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落日沉坠,墨云遮夕。

崇祯十五年(1642)三月,燕赵大地,朔风迭起,漫漫黄沙尘埃搅得天蒙地混,料峭寒气肆虐裹挟微微春意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叽叽喳喳比翼归巢的乌鸦,被一匹急驰狂奔的哨马惊炸离群。

“……报……”

骑在马背上的兵卒,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嚎,汗颜蒙着沙尘,流着一道道黏稠浑浊的汗滴,他一手紧扣马鬃,一手奋力扬鞭,猛抽湿汗淋漓的马背,双腿紧夹马身,双脚死扣马蹬,臀部高离马鞍,全身前冲,仿佛一支搭弓飞弦的利箭,又好似奔马腰身横展的双翅,鞭声脆响,马蹄声急,大地在急驰中颤抖。

“……报……松辽塘报……”

兵卒声嘶力竭的喊叫一直传到京城东门。

守门将士以兵刃横拦哨卒:“在此下马,交出文书,代为你上交。”

被阻拦的奔马猛地双蹄腾空,咴咴急叫,原地兜了一圈。哨卒依然死抓鬃毛,未离马鞍,用沙哑干渴的口舌急喘回话:“战事急迫,洪大人要我面见兵部尚书陈大人。有敢阻拦,推委者,军法不饶!”

守门将士毫不理睬,只是嘿嘿冷笑。为首的一个手中高举令牌,厉声喝道:“京畿重地,法令如山。上疏奏折,一律经守门士卒转达兵部衙门,承送兵卒连同马匹,送驿站休息侍候,如有敢违者,绑赴刑部验法!”

满腔火急、浑身热汗的兵卒只好从大汗淋漓的马背上滚下,哆嗦着双手从背上取下用黄绫紧裹的奏疏文折,双手递给守门将士,望着在夜影中游离黑洞洞的城门的奏疏,痛哭流涕,嘶声喊叫:“我皇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松山被清军围困,我数万将士日夜奋战突围,尸积成山,血流成渠,外不得援兵来救,内无粮草充饥,请万岁爷快发援兵,刻日不到,松山将被清军夷为平地!”

那兵卒双膝大跪,涕泪横流,悲愤的话儿把周围守门的兵士们的心也给感动了。走上两人,慢慢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一人牵马随后,缓缓向驿站走去。

如是五日,前后从松山前线一连发来十八道奏疏,一道接一道,一道紧一道,像十八支利箭,一起扎到兵部大堂,射到兵部尚书陈新甲的心脏。一连数日称病不上朝,早晚焦急难忍,终日不思茶饭,只管在厅堂里踱步苦思,焚香祷告上苍。

崇祯十三年(1640)五月,清皇太极派兵围战锦州。辽东抚臣邱民仰、镇臣祖大寿十万火急来京,要皇上发救兵援锦。第二年初,崇祯帝赐洪承畴为蓟辽总督,前后征调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位总兵,统率十三万大军出关援锦州。战事初开,捷报飞传。崇祯帝大喜,连声说道:“承畴不负朕之良苦,不愧为大明栋梁。”谁知,随后洪承畴竟上疏说:“锦州之围,不能速战速决,而要坚持以持久战法,把清军拖穷、拖垮,寻找时机,鼓而歼之。”这个上奏首先被兵部尚书陈新甲反对,十几万大军出征,靡时旷日,久拖则锐气殆尽,如何能取胜?崇祯帝对以守为战还是以速为战,心中更无主张,最后还是依陈新甲之计谋,下令要洪承畴速战速决。同时,陈新甲又派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带圣旨前去督促进兵。洪承畴只好遵旨,分四路进军,明军初有斩获。张若麒密奏崇祯帝,说兵部尚书陈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崇祯帝大喜,连连下旨,要洪承畴“刻期进兵”。没想到前后数月,十几万大军竟被清军团团围困,告急求援的奏疏一道道穿胸而至;先是总兵王朴率兵逃遁,遇清军埋伏,全军几近覆没;又是吴三桂、白广恩、唐通、马科等六镇残兵,先后溃败逃往杏山;再是心腹张若麒随败兵乘船从海上逃至宁远。现在,只剩下洪承畴、总兵曹变蛟、王廷臣、辽东巡抚邱民仰被死死围在松山,与军民患难防守。求援兵,国内已无兵抽调集结;要粮草,你纵有回天之力也难能把给养运到重重包围圈之中的松山。城内城外已经成了断线的风筝,只好听天由命,任它飘荡,任狂风撕碎绞烂。

陈新甲深深叹了一口长气,右手握拳朝左手掌狠狠一击。现在他担心的倒不是松山局势,不是洪承畴和几个总兵的命运,他最担心的是自己——如何向皇上禀报?

最先接到奏疏时,他深怕洪承畴有难时得到援助,获得战功,受皇上嘉奖而危及自身权位,便有意把奏疏压在手中。此后局势越来越恶劣,再想谋划策应,已无能为力了。这,这积压十万火急的奏疏、贻误军机,罪该如何?每每想到此处,全身不免一阵寒颤掠过,双眼死死瞪住一个角落,一动不动。崇祯帝那威严凛冽的锐目仿佛在死死注视自己。皇上办事历来专断且事无巨细,已经被他知道的事儿必一追到底,从不放过。这松山之战是有关社稷安危、国家安全的大事,他岂能有丝毫懈怠?近年,因闯王作乱,国力兵员损伤大半,民无宁日,官心惶惑,把崇祯帝搅得日夜烦恼,他变得越来越显得喜怒无常,对下臣疑虑重重,从不轻易相信一个人、一件事。在这个当口上若如实禀报,岂不是把自己的头颈伸向锋利刀刃之下?欺君之罪岂止是连累全家,更要株连九族!陈新甲头脑轰然,心脏突然停止跳动,颜面上的冷汗如瓢泼,一阵夜风掠过,全身刺骨寒冷。他急步来到大堂上,亲手燃起一炷香,而后双膝大跪,悲声哀语地祈祷:

“列祖列宗,不孝生……”

“禀告老爷,府门外有人求见。”

“混账,深更半夜哪有进府门求见的道理?滚!”

突如其来的打扰,更把陈大人的一颗悬浮的心击得荡然不安。

“老、老爷,那人说,他是洪总督的家人,从松辽前线星夜逃来,有机密要事禀告老爷。”

陈大人瞬间头懵心颤,嘴巴张了张,挥手吩咐:“快,快给领进来。”家丁刚转身,陈大人又急忙呵一声,“慢。只准带来一人,其余人一律不准入内。”

“大人,门前就一人。”

陈新甲略为镇定心绪,在堂上来回转了两遭,这才整冠端坐在堂上。他一边举手悠然梳理嘴上的一绺枯黄的胡须,一边半眯着双眼,用心揣测来人将会禀报的消息是凶是吉。

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传至门前,开门时,一个血人匆匆滚到脚下:“老爷啊!我家洪大人一命休……”奋力嚎叫一声,身躯向后一倒,立即昏厥过去。

陈新甲惊恐万状,急忙大呼:“来人呀,快扶下去急救!”

十二万分的忧心重又袭上陈大人的心头,按捺不住的虚火烧得他六神无主。松山失守,洪承畴命饮黄泉,如一声霹雳轰顶。他一边在堂上急步绕行,一边催人极力挽救洪承畴的家人。

好歹一个时辰熬过去了,陈大人直直呆立,圆瞪双目,全神贯注谛听那十分不愿听到的事实:

“……松山被困五个月,内无粮草,外无援军,洪大人终日以稀粥果腹,心急如焚,日夜巴望皇上的救兵,可……无法,洪大人又策划将士乘夜间突围,但清军围困的兵多将广,四周如铜墙铁壁,凡出击突围的将士无一人逃走,无一人生还。正当我们坐守坚持时,副将夏承德这个狗娘养的竟暗中降清,于二月二十八夜里,乘人不备,突然大开城门,并带领手下的贼人,亲手抓住洪大人,献给清军。我……我在拼杀的阵乱中,乘着夜色只身逃出重围,可怜我那洪大老爷……他……他……皇上呀,我主万岁为啥不发救兵,十几万将士呀……大明的河山呀……又……又被清军占……”声泪俱下的叙说,情急意切的话语又一次使他窒息倒下……

陈新甲木然伫立,眼前闪现刀光剑影、烈焰腾空、血喷浆涌;耳边鸣响悲喊哀嚎、铁甲排浪、箭飞翎镝的震耳呐喊,血尽命丧,土崩瓦解,威严不可一世的圣权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老爷。”

家人轻轻呼唤,恰似震天惊雷,陈新甲陡然醒悟,下意识地扶冠束腰。

“老爷,你也该早早歇下来,明早上朝。”

此时,更楼传来四声鼓鸣。陈新甲不语,转身欲向外走,忙又回身,低声吩咐家丁:“此人务必看守严实,不准出屋半步,走漏风声,我拿你是问。”

五更鼓罢,陈新甲进入午门,在太监的引领下,急急向养心殿走去,平坦无痕的方砖地面,陈新甲却感到步履艰难,头涨心跳,惴惴不安,早早盘算的对答言词,尽被肺腑间缭绕的虚寒冷气驱尽,时不时抹一下额头上的细密冷汗。

听到太监禀报兵部尚书求见,崇祯帝早早端坐御案前。近来他的心境较为安宁。闯王逆贼被追剿杀戮几尽,辽东清军南犯又有洪承畴率十几万大军阻截,先时,几有捷报呈上,近时虽无音讯,想必是战事对峙后,清军已经收敛,断不敢进犯了。操神劳心的紧张使他未敢有丝毫倦怠,每每夜晚更深,独自一人,或凝神沉思,或踱步遐想,食不知其味,寝之难成眠。幸有兵部尚书陈新甲辅佐,调兵遣将,良策计谋,运筹如神,这才得以境平内安。心情舒畅后,他每日沉湎内宫,先与周皇后亲昵,叙旧日情怀,炫耀今日荣华;又与袁贵妃挽手共寝;最后,扎在田贵妃宫中,每日笛箫伴奏,鼓琴齐鸣,凭着田贵妃的如玉美颜,如兰芳体,把崇祯帝戏得神魂颠倒,不白日月。而这田贵妃最拿手的好戏是围棋。对弈时,忽而让皇上手忙脚乱,忽而让皇上龙颜大悦,每每使皇上在山重水复困顿后,方觅见柳暗花明之胜况,每盘棋后她都使崇祯帝既惊羡自己的棋艺高超,又享受到奋力厮杀后的喜悦,而满心的喜悦随之变为倍加娇宠。醉柳眠花,田贵妃终于把崇祯帝牢牢粘在自己身边,足不出宫。

今日兵部尚书忽然急于求见,崇祯帝的心上首先掠过一道阴影:难道闯王贼又东山再起?难道清军又飞越我重兵防线?这道阴影仅是一闪即逝,有自己亲自扶植的重臣亲信,难道没有喜悦惊人的奏疏?

陈新甲双腿抖颤着迈过紫红门槛,双膝大跪,没来得及奉上奏折就惊惊颤颤地禀告:

“我主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昨夜惊悉辽东奏疏,清……清军……”

崇祯帝刚见陈新甲进门的垂头丧颜,平静的心就倏地一紧,耳听陈新甲急慌无序的话语,不由得猛地一拍御案,大叫一声:“朕一没有呵斥,二没有怪罪与你,你为何语无伦次,吞吞吐吐?”

陈新甲头脑一阵轰鸣:“臣罪该万死。只因军情紧急,臣又不想惊动皇上龙体,心下一时急慌。”

“卿为上大夫,率雄兵百万,当有赴汤蹈火、临危不惧之胸襟,紧急军情自当平静叙说。”

“臣罪该万死,只因一时失神,辜负皇上万重恩惠。今辽东清军已把松山攻陷,除吴三桂、王朴、白广恩、唐通、马科等六镇残兵突围外,先后溃入杏山,张若麒乘船从海上逃至宁远,而洪承畴、邱民仰及总兵曹变蛟、王廷臣均被清军擒获。十三万兵马所剩无几。”

崇祯帝大惊失色,随又心存疑虑,忙问:

“清军又非天兵,怎能一日就攻陷我松山城?”

陈新甲最担心、最怕追问的事情偏偏又给遇上了。他极力抑制猛跳的心口,鼓足勇气回话:“臣罪该万死。松山被围之初,有奏疏禀上,我深怕惊动龙体,就想在南线抽调大军救援,不想,逆贼李自成又蛊惑愚民蠢蠢欲动,南线和三边陕晋,均无兵可调,臣又令江南各省急调人马,不想,援兵未至,松山已被清军攻破,臣罪该万死,无能调配人马,无力亲赴前线征剿,酿成恶果,臣甘愿被处极刑,以谢天下。”

陈新甲巧舌如簧的语句早已把崇祯帝激怒,他猛地一拍御案,大吼一声:“胡说!”

陈新甲吓得魂不附体,支撑前身的双臂一软,瘫爬在地,惊恐万状地叫着:“臣罪该万死,臣不该自作主张,臣无德无才,臣死有余辜!”

崇祯帝陡然起身,在御案前来回急速走动,咚咚的脚步声如惊雷,步下的尘风如寒光闪闪的刀锋,一齐掠向陈新甲的头颅。

突然,走步声止息,崇祯帝厉声责问:“朕问你,半年前,你不是上奏说逆贼自成已经死了吗?”

陈新甲极力支撑从地上伏起,泣声回话:“禀皇上,逆贼李自成狡黠万变,官兵剿战时,确实发现他的尸首,殊不知那是他设的计谋,臣无能,没有细心明察,以至今日使逆贼死灰复燃。”

崇祯帝又是一句急问:“松山被围后,朕要洪承畴稍加坚持,为何如此快就被攻陷?”

“禀皇上,承皇上威力,我官兵完全能坚持到援兵赶到,没料到松山副将夏承德他背弃皇恩,甘愿作奸,私自打开城门,降清做贼了。”

“如此奴才,该千刀万剐!”崇祯帝一声吼叫,陈新甲又是一惊,头一懵:“今生完矣。”没想到,崇祯帝竟来到他身前,语气平和地下令:

“朕要你立即传旨,命吴三桂等几位总兵,收拾部下,重整旗鼓,重振雄威,坚守杏山,不许清军前进半步,违令者,斩!”

陈新甲从死亡线上恢复神志,声音洪亮地喊道:“臣遵旨。”刚要从地上爬起来,耳边又响起崇祯帝的话语:“速要吴三桂派人去清军营中打探,查清洪承畴几人的下落,速速亲报与朕听。”

看到整个身子俯在地上的兵部尚书,崇祯帝早已肝火大发,恨不得亲手用刀砍了他。但是他又用力抑制内心的怒气,思忖道,杀了他一时又无顶替之人,再说,虽然他才疏志浅,对朕还是一腔忠心,眼下正当用人之际,权且以观后效。

听到渐渐消失的脚步声,陈新甲方才魂附躯体,血气回荡。他轻轻地从地上爬起来,接着稍整衣冠,躬身后退到门外,才又随着太监跌跌撞撞走出午门,乘轿回府。

二十天以后,崇祯帝收到陈新甲亲手呈上的吴三桂的奏折:蓟辽洪承畴、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被清军押解到清都斩首示众。

崇祯帝读罢,随之一股凉气穿胸而至,奏折从手中飘落在地,嘴里惊呼:“苍天不公,为何要灭我大明栋梁?承畴我臣,朕一定为你报仇,斩尽杀绝清军胡儿!承畴我臣,朕一定树你为楷模,让朝廷大小官员,学你忠心不二,学你临危不惧,学你视死如归。”

发自胸腔的话语,铿锵有力,从悲愤的双目里流出的泪水,连沾锦缎龙袍,浸湿前襟。

太监王承恩连忙轻步上前,慢慢扶着龙体,惟恐悲哀已极的崇祯帝不慎跌倒。

“皇上,望珍惜龙体,望皇上节哀。皇上,洪大人为大明江山殉职捐躯,乃旷代忠臣,皇上能想到他,又为他树立英名,这也是洪大人的福分。为了大明江山社稷,万请皇上节哀。”

谯楼三更鼓。

崇祯帝在御案上放下朱红御笔,背着双手缓步踱到宫中庭院。

四月,夜气沁凉,夜色明丽。星斗攒动,星光闪烁,遥看天穹,崇祯帝的心房更加沉郁。松山惨败陷落,清军更加有恃无恐,虎视眈眈觊觎平原;逆贼自成凶焰万丈,迭连攻州占府,奸民喊呼附和,征剿的将士兵卒庸劣无能,接连败在逆贼手中,有的官员竟望风披靡,争相逃窜;更有甚者,为了苟全性命,竟无耻地跪在逆贼的脚下,俯首称臣;有的立即挥戈舞刀,助纣为虐,与朝廷官兵拼杀,助长逆贼恶势飞速蔓延。调兵剿杀,无奈国库空虚,兵无银饷,卒无米粮,仗越打越败,越败越逃。为什么今日朝廷就少有冲锋陷阵的虎将,出策良谋的忠臣?难道大明王朝就此断送在我手中?一颗流星自东北方向闪灼划空,倏地隐没在西南方向济济星群中,墨蓝灿烂的夜空又是一片岑寂。

此刻,崇祯帝的脑海里又清晰地映现出蓟辽总督洪承畴的形象。

“我若能再得承畴这样的文武双全的良将,真是天大的福荫。”崇祯帝在心中默默念叨。洪承畴数年来征战疆场的功绩又在他心头一一掠过:

从朕临位二年到四年这短短的两年多,承畴从一个名不及位的粮道参议,晋升为三边总督。他带兵苦战沙场,在逆贼猖獗的三边,连战连捷,一个个贼首俱成为他的刀下鬼,他带的兵伍威武严明,使逆贼闻风丧胆。他深谙儒学,文韬武略,胜人一筹,他三战逆贼首领李自成,直把他打得全军覆没,险些丧命。他在朝廷中一直对逆贼切齿憎恨,力主剿杀,反对招抚。他用兵如神,无人匹敌;他爱将惜卒,随他南征北战的将士兵卒无不对他顶礼膜拜。为此,我还怕他权大威主,时时予以提防。然而他对朕,一腔忠心,耿耿亮节,对朕的话言听计从,从没有丝毫阳奉阴违的举动,他为了大明的江山甘愿洒血流汗,鞠躬尽瘁。

“苍天呀,为什么忠臣不能寿长?为什么在我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之际,黎民百姓遭生灵涂炭之时,偏偏夺去我的忠臣爱卿呢?”

此时此刻,他感到肩背上骤添一层温温暖意,急忙回首,端淑娴静的周皇后正悄悄伫立身后,四名宫女挑灯远远站立。

“皇后,你,为什么还不安寝?”

“皇上,午夜已过,夜气袭人,小心着了风寒,龙体安康,社稷方能稳固如磐。”

崇祯帝转过身子,双手握住周皇后的一双玉手,酥软温柔,可心可意,周皇后的一番忠诚慰语,更似一股暖流,催化了内心的寒冷积瘀,心灰意冷的烦恼被一扫而空。

“皇后,你知道春夜微寒,为我加披暖衣,但你知道朕的心思吗?”

“谢皇上夸奖。皇上此时此刻在思念蓟辽总督洪承畴吧?”

周皇后两只秋水翻波似的明眸紧紧注视在崇祯帝的脸上。

崇祯帝张开双臂,猛地紧紧搂住周皇后的纤纤玉体,贪婪地在那张兰花溢香、凝脂般的玉面上热吻:“皇后,天下只有你一人善解朕意。”

“谢皇上洪恩。奴才自幼心许皇上,龙体皇恩滋润我心,心心相印,定是天意。”

崇祯帝缓缓推开周皇后那色艳香波的玉面,转身去,低头沉思,许久,才慢慢仰起头,遥看泛波银河夜空的璀璨星斗。忧心忡忡地说:“人死了,再也不能复活,洪承畴的忠心天地可知,但要再找他这样忠于朕的臣相可就难上加难了。”言毕,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皇后轻摇柳体,偎上崇祯帝,深情地握住崇祯帝的手,深情且婉转地说道:“皇上,恕奴才多嘴,你若能把洪总督的功勋业绩,公布天下,刻意表彰,为世人树立一个忠于皇上的榜样,这必将能鼓足世人的勇气,为皇上效劳。这既奖掖洪总督的嘉行功德,又为皇上集积一班文臣武将,你……”

崇祯帝深深点头赞许:“朕早有这个打算,昨天下旨礼部,为旌恤忠烈之臣,以维忠于朝廷大义,朕下令赐祭,建立祠堂,文武百官、兵勇士卒、商贾茶肆、黎民百姓,衷心祭奠,赐洪承畴祭十六,邱民仰祭六。即日起进行。”说时,又长出一口闷气,仿佛吐出结瘀心中的块垒,“到时候,朕将亲往祭祠临奠,以表我对忠烈之臣的哀悼之情。”

周皇后已经被崇祯帝的宏愿和忠意所深深打动,随即向崇祯帝深深拜一拜,激动地说:“皇上的精诚之意,必然能感动上苍,降福于人间,保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的伟业。同时还能感召天下忠勇将士重鼓勇气,齐心并肩讨逆贼,全心全意保境卫疆,不让清军动我大明一寸疆土,到那时,四方海晏河清,八方齐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这岂不是我明王朝的齐天洪福吗?”

崇祯帝被周皇后的一席话说得热血奔涌,身心清爽,一夜的身倦心疲被一扫而净,他十分快意地搂住周皇后的纤纤细腰,款款而行,双双消失在丽星普照的夜色中。

礼部接到皇旨,立即着人在城外勘察宝地,几经复议,最后决定在正阳门外的东月城建祠。随即征集民工,挖基行夯,筑石砌墙。同时又召来能工巧匠,架梁溜瓦,雕栋画梁。工程进展颇为神速。月余,一座红墙绿瓦、飞檐璃脊的楼阁拔地而起,门前地势开阔,挺拔矗立的一杆刁斗旗杆悬着龙凤黄绫彩旗,白玉砌成的甬道径伸大堂。拾阶而上,白玉栏杆肃穆裹围,朱红大门厚重宽敞,迎面北墙下一字排列檀木雕花书条,上面耸立一块两人许的鎏金牌位,一行浑厚俨然的颜体金字竖立排列“敕封威武忠烈之臣洪承畴之位”,金字雍荣,黑底肃穆。牌位前一张大八仙桌,上摆一尊鎏金雕刻虎豹画像,滚边雕凿汉纹沿圈,红毡蒙桌面,红绫披牌位,紫香焚燃,青烟缭绕,双班鼓乐分列两旁,终日哀乐奏鸣,震颤人心。朝廷中文武大臣,上自阁老宰相,下至七品县令,依次前来祭奠膜拜,同时,各人绞尽脑汁,写出对仗工整的词文,书写在洁白的绫幔上,焚香叩拜后,泣声诵读祭词,最后坦怀陈词自己要像洪大人那样忠于皇上,力维大义,不惜粉身碎骨等等。词藻华丽,字迹雅洁,一面面白绫悬挂高梁上,更显得缟严素裹,义结云天。

每天,红日东升,门前的场地早早摆满摊位,锡箔黄纸,紫香供果,祭祀用品一应俱全,风味小吃,干果杂菜,间色其中。人多生意就兴隆,最后连四外州府县城的商贾也云集至此,打拳卖义,杂耍小侃,膏丹丸散,皮张野味,手工红线,衣帽鞋袜等也争相陈列,喊卖推销。

更有一班文人秀士,为在考场仕途上能平步青云,也以祭奠的方式寄托自己的宏大志向,并要洪大人的在天之灵给予庇护保荐,早登黄榜,进身仕途。

曲艺评弹的艺人,凭着灵犀的笔头,日夜赶出颂扬洪大人功勋德著的词文,摆场列阵,向闲人诉说传扬。

祭祀人员繁多,礼仪格调尊高,场面恢弘,传颂广泛,这早早被太监查详后禀报皇上。崇祯帝听后心情格外振奋,立即下旨,选定六月十六黄道吉日,临驾亲祭。

天方大亮,从午门延至洪公祠的道路早被打扫得干净明亮,沿途有兵部尚书陈新甲亲自指挥的亲兵沿路防守。

九声炮响,午门大开,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前方开道,刀枪剑戟,寒光四溢;随之是执旗的仪仗队,一面金黄绫缎上锦绣出腾空叱咤的金龙,五色飘带随龙体飞舞,为漫天朝霞映出更加绚丽的光彩,如彩虹横空,金龙卧波,璀璨迷目的光芒引出神态安然、目爽气清的太监,人人手执拂尘,目不旁骛,傲神骄态更平添至高无上的皇家霸气。祭祀的人马走出五里远,崇祯帝的六十四人大轿还没有动身,一根根紫红轿杆上均系着一条条金黄绫绸,雕龙绣凤的轿身更是五彩斑斓,华光四射,流苏微摆,珍珠滚动,玉环鸣翠,玛瑙纷呈,崇祯帝的贴身太监王承恩一声喊叫:“起驾!”轿杆下立时长出数百条腿,轻抬慢举的脚步真真令皇上驾云腾空。

“报……”

一声响彻云霄的呐喊,使走在祭祀最前面的锦衣卫如临大敌,立即冲向前去,把哨马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厉声呵叱:“何人大胆,竟敢拦驾!”

“十万火急,辽东奏疏,小人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在马背上的兵卒活脱脱一个水人。

正带兵巡卫的将官立即带哨马奔到兵部尚书陈大人面前,哨兵单腿跪地,双手高高擎起文书:“总兵吴大人亲笔上奏,请陈大人过目,立刻上奏万岁皇上。”

陈新甲随手打开奏疏,单页纸上仅短短一行字,竟把他吓得面如土色,惊悸的双目扫了四周一眼,惟恐被人知晓。于是左手高举奏疏,右手紧紧提着紫色蟒袍,快步如飞,逆前行人流,径自冲向午门。

此刻,崇祯帝的御驾已走出午门,青石板上整齐划一的脚步刷刷声震人心扉。手扶轿杆的王承恩早早看见急不可耐的陈新甲,心中一抖,急忙附在轿帘外,轻声耳语:“我主万岁,奴才看见兵部尚书陈大人正向这边奔走,手上高举着一卷奏折,想必又是十万火急……”

在轿中正襟危坐的崇祯帝,心情异常坦然,为洪承畴立祠祭奠,为忠烈士臣传扬盛名,已起到非常大的效果。

凡已经祭奠过洪承畴的文臣武将,都纷纷上奏,表心明意,愿以洪总督为楷模,尽心效忠朝廷。今天自己又亲临祭奠,必将会把满朝官员的心志推向又一高峰,其量则不可估计。

王承恩的一句悄言细语,使心情怡然的崇祯帝咯噔一愣,一丝狐疑、一片阴影随即漫上心头。

“停驾。”

随着崇祯帝的口语,王承恩大声传出,御驾圣轿轻轻降落地上,前面一班恣意勃勃的太监也茫然所措,一个个停住脚步,互为观望。

陈新甲大汗淋漓,扑通跪在王承恩脚前,疾声呼喊:“我主万岁,辽东吴总兵亲奏十万火急,请我主万岁展详。”

“正常兵事,可由你看后写上奏折呈给朕看,何必要在驾前拦挡?”

“禀皇上,这是奏报洪承畴的密折……”

“什么?!洪承畴他没有死?!”

崇祯帝大惊,急忙俯身出手,一把掠过王承恩手中的薄薄的一卷奏折,刷地打开,随即一行刺目剜心的大字射入双眼:

“承我主万岁万岁万万岁,败将洪承畴被俘后,解清军大京,背叛我主,屈膝投降,剃发为奴。……”

崇祯帝怔怔呆看,薄纸从手中落地,他面如青灰,四肢冰凉,冲冠怒气猛地一吼:

“苍天不公……”

一语未尽,痰咀涌口,咔地一口鲜血吐在金色绫缎的龙袍上,身子朝后一仰,天旋地转,倒在挂金披银、珠宝坠饰的御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