夫妇放回家。此案也就成了无头疑案。只得上报巡抚府。范大人接此案报后,甚为重视,正加派人手侦破此案,现在城里到处都是巡捕。

年羹尧也觉得很奇怪,他不是奇怪这案子,而是奇怪作案的手段,是否是用那暗器……还有那留下的三个字“血滴子”。

第二日天刚亮,范大人就派人来请年羹尧。

年羹尧吃了一惊,难道范大人认为我与那桩命案有关?这手法和在苏州发生的命案相同,那案子是了因做的,现在了因死了,这案子又是谁干的呢?自己见到了因的事范大人知道了?这不可能。四阿哥知不知道这案子?他带着满脑子的问号来到巡抚府。

施礼见过之后,年羹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范大人讯问无头案的事。

范大人并没提案子的事,而是微笑着递来一封家书。

拆开一看,一行行秀美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羹儿:

近接尔书,言尔自邯郸省亲路上,折去江南寻师,其情可嘉。然江南之途,山阻水隔,路途艰险,为父十分挂念。不知如今是否已抵,特千里托书浙江巡抚范大人带吾查寻。现严冬将至,新年在即,明天春天又是春闱之年,吾儿见书后,望速来武昌,父子相聚,以叙天伦。

尔后宜速返京参加春闱。切切。

父:年遐龄

年羹尧看罢父亲的家书,心中不安,眼圈发热。父亲年过半百,在任上日理万机,仍时时挂念自己,而自己在这江南风花雪月,毫没顾及父亲的思念,愧为人子,实在是不孝。

范大人见他看了家书,面带忧伤,笑道:

“年公子,是不是年大人书中有责备之辞,你要理解做父母的心情才是。”

年羹尧边把家书收好,边答道:

“家父并无指责之辞,倒是我感到有些愧疚。是我不孝,累及老父挂念。”

范大人关切问道:

“年公子在这江南,是否还有事要办?应尽快启程赴武昌为宜,以免年大人挂念。”

年羹尧答道:

“多谢范大人关心,羹尧已收拾好行李,准备近一、二日起程。”

临别之时,年羹尧见范大人并没问起无头案之事,便试探道:

“大人,听说近日杭州城外发现一无头尸案,外面传言很多,此案进展如何?”

范大人惊疑地看了看他:

“你怎么突然打听这案子的事?”

年羹尧自知这问题问得委实有些唐突,忙笑笑道:

“范大人,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如果大人不便说,就不必告诉我什么。”

“那也没有什么不便的。不过经过我调查这施郎中并非外界传言得那么高尚,他所谓治疗不孕的秘方很简单,也很卑鄙。每个不孕的妇女来治病,都要到一间专门设立的房间诊治,其实就是那郎中代替丈夫尽尽责任,这种卑鄙的伎俩经过施郎中花言巧语的蒙骗,有些女人竟乐意如此。有些不情愿,那郎中连哄带吓,也多得手,也有个别贞烈女子,指责他无耻,坚决不从,但出来后多顾及情面,也没揭穿,致使他能行骗多年,还得了个好医名。”

年羹尧一听,差点惊晕过去,原来这一代名医竟是个盗花淫贼。他这时才最终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范大人仍若有所思,不解地问道:

“凶手为何在地上用血写上‘血滴子’,这是什么意思呢?”

年羹尧也很纳闷,不能回答范大人的问题只能摇了摇头,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范大人,四阿哥现在何处?”

范承谟见他一惊一乍地,也有些迷惑道:

“你怎么又问案子,又找四阿哥的。这时找他又何事?”

“没什么事,我只是随便打听一下。”

“他已于三日前离开杭州回京去了。”

年羹尧有些意外,但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点点头。

“为什么这么快走了?”

范承谟看了看他,感觉这年羹尧有点反常,但也不便说出,只得道:

“皇上圣旨来到杭州,要四阿哥速回宫中,他出来数月,也该回去了。”

“噢”年羹尧不由点了点头,突然道:

“范大人,这无头尸案,你不必查了。查也查不出来,我想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类凶案了。”

范承谟大惊,双眼瞪着他:

“年羹尧,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年羹尧自知失言,忙掩饰道:

“哪里,我怎么可能知道这案子是谁做的呢,只是见你查了几日,如此劳累,仍无头绪,劝劝你注意休息而已,别无其它意思。”

范承谟长吁了一口气道:

“此案不破,我如何能安心呢。”

年羹尧暗暗道:此案你是破不了了。凶手早已远走高飞了。

“年公子,回武昌是否有不便之处,我可以帮帮你,也算我尽地主之谊。”

“谢谢范大人,我一切行装已准备就绪,明日就启程。”

这年十一月初六,年羹尧带着金元魁、孙彪和张思成赠送的礼品,在张思成依依不舍的目光中挥马而去。沿着大道赶往武昌。一路之上,年羹尧口中念叨什么,二人也不知,只是见他在住宿时,常蘸些水在地上写那几个字:“血滴子。”

腊月二十,年羹尧一行三人一路翻山越岭,风尘仆仆来到武昌。

到了巡抚府。门卫兵丁报知年大人年少爷来了。年遐龄一听,十分高兴,吩咐让他进来。年羹尧来到书房,见了父亲,双膝跪下行礼,见父亲比在京时苍老许多,不免心有悲凉之感。

年大人见儿子更为沉稳,老练,再想想少时顽劣之状,不由心中大喜。

年羹尧又把金元魁、孙彪介绍给父亲,二人也是跪地拜见年大人。此后,这父子促膝而谈,以叙天伦。

新年过得很热闹,也很高兴。

过了新年,年羹尧并没能回京参加春闱,在武昌,他遭了一场劫难。

从江南而来,一路鞍马劳顿,使他身体非常的疲弱,新年时,不免又多喝了几杯酒,再加上初至武昌,水土不服,年羹尧生了一场大病。

这场病很重,昏睡了七日,卧床一个月,几乎丧命。

这病来的很突然。一天早晨,日上三竿,仍不见年少爷起床,众人很是惊异,来至床前见他在床上昏睡了过去,身上发烧灼人。年大人心急如焚,着人请来武昌最有名的郎中为公子诊治,可吃了几服药,仍不见好转,此后又请了几个郎中来治,可越治越重。整个巡抚府上下急得如同浇了一碗水的蚁窝。金元魁泪流满脸,孙彪终日守坐屋里,一言不语。

一日,有位老者来至巡抚府,自告奋勇要为年公子治病。望、闻、切、问后慢慢道:

“公子之疾,因过度劳累所至,又加水土不服,并无大碍,但要精心照料,休养一阵就会好的。”

说罢开了服药方而去,年大人力挽不从,只得立刻派人去抓药,说来也奇,二服药下去年羹尧从昏睡中醒来,此时已是七日过去了。巡抚府上下一片欢腾。巡抚大人派人去寻那老者,终无音讯。年羹尧又吃了几服药,才慢慢好起来。

这场病可把年大人急坏了,每日处理完公务就来儿子的床前探望,亲自料理。那金元魁、孙彪更是寸步不离床前,喂药、喂饭。

一个月后,年羹尧渐渐能下床活动。他非常感激父亲。对金元魁、孙彪更是增添了一份深情。

三个月后,年羹尧才彻底康复。年大人一算。现在起程赴京,已赶不上考期了,只得作罢,就留下年羹尧他们在武昌多住些时日,休养休养,也游游这武昌城。

这武昌处于长江与汉江的交汇处,二江相隔,三镇鼎立:武昌、汉口、汉阳,并称三镇,东西有千里长江,黄金水道,上可抵宜宾、重庆,下可到扬州、吴县。南北又是中原通向湘、川之地的门户,素有“九省通衢”之称。沿江两岸,码头林立,客栈云集。

武昌江边有一蛇山,山上建有一名楼——黄鹤楼。

年羹尧带着金元魁、孙彪登上蛇山,远远见一高楼耸立山顶,他一指那楼道:

“那就是黄鹤楼。”

“年少爷,为什么会叫黄鹤楼呢?是否有些来历。”金元魁不解问道。

年羹尧微笑道:

“这楼始建于三国时期吴黄武二年,相传古代仙人子安乘黄鹤过此地,也有说费文伟在此楼之上化仙乘鹤而去,故此得名。这黄鹤楼乃江南三大名楼之一。除此还有湖南的岳阳楼,立于洞庭湖畔,范仲淹著有名篇《岳阳楼记》;江西南昌有滕王阁耸于长江之滨,唐代神童王勃留有《滕王阁序》,这些佳篇妙构,又使这些楼阁名斐天下。招来无数迁客骚人,登楼凭栏,激扬文字,就这黄鹤楼也已留下昔人百十篇诗文了。”

三人登临此楼,名联、题诗历历在目:

对江楼阁参天立,

全楚山河缩地来。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登上顶层,迎面一白色墙壁,上题一七律: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孙彪识字不多,对这些诗文并不留神,只是看了景色。金元魁倒是认识不少字,所以每见有诗词,对联总是要读一读,不时还向年羹尧请教。见他如此好学,年羹尧十分高兴,对他道:

“你知道这是谁的诗吗?”

金元魁摇了摇头,看了看这首诗,又看了看年羹尧。

“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崔颢登此楼所作。后被人题于壁上。后代很多的大诗人都很推崇这首诗。”

相传唐代大诗人李白,登此楼欲作首诗,但读了这首诗后,也不敢作了。只得叹息道:

“眼前有景道不得,

崔颢题诗在上头。”

以后他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想超过崔颢,于是故意以崔韵作了首《登金陵凤凰台》,但仍比崔诗逊色。这首崔诗被严羽推为唐人‘七律第一’,这多少有点过夸了。

金元魁听年羹尧对这古人诗词、掌故,稔熟于心,娓娓道来,心中由衷地佩服。

临窗而观,长江之中白帆点点,浮光跃金,对岸汉阳镇,街道整齐、草木葱绿,江中小洲如一只小鸟立于波头。其间青草萋萋,野芳鲜美,一派江南春天的景色,临风而立,其喜洋洋者矣。

下黄鹤楼,登舟横渡长江,登晴川阁,金元魁又收集一幅名联:

高阁通天红日近,

一川如画晚晴初。

登伯牙台,吊古人音容,听江涛阵阵,坐高山巨石之上,犹如伯牙听樵夫钟子期鼓琴而知音。

“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年羹尧不禁黯然神伤。千金易得,知音难寻。

我的知音又何在呢?是眼前这金元魁、孙彪?他们不过是依附在树上的一根藤条而已。

坐太白亭,访诗仙遗踪,想那太白一生二次遇而未知,浪迹荒野,以酒为伴,不知所终,唯有诗文光耀后人。

泛舟黄岗赤壁,闻大江东去,犹金戈铁马,见浪涛排空,似樯橹灰飞,那周瑜少年得意,意气风发。那苏公学倾一代,却终生遭人抑制,襟抱未开。临江边空留华发,扼腕叹曰:人生如梦。只有苏公祠枕着大江东去的涛声,在此千古。

年羹尧立在江边,面对川流不息的江水,先发出逝者如斯的感慨。光荫飞梭,时不我待,逢此盛世,热血男儿岂能在这山水之间流连忘返。应尽快进京,早作运作,在仕途上,尽快有所作为,才不致于落得古人临江哀叹、壮志难酬的惨状。

康熙三十六年九月。

年羹尧带着金元魁、孙彪赶往京城。临行前,年大人一再叮咛,回家后,一定要安心读书早作准备,下次闱试中争取金榜题名。年羹尧不停点头称是。

这一日,来到邯郸。年羹尧不胜感慨不已,只有这时,他才真正明白,这个地方是梦绕魂牵的地方。三年前就在此地上遇上四阿哥,遭逢马天雷,还有周庄主、静一等等,不知这些人现在如何?还有……云凤姑娘,她会怎样?于是决定在此地逗留两日,会了旧友。反正离京不远,迟几日回去也无妨。

三人进得城中,年羹尧径直奔到“五湖客栈,”见招牌换成了“聚仙阁,”向掌柜的一打听才知,原来掌柜的是江南人,二年前举家迁回江南,这客栈由此转手易主。

年羹尧并没在意,三人住下后,伙计送来温水。洗去征尘,稍作休息后,年羹尧望着金元魁和孙彪道:

“你们二人一道,去找我的一位朋友来客栈小聚。去城东三里,有一个小村曰王家湾,到村里打听从河南迁来的马天雷就行了,见了他,就说我请他来。”

二人点头离去。年羹尧突然想起,周庄主在城里也有屋舍,就是天雷卖艺之所,想必现在早已举家迁来,何不也请来一聚?

他来至与天雷相识之处,不由一惊,这里已很荒凉,门前长满了杂草,大门紧闭着,走上前刚想拍门,见门上有锁,铁锁已是锈迹斑斑,许久没有人来了。回想起与天雷相识之事,当年之情形如在眼前,不禁怅然良久。

回到客栈,金元魁他们也已回来,但没见到马天雷。年羹尧有些诧异,孙彪道:

“年公子,我们到王庄打听了。村里人说马天雷不在家。他家老母已于去年病故,他就经常外出,家中并无妻小,只有几间房屋在那空着。”

年羹尧大失所望,问道:

“有没有打听,他什么时候回来?”

金元魁道:

“村里人说,他有时出去几个月才回来一趟,收了地租,今年从春天走的,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知不知道他都到哪些地方去呢?”年羹尧问过之后自己都感到好笑,村里的人怎么能知道他到哪儿去呢?

二人摇了摇头。金元魁突然道:

“有个村民曾说,马天雷老母死后,他曾去京城找过一个人,不知找到没有。”

年羹尧知道,他曾去京中找过自己,但自己不在家。

这一夜,年羹尧没有睡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人世间真是世事多变,短短几年竟是物是人非,不知几十年后,又会如何?

第二日早饭后,他们一行三人走在去往周家庄的路上。他想起几年前,周庄主遮遮掩掩好象有话想说而没说出口,这次定要问问清楚。顺便探访云凤姑娘。

想起云凤,他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滋味几年来一直在折磨着他。

来到周家庄,径直向后山而去,远远看见山坡上一处宅院残垣断壁,十分荒凉。这正是周鲁和云凤姑娘原来的家。

年羹尧心中一酸,很是失望。又扑了个空。下马向路旁村民打听。村民见三人骑马而来,又打听周鲁的下落,个个如惊弓之鸟,纷纷躲了起来。这儿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把缰绳交给了金元魁,独自一人进村转了一圈,见村西头一座低矮的房前,有一个老者正在那搓绳。忙上前打听:

“老先生,请问这周鲁一家哪儿去了?”

老者抬头,用浑浊的目光看了看他,并没说话,又低头搓起绳来。

“老先生,你别误会,我是周鲁的朋友,千里迢迢来这寻他,不想他家搬迁何处,烦老先生能指点、指点。”

老者又打量了他一番,见这人长得堂堂正正,言谈有仪,不象是坏人,便道:

“你真是他朋友?”

年羹尧忙点点头,道:

“一点不假,此次前来,专门登门拜访。可他已是人去房空。”

老年忙止住他,低声道:

“公子,千万别说是他朋友,村里有官家眼线。”

“发生了什么事?”年羹尧感到很疑惑。

“去年的一天夜里,村里突然来了许多官差、兵丁,把周庄主的房子围住,要拿他们父女俩。

听说他们与江湖上一些反对朝廷的人有来往。还在家训练家丁,图谋不轨,所以遭此劫难。

其实周庄主为人极好,村子里的人都很敬仰他父女。这次所幸的事,周氏父女并没被捉住,他们得以脱身而去。”

年羹尧这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人见他们打听周家的事,都躲了起来,怕惹祸上身。

他有些不安,不知这周氏父女是何背景,自己与他们交往是否为官家所知,值得庆幸的是,有四阿哥可证明自己对朝廷是忠心不二的。与这些江湖人物结交,不过是想网罗英雄。为自己成就一番事业,也是为朝廷建功。

年羹尧骑马跑到了后山,练武场也不复存在,荒草没膝,再看那片树林、那湖水、那野花,眼前不禁浮现出云凤姑娘玉面临风,手捧野花的娇美笑容。他不禁想起一首诗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没有桃花、没有春风,但有野花、有秋风,一样的无奈,一样的悲凉。

离了邯郸,三匹快马直奔京城。由于赶路心切,三人淋了一场大雨。

这日早晨,天阴沉沉的,年羹尧打算在客栈歇息一日,等天气转晴再走,那金元魁道:

“秋天将至,如不尽快赶路,碰到这样的天气,就停马坐等,一旦阴雨绵绵,岂不要在路上耽搁太久。我看今日也许不会淋雨。”

孙彪抬头四下看了看天,微微点头道:

“我们还是赶路吧,等下雨的时候,再停下休息也不迟。”

三人跨马前行。才走出几十里路,天上就开始飘起雨星。此时正在荒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住下躲雨也没有地方。只得快马加鞭继续前行。

雨越下越大。这种雨不是夏日的瓢泼大雨,而是绵绵不断,淅淅沥沥,向四处一望,到处雾蒙蒙的一片,人马在雨中艰难前行,很是困难。风带着雨,刮得人睁不开眼,地上又是一片泥泞。此时的雨水已有凉意,淋在身上,有股冷嗖嗖的感觉。正在他们无奈之际,就听金元魁惊呼道:

“看,前面有个镇子。”

二人定睛一看,前面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小村镇,透过氵蒙氵蒙的雨雾,隐约可见一些房屋。

等来到镇里一瞧,真有一家小店。

那是一家刚开的小店,只有前后两进房屋,后面三间正房和东厢房作为客房,房子是刚建不久,很干净,只是被褥太脏,把伙计叫来一问,才知道这里原本没有什么客栈,只因最近这镇西头建了一座新庙,兴起了庙会,常有香客来此投宿,才开了这家旅店。

这旅店掌柜的是一妇人,其丈夫长期在外闯荡。这店虽小,但掌柜的妇人炒得一手的好菜,在这一带倒也小有名气。

此时,店里已住了几个人。三人挑了正房住了下来,洗去征尘,忙吩咐伙计快快上来酒菜,喝酒暖暖身子。

不大一会儿,进来一位娇娇娆娆的少妇,端着个大托盘,一看三人像落汤鸡似的。不禁掩口而笑。年羹尧一看,那妇人约摸三十多岁,一身绿绸衣裤,腰间勒一条白围裙。一头青丝披在肩上,刚刚洗过,雪中泛红的粉脸,约略有些脂粉,虽非什么绝色佳人,却也是徐娘半老,态有余妍。不禁问道:

“大嫂,你是这里掌柜的?”

那妇人一看年羹尧,低颈微笑道:

“公子不必见笑,哪有什么掌柜的,不过生活所迫,在这荒村野岭无法过活,赖这小店度日而已。”

“大嫂,为何不让伙计送来,劳你亲自送来,真有点不敢当。”

“哟——,这位公子真会说话,俺这贱躯能伺候公子是俺的福份,你说这话,才叫俺不敢当呢!”言罢又用微目看看三人。

“吃罢,俺这地方太小,没什么好吃的,三位多包涵。”

妇人并没有离去,而是垂手立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三人顾不得许多,各自斟了满满一杯酒,一仰脖子,喝到肚里,顿时感觉酒味醇香,再夹口菜尝尝,又是味美香甜。

“这菜是掌柜做的?”孙彪瞟了她一眼。

“怎么?不对口味吗?”妇人面有惊色。

“太好吃了!在这等地方,能吃上如此美味佳肴,真让人不敢相信。”金元魁边吃边点头赞道。

妇人觑了他一眼,笑道:

“多谢几位夸奖。”

年羹尧喝了几杯,一抬头,发现那妇人正瞪着一双妙目看着自己,眼角带着媚笑。看他时,并不害羞,仍盯着自己,四目相对而视。

“大嫂,你还有什么事吗?”

妇人向他闪动了几下秋波,妩媚一笑道:

“俺看你们浑身都淋湿了,为何不换件干衣服呢?”

“唉,带的衣服都淋湿了,换了也没用。”金元魁心直口快,说了出来。

“那还不把湿衣服拿到前面伙房烤烤?难道你们明天还要穿这湿衣服吗?快拿来!”

这语气不容置疑。很坚决,也很暖人心,让人无法推辞,年羹尧忙道:

“大嫂为何对我们这么热情?亲自来照顾我们?”

“你们这样的人,长期羁旅在外,无人关心你们。本店的宗旨就是旅客第一,让每个人到了俺们店里,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儿就是你们的家。”说到这儿,粉面潮红,不由而生羞涩。

顿了片刻,又道,“俺看你们三位不象是一般的旅客,像是大户人家子弟,这两天出门又有何贵干呢?”

“嗬,你好眼力。我们家公子可是京中湖广巡抚年大人的府上的年少爷,自然不是一般。我们……”金元魁一得意,把一切都说了出来。还想再说,忽见年羹尧正用双眼狠狠瞪着他,元魁自知失口,忙低头吃菜。

“哎呀,民妇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巡抚府的二少爷,多有冒失了。怪不得俺从你们一进门就知道今日有贵客临门。”

年羹尧把手一摆:

“不必如此,我在外面从不以此自居,望大嫂不要在此耽搁,还是到前面忙你的吧。”

“年公子,你就不换换湿衣服吗?小心生病。俺丈夫的衣服,你穿也会合适,俺拿来你换换如何?”妇人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年羹尧感到有些不自在。

“多谢大嫂的美意。我这身上的衣服也快干了。”

“你们带的衣服,俺带去烤烤吧,明天还要穿呢。”妇人说着,就伸手去拿行李,被年羹尧一手拦住,又示意一下,孙彪领会,从包里掏出了几件衣服递过去。

三人不再言语,各自喝酒,那妇人又站了一会儿,感到没趣,悻悻地去了。

年羹尧又瞪了金元魁一眼。孙彪也道:

“今后嘴巴要有个把门的。不要见了女人一笑,就什么都往外说。”

金元魁自知有错,低着头吃菜,不敢言语。

“晚上睡觉要小心点。”年羹尧已吃好饭,起身从侧间向里间卧室走去。

金元魁低声咕噜了一句:

“现在天下承平已久,这还有十字坡不成?并不是每个开店的女人都是孙二娘?”

“少爷说你还敢顶嘴?”孙彪低声说了金元魁一句。

三人吃罢饭后,孙彪站在门口喝道:

“伙计,过来一下!”

应声而来的仍是女掌柜的。一进屋看了看三人。弯腰下去用手摸了摸那金莲道:

“你看俺忙的,把脚踢在门槛上了。”边说边又跷起那只绣花莲钩看了看,“这位爷喝得这么急又有何事?是不是店中无聊,要个人陪了?俺们这可是小地方,没那个条件。”说着又用目光扫了一下站在一旁的年羹尧。

“我们不需要那个,这被褥太脏,能不能换床干净点的?”年羹尧冷冷地道。

那妇人笑道:

“这个好办,俺这就去拿。不过只有一床,你们看给谁换?”

“给少爷吧。”二人齐口说道。

女老板一扭腰肢,像蝴蝶般飞了出去,不一会就抱来一床杏红绸被,来到羹尧房里,一边给他铺上,一边道:

“少爷不要嫌俺脏,这可是俺自己用的。”说罢,低垂粉颈,暗自笑了一下。

铺好被子,立在床前道: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没事的话,俺去了。”

年羹尧忙道:

“大嫂回去吧!别忘了把三匹马喂好,我们还要赶路。”

“这你放心。不过天下这么大的雨,明天你如何赶路,不如在这住下,等天晴了再走。”

“这个等明天再说吧。”

年羹尧始终没放下心,他吹灭灯后,在床上假睡,用手摸了摸枕头下那柄长剑,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他知道,单是那三匹马,已让人垂涎了,这个女掌柜的并非善辈。

过了许久,外面传来钟鼓之声,店内外一片静寂。他刚刚有些困意,就见有一丝光亮向这边移来,隐约可听泥水中的脚步声,很轻,但仍可以听到。他立刻警觉起来。

“年少爷,开门。”一个妇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很有诱惑力。

年羹尧一惊,他没起来,把长剑握在手里,仍躺在那儿。

“年少爷,俺是掌柜的,你开开门。”

“大嫂,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罢!天太晚了,我已睡下了。”

“年少爷,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刚才拿去的湿衣服已经烤干了。今晚不送给你,明天起床你穿什么?”说完吃吃笑了起来。

年羹尧听到这,没办法不开门了。人家好心好意地送衣服,如拒之门外,不合情理呀。他下了床,慢慢拉开门栓,闪开一条缝,那妇人用肩一抵门,把门后的羹尧吓得退了一步,否则门就会碰着额头,就见那妇人一手端着灯,一手抱着几件衣服进了屋里。

定神一看,年羹尧呆了。灯下,妇人刚沐过浴,浑身散发着香味。身上穿着白绸裤褂,胸前钮扣有两个没扣上,洁白的酥胸坦露出来,一双乳峰若隐若现。见年羹尧呆呆看自己,忙低垂粉颈,玉颊飞起两片潮红。一步步向床前走去,把衣服放在床上,并没转身而去。站了片刻,慢慢扭头向身后的男人送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尔后转过身,娇羞地低着头,站在床边。

似乎在等待什么。

年羹尧怀里像揣只兔子,嘭嘭直跳。浑身的血往上涌。他眼前闪现出春桃、兰芝,还有家中的美妻。他不时看见那妇人抬头看他。情不自禁慢慢向前走向……

“口当、口当、口当”有人在窗上敲了三下,年羹尧猛然一醒。那妇人也羞得满面飞红,忙端着灯,低下头,从他面前匆匆走出门去。

黑暗一下子包围了过来。他呆呆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急忙悄悄走出门去。外面一片漆黑,院子里死一般沉寂,他去推了推隔壁孙彪他们的门,拴得死死的,把耳朵附在门缝上,能听见里面二人均匀的鼾声。敲窗子的不是他们俩。那是谁呢?他又轻轻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也没见任何动静,只有前面一间屋里有人上床的轻微的声响,那可能是掌柜的。

他感到很纳闷,来到屋里,重又把门栓好躺在床上,此时再无睡意。想想刚才一幕,如果没有人敲窗子,此时可能……那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后果呢?

过了约摸有一个时辰,门外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店门响起“啪、啪”敲打声。睡在前面房里的伙计之中问道:

“谁呀?半夜三更的敲什么门?”

“是我,你家三爷回来了。快开门!”

“三爷呀,你别忙,我就来。”伙计在店内应道。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重重的踹门声:

“你死了吗?怎么还没起来,让我在外面淋雨。”

伙计连声道:

“来啦!来啦!你也得让我穿好衣服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到门前,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接着又听到一个妇人又惊又喜的声音:

“你这个死人,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是责备、怨恨?还是惊喜、嗔怪?每个做丈夫的都能听出来。

院子里一阵的忙乱。先是伙计和妇人的问候声,又有伙计拴门、牵马去喂的声响,最后隐隐听到那妇人被男人拥着的娇笑声。不时,前面传来低低的嘻戏之声,那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

沉静了一会儿,又隐约有人低声交谈,一男一女,年羹尧屏住呼吸,仔细去听,也听不到谈些什么,一定是那夫妇重聚在说些体己的话,别人也不好意思去偷听。

过了不久,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年羹尧渐渐觉得眼睛有些发涩,困意慢慢袭来。他又伸手摸了摸那长剑,闭上了眼睛。

“口当、口当,”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年羹尧又被敲窗的声音惊醒。

“谁?”他低吼了一声。

外面没有人回应,正在他愣神的时候,就听“啪”的一声,像是一块石子从窗外飞来,落在床前。他一纵身跃到地上,手提着长剑,贴在墙壁上静观房外的动静。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他很纳闷,悄悄来到床前,随手摸出身上的煤纸火石,打燃一看,床前地上有用纸包着的东西,急忙拾起,点亮灯,凑上前一看,纸中包的是一块石子,再看纸上有字:

“此地不可久留,现已五更,即行离去较妥,早饭不要在店里吃,以免被宵小暗算,如不早行,恐难脱身。”

字迹虽很潦草,也非笔墨所写,然而很娟秀,不知此人是谁,但可以肯定是朋友而非敌人。

年羹尧快速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外面一片漆黑。但雨已停了,风虽不大但颇有寒意。他急忙走到隔壁拍打门窗:

“起来,起来,我们要赶路了。”

“谁呀,这么早就喊起床。”中是金元魁的声音。

“快起来,我们要赶路。”声音中带着严厉和责备。

二人听出是年少爷的声音,哪敢怠慢,急忙爬起来穿衣服。

年羹尧站在院内高喊:

“掌柜的,我们有急事要赶路,快来收银子,伙计把马备好,不能再耽搁了。”

不多时,前屋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出来的是掌柜的,惺忪着眼,一头青丝蓬蓬松松,穿着一身细碎花绸衣,一边扣着上衣的扣子,一边来到年羹尧房里道:

“年少爷,为何如此匆忙,再急也要等天亮了再走。”妇人用那双明眸死死盯着他,说不出里面是爱、是恨、还是怨。

年羹尧并不去看她,只是道:

“现离京不远了,早赶路就早回家,免去家人挂念。”

妇女脸一红道:

“看不出年公子还是个挺重情义的人。一定想那房里的人了。怪不得公子会如此呢,原来还是一个满痴情的主。”说着美目流盼,又是一阵的娇羞。

“我没时间和你磨牙,把这碎银拿了去,我们要赶路。”年羹尧递过几个碎银。

那妇人也不接银子,看着他道:

“说要回家,看把你急的。再急也要等伙计起来把马喂好才行啊。俺去给你们做点吃的,人马不饿再上路嘛。”

门外金元魁和孙彪已收拾停当,走进房里那金元魁边走边揉着眼,哈欠连连。妇人见有人来,也不便再说什么,接过那碎银,用娇怒的目光看了年羹尧一眼,一扭娇躯去了。

不一会儿,伙计送来温水,三人洗了把脸,那妇人又送来了茶水和饭食。年羹尧连看也没看,就道:

“刚起床,我们也吃不下,就有劳大嫂把这端回去吧,我们这就起程了。”

那妇人还似想说什么,年羹尧已经大步向门外走去,后面二人紧跟而去。三人接过伙计递上的马缰绳,出了客栈,翻身上马而去,把女掌柜的扔在店里发愣。

天还没有亮,远近的村里不时传来一、两声鸡啼。朦朦的夜色里,三匹马飞奔而去。

“年少爷,我们为何要突然离开这儿?”金元魁不解地问道。

“什么也不要问,快离开这,以后再给你们说。”年羹尧厉声道。随后又加了一鞭,那匹马一声长鸣,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

离京还有十天的路程,他们来到了一个小镇。这镇子不大,大约住着二、三百户人家,使他们感到惊奇的是,现在太阳还没落山,街上已很少有人走动。两边的店铺、住户也早早关门合户。

进镇子不远,有一个客栈,一块“平安客栈”的横匾悬在檐下,但门却关得紧紧的,年羹尧一勒缰绳,立在街上,孙彪早已翻身下马来到门前拍门:

“掌柜的,开门!我们要住店。”

门并没有开,只听有人从门缝里问道:

“几位客人?”

“三位。”

里面无人回话,孙彪有些生气,哪有这样的客栈,不由又重重拍了几下门道:

“掌柜的,天下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开客栈却把客人关在门外。你做不做生意?难道怕我们没有银子?还是客人住满了?”

听了这话,里面有拉动门栓的声音,门闪了一条缝,一双黑眼珠在缝里转动。孙彪有些不耐烦,用力一推门,门后那人后退了几步,额头被门碰了一下,一手拉着门,一手摸着额头,惊恐地看着门外三人道:

“你们要真住店就里面请。要银子我店里也真没有,小店生意不好,每天没几个人来。”

孙彪喝道:

“你说的什么话?哪个要你银子?我们是过路的,要在此处住一夜。”

那人见这三人不是坏人,忙躬身施礼道:

“对不住各位爷,我们也没办法,被逼无奈,只好如此。”

安排停当之后,年羹尧道:

“掌柜的,发生了什么事?整个镇子如此惊恐。”

掌柜的忙道:

“这位爷,你是跑生意,还是外出公干?”

金元魁道:

“我们家公子是官府人家,此番进京是回家的,今日路过此地。”

那掌柜的这才放下心来,挺神秘地道:

“不瞒各位爷,近日这镇上来了‘血滴子’。”

三人一听,吃了一惊,年羹尧大眼一瞪:

“什么‘血滴子’,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掌柜的面有惶恐,心有余悸道:

“几年前,来了‘血滴子’。那次镇子东头的大财主穆仁晚上被人砍去头颅,还用血在地上留下名字叫‘血滴子’。后来官家查了二年,也没查出来,就不了了之。不过,那穆仁本也该杀,他仗势欺人,霸人妻女,无恶不作。虽是杀人,也算为地方除害。可这次‘血滴子’好像变了。不砍人头了,专门抢银子。有银子人家他抢,没银子人家他也抢。这几日,镇上已抢了三家了。所以,每天太阳没下山,全镇的人都关门闭户,不敢外出。”

“有人见过‘血滴子’吗?”年羹尧知道,既然抢银子不杀人,肯定有人看到过他们。因此问道。

“有人看见,是三个人,都挎柄长剑,骑着马,样子很凶。”

金元魁愤然道:

“官府对这事不过问吗?没派捕快、差役来捉拿?”

掌柜的苦笑了笑:

“官府也派了几个捕快来,但守了几日,捉不到人就渐渐松懈下来了,今日被衙门召去追查一个凶杀案去了。”

年羹尧知道这是假‘血滴子’,真‘血滴子’可能是四阿哥的侍卫,虽然也是三个人,但他们是绝不会抢银子的。他们还会缺银子吗?转念又一想,这‘血滴子’会不会扩大了呢?这几年自己并没见过四阿哥,对此也不了解。他要查查这‘血滴子’的真假。

吃罢晚饭,年羹尧吩咐金元魁、孙彪不要脱衣服,全都和衣而卧。熄灯之后,他静静听着街上的动静。

这一夜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也没有走,就在这客栈住下。白天到镇子上悄悄观察,晚上静静等待,最终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个晚上,他们终于等来了要找的人。

大约三更过后,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年羹尧低声唤起二人,三人收拾停当,悄悄出了门。

柄长剑,月光下不时闪出阵阵寒光。三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会,然后跃马向东跑去。

这边三人也不敢怠慢,飞身追去,只可惜他们没有骑马。他们不敢惊动掌柜的,因为这‘血滴子’不知道是真是假。

等他们来到街东头,远远就听那边传来哭叫声:

“大爷行行好吧?我们家确实没有银子。”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你们不知道‘血滴子’的厉害,今日如果不给银子,就砍去这人的脑袋。”一个声音在威吓道。

年羹尧来到大门口,只见大门洞开,院子内上房亮着灯,两个人正摁住一个人,旁边地上跪着个女人。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年羹尧不由心中大怒,在门口一站,堵住出路,厉声喝道:

“是谁在此要银子?”

顿时,旁边暗处窜出一人,挺剑刺来。一见那招式,并非高手行家,所以也不躲避,而是伸两指夹住这剑。那人连抽了两下,也没抽回,才知道这来人武功高强,丢剑想跑。年羹尧迅疾出手,抓住了那人的膀子,向旁一扔,摔在地上,从后赶到的金元魁、孙彪扑上来,捉住那人。

院内的两人一看门口同伙被擒,丢下手下的人,飞身窜出墙外,等年羹尧追去之时,他们已骑马而去。年羹尧正想飞身去追,忽听一声尖哨,一匹马落荒而过。年羹尧心中大喜身子一跃,飞身上马,跃马追去。

那两人见后面有人追来,快马加鞭向镇外逃去。年羹尧在后面紧追不舍。

追出有几里地去,前面两人见只有一人追来,便不再跑,而是停下马,等后面的追客。

年羹尧追到离他们几步远处,一勒缰绳,大声喝道:

“哪里的毛贼,竟敢冒充‘血滴子’作案。”

那二人似乎一惊,相互看了看,一个高个子喝道:

“你是谁?怎么说我们是冒充‘血滴子’?我们就是‘血滴子’。”

年羹尧哈哈大笑:

“就凭你们这身功夫,就想充‘血滴子’,也太胆大妄为了。你们摸摸脖上长了几个脑袋。”

只听一人道:

“大哥,别听他废话,咱们把他收拾了,再去救老三。”

那二人也不讲话,提马冲过来,二剑直刺过来,年羹尧一提马缰,向旁边闪过,三人战在一起。

双方战了四、五个回合。那两人才知道眼前这人马上功夫也很厉害。突然高个子一吹口哨,年羹尧胯下那马仰头长嘶,猛一蹶子,他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去。那二人一见机会来了,从两边向他刺来。左右二边直刺肋下。年羹尧一摁马背,身子跃起,立于马背之上,二人用力猛刺,结果扑空,身子失去平衡,年羹尧迅疾出脚,把那高个子踢于马下,另一个刚想逃跑,年羹尧一纵身跳到他的马上,一条手臂死死夹住他的脖子,向旁猛一用力,把那人推于马上,长剑脱手。年羹尧稳坐在马上,看到地上二人痛地蜷成一团,呻吟不已,大声喝道:

“大胆贼子,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如实招来?”地上二人见年羹尧一纵身从马背飘落下来,像一片轻轻的树叶,急忙跪地求饶。

“这位爷,我们该死,不该冒充‘血滴子’抢劫,饶我们一命,今后做牛做马孝敬大爷。”

年羹尧走上前去,掀去蒙面打火一看,不由吃惊,二人竟然只有十七、八岁。个高的是个长脸,较瘦,矮个的是圆脸,皮肤白晰。二人身抖如筛糠。

“你们是什么人?”

高个的,战战兢兢地说出原因。

这高个的叫高小豹,另一个白脸的叫王德裕,在镇上被抓的叫奚仁杰。他们三人是东、西两个相邻村子的农家子弟,经常在一起。后来村里来个练武的。他们几个都跟那位师父学了几套拳脚,又练过几套剑法。不知何故,那师父在一个晚上突然失踪了。这三个小徒弟很伤心,就背着家人一起出来找师父。师父一直也没找到,就到处流浪。他们也学那桃园三结义,结拜为兄弟,自称“三剑客”。后来由于生活所迫不免干一些偷盗的事。

半月前来到此地。在一次别人闲谈中,听到‘血滴子’如何如何的厉害,他们突发奇想就打出了‘血滴子’的旗号。这招牌还真好使,前几次,只要一报出这名号,马上就给银子,不过今日却栽了。

年羹尧听罢叙述,不由冷笑道:

“你们真不知天高地厚,竟敢用‘血滴子’的名号,要让真‘血滴子’知道,怕你们有十个脑袋也保不住。”

二人闻言大骇:

“这位爷,你认识‘血滴子’吗?请不要告诉他今天的事,否则我们就没命了!”

“不瞒你们,我是‘血滴子’的朋友。‘血滴子’十分厉害,它专惩治坏人。你们在镇上所为,他迟早会知道的。你们最好把上几次抢人家的钱送回去,我带你们向官家自首,求得轻判。等你们悔过自新之后,我会来找你们,你们意下如何?”

二人伏地叩头如掏蒜。

“谢谢这位爷。不过我们能不能不去坐牢?”

“那不行,你们做了错事,就要受惩罚。不过,我会向县老爷求情,对你们从轻发落,如果你们不思悔改,必是死路一条。”

“敢问这位爷尊姓大名?”

“年羹尧。以后我会派人去找你们的。”

天已微明,金元魁、孙彪也已追来,把这二人带回镇上,连同奚仁杰,一并由金元魁、孙彪押送镇上的衙司处,同时附上年羹尧的一封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