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里勤王马蹄疾
洪承畴急驰入京勤王护驾,被崇祯皇帝大大地褒赏了一番。夜里,揽着皇上御赐美貌娇娃,洪承畴泪如雨下:“天子如此隆恩,我洪承畴若不以死相报,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崇祯十年,由于高迎祥被擒杀,各地农民军在官兵的追杀下疲于奔命,各地剿贼捷报纷纷传向京城,终日惶惶的崇祯帝才刚刚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在后宫中,与各位爱妃把盏狂饮,心情异常欢快。
但这样的平静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忽从长城边传来清军大举南下进犯的奏疏:
十万清兵,在大将阿齐格的率领下,分兵三路,自延庆进入居庸关、昌平,将进攻的矛头直指京师。
崇祯帝再也不能呆在后宫了。早晚一人在养心殿,穷首批阅奏疏,了解军情,一边还在穷思苦想中意的将才,方能带兵上阵。
此前,他曾先后提拔三个兵部尚书:王洽、梁廷栋,张凤翼,然而,这一个个都亲自任命的,又一个个不中意。而这三个兵部尚书先后又都是因为清军入侵而死亡。一个因获罪被处死,两个又因害怕处死而自杀。眼下呢,在这朝夕危难之时,还有谁能披挂上阵,身当大任呢?
经过一夜间的苦思冥想之后,在他心目中跳出两个十分理想的干练将才:卢象升、杨嗣昌。
身为五省总督的卢象升,年轻有才,沉稳智慧。在总督五省军务时,治军有方,把高迎祥驱逐到陕南后被擒杀,八大王张献忠也被追杀得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把这样的将才提任为宣大总督,何愁清军不死、京师不保呢?
在平台上,崇祯帝亲自召见了卢象升,着实嘉勉一番之后,令他即日赴任。
兵部尚书呢,他特意擢升了宣大总督杨嗣昌。
这位被崇祯帝看中的兵部尚书杨嗣昌,正是六年前,因招抚无功,被锦衣卫旗牌官押京问罪的三边总督杨鹤的儿子。当时听到皇上要处死自己的父亲时,这位时任山海关兵备道的杨嗣昌接连上疏,请求替父受死,这事当时深深打动了崇祯帝的慈心,立时把杨鹤改判为充军戍边,发配贵州。
杨嗣昌,字文弱,万历三十八年进士。他学识渊博,口才善辩。凭着自己多年带兵作战的经验,在军事策略上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先后数次在平台召对中屡受崇祯帝的赏识。崇祯五年,他从兵备道提升为右佥都御史兼永平及山海关巡抚;崇祯七年,又被提升为兵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和宣大总督。朝廷上下,俱为他官运亨通而钦佩,而妒嫉。
然而,就在他上任宣大总督不足一年时,远在贵州戍边的父亲死在戍所,随后,继母也因忧郁逝去。为此,杨嗣昌回家守孝三年。就在他守孝不满两年时,便接到崇祯帝任命他为兵部尚书的诏书。于是他只好尽忠弃孝,日夜兼程,奔京师上任。
看到众兵押解高迎祥的囚车远远离去之后,洪承畴的心中总算落去一块巨石,此次的功绩不言而喻。深夜,他心中仍然喜不能寐。缓缓起身,呆坐在书案旁,望着闪烁跃动的灯光,一忽儿感到崇祯帝会下旨,官复自己为原来的五省总督,一忽儿,又看到太监来到跟前宣诏书,命自己进京觐见皇上。
一阵夜风从窗外吹进,把发热的脑门吹凉,随着,狂热的心绪也渐渐平静。各种胡思乱想均被自己从心中屏除。
宠辱不惊,自己既未受宠又未受辱,为何自己心中偏偏又惊又喜呢?
“浅薄。粗俗。”
洪承畴狠狠骂了自己两句。
剿贼,是自己的职责。
立功,应该是别人对自己的评价。
如果个人自认为立功,岂不是非分之想,岂不是骄心傲意在作怪,有了骄傲情绪,必受众人诽谤。危险呀危险!
一番自省,洪承畴脸面渗出一层虚冷的汗水,身心自然轻松万分。
当京城传来卢象升调任宣大总督时,洪承畴心无旁骛。葛广在洪大人身边竟口出大言:“洪大人,你又要官复原职,擢任五省总督了。”
“放肆!这些话今后不准你再乱言!”
当京城又传来杨嗣昌升任兵部尚书的消息时,众将皆惊。但无一人敢在洪承畴面前说三道四。
对杨嗣昌的升任,洪承畴虽然有意想不到的惊讶,但一直都深深埋在心中,从不与幕僚、部将议论。他对自己这种做法越发感到满意。可是,当杨嗣昌的主张“必安内方可攘夷”的总方针及“张十面之网,三个月灭贼”的计划传下来后,内心便发异议。一丝轻蔑的叽笑,在他嘴角漾起。
所谓“安内方可攘夷”的总方针,洪承畴认为可行而必行。不然腹背受敌,社稷将危在旦夕。然而,“张十面之网”,只能是杨嗣昌个人的设想而已。他把陕西、河南、湖广、凤阳的四个巡抚辖区,说成是大网的四个正面。又有六个巡抚辖区作为“六隅”,共有十面之网。而陕西和总理五省总督,是两大主力团,各辖区的地方军,要紧密配合主力,齐心剿贼。这样,贼寇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逃不出老佛爷的手掌心。
“纯属纸上谈兵。”
洪承畴此次内心并非有心诋毁杨大人的宏伟计划,而是凭着自己多年的剿贼经验,认为此计策不可行,即使强行而动,也必将行不通。
首先,主力团的兵力不足,而各巡抚的军员更是虚报空名,名存实亡。如果照此计划,十面大网必要增加十几万人马。而这些人马,又必需军饷二三百万两。有人无钱,咋能办成大事?如果皇上再追加地税,也不能加到二三百万两银饷。根本上,各地灾荒不断,即使无灾的地方,农民也是寅吃卯粮,怎么能拿出这么多银饷呢?没有银饷,官方必要治罪百姓,那不又是逼民造反吗?到头来,老贼没除,又添新寇,“三个月灭贼”岂不是完全的空话?
他越想越怀疑,越怀疑越感事态严重,凭着自己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他快步来到书案旁,刚要秉笔直抒胸意,心头突然划过一道飞闪。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想想看,皇上能提升杨嗣昌,完全是对他的真心信赖,而杨嗣昌颁下“十面之网”、“三个月灭贼”的计划必然得到皇上的同意之后方才下发。你敢提出异议,绝不是反驳杨嗣昌,而是顶撞皇上,身该何罪?
一层冷汗刹时湿透内衣。
一种无可言状的苦衷从内心升起。
他放口吐出一股积郁在内心的闷气,抬头遥望西坠的落日,心中不禁想起杨鹤大人,这个以善为本、以德治人的老人,只因对贼寇主招抚而无功受惩,他与自己主剿的方针是死对头。而眼下与自己主剿相谋合的杨嗣昌,为啥计划又与自己的心愿相违呢?
灭掉自己的杂念邪欲,本着“君为臣纲”的大计行事。不然,追剿不利,定要受到朝廷的处治。何苦来着?
“唐士杰!”
“小人在。”
“传总兵曹变蛟来府。”
闯王高迎祥在京城遇难的当天夜里,李自成正在帐中灯下沉思。
晴朗的夜晚,突然浓云密布,星月无光,一阵狂风大作,李自成顿时感到身心阴冷神悚。他随即从大帐中快步跨到帐外,昂首天穹,昏黑无光,环顾四周,营中灯火全无,瞑瞑中,半空传来一声声极熟悉的话音,声声呼唤他的名字:“自成!自成!快来救我!”
李自成重抬头向空中窥看,只见闯王高迎祥,从暗无边际的黑洞中走来,浑身鲜血淋漓,左手撑腰,右手高擎着自己的一颗头颅,头颅上的双目直射灵光,嘴巴翕动自如:“自成小弟,我自举义,驰骋九州,征战南北,无人能敌,杀贪官,戮富豪,济百姓于水火之中,受民拥戴,被呼为闯王。小弟随我从义,奋力前锋,血战沙场,毫不顾己,被众兄弟称尊为闯将。没料到我等在黑水峪一战,几万弟兄伤亡抛命,损失殆尽。今又被洪狗官押解京城,凌迟处死,这口气,我终不能不出,血仇,终不能不报。今明朝帝业已虚,万民思反,崇祯老儿终不能稳坐帝位。望弟弟不辞万辛,率众兄弟日夜拼杀,就是剩下一兵一卒也不要屈膝投降,最终大业必成!自成弟为我报仇!自成弟为我报仇!”
呼喊声震天动地。随后,右手把头颅又复置颈项,威严神色不减当年。最后,拱手而拜,转身后,尽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自成流泪双行,大声呼喊:“大王等我!大王等我!”
一阵呼喊,惊得侄儿李过,和大将高杰、刘宗敏及一班亲兵,急急从近处几个大帐中跑来,齐声呼叫:“闯王!闯王!”
李自成睁开双目,乃大梦一场。
他起身走出大帐,遥望天河,群星辉灿,环顾四周,营内灯火如常,伸手抚摸双颊,泪水潮湿,口中不免自语:“大王真的遇难了不成?”当下,立派探马,四方打探,速来禀报。
数日后,探马飞报:
“大王于黑水峪全军覆没,弹尽粮绝后,大王拖着病体被官兵擒拿解赴京城。”
“在京城,大王被凌迟处死,临死时,凛然不屈,刀起肉落,大王仍坦然如故,毫无难色。”
李自成听后,如五雷击顶,山呼海喊:“大王呀!……”随即仰面倒卧,昏厥地上。
众人急忙将他抬至内帐,经过一番抢救后,李自成才慢慢睁开双目,巡视肃立恭候在身边的一群战将,心中甚感欣慰,遂又极力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款款来到帐外,面北而跪,泪如急雨:“大王啊,小弟至死铭记你的深仇大恨,与狗官、皇帝老儿誓不两立!不杀尽赃官、昏帝,誓不为人!”
李自成立即传命三军置白帽为孝,并为高迎祥设置灵堂,人人叩拜、致哀,李自成披麻带孝,在灵堂守灵一月。最后,所有大将,各路王官,一律在灵堂的高迎祥的牌位前,刺血发誓,以表决心。
农民军志气,陡增百倍。
接着,探马飞报:崇祯帝启用杨嗣昌为兵部尚书,并听信杨嗣昌之言,张十面之网,三个月灭净贼寇。
当李自成得知杨嗣昌是当年的三边总督杨鹤之子时,不禁哈哈大笑:“曲曲一个毛蛋娃娃,敢口出狂言,实不知天高地厚。”
军师顾恩君却说:“大王,此事不可小看。杨嗣昌张十面之网是有道理的,但三个月灭我们则做不到。”
刘宗敏却不以为然,用阴沉的口气问:“军师何出此言?”
“十面之网,是官兵用点面结合的办法来围剿我们,使我们在网中,整日疲于奔命,又无支锥之地。”
“那你为什么又说三个月灭我们办不到呢?”
刘宗敏以眼逼视顾恩君。军师则坦然自若,自抒胸意:“网再密,必有漏,必有疏,而我大王以闯王自立天下,纵横南北,无不破之阵。我等随闯王专拣疏漏之处猛击,必能破网突围,转危为安。”
李自成击节赞赏:“真我神机军师矣。我等就是要专拣官兵的薄弱之处,猛击狠打,冲破杨嗣昌的破烂网,自闯一片新天地。”
“好!跟着闯王走天下!”
“跟着闯王打天下,誓把皇帝老儿拉下马!”
为了冲破洪承畴的围追堵截,李自成率大军在陕北绕了一个大弯之后,像飞箭一样直插汉中,在此,与洪承畴相遇,一场激战随即发生。
李自成的先锋李过,初遇官兵时,毫不介意,只管带领部下一意的厮杀,没想到竟正中洪承畴诱敌之计,他把农民军的先头队伍引到一条山谷中,突然两旁高山上飞出无数支火药箭,加上土炮轰击,农民军死伤无数。李过此时如梦方醒,但为时已晚,只好率部下从火网中拼死冲出重围,来到李自成面前,滚鞍下马,自请罚罪。
李自成马上做出决定,让后阵的大将刘宗敏改前部先锋,绕道闯出洪承畴的包围圈,沿山间小道,连夜杀入四川。
至此,李自成犹如蛟龙入海,猛虎下山,在四川境内,大显身手。率领部下,接连攻下三十八座州县。杀赃官,抢富豪,把粮食分给百姓。走一处,胜一处。官军闻李闯王三字,魂飞胆丧,丢城弃府,仓皇逃窜。有敢于决战的,终于必败,不是自刎,就是成了李闯王的刀下之鬼。月余,整个蜀地川水,被闯王掀起大波狂澜,农民军以极快的速度向成都挺进。
洪承畴则率兵尾随李自成进兵四川。
自从在汉中打败李自成时,洪承畴便对农民军的战略略有觉察。他发现农民军没有一块自己的地盘,终日只靠南闯北奔,抢掠粮财以供食饷,随后,便急急忙忙逃奔外地。对此流寇,只有穷追不舍,使其无安宁之日,整日惶惶奔跑,耗费人力、财物,最后瞅准机会,围追堵截,一网打尽。
与此同时,他也对杨嗣昌的十面张网持怀疑态度;有网则好,但罩不住贼寇,一是各地官兵俱持观望守护,被动防御。此地发现贼寇,不能拼死奋战,而又向上呈报,一心要朝廷派大军剿杀;二是网与网之间更无紧密相联,各顾各人的地盘,这就给贼寇留有可乘之机。纵观贼寇能顺利南跑北奔,皆钻此空档。
经过一番细细分析琢磨之后,洪承畴即决定,率兵咬住贼寇不放,使其没有一日安生的空隙。同时,对部将又严格要求,夜不卸甲,日不离鞍,追上贼寇,遇有敢于抵抗的,则围攻拿下;遇有愿意归降者,则予以收留改编。既减少兵员财产的靡费消耗,又可增加兵员。对其士兵,更是约束严格:不许临阵割级,不许掠财,所过之地方,不许滋扰。以此去感化百姓,使之通行顺畅,不受阻隔。同时,对在追击作战中奋勇杀贼者,予以重奖。对被收留的投降士兵则一视同仁,有功必有重奖。
此战略一实施,追击的进程每日加快。将领和士兵,更是人人争先,追剿杀贼的气势与日俱增。
洪承畴带兵追到四川后,先派快马绕道去成都,让巡抚整兵,一边严加城防固守,一边派精兵出城截杀。自己则带兵紧追不舍。
看到这种局势,李自成感到四川蜀地已不能再耽搁留恋,于是带着部下,在奔成都的路上,虚晃一枪,返身北上,于崇祯十一年正月,先由四川进入陕地,发现势头不妙,又扭头向西,一路杀入甘肃。
洪承畴则紧咬不松,步步追赶。
进入陕地以后,他立即命令总兵曹变蛟带精兵一万,尾随李自成部追赶不放,自己另带左光先部进入甘肃秦州坐阵,以作整体部署。
自从与洪承畴交兵以后,李自成则颇感费力。首先,他发现洪承畴韬略非凡,在布阵领兵上,事事料到自己前面,逼得自己手忙脚乱,往往不得不临时改变策略,这样则愈感慌乱。更让他头痛的,则是自己的兵员被追杀中,速度太慢,这主要是由于部下太注意掠财敛钱,离队的小股兵员常常被洪承畴一口吞下,而投降的兵员又能安心在其手下。
为了摆脱洪承畴的拼命追击,李自成先是用抛弃财物作诱饵。但毫无作用,不但白白丢掉手中的钱财,还被官兵看出逃跑的方向。
他曾想再把手下的各路人马,分成小股,以利扰乱洪承畴的视线,不辨真伪。但是刚刚放出的小股都一一被擒获,又损失了兵员,又使得部下兵员心里惶惶,战斗力剧减。
四月,自陕入甘肃地,沿途中,李自成的部下曾先后被几次夜袭。士兵则夜不能寐,日须疲于赶路,常常驻下来一顿饭没有吃完,又须急慌上路,人疲马乏,苦不堪言。
连日里,洪承畴一直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之情。眼看着部将、总兵左光先,领兵追赶贼寇时,速度之快,声势之大,几次都险些钉住、厮杀。这次,他将在陕川交界地,布下一个口袋,把李自成追至其中,一举歼灭。
曹变蛟接令后,带领兵马,先行绕道驱前,左光先带兵,随李自成身后,一步不放,正当大势即将成功时,左总兵偏偏在马坞歇兵一日。
被追杀的李自成,心情忡忡,愁眉不展。刚要令兵士驻下,军师顾恩君却极力反对:
“大王,万万不可驻足。”
“磨镰不误工。眼见弟兄们疲劳万分,我于心不忍。”
“大王,在后追赶的是左光先,此人骁勇善战,而手下的兵丁又能征惯战,我们几次险些被他咬住,现在只有拼命赶路,决不能停留。”
“前途茫茫,何处是我等的归宿地?”
“大王,陕地不可久留。这儿是洪承畴多年经营的地方,官兵训练有素,地方团勇又凶悍异常,且地方荒芜,无钱粮可得。若在这儿盘桓时间长久,必有灭顶之灾。”
“依你之见?”
“前此,我们杀入四川,攻城夺地,无往而不胜,得到的财物粮食又可补充不足,兵员也可充实。据探马来报,曹变蛟的部下,已在身后缩走,不知洪狗官又施何计。依我之见,咱们可向东,绕行入川,以防前面有兵堵截。”
李自成遵从顾恩君之言,夜里不休息,仍督军夜行,东绕一百里,终于又进入川地,摆脱了洪承畴的追兵,冲出了口袋圈。
洪承畴听说左光先在马坞歇兵一日的事,气恼万分,连连跺足:“坏哉!坏哉!此次又让闯贼逃走无疑。”
原来的喜悦之情早飞得干干净净,心中时时升起恼怒之火,懊丧、悔恨,促使他不思茶饭,整日在兵帐中团转、沉思。
自从杨嗣昌主持张十面之网大计以来,朝廷限各地每月上报剿匪战况。自从自己率兵日夜追赶贼寇以来,奏疏不断,每每言说追杀剿贼情况,都是令人惊喜的辉煌,从没敢有一句欺君罔上之言。此次,左光先擅自在马坞歇兵一日,打乱了整个围堵计划。此情如何上报呢?
长夜难明,洪承畴辗转悱恻,难以入眠。
唐士杰又一次悄悄来到他的身旁,小声问候:“大人,静下心来喝口热汤吧。”
洪承畴仍不言语,只是伸出右手,摆了几下。唐士杰只好悄悄退下。
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星河耀灿,随着微弱的夜风,时时飘来一阵阵令人陶醉的麦香。洪承畴心中略感舒坦。但萦绕在头脑中的那份奏疏如何写,却任咋也挥之不去。
隐瞒不报,则欺君之罪逃不脱。
谎言上报,亦仍是欺君之罪难逃。
如实奏疏,皇上则一定要降罪于我。轻则,一人入狱,重则株连九族。
但自己一直认为,这是左光先之罪过,大意疏忽,贻误事情。这便是最轻的罪名。
可是,左光先身为总兵,属自己指挥,部下有罪,自己当然无法推卸职责。
大丈夫,宁愿自己吃苦受罪,绝不推诿塞责,更不能拿部下去为自己担过。
此时,洪承畴主意已定,立即折转身子回到帐内,心绪沉稳,脑静目明,遂挥笔写出奏疏,如实禀报了战况,说明事由,并万分恳切,以求皇上降罪于己:
“……夫闯将为诸贼之凶,仅领三百丧败之众,抱头鼠窜,诚数年未有机会,即穷日夜之力,身先士卒,不顾性命,以擒斩此贼,亦是应尽责任。无奈计算不到,追赶不紧,使元凶脱逃远逝。臣叩请皇上,降罪严惩于我,以警示百官,齐心奋力剿贼。”
奏疏被八百里快马传向京城之后,洪承畴的心中仿佛搬掉一块千斤重石,浑身轻松异常。
当下应该怎么办?
是坐待皇上下旨,派锦衣卫旗牌官将自己押解京城问罪呢,还是总结经验,抓紧时机,以利再战?
被动挨整,是一错再错,对朝廷不忠。
鼓而奋战,是将功补过,是立功,是对皇上的尽忠。
最大的懦夫,看似坚硬,则遇难即折。而只有百折不挠的人才算是丈夫。
他马上振奋精神,据探马的禀告,知道李自成已流入四川。为尽快灭贼,他又做出严密部署:派陕西监军道樊一蘅,率一支人马,紧紧追赶李自成不放。
自领总兵曹变蛟为一路,进驻西乡县,摆阵布兵,堵住李自成北返入陕和西进甘肃的路途。
又令总兵左光先率一支人马,扼守汉中,断其东窜入豫的喉道。
“左将军,此次大任在肩,万望谨慎从事,切切不可粗心疏忽。”
左光先又感惭愧,口中无言,只是低头。
“左将军,你为此次领命心感为难吗?”
左光先突地随地一拜:“大人,前次马坞歇兵一日,使狡贼侥幸脱逃,末将后悔莫及,痛心疾首,而大人并没有降罪于我,我深感内疚,魂魄不安。此次大人又委重任在身,末将必奋力苦战,报答大人不罚之恩。”
“吃一堑乃长一智。贼寇狡猾刁蛮,我等知其性,必能绞尽脑汁,倾其全力,鼓励拼杀,必能获全胜。左将军,大任在肩,心地要明亮,若把阴影置心头,安能取胜?”
左光先感激万分,深深一拱手:“谢大人教诲,末将此次必立战功补过错。”
当各路探马飞报以后,李自成深深感到自己又陷入官兵的重重包围之中。
他更知道这次被围的危险性。
自己手下的兵力已不满千人,面对的又是能征善战的“洪军”。
“冲出去,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但由于兵少将寡,则一出阵,即被樊一蘅打败。前有川军,后有追兵,只好退回陕地固县。
月落乌啼,阵阵毛毛细雨,打湿农民军士兵的衣衫,五更前的阵寒,使力疲心乏的士兵倍感心酸意寒。
“闯王,能否在此埋锅造饭,让弟兄们饱餐一顿,好有劲赶路。”
大将刘宗敏央求道。
在跟樊一蘅拼战时,刘宗敏一马当先,力敌两将,但跟在身后的士兵都被官兵一一杀退,自己一时被严严包围在圈内,左冲右突,终不能离身,正在危险之时,李自成率一伙弟兄拼冲而来,俩人断后,边打边退,方才掩护众兄弟撤出重围。
此次一仗,就舍下二百名弟兄。
低落的士气,像病魔一样死死缠绕在农民军每个人的身上,血染征衣,腹中无食,这都令人能强忍,惟有那茫茫前程无终期,何处是归宿,何时能达到,则令人人头脑中浑浑然,压迫心灵,不能解脱。
“此处不能停留,还需再往北退,非到安全之地,不能驻兵。”
李自成下令,督促全军加快北撤。
此时,天已微明,远山近岭,沟渠树木渐渐从迷人的黑暗中显首露身。
宁静的早晨,突然一声炮响,如山崩地裂,李自成及部下正感惊愕万分时,四周一片呼喊杀声,这才知道中了埋伏。李自成急令部将冲杀。突感被围的农民军,纷纷丢下手中的累赘之物,为了一条性命,个个执刀奋战,无奈,此次包围圈严如铁桶,身着黄色军服的官兵,一拨一拨呼啸而涌,为首的一员大将,立马横刀,高声大喊:“闯逆贼子,还不下马受降,左将军绝不轻饶!”
原来,左光先自接洪承畴所委重任,又听洪承畴一番安慰言语,感激异常,自己暗下决心,立誓将功补过。回营后,几日不寐,并在各主要路径,均重兵严守。昨天深夜探马来报,得知闯王在广元失利战败,正向北撤退。连夜在这设下埋伏,亲自守在荒野,终于等到这一时刻。
当他看见农民军进入包围圈以后,心情万分振奋,遂策马引兵杀奔向前。
李自成看见左光先,自舞刀前敌,侄儿李过、大将刘宗敏,深恐闯王失利,也急忙赶到,一左一右辅助闯王,三人力战左光先。高杰则率领农民军,死死杀开一道血路,向西冲出埋伏圈。
左光先力敌三将,越战越勇,毫不怯懦。李过深恐叔父受伤,便与刘宗敏一起死死敌住左光先,使闯王随高杰奔出众兵。这时,又一班闯王的亲兵掩杀过来,与官兵死拼,同李过、刘宗敏一起且战且退,终于从死亡线上逃出来。
这一战,李自成失败惨重,除去死了三百多弟兄,又丢失大量金银细软。他带着剩下的人马,就近退到西边山下。
左光先立即率领部将,追踪而至。
接连失败,使农民军如雪上加霜,士气低落到极点。
被困在山中,断炊无食,更令人无法忍受。
当天夜里,就有几十人悄悄下山,跪在左光先的士兵面前,举手投降。
巡哨的高杰,看见下山降官兵的弟兄,并没有阻挡:“去吧,找一条活路去吧。”
他从山后回到营帐,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遂慢慢起身,悄悄走进闯王的营帐,轻唤几声,只听一声细软的女人在内帐发话:
“是高杰兄弟吗?进来吧,闯王出去了。”
高杰快步奔到内帐铺前,猛扑上前,紧紧搂抱那女人。
这女人是闯王李自成的小妾,名唤美娘。当年,李自成带兵在米脂杀富豪时,从一大户绅士家,发现美娘无双的面颊,心驰神往。在掠其财物时,美娘被高杰带到军中,闯王大喜,遂纳在身边。南征北战,攻州占府。艰难险阻,从未丢开。
高杰本是好色之徒,自从闯王一直把他当作亲信,随附左右。一有空闲,瞅准闯王不在时,他就在美娘面前殷勤侍候。每次出战归来,都单单为美娘供上金银、美玉、古玩,深得美娘欢心,遂与美娘勾搭成奸,俩人情感日益深厚。美娘表面为闯王之妻妾,暗地实为高杰之心尖美人。
一天深夜,正当高杰与美娘俩人亲密至极之时,突然被大步进帐的闯王发现。高杰赤身与闯王在黑暗中奋搏之时,幸亏美娘拦抱闯王,紧紧不松手,高杰才得以逃脱。
闯王气愤之极,当下就要用刀劈杀美娘。实未料到美娘竟神态自若,身手自然,缓缓穿上衣服,在灯下的铜镜面前,专心致志地梳理一番之后,双膝大跪在闯王面前,柔声细语说:“大王,你杀了我,不枉你丈夫之气。但是,却使那个小人活活逃脱,我到九泉之下也是憾情满怀。”
“你只要说出那个小人,我饶你不死。”
“君子一言,顶天立地。”
第二天,在军营中,美娘则随手指一身高马大的兵卒,闯王则令手下亲兵,立即绑上处死。事罢,深感后悔,为啥不抓来细细审问一番?为此事,他曾专门细查手下亲兵,有人知晓的,也只当不晓,无人实言。因为,美娘是宠妾,高杰为心腹大将,得罪一人,则会引来身首分异。况这事又多为众人不知,个别人更不敢狂言。
从此,高杰与美娘接触的次数少了,而情感则更深。
当顾恩君知闯王的心事后,先是毫不拘束的哈哈大笑。闯王面红耳赤,心想顾恩君是耻笑于他,遂连声追问后,顾恩君才细心为他解心思:“女人,是供人服用的玩物,丢失后可再拣来新的,而私通的男人,则被玩物所引,必为其卖命。有朝一日,大王功成以后,夺得天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美女如林,那时才是你尽情享受之时。”
“眼下呢?”
“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美娘一刀送走。要么,大王就要心宽气阔,不拘此小事。”
闯王终究爱怜美娘的容貌体魄和无限的蜜语甜言,经顾恩君的明言指教,自当气消恼灭,遂渐渐把这事搁置脑后。
“高杰兄,我俩终日只能见面,不能温存,我的心有朝一日会思极而死。”
“美娘,我何不想与你日日搂抱欢快,只是大王严加管束,我再也无胆敢造次。”
“男子汉大丈夫,为自己的心上人竟能咽下这口气,岂不枉为人生。”
“美娘,你让我上刀山下火海都敢前行,只要能为咱俩终日欢心。”
“眼下,闯王已经山穷水尽,灭亡之时,指日可待,你何不带我逃往山下,投降明军,你能得个一官半职,我则能终日侍候你的身边。”
其时,高杰早有离队投降的心思,看到官兵势力日甚壮大,农民军节节败退,前途渺茫,加上美娘的影子时时在眼前闪现,投降的心念如烈火在心中燃烧,越来越旺。听到美娘的话,正合自己的心意,遂即暗暗合定一番。
第二天夜里,四更时分,高杰从暗中走至闯王帐边,用手捏住鼻子轻叫几声,便蹲在暗处。帐中的美娘一直没有合眼,久久等待这一声音。随即,轻轻从闯王怀里拨散起身,在黑暗中穿戴齐整后,又把暗中私藏的黄金携带在腰身。转身在黑暗中,悄悄抽出闯王的宝刀,想一刀结果他的性命。刀把抽出半截,听到闯王那匀称的鼾声,闻到那壮实身躯上散发的男人汗气,眼前又闪出闯王平日待己恩爱之情,心中一软,把刀又按入鞘中。直立在闯王身旁,深深躬腰施礼,心中念叨一声:“愿苍天保佑你举义成功。”这才款款走出帐房。
黑暗中,高杰早早等得不耐烦了。看到美娘至身边,遂俯下身子,让美娘扒在背上,又用大带勒紧后,方直身提刀在黑暗中拣静僻处,攀援下山……
天亮以后,当大家发现高杰和美娘不在时,李自成积压在心的多年的疑点,遂真相大白。闯王李自成则痛哭不止。
刘宗敏立时恼怒,大声吼叫:“一个破女人如何值得大王如此失态?”
“我哭的是当年被美娘错指而被错杀的一位弟兄。这条毒蛇害得我终生背上一个冤魂。”
顾恩君马上接过话茬:“大王,往日的事儿只要记取经验,不用重提。眼下,虽说有不少人背大王而去,我以为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此话怎讲?”
一群弟兄围着顾恩君,逼他直说。
闯王李自成却按下顾恩君,自当解释说:
“天下惟有造反最可怕,可怕的事绝不会一帆风顺。众弟兄不妨细细盘算,自我们举义以来,一直是顺心的事少,受挫的事多。但为什么你们还要追随我身后不走?这就是说,一场挫折,自必淘汰一群心小量狭的小人。今天虽说咱们的人少了,但心齐了。遇上狗官兵,必能以一当十,无人可阻拦,我等必会走出困境,踏上坦途。”
闯王的一席话为弟兄们指出心中的方向,人人心气齐鼓,誓死随闯王拼杀到底。
为了寻求出路,当天夜里,闯王派上几名心腹,出外打探,以求联络几路人马,以图再举。
早在洪承畴率兵追赶李自成自四川返陕之时,正当洪承畴多方部署,煞费苦心剿贼之时,远在京城的一班官员,正轰轰烈烈掀起一场弹劾洪承畴的事件,为首者,正是兵部尚书杨嗣昌。当时,杨嗣昌在崇祯帝面前夸下“张十面之网,三个月灭贼”的海口之后,深得崇祯帝的赞许、支持。但是,旨意下达半年以后,灭贼之举仍没有踪影。杨嗣昌心中自然不快。为了能给自己找个替罪羊,于是他积极联络一批官员,纷纷上奏,目标一致对准三边总督洪承畴。
首先,是工部右给事中吴宇英,在《题秦督洪承畴一筹莫展事科抄》中说:
“……洪承畴剿贼灭寇,一筹莫展,纵寇祸贻五省。……受事已久,底绩无期,……即欲奋翼桑榆,如其暮气惰颓何也?为今之计,莫着急解兵权,别简名贤以代之。”
两天以后,三月十五日,广西道监察御史杨希旦,在《题秦督洪承畴暮气难振事科抄》中,义愤填膺地指责说:
“……洪承畴,暮气难振,养寇稔乱,……贼逆由秦入豫入楚,皆为他无能无为所至,纵贼往来秦、蜀,逾久无功,靡资费时,欺罔朝廷,实可胜诛。”
兵部尚书杨嗣昌,更是推波助澜,把“三个月灭贼”而不成的罪责,完全推到洪承畴一人身上,罪责难逃,不诛不服人心。
接二连三的奏疏报到崇祯帝手中以后,迟迟不朱批。杨嗣昌等人心怀疑虑,都不知道崇祯帝的心中作何想。
原来,一直令人难以捉摸的,忽喜忽怒的崇祯帝在得到杨嗣昌的宏大剿贼策略以后,先是振奋异常,待圣旨传下后,他又慢慢琢磨出其中难成之事,但又不好言说改口,只得听四处奏疏。他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认为洪承畴对朝廷是忠心的,而剿贼又谈何容易。这个经自己一手提升的三边总督,对各项事体从没有过激的言语,做事平淡,而在剿贼中一直是持续努力,从未中止。对这样的忠臣,怎能谈到“可胜诛”的狂言呢?
崇祯帝在看完这些奏疏以后,提起朱笔,写“俱已知道了”。五个字,再也不看不提。
如果没有后来的洪承畴的自己请求处分的奏疏,崇祯帝根本不会对他的官职有任何动作。
而作为忠诚于皇上的洪承畴,偏偏在个人失利时,毫不推卸任何责任,并对自己的过错,毫不隐瞒,并请求从严处分。单是这种精神实让崇祯帝深有感触。为了摆平关系,使本来对他大加弹劾的人有一个较为明显的答复,崇祯帝便朱批:夺去洪承畴尚书爵位,降为侍部总督,而没有剥夺兵权,并限他在五个月内“剿尽贼寇”。
与此同时,对左光先、曹变蛟也以“降五级戴罪”留用。
至旨传下以后,洪承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双耳,对皇上如此宽宏大恩,他感激涕零,连声呼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旨时,左光先、曹变蛟俱在前线带兵,对这二人“降五级戴罪”留用之事,洪承畴则予以压下,从不在二人面前提及。为的是,不让二位带兵征战剿杀的总兵为此事心有感觉而误了大事。
看到皇上对强烈要求弹劾洪承畴的奏疏,竟朱批如此令人不满意的“俱已知道了”的语句,甚为不解的杨嗣昌,心事显得很沉重。开始时,他满以为利用多人分批上奏疏的方法,可以达到嫁祸于人的目的,使洪承畴“受诛”。其结果却事与愿违,使兵部尚书多日里心中七上八下,在没有摸透皇上的心意时,他再也不敢对洪承畴有非分的举动,以免引火烧身。
这些事,远在三边的洪承畴根本无从所知。
他心中只有皇恩浩荡的崇祯帝,只有因收到自己贿赂的银两的首辅大臣温体仁。
在他心灵深处,还深深认识到,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自己做过的事情,必要对皇上诚实禀报,这是修身的根本,是做人的根本和准则。接旨以后,洪承畴内心更加锁定,剿贼的意志更加坚决。他连着发了三道命令:要左光先恪守尽职,严密围住山下各要道,对敢于下山投降的兵士、将官一律接受,并以重金款待,以此,去感化被围困的农民军,把最顽固的少数人孤立起来,以待大军赶到,全力攻山、搜索,不让一个贼寇逃出法网。
当左光先奉命率兵攻打被围在山上的闯王李自成时,一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最后怀着疑惑不解的心绪搜山后,才知晓李自成带人早从山后陡峭处逃窜。
冲出重围的闯王李自成,带领残部,忍饥挨饿,走出三百里地,与另外几路的农民军:关索、争管王、祁总管等会合,兵马扩大到三千余,再次南下入川。
南下的头天夜晚,过天星、混天星二人执意离队单干。
李自成十分惊讶,把二人找到一起,细心询问:“二位兄弟为何作此主张?是生我的气,还是另有高攀,如果不把我看作外人,尽可叙说。”
“大王,我俩随你,拼死征战,流血洒汗,从没有说一句怨言,再苦的黄连,我们都能吞下。只是,关索、争管王二人的话我们咽不下。寄人篱下的事,我们不干。”
原来,李自成带领残部,联络关索、争管王、祁总管时,他们傲气冲天,骄言肆虐,时时想把话儿放在这些因失败而奔来的同行。
李自成明白:走南闯北,以人马多为王,谁的势力大,谁就当家。当年声威四震的闯王,今天落难了,当然要识时务,要争着吞咽苦果,为的是日后发展壮大。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是,曾一直被闯王视为嫡系的过天星、混天星则说啥也不愿咽这口气。
“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今天势单力薄,人马少,就要与别人联合。在联合中,为一星半点的言语,不必计较。真英雄不是靠说话取胜,而要论本领,论韬略,论战果,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些话,二兄弟咋又忘了呢?”
“大王,我俩是犟牛鼻子,一时改不过来。大王,我俩暂时分开,单干,有朝一日,人马势力壮大了,再去奔大王,在你手下,当小兵喝稀饭、吃野菜,心里舒坦。”
看到这二人的决心已定,李自成则不予勉强。临走时,又送了许多珠宝金银,三人挥泪而别。
二人带着原旧部百余人,一路收旧员,招新兵,还有那原已投降官兵,又闻举义大事兴起的军士,先后参加。
人员忽剌剌增到千余人,正当他二人兴高采烈之时,却不知已被洪承畴给紧紧包围上了。
战事一打响,天即下雨。打了三天三夜,雨也下了三天三夜,血水,雨水,泥水,把黄土地染成红色。血水,雨水,汗水,把农民军衣衫浸透、染红。人尸、马尸、残破的刀、矛、弓箭,交插在断肢废体之间。呼声、喊叫,呻吟,令人心裂胆破。
混天星、过天星双双战死。
千人的农民军被屠杀干净。
洪承畴当即在奏疏中,颇为得意地写到:
“……左光先统兵三战,皆能严禁临阵抢夺牲畜等弊,尽力追杀,大破过、混等贼。兹又身先士卒,以少击众,首挫六队之锋,功劳称伟。”
左光先此次围杀既是先锋又是主力,十分卖力,一次就屠杀农民军士百多人,为洪承畴争了大功。
洪承畴当然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他要在奏疏中极力夸奖左光先,要让原先崇祯帝下的“降五级戴罪”留用的旨意,经过这次立功后,给重新保住总兵职务。
崇祯帝看到洪承畴的奏疏,十分高兴。当日就朱批:“据报擒斩多级,具有调度,有功文武通俟荡平类叙,兵丁军前立赏,伤亡的即行优恤。”
崇祯帝深感剿贼的洪承畴很有才干,又认为原先没有夺他的兵权的做法是对的,更不能听杨嗣昌的把他弹劾诛杀。
庆功盛宴上,左光先才知道洪承畴替自己在马坞歇兵一日而担当的罪过,他更知道,皇上的朱批被洪承畴悄悄暂时压下。席间,他与曹变蛟两人共同来到洪承畴面前,连连举杯敬酒。
洪承畴并没有立时接受他两人的敬意:“仗是你们打的,功是你们立的,有过我担,有功属于你们。现下,贼寇尚未全歼,战事尚紧,我等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必当再接再厉,力取全胜。”
李自成进入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
在与过天星、混天星分手后,他与几路农民军大王联手,人马三千余。先在陕、川、甘肃边境闯荡,日夜从网缝中穿行。饥饱无定时,歇息无驻地,总算摆脱了官军的大包围圈。此时,传来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过天星、混天星人马迅速增长,现已超过千余。正当他派人与过、混二王联络时,随后又传来令他万分震惊的噩耗:过、混二王均战死,所领的人马则全军覆没。
当下,他更十分清醒地认识到:洪承畴将率领各部人马,向他围剿。
他立即与各路人马的首领协商后,便率三千人马,过陕西、甘肃的边境,日夜兼程,向四川进发。在那里,能集粮草,在陡峭的山中,又能容易防守。在那里生存,在那里发展,这是闯王的目标。
知道李自成率各部入川的消息,洪承畴立即命陕西监军道樊一蘅率副将马科、贺人龙尾随追击入川。同时,差人去四川总兵罗尚之处送书,要求他带兵与其配合,截住入川的农民军,聚而歼之。
当时,正是七月,溽暑盛夏。
人渴马疲的农民军刚刚来到广元、南江一线,立即遭四川总兵罗尚之的阻击。农民军虽奋死争战,但毕竟人少体弱,没法胜之。李自成不敢恋战,即刻带兵钻入川北深谷丛山之中。待樊一蘅与马科、贺人龙率部赶至,立刻边包围、边搜山。农民军在丛山中,只好且战且退,步步后缩。
天上阴雨连绵,毛毛雨,雷阵雨,轮番而至。阴凉潮湿的林子间,憋闷、窒息,人人都好像喘不过气似的。山陡路滑,白日难行,晚间更难举步,一不慎,人马即跌进万丈深渊。
蚊虫更是喝不退、打不净的敌人,日夜吸吮农民军战士的鲜血,寒热往来的疟疾病在人群中日甚一日。更为烦恼的就是有许多人从干燥无雨的北方黄土高原,进入潮湿闷热的南国之地,水土不服,食物在体内不消化,呕吐拉稀,人人皆得此病。轻则日渐消瘦,四肢无力,重则咽气身亡。未与官军交战,人员已减少过半。
“大王,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不然,咱们的人马会不战自亡。”军师顾恩君力劝闯王。
“四周包围甚严,如何冲出去?”
李自成又何尝不想离开?
“登山要问打柴人。咱们在深山中能找到樵夫,花些银两,让他把我们带出去。”
这时,一个亲兵来到跟前禀报:“前面不远的崖峰处有一座道观,我们把观上的人抓来一问如何?”
“不。我与军师前往,万万不可造次。”
道观小得可怜。三间正房,两间偏房,一堵围墙,无奇花异草,无名贵花木。两棵古木根穿墙后死死咬住崖壁岩石,整个院子在华盖阴影下,古朴,呆拙。
跨进木门槛,李自成正拿眼巡看,一声苍凉的话音传入耳门:“来者是否是陕北米脂李自成?”
李自成大惊,遂循音走进偏房,一童颜鹤发的道长,头顶老君冠,身着道袍,稳坐在青藤条编成的坐椅,面前摆一周易八卦。
李自成在偏房门外即行大礼。
“免了,免了,请里面坐。”
二人落坐在古树根做成的凳子上,凳面光华如镜,温热得体。
“敢问师傅尊姓大名,在下正是陕北米脂的李自成。”
“无尊无名,深山拙士,不叙繁礼。”
李自成更是肃然起敬,他不敢正面观看,只是用眼角斜视;道长的双目一直半睁半闭,神态安然得如山中荒坡上的一块顽石。
“自成,少小志大,嫉恶如仇,然放荡不羁。丈夫顺从天意,然屡遭劫难,百折不挠。今罹难不死,正是转折之机。”
李自成万分惊喜,忙要跪拜行大礼。道长早伸出枯枝般的手掌,轻摇阻止:“早说不用繁礼,何必再行?”
“师父。我等弟兄被困山中,插翅难逃,何时何地方能渡此难关?”
“即时起,尽向北。”
语住。合目。如沉眠状。
顾恩君轻轻拍拍闯王的膝盖,悄悄起身,行至偏房门外,深鞠一躬,徐步后退方转身出走。刚走两步,在石阶上,看见一把奇草,随手拾得,回营后,在锅中熬煮一番,汤水是紫红状,李自成不管如何,先自舀一碗,抿得一口,其苦异常。亲兵急忙夺碗要泼洒地上。李自成不肯,复又连喝三口,口润喉甘,腹中一番雷鸣,平静后,舒适万分。
自成大喜。遂令将士每人饮一碗,刷锅的水饮战马。即刻,人气爽朗,志气高昂。
李自成仰天慨叹:“真天助我矣!”
当天,农民军径取路北上,所踏路途,皆一人小道。荒草掩径,不易察觉,须仔细辨认。沿路皆参天古树,三步开外,更无法见闻。
如是月余,农民军来到山阴,往北至丹凤。
十月间,当李自成率部来到潼关南。正暗自庆幸自己经神人点化,化险为夷之时,所部竟被陕西巡抚孙传庭发现。孙巡抚一边飞报洪承畴,一边着全力击杀。
农民军像落到深水中人,刚刚来到岸边,又被推回水深处。
曹变蛟率部残酷剿杀,交战中,“洪军”根本也不顾及所定的纪律,割级,抢财,能行则行,能杀则杀。农民军此时只有护身之能,无还击之力。正待要往南逃跑时,又被左光先大杀一气。农民军几近全军覆没,最后只有闯王李自成与军师顾恩君带领十八人急急逃到商雒山中……
这是李自成举义来失败得最彻底的一次。
他躺在古树、荒草掩映的山沟里,从枝叶孔隙中,望见静翅盘旋的苍鹰,扪心自问:
“自成从此就一蹶不振了吗?”
顾恩君知道李闯王此刻的心思,小声耳语:“闯王,别忘了老道所言,这正是转折的起点。”
“今日之屈,就为明日之伸。只要自成有一口气,就要跟崇祯老儿战到底!”
洪承畴立了大功。
前次,崇祯帝命三月灭贼,其结果逾期未成。在一片弹劾声中,又是崇祯帝保其兵权。这一次,命他五月灭寇,结果未到五月,则基本肃清。
十一月间,当陕西境内已无大股农民军时,洪承畴心绪万千,回味甘苦,慨叹不止,即写出奏疏《题农民军出川近况科抄》:
“秦中各股大贼节次剿降将尽,可以渐见廓清。”当写到:“凡镇、将官兵,自今春出川,以至入秦,今秋又入川,以至出汉,数月用命血战,而忘其艰危,半载东西奔波,而忘其病惫,四股大贼相机剿降,而不敢言其功苦。……六队一大股皆已全完,即闯将同零伙散贼,暂尔逃命,臣已督催各镇、将官兵,急图围剿,计必擒斩于官兵之手,不则亦困毙山林之间。”
此时,头脑一阵急眩,身子朝后一仰,咕咚一声,连人带椅,跌倒在地。
唐士杰急忙唤人搀扶入室,平放木床上,又急请老医士,手把腕脉,又以银针扎穴位,人中一根针下去,洪承畴紧闭的双唇才慢慢启开,抖索不止,喉管处似有响痰徐升。半晌,双目才勉强睁开,巡视一番,又急急合闭。
老中医方长出一口气,肃穆冷面稍有润色,轻语吩咐:“大人是积劳成疾,体虚身弱,心脑不静,长此以往,患得此症。需细心调理,静养数月后,方能恢复。”
冷月苦霜,斜射檀木雕花寒窗。
洪承畴的魂气终于从一堆污血中升起,从暗淡无光的荒野上走来。
睁开双目时,心绪温暖,那是奴卑们给他细细灌下一碗参汤的缘故。疲惫的肢体,如被细韧的绳索结结实实地捆绑住,无法动弹,亦无力动弹,凉凉的脑门,使思绪渐觉清醒。张口欲言,喉头似有石块堵塞。
看到大人因言说无力的苦痛布满脸面时,唐士杰急忙俯下身子,双臂支撑在木床上,用嘴紧贴洪承畴的半张的口腔,用力倒吸。费了好大一个时辰,鲠滞喉头的浓痰终被唐士杰吸出。洪承畴满面溢出感激的神情。
“老爷,你只管闭目休息,府里的事一切都如常。”
唐士杰的好言安慰,使洪承畴又现出赞许欣慰的神色,再次合目养神。
心神载着灵气,仿佛又飞回几十年前家乡。自己仅十一岁时,就因家境贫寒,辍学回家,每天担着两只用竹篾编成的筐,沿村挨户,叫卖豆腐干。也是寒刀冷月,母亲半夜即起,手推沉重的石磨,咕噜噜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扰醒,他偷偷爬起来,双脚站在板凳上,用细嫩的胳膊,为母亲助上一臂之力。
高不及人肩的孩子溜乡叫喊卖豆腐干,不是被狗咬而慌神奔逃,就是被富家的孩子奚落耍闹一顿。他只有把人间不平的闷气用力吞下肚,在崎岖不平的村路坚持走下去。
后来,因为自己聪明,能帮助上学的孩子出言说对联,深得这些学生孩子的欢迎。但他也会应付:谁让我说对联,必要买我的豆腐干。不但生意好,还锻炼了自己的才思。
此事终被先生洪启胤发现,把他带到自己开的学馆里,与他当面说对联。
洪启胤曰:“砚台长长,能赋诗文百篇。”
洪承畴对:“豆腐方方,犹如玉印一章。”
洪启胤惊讶异常,看那少年早熟的脸面,顿生爱怜之情,于是又对一联。
洪启胤曰:“白豆腐,豆腐白,做人清正博学学李白。”
洪承畴对:“黑砚台,砚台黑,为官铁骨叮当当包黑。”
才学,抱负俱在对联中展示。洪启胤立即到他家中,对洪承畴母亲说:我不收任何费用,专收这神童入馆学习。
从此,洪承畴才走上学馆苦学……
母亲今日身体如何?家小妻子可尚安好?
人在病中,犹为思念父母家小。
洪承畴的眼角溢两行清莹的泪水。
三天后,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半身倚在满嘴埋怨话的唐士杰的身上,先在房中小步蹒跚。累了,复躺在床上歇息。如是三天,他竟要走出暖房,跨入冷风凛冽的院中。
“大人,万万不可。”
“不入天地间,融阳气入身,病则永不会好。”
前后只半个多月,洪承畴则步行入公堂,双肩又挑起繁重的公务。
就在此刻,京城传来崇祯帝的御旨:命洪承畴率左光先、马科等部将兵士,火速出潼关,赴京畿防卫。
早在九月,清军在睿亲王多尔衮和大将豪格、岳托的率领下,公然再一次毁边墙入关,在北京西至山西一带大举进攻,随后又入侵河北各地纵掠。蓟辽总督吴阿衡被击毙于密云。京师急。兵部尚书杨嗣昌一面想方设法与清军和谈,一面积极从中原及西北各地调集大军,星夜驰往京城。
这次与洪承畴一起被召调京城的有:原五省总督卢象升,陕西巡抚孙传庭。
洪承畴接旨后,不顾体弱心疾,即刻整理部下人马,并择选吉日,鸣炮启程,亲率左光先、马科、贺人龙出潼关赶赴京师。
明朝万年四十四年(1616),东北建州女真人的一代杰出领袖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各部,正式建立金朝,改元天命。
具有雄才大略的努尔哈赤,并不满足于自己的现有的统治地盘,他早早看出明王朝的腐败昏庸,并立志率部下,极力向南扩展,欲与明朝天子争夺天下。
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率兵二万,进攻明朝的抚顺城,明总兵张承胤、参将蒲世芳阵亡,游击李永芳投降,抚顺城被占领。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努尔哈赤率兵五万,又一次打败明将杨镐的八万士兵,前后仅用四天时间。因战败,主将杨镐被捕入狱,定为死罪。
同年六月,努尔哈赤乘胜率兵四万人,进攻明朝东北重镇开原。一天之内,明战将马林等被杀死。开原城陷,屠杀百姓七万人,掳掠十万男女,城中财物、牛马皆被夺去。收降明朝中下级军官达二十多人。
一个多月之后,努尔哈赤又亲率兵数万进攻铁岭,他用智收买守城明军,入城后血腥杀戳。
明天启元年,努尔哈赤亲自带兵督战攻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在奋战中被乱箭射死,沈阳城陷,明军被歼七万余人。
随即,又用三天的时间攻占辽阳城,明朝五位总兵战死,辽东经略袁应泰在城破时,自缢而死,五万明军被歼。
天启五年,努尔哈赤决定迁都沈阳,并极力寻找机会入关,力图入主中原。
天启六年,努尔哈赤率大军进攻宁远城。守城总兵满桂、参将祖大寿,在右参将、一代名将袁崇焕的指挥下,团结将士,与努尔哈赤的十三万大军展开激战。终于打败金军,金兵死亡甚多。这是明军第一次打败努尔哈赤,逼得他只好退败回沈阳。八个月后,努尔哈赤在回沈阳的途中病逝。
随后,皇太极即汗位,这位胸有韬略、为人精明的金国主子,一面奉承明王朝,一面调兵遣将,于天启七年,渡辽河,直抵锦州。袁崇焕坐镇宁远,指挥若定,固守阵地,把金兵打得大败,首创“宁锦大捷”。
令人可悲可叹的是,在崇祯二年,后金军绕道古北口入长城,进围北京。对星夜入援的袁崇焕,皇太极巧施反间计,假说袁崇焕同后金有密约,使本来具有多疑天性的崇祯帝上当受骗,于是不论真假善伪,残酷处死名将袁崇焕,自毁大明江山的长城。
自此,皇太极十分娴熟地玩弄和、战两手,并运用掌握自如。打一战,掳掠大批财物、男女,占领一些城池之后,随又向明王朝提出议和。在麻痹明将之后,瞅准机会,又是一次大战。
崇祯八年,皇太极率弟弟多尔衮、多锋等后金大将,带兵马七万,先后攻占应州、代州、灵丘等城,三个月后,主动撤回沈阳。
崇祯九年,皇太极改国号为大清,改元崇德,并仿照汉制即皇帝位。后又令其弟阿齐格率十万人马,分兵三路,自延庆入居庸关、昌平,矛头直指京师。此次,清军以掠夺为目的,先后攻平谷、密云、固安、雄县、定州,夺得大量财富之后,班师回沈阳。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崇祯十一年,以多尔衮、岳托等为大将,从山西掳掠至河北,后又入山东,攻占济南,烧杀攻战持续到第二年。其中明宗室及官员、百姓战死者达十万之众,被攻破城池达七十余座。主战派,忠于皇上的宣大总督卢象升,在河北巨鹿与清兵交战,被击毙。明三军损失财物无数,遭受巨大损失。
至此时,崇祯帝急调各路人马进京防卫。
兵部尚书杨嗣昌对洪承畴、孙传庭不满,尤厌恶陕西巡抚孙传庭。当孙传庭先于洪承畴赶到京城时,竟被杨嗣昌斥责:“京城危在旦夕,奉命赶援的却姗姗来迟,身该何罪?”
孙传庭只好窝气暂驻城外,以候圣旨。
八天后,洪承畴率大队人马赶到京郊。
孙传庭立刻前来拜见:
“大人,千里奔波,一路辛苦,下官在此恭迎。”
“巡抚大人真乃朝廷忠良,卫京师,兵贵神速,比我先到,本官钦佩。”
“洪大人,切莫说夸奖的话。我来此,早被兵部大人训斥一顿,下官只好忍气吞声。”
“真有此事?”
“下官绝不敢胡言乱语。望大人心中早作准备,兵部责备时,不可怒恼。”
洪承畴一笑置之。他心中非常明白,早在陕川剿贼时,杨嗣昌则联合一班朝臣,力图弹劾并要诛其身,然多亏皇上英明,力排众议,并给予大力支持,才得以最后夺取剿贼的胜利。今天,以此事斥责当是常理,上官批评下级,何须讲理?
当天,洪承畴怀着一种招批讨斥的心情,带着亲兵,赶到兵部大堂,向杨嗣昌禀报加请罪。
完全出乎他的意外,杨嗣昌则十分客气地把他请到客厅,让上座,礼尚有加:“洪大人千里迢迢,餐风露宿,越岭涉水,辛苦有异,可敬可贺。”
“杨大人主管兵事,调度有方,廓清贼寇以后,抵御清夷,实可指日可待。功高德劭,日月可鉴。”
听着洪承畴的恭维之语,杨嗣昌不免心地欣然,他眼里的这位在三边剿贼十年的总督,原来是这样谦和自恭。
洪承畴看到杨大人脸放红光,喜形于色,一颗一任受责的心慢慢放松。看到杨嗣昌的脸形身姿,不免又想起他那白发飘然、傲骨凌云的父亲——杨鹤。
“敢问大人,令尊杨总督大人身体安好否?”
“洪大人,家父已在贵州戍边尽职仙逝。谢洪大人的惦念。”
“令尊大人,理学满腹,德行昭昭,世人有口皆碑。早在三边督军务,下官早聆听大人的教诲,并在实践中刻意效仿、执行,方才有今日菲薄之功。请杨大人允许下官在此向仙逝在天的杨老前辈恭礼尽心。”
说毕,即在天井上,毕恭毕敬,面南而跪,三叩九拜。大礼行毕,杨嗣昌急忙搀扶入座,心下顿生敬意。心中暗语:“都言洪承畴孤骄傲慢,然如此深重人情,非眼见不实。”
当下,立刻摆酒接风。席上,二人尽表摆阵布兵之韬略,磋商交流理学深奥之念,言词肯切,忠诚,仿佛亲兄弟一般。
从兵部大堂归来之时,孙传庭早早候在辕门迎接,入帐后,看到洪承畴脸放红光,心中疑虑,暗暗询问兵部尚书大人的言表。
洪承畴并不直面回答,只是心静面和地抛出一句:“官亦然,事亦然,心亦然,情亦然,止此。”
孙传庭半解不解地点点头,怀着一心迷糊离开洪承畴兵营。
第二天,天刚黎明,洪承畴早早起床,步行巡视各营。但见各营兵士,队列严整,操典威风,心中欣然。当时,路过一顶兵帐时,偶见一士兵正蒙头裹足,薄被褥下的身躯微有抖动,偶尔传来一声低泣。
洪承畴立时驻足,拐进帐内,用手揭开被褥,但见一兵士,两眼红肿,泪痕布面,看见洪承畴,立时大跪面前,口中尽语恕罪饶命。
“你是身体不适还是思念家乡?”
“回大人,小的当兵两年,前后只在秦地转绕,未曾出过远门,今天来到这里日夜难眠,闭眼后,只见高堂站在小的面前。不饿不渴,只想暗暗流泪。伍长跟弟兄们都劝我,我,我该死……”
洪承畴听罢,心中暗悟:“地不同,人心不同,战事不同,情怀不同。兵心离家思家,绝非一人有此意。”立即让亲兵单给这士兵五两银子,让他捎回家中,供奉高堂。过后,即传令让各将士至大帐外听候。
“此次调兵来京,带兵的人要了解兵士的心情,否则,兵士不专,兵心思家,使兵无斗志,败仗即接踵而至。从今天开始,要严加训练,要深听微言,从心中宽兵士之心,从情上体兵士之情。发现有私自弃队逃走的,先惩伍长、哨长、营官,兵员齐整的营,且又训练有方的营,要奖。”
随之,给那顾士兵心情的伍长奖银二十两。将士心中自然明白洪承畴之意。大营上下,即日起,又蓬发勃勃生气。
帐前训话刚刚结束,未及入帐吃早饭,皇上的圣旨立刻传至大帐,几名太监即刻传来旨意:皇上宣诏洪承畴立即入宫。
诚惶诚恐的洪承畴,再次净面整服,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急鞭快马,奔午门而去。
正坐在龙榻宝座上的崇祯帝,看见由几名太监引进的洪承畴,刚刚进门,就俯地大跪,三拜九叩,口呼万岁万万岁。
“洪爱卿,平身。”
听见那细弱的言语,洪承畴即缓缓直身立起,坐在太监早早摆放的红毡置面的椅子上,微睁眼目,但见万岁身着黄绫刺绣滚龙袍,双顶翼乌纱,肃整威严,青黄的脸面几绺短须扎在下巴上,淡眉下的双目温暖人心。听着“洪爱卿”三个字一直在心中翻腾,让人周身滚烫。这,只有宠臣才能被称呼的话语使洪承畴咋也控制不住受宠惊心的情感。
“洪爱卿,三边剿贼十个春秋,终于使贼灭寇绝,为社稷安稳,为朝廷纲纪,洒汗尽忠,实乃国家之栋梁。”
得到圣上当面褒扬,洪承畴马上惊得四肢抖颤,翻身下跪,又是一次三拜九叩:“托圣上洪福,臣洪承畴以理学立身,终生以社稷为本,为皇上旨意尽忠尽责,些许动作,实为微不足道,为谢皇恩,臣终生当效犬马之力。”
崇祯帝看到洪承畴至忠至诚的神态,甚感喜悦。注目面前的忠良,并不是孔武有力的大汉,而是一介文弱书生,面目白净,细眉凤眼,端正的五官,洋溢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雅儒气。可着实令这位皇上不解的是:几十万农民军纵横东西数省,延续十几年的凶焰竟被他给击败,灭亡。
龙颜大悦,颇具关心的话语随即而出:“洪爱卿,朕以为此次率兵来此卫京畿重地,是否思念父母高堂和眷属妻妾?”
伏地未起身的洪承畴如实禀报:“谢圣上皇恩。臣幼年丧父,慈母含辛茹苦,育我成人。现在一直安居福建故居,由家妻侍候。臣既为朝廷中人,当为社稷奔走,全无思念小家之意。”
崇祯帝暗暗吃惊,急切询问:“三边十年,全是孑身一人?”
“谢皇上关怀。臣带兵戎马倥偬,昼夜苦思冥想剿贼之计,无暇多顾,只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更能全力赴戎。”
崇祯帝不免龙心大动:“真乃忠良之臣。好,朕念你如此尽忠,亲赐你一妾四奴。人非草木,孰能无性?”
洪承畴无论梦生梦死均未能料到皇上万岁爷会对自己这般无微不至的关照。朝廷中人都言皇上善猜多疑,对自己呢,真可谓春天的阳光、旱天的雨露。他听过崇祯帝的话语,内心刚刚稳定的热血又激荡翻滚,头脑中激动得轰轰昏然,忽地闪电般从脑中明灭:千万小心,镇定心绪。
洪承畴又是一个三拜九叩,然而这一次的动作显得异常端重,口中高呼:“谢主龙恩。托皇上万福,洪承畴将永世牢记皇上恩典,为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其声音宏亮,气壮韵圆,在伟岸威严的殿宇内久久回响,直喜得崇祯帝咧开龙口,灿烂龙面。
中间仅仅隔一天,崇祯帝亲临郊外兵营检阅。
接旨前,洪承畴正在度过他一生中最风光、幸福、怡人且美满的时光。
他心一振奋,一身腾云的奇愉欢快之情,从皇上觐见的殿内走出来,整个身心仿佛被举上天堂,怡心迷人的清风在身边飘荡。太监对他像高贵的皇族人,一副奴相时时在他身前身后显现。走出午门,那儿早早迎上一顶绿呢大轿,在太监的照应下,他被簇拥进轿,太监的轿子在前面悠荡。拐过两道大街,在一座高大壮观的府第前停轿。太监过来招呼他一同走上阶梯,虎头环铜钉大门随着沉重嗡鸣缓缓打开。
“洪大人,这是皇上赐给你的府第,今夜,你就可以在这儿霄迎皇上赐给你的贵人了。”
洪承畴没有答应,只是奋惊的愕然,振喜的迷惘,举目巡视,楼台耀目,轩榭怡心,假山兰草,秋菊海棠,翠竹水亭,如诗如画,随风放形,飘影送香,人间天堂,心间仙境,非影非幻,实实在在,映身而立。
洪承畴狠狠抑制住神驰飞扬的荡然之情,规规矩矩随地又是一个三拜九叩:“苍天在上,天子浩荡恩典,臣三亲九族,永世铭记,为报答皇恩,臣万死不辞!”
太监十分满意地听罢这番忠心言表,躬身扶起洪承畴,走进客厅。
一个时辰后,唐士杰带着原随从、奴婢及一班亲兵,进入新府第,在唐士杰的吩咐下,各就各位,有秩序地忙碌,有心计地布置,华丽的厅堂又添喜庆色彩。
初更,暮色昼光掺和的街道上,鞭炮在鼓乐中争鸣,唢呐在欢声中奋唱,红毡从府门的甬道上一直伸延到烛光如昼的厅堂,身着朱红蟒袍,头戴插花乌纱,腰缠汉白玉带,足蹬绣花乌靴的洪承畴在唐士杰的簇拥下,从府门八抬鸾凤彩轿中迎来头戴珠宝璀璨的凤冠,身着大红百鸟朝凤霞裳服,轻移播金撒银的莲步,手扯洪承畴递上的红绸绣球绫缎,沿红毡轻摇一路暗香的新人。
进入厅堂,又一班鼓乐早早奏响,迎新人的金童玉女,双行成对,彩衣丝装,罗绢绣裙,一步三退,盈盈轻摇,阵香随环佩轻放,喜笑在鼓乐中齐鸣。
九声百子雷鸣,婚礼达到高潮,洪承畴与新娘在红烛紫香案前拜天地,拜高堂,欣喜对拜后,被引入暄阁柔暖的洞房。
关窗闭门以后,整个嘈杂热闹的世界被隔开。两颗心在寂静中爬行。
洪承畴置身于一团红焰烈火般的红色氛围中,激荡的心慢慢沉寂下来。理智打开回忆的闸门,使他又想起南国的家乡。寒窗孤灯,苦读史书,更深夜半,结发妻子李氏总在一旁陪伴做红线。
今天,面对艳红的披在新娘子头上的红布,洪承畴迟迟未揭。
呆呆坐在龙凤雅床上的新娘子,正怀着终生第一眼与丈夫对视的那股温暖殷情,急跳不止的心把全身都搅得不安不宁。但是殷切的急盼被无声的寂静给冰住了。
人呢,难道这洞房中只有我一个人?不对,明明是官人把我领扯到这个新天地,在这儿等待跨越人生的一个分界线。
“官人,为何不给我揭去盖头,莫不是嫌我丑陋?”
一声莺燕之语,打乱了洪承畴的回忆沉思。如此通情达理、口心俱佳的新娘子竟然落落大方说出令新郎颇为难堪的话语。
“娘子,本官正是爱惜你之艳美,方才迟迟不愿揭去盖头。”
“不揭盖头岂知美丑?快快给我揭去,若不,小奴家的双眼就睁不开了。”
洪承畴轻步上前,用双指轻轻揭去红艳的盖头,因猜测而悬浮的心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粉面花容,黛眉杏目,红唇皓齿,笑脸旋在圆腮上,羞容蒙在双眸中,美色,把洪承畴钉在那儿,傻呆不动。
当接到崇祯帝要到郊外亲临阅兵的圣旨,洪承畴连夜赶到郊外兵营,召来曹变蛟、左光先、贺人龙等一班将官,定下有关事项、防范措施等。五更时,他又身着官服,带上器宇轩昂的将士,早在午门外静候。
九声炮响,锦衣卫张旗执戈前行,太监居中,紧紧簇拥着骑着雪白高头大马的崇祯帝,沿街呼啸而行。道旁密密守卫的锦衣卫,声色俱厉,而骑在马背上的崇祯帝则心旷神怡,在京畿危难时,能有如此重兵防卫,心地甚感慰藉。当他走过高大的城门,但见身着征衣,雄赳赳、气昂昂的兵士,执刀撑矛,目无旁骛。跨进辕门,又是震动天地的礼炮轰鸣,阅兵场地上,旌旗飒飒,彩色染空,兵士队列齐整,阵势威严,崇祯帝所到之处,兵队中随之响起“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声。
沿着指定的路线转了一圈之后,崇祯帝又在洪承畴的陪同下,登上临时搭起的彩棚,亲自观看兵士列阵对杀的场景:刀来枪往,箭飞盾挡,阵势瞬息变动,兵士走势娴熟。杀声、刀矛撞击声,声声激起崇祯帝龙心大悦,他看得眼花缭乱,嘴里不住惊叹。当看到马上的士兵横空掩杀时,更是惊喜万分:
“洪爱卿,有你这支劲旅守卫京师,我可放心。”
“谢主龙恩,守疆卫土,冲锋陷阵,臣当勇猛向前。”
一直守在崇祯帝身旁的兵部尚书杨嗣昌,看到洪承畴的军容阵势,心中老不是滋味,无名妒火时时在心中燃烧。听到崇祯帝满口夸奖洪承畴,更是如炉火烤面,羞愧之情时时溢于言表。但一直苦于找不到损贬的言词,只能心不由衷地苦笑、点头。
其实,崇祯帝对杨嗣昌早有不满。张十面之网并没有起到应有的威力,而是亲临前线的洪承畴率领一班将士苦战才灭了贼寇。最为令他不满的是:清军几次入侵中原,最近也是最为嚣张的一次,前后竟横行抢掠达五个月之久,而兵部尚书一次次调兵遣将都无济于事。这不能不令他怀疑杨嗣昌的才能。
“杨爱卿,观此阵,你有何高见?”
杨嗣昌被圣上冷不丁的询问,一时感到语塞,他即起席叩礼,行动间,头脑即刻想出回答的语言:“万岁我主,臣观洪总督的兵阵,守卫坚实,进攻无阻,兵士志气高昂,战将斗志旺盛,这全是托万岁我主的洪福。有此劲旅,外可御清军进犯,内可剿贼固邦。”
崇祯帝被他的一席话奉承得心地乐悦,点头赞成。数年来,内忧外患,像一条毒蛇,死死缠绕心头。而今天,内忧亦无可再虑,只须专心对外,再有如此雄勇的军队,更有忠心尽责的臣将,大明江山将固若金汤。
正当其时,一匹飞骑高声呼喊,自辕门驰至彩台前,八百里快传的士兵滚鞍下马,飞步跑到台下,跪地双手高擎快传文书:“四川军机,请兵部大人亲阅!”
杨嗣昌急步向前,迎来早传到手的锦衣卫,接过文书,拆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贼寇张献忠又带着手下的农民军,从官军营中杀出,反叛举义,连连取胜,攻下数座城池。五省总督熊文灿只得告急,请皇上派兵进剿。
崇祯帝从杨嗣昌手中接过告急文传,一边看着,一边大骂熊文灿无能,好端端一场喜幸被搅得乱七八糟。
杨嗣昌在一旁更是又惊又吓,一颗心紧紧提到喉咙口。为了能使皇上的怒气稍息,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深躬请罪:
“下官乞龙体保重,是下官不才,没有速派良将进剿,下官愿戴罪立功,亲赴蜀地督师剿贼。”
杨嗣昌请求,一是表明自己忠心,再是想在洪承畴的面前让皇上挽留,以示自己在皇上眼中的显赫地位。
崇祯帝听到杨嗣昌的请求,竟然满口许诺:
“杨爱卿能在社稷危难之时,挺身受命,实为难得。朕即命你为礼部兼兵部尚书及东阁大学士,到前线督师,刻日即赴。”
杨嗣昌只好自吞苦水。当他刚要开口,想让剿贼良臣洪承畴督师同行时,只听崇祯帝又吐圣言:“授洪承畴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
而辅臣内阁的兵部尚书即刻授与宣大总督陈新甲担当。
二、谁为大明镇辽东
洪承畴新任蓟辽总督,一门心思要把清军挡在辽东国门以外。谁知大军刚出山海关,一阵旋风陡起,帅字大旗的旗竿竟然折断,连胯下的白龙马也受惊跃起,把洪大帅掀翻在地。众人皆惊咤:“莫非此番出兵要遭不利?”
崇祯十三年,清皇太极一面遣使明都,修书议和,一面集京中朝廷文武大臣,全力会议下一步如何进攻明军的事宜。
此时,辽东重镇锦州已被清军围困,总兵祖大寿居城中,日夜企望京城速来援兵。而攻城的清军,数次强攻,均被击退。祖大寿倚城中有粮,士气不减,死死坚守。
锦州的战略地位日益显得重要。这儿是辽西的前沿阵地,而锦州周围的松山、杏山、塔山三城,又是卫护锦州的重要军事据点。然这三座城池均在锦州南面。而离清军最近的是锦州。十分清楚,如果一旦锦州被清军占领,松山、杏山、塔山必不能保住。
纵观此势,朝廷大臣各抒己见:
“明降将祖可法、陈锦等进谏:力主皇太极率兵先取北京,待北京被攻占以后,中心既定,山海关则可不攻自破,清军即可挥师南下,力主中原。”
听此言,皇太极脸面上并没有显现认可的神色。
自幼随父王征战的皇太极,除具有努尔哈赤的骁勇悍战的雄气,又兼有善谋计策的智慧。祖可法、陈锦的话当然有一定的道理:按数次与明军交战,数次掳掠关内的事实来看,倾全国之兵力,绕过锦州,从古北口入长城,一举攻占北京,尚可取胜。他知道,明军虽多,但无斗志,明朝官多,腐败已甚,这些都是致命的弱点。然而皇太极的英明所在是,他十分清楚地认识到:明朝中原,城多地广,人民众多,汉人风俗文化历史久远,以我一个少数民族,统治一个偌大的民族,终不是现实,如果一旦遇有不测,即会整体覆灭。这样,只占一个北京,并不是上策。根本之计,必须征服民心。为此,要对明朝的降官、降兵,一律不杀。
早在十年前,二大贝勒阿敏因兵败滦州,心恼气怒,一举将明朝的巡抚白养粹、知府张养初,太仆寺卿陈玉庭及许多汉人、降官,不分皂白,一律杀之。在那时就颇具政治眼光的皇太极听说后,极为恼怒,驰马至前,看到因杀死汉人后方出一口气的二大贝勒阿敏,正在庭帐饮酒取乐。皇太极来到跟前,伸开猿臂,托着桌底,陡然掀个干净:“只知吃喝的蠢货!滚!”阿敏不服,二人闹到努尔哈赤面前,皇太极首先陈言:“育降民,可征汉人之心,日后入中原可定大业;不育降民,必失汉人之心,即使争夺中原,必不能久占。”
“好!”努尔哈赤从皇太极的一句话中已看出其深谋远虑之心计。
祖可法见皇太极对此计不感兴趣,立时又献一计策:“锦州一时攻克不下,可在广宁屯兵,使其百姓无法耕种,无以生计,锦州必撤回,再以此法屯宁远,宁远亦必撤回。这样方可直指山海关。”
降将祖可法等的计谋,自是认为此为下策,因这计策必要旷日持久,皇太极终不会从之。
然而,他咋也没料此话刚出口,皇太极竟饶有兴趣地笑容满面,随踱到他面前,拍其肩膀:“好,此为上策。”
因为,皇太极从以前数次掳掠中原时,已深深意会,每次进军,只能砍杀一气,得些财物、人员,而不能久占,更不能将明王朝打垮。只有这样,全面推进,得寸进尺,全面占领。而眼前必须打好宁、锦之仗。
按此计策,皇太极决定先放下锦州不攻只围,全力先取义州。此州于锦州、广宁之间,大凌河畔,地势平坦,沃土一望无际,最是产粮的好地方。
看到皇太极立志要取锦州的心意,都察院参政梅勒章京张存仁遂又提出自己的见解:
“在义州修城、屯田,既可取兵员需求,又能坚持围困锦州之策,截明朝之侦探,断救锦州之路,远不过一岁,近不过数月,自有攻战的可乘之机。”
“极是,正合吾意。”皇太极十分高兴地说。
张存仁接着说:“此策从根本上切断锦州祖大寿的后路,夺锦州如囊中取物。”
“到那时,祖大寿定会出城降我。”
“不。祖大寿前次降我,后又复叛,这种翻云覆雨的小人万万不可受之。”
朝廷上,众臣言来语往,各持己见,十分热烈。
张存仁又想提出自己的主张:“前次,祖大寿降而复叛,是看到明王朝仍有敌我的雄心与军力,此次,他一旦危急,必惟利是图,束身归命。”
皇太极点头称是,并提前许诺:“祖大寿再降,我仍收之,并予以上座,没有此等宽大胸怀,绝不能图大业,主中原。”
三日后,皇太极马上带着一班臣僚,亲赴锦州城外察看地形,部署包围锦州的兵力,后又亲至义州巡视。
翠鸟啼鸣,莺飞燕舞。
春风临窗,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晨风在洪承畴府第回廊穿行。
一个惊吓魂魄的恶梦,把酣睡中的洪承畴逼到尸山血河之中,天昏地暗,狂风追人,碎石打脸,手中的战将一个个切颈断肢,横卧沙场。他一人拖着疲惫的身体,跌跌撞撞,从尸首间摸索向前。眼前无路,身后无道,远处时时传来清军的呼杀声。此时,一道闪电亮起,黑云间,崇祯帝及一班文臣武将突现面前。他惊喜异常,急忙奔上前去,求皇上搭救。然而崇祯帝却命锦衣卫上前把自己捆绑结实,并厉声叱问:“大胆洪承畴,无能之辈,完全辜负朕对你的一片培育之恩,毁了我十几万大军,丢了我辽西疆土,今还有脸见我,推出去,凌迟处死!”
“我主万岁,臣无罪……”
大叫声惊得新娘子乍然醒来,急急搂抱洪承畴说:“官人!醒醒!官人!勿喊叫!”
经新娘轻轻推醒,洪承畴方徐徐睁开惺忪睡眼,遂双目紧闭一刻,在重温梦境的险情之后,慢慢调解自己的惊吓心情。再次睁开双眼时,在温柔暖怀之中,长长吁了一口气,轻轻自语:
“官受管,官必险,官炫一时,官死非地。”
自从圣上授此重任,洪承畴刻日受惊。他从万历四十六年算起,前前后后几十员赴辽战将,无一好下场。不是战死疆场,就是被俘而亡;不是受责下狱,就是逃亡异国做奴,惟有袁崇焕声威胆壮,取得一时胜利,可后来竟不明不白死在皇上之口、锦衣卫的刀下。
截至今日止,自己的命运如何?
惟苍天可知矣!
看到窗外已大亮,洪承畴再无睡意,折身起床。
“官人,刚刚惊得一身冷汗,待汗干以后再起也不迟。”
新娘子欲死死搂住洪承畴,但被他轻轻亲吻后推开。
“带兵的人,无享福的权分。”
走出内室,唐士杰早早端来温水侍候,小声说:“大人,早点给你老端上来吧!”
“不。备马去城外兵营。”
“是。”
临出大门时,洪承畴吩咐唐士杰:“自今日起,我吃住在军营,你只管把府内照料好。”
自督办蓟辽军务起,洪承畴一方面细看关外的军情塘报,一方面训兵遣将。他自感时间飞快从面前掠过,感到每日回城就寝十分不便,不仅耽误时间,更重要的是使意志糜退,只想享受,不思进取,终有一日,延误军机,误国、误军、误民。于是,今天果断做出决定。
早在正月间,洪承畴即开始对宁远一带的军事指挥进行调整。从他得到的各方报折、奏疏中看,宁远城有镇监抚道等官,营伍纷杂,各种事务权限相互掣肘,命禁不行,互相推诿,繁枝丛生,最不利军务实施。为此,他命令:凡军务皆听各总兵节制,凡政令以监抚按镇同城并如之。政随军、军带政,一声令下,方可众而应之。刚入营帐,万般军机纷纷飞至案前。
先是崇祯帝下诏:对皇太极亲赴锦州、义州巡视,要百倍警惕,绝不能松懈。
对此,洪承畴先令八百里快骑飞传命令,要祖大寿、吴三桂扼守锦州、松山,日夜巡查,防备清军攻袭。
其时,洪承畴自有个人的心思,他知道清军刚刚从内地掳掠不久,随后,皇太极又言恳意切地提出和明朝达成和议,各守边塞,永不互侵。当然,这是清军惯用的伎俩。但是,这是一种迷魂剂,越是如此,越要百倍警惕。可是,这次清军既没有西进,也没有大举进兵,而只是在皇太极巡视义州以后,即派兵在此筑城垦田、屯兵,这又为何?
这时,辽东巡抚方一藻的奏疏方略却认为:
“今奴远屯义州,实为下策。千里馈粮,士无宿饱,其失一;志骄意满,力疲马乏,其失二;地属新垦,究同石田,其失三;旷日持久,瑕隙百生,其失四。我等站定脚根,整兵严陈松、锦之间,合群策群力,始示弱以误之,终逼义以驱之,计未有不踉跄却顾者,然将欲驱狂奴,必须奇正互用。”
看到这里,洪承畴先是一番默然沉思,嗣后,重重摇头,嘴里自语:“看法太浮浅。”
根据他个人的认为,清军的这个举措实属非常之举,平淡中包藏非常险恶的居心。这是清军要与我明王朝作持久之战。可惜,我们的高级官员竟如此轻率发出毫不着边际的轻言狂语。当他翻到总兵吴三桂的奏疏时,双眼一亮。
吴三桂对清军在义州屯田实与方一藻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奴清军屯义州,实为饲马蓄锐,阴险之举,终将使明军反主为客,逼为被动,伺机掩杀……”
“好。吴总兵慧眼独具,切中清军诡计之要害。正合吾意。”
他即刻在向崇祯帝奏疏的“密陈方略”中,直陈自己的胸意:
“奴屯锦、义之间,将为持久之计。……今日筹辽非徒防守,必守而兼战,然后可以成其守;而战又非浪战,必正而出之以奇,然后可以守其战。”
洪承畴的策略是:你清军屯兵,我严加防守,你战,我亦战,你守,我亦守,你不战,我瞅准机会也要战。
崇祯帝认为此方略好。转给兵部后,许多老臣更是认为很好:“……数语,真老成筹边,即韩、范方略无以加此督臣。……战守双筹,内外兼顾,切中机宜。”
按此方略部署:吴三桂、刘肇期官兵一万分驻松山、杏山之内;
洪承畴本人带官兵一万五千多人出镇前屯、中后之间;
抚臣朱国栋驻关内;
镇臣马科出中前。
洪承畴最担心的粮饷供应也得到崇祯帝的批准,并以最快的速度从海上运往前方。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新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却不赞成洪承畴的全部方案。他提出与洪承畴完全相反的策略:速战急攻。
其理由是:其一,明军长期驻在关外不战,易被清军牵着鼻子走。
其二,十万大军长期呆下去,兵多饷艰,拖累了国家。
为此事,洪承畴整整闷了两天。
知其事,唐士杰奉太太之命,把洪承畴又接来城中府上住一天。
春气渐深,绿意盎然,花园水榭处处生辉。太太特意在亭榭上置一桌酒席,独与洪承畴对饮。
“官人,奉圣上旨意,你即刻要去辽东,让妾也随你出征,早晚好照料。”
“十年剿贼,我栉风沐雨,吃住鞍马,从不让人照顾,请娘子不要挂念。”
“关外不是中原,朔风冷雨,晨霜寒冷,一人孤单,心地凄凉,有妾在身旁,些许温暖,慰藉心灵,这也是妾的一番情意。”
“娘子的情意我领了。殊不知,兵将对战,刀枪刃血,生死未卜,心战胆寒的地方,不是女人呆的。”
“官人,当年虞姬随霸王马上征战,洪武爷的贵妻马娘娘也是鞍前马后走动。前有先例,妾为何不能?”
洪承畴陡饮一杯酒,长叹一声,不语,即刻又起身在亭中踱转。
“官人,妾已跨进洪府,自是你的人了,官人心中有事,为何不说与妾听?”
“你不知,此次蓟辽前线必有一场恶战。清人心地险恶,一意要占我疆土,我身为朝廷命官,必当奋力向前。我心绪惆怅,绝不是害怕流血,而是自己的谋略不被兵部大人采纳,反之,还要用其下下策行事,到那时,为国丧身我不怕,怕就怕后人说我洪承畴是无能之辈,误国害民。”
“官人,莫要惆怅,在辽东前线,若有紧要之事,也可向家中来信叙说。有紧急公事,我会想法入宫向后宫娘娘言传。”
洪承畴听了自是内心欢喜,转身急扯娘子的手:“你是……”
“我自幼入宫,在周娘娘面前尽心服侍。她曾当面许诺:今后有显赫官人,要把我许配。没想到就来到你的怀中。自入府后,我看官人不是卿卿我我的小人,而是彻夜为国担忧的丈夫,我随官人是天意,但愿此次出征,获胜而归。”
洪承畴心中暗喜:“有你这句话,我定会全力杀敌保疆,只是不知娘子还要不要随我出征辽东?”
“妾本无意,只是小试官人心意罢了。此一去,天高路远,望官人早晚保重贵体,妾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随手打腰间解一环佩,双手递给洪承畴,谨心嘱咐:“官人,请带上这块龙凤玉环,这是妾临上轿时,周娘娘亲手送给我的嫁礼。”
洪承畴双手接过,惊得双目圆睁,嘴里直吸凉气:“此乃皇后所赠,天下奇物,还是娘子你带上吧。”
“不。官人还是你带着吧。每日早晚看见此物,如见妾面。带着它,不要把妾忘了。”
说时,喉咙哽咽,双眼潮红。
洪承畴双手捧着那只龙凤玉环,但见此玉,青中泛白,白中呈亮,润目怡人,手触之,温暖如体,龙追凤,凤戏龙,雕刻精细,栩栩如生。他抚摸无限,久久摩挲,最后才紧紧藏在内怀中。
当下,他把唐士杰叫来,吩咐他在府上早晚要做之事。娘子却当面阻止:“官人,请你把唐管家带上,他随你日久,心性脾气了如指掌,有他在你身边,我就放心,家中府上的事,你不要挂念,一切都会让你满意。”
洪承畴感慨万千,随之口吟辛弃疾词:“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逆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此时,娘子抢过话头,接着背下去:“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洪承畴一时兴起,又口吟岳飞《满江红》词:“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娘子依然接着吟唱:“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河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洪承畴大喜:“娘子,你为何爱吟这等奇男子、伟丈夫的词句?”
“李清照的词句我读着无力,心中烦闷,惟有金戈铁马的词句才更动人心魄。”
“好。有你的心意,我碰上再大的难事也不为所惧。”
五月,奉崇祯帝旨意,洪承畴立即率军出关。龙旗猎猎,车辚马啸,弓刀鸣响,矛指苍天。
洪承畴居中军,曹变蛟、葛广不离身旁。道旁无亲人送行,只有闲人观望。从秦川地来的兵丁,远离家园,无人送行,情在理中。而一个个出关远征的兵士,皆人人面情木然。辽东战事频仍,经年不断,出关的人多,回来的人少。此次如何,无人敢想。
雄奇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倚山临海,傲苍天。古来征战的兵士,出关时,皆泪蒙脸,待能入关时,个个笑染双腮。
当洪承畴坐骑刚出山海关城门,迎面一阵旋风平地而起,身边的帅字旗被截断,白龙马惊吓异常。前蹄猛地腾空跃起,在空中抓扒不止,正在稳坐的洪承畴冷不丁被摔下马身,葛广刚要下马扶侍,双眼被沙土迷得睁不开。曹变蛟没来得及下马,急得在马上伸开双手就去逮白龙马的缰绳,不料,坐下的战马,似乎一样受惊,嘶鸣怪叫,狂刨乱扒,嘴里发出根本不是马叫的怪声。当亲兵拥来,把洪承畴扶起时,只见曹变蛟已然俯在马背上,沿道路向前狂奔,众兵不敢拦截。骑在马背上的曹总兵,从来未遭到这等事,心中异常气愤,索性一手抓缰绳,一手执鞭,向战马屁股上猛抽,嘴里狠狠骂道:“畜牲!非打死你不可!”
那马仿佛是一匹未经训练的烈兽,任咋也不停蹄,奔驰一段路以后,立即转头向西,飞过一道山岭,在一片乱坟岗前,一个抖擞,把曹变蛟整个儿摔在地下。
突然发生的奇妙事儿使洪承畴心中蒙上一片阴影,嘴里不说心里说:莫非此次征战是我的死期吗?
当他再次骑在马上,一切如旧。
举目四望,关内关外实属两重天地。荒山、秃岭、黑土地、卵石滩、兵战过后的乱坟岗,备感凉心冷肠。
但转念一想,自己是远征之帅,全军数万人皆由自己指挥,个人心中犯怯,此军如何能胜?自己食朝廷俸禄,受皇上加冕封典,妻妾府第,奴婢使用,一应俱全,眼下疆土被侵,百姓生灵涂炭,带兵人还颜生怯懦之情?十年来,从秦地入川、入豫,转战数省,与贼寇迎面,血崩肠断,从未有怯懦之感,今日为啥这般奇怪?
自幼读诗书,从来信奉儒家学说,神鬼之言,一概轻蔑,然怎么近来尽遇神鬼魑魅呢?
将帅征战,为的是一腔正气,邪气再猖狂,终会被正气所灭!
心地豁然开朗,神气倍增,嘴里轻声吟诵唐朝诗人祖咏的七律《望蓟门》:
燕台一去客心惊,
前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此情此景、此心此意与诗意完全息通。洪承畴的精神陡长百倍,遂转身催军兵快速向前。
崇祯十四年春,锦州城被清军重重包围。
多尔衮先按心中所列的包围计划绘成图,然后,着清军在锦州城外围实施:内打三层栅木,外掏濠堑,城内城外,水泄不通,人影断绝。
松山与锦州相隔十八里,清军即在离锦州五六里地扎营。当锦州城四周的濠栅已筑成,清军骑兵尽绕松山,此势围困锦州,实际是伺机攻夺松山。
当洪承畴带大军驻宁远时,皇太极即命探马多方打探。当得知是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的洪承畴在此当大任时,询问左右:“此人何来历?”
都察院参政梅勒章京张存仁出奏:“此人原是一小小粮道,因主剿贼寇,被封为三边总督,后擢升为五省总督,因秦地贼猖,后仍任三边总督,前后十年,竭尽身心,终将李自成灭掉。此人虽是白面书生,但文武双全,尤腹中韬略高人一筹,备受朝廷重用。剿贼时期,所用计谋,无不取胜。所带之兵,因训练有素,皆个个能攻善战,勇敢异常。此次出关来此,乞望圣上严加防范。”
皇太极听着,脸面显得冷峻肃穆。听罢,又问:“此人与袁崇焕相比若何?”
“无论文、武皆不在袁之下。尤其修身养性,高于袁崇焕。”
“此话怎讲?”皇太极知道,其父就败在袁崇焕手中,而自己又施反间计,不仅为父王报仇,还借崇祯帝之手杀了袁崇焕,又夺得大片疆土。当听说洪承畴之才高于袁,心中似有不平。
“袁崇焕为人多骄,锋芒毕露,平日朝中多有微言。故圣上用反间计得以实施计成。而洪承畴一副谦谦君子,对己要求甚严,城府极深,兵部尚书杨嗣昌欲弹劾他,都被崇祯帝一手保下来,为此,兵部大人也要高看他一着。”
“生活起居呢?”
“此人笃信儒学,理学功底甚深。剿贼期间,个人随军,甚受士兵欢迎。不近女色,不嗜财钱,而对手下将士则极能体贴近人。故有人言,跟洪总督征战,如随父母身边,亲融在心。”
“好了!”
皇太极听到这些回话,自己面前仿佛站立着一个活生生的洪承畴。
“中原地沃土肥,尽人杰之物。”皇太极嘴里轻声咕哝一句。他深深感到洪承畴的出征,又给自己立下一道无可逾越的屏障。难道说此次南下的大谋略会在他手中被砸?难道父皇兵败在袁崇焕手中,而我又会败在他洪承畴手中吗?
嘿嘿,今非昔比。我的兵多将广,我的疆土增大,近日,蒙古、朝鲜先后都来向我投降,我怕你一个小小的洪承畴吗?
洪承畴率总兵曹变蛟、白广恩、吴三桂、王廷臣到宁远后,分布各地驻扎。
第二天上午,即带亲兵赶到松山视察。
时值春寒料峭,砭骨寒风吹石扬沙。洪承畴在风中不顾迷目蒙尘,踏马走到离清军兵营三里地之处,族字清晰,人声闻见,座座营帐毗连,阵势显赫。
此时,正在细心察看的洪承畴,猛听亲兵大喊:“大人快走,清奴奔来了!”
回身一望,数百骑士,正出营而奔,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急忙转身打马回营。
然清兵精骑紧追不舍,前后相距仅百多米。马嘶箭鸣,一支支利箭如雨点般从身后飞来。随从亲兵紧紧在后抵挡。
正当追赶的清兵与洪承畴首尾相连时,一匹黑马如旋风直插洪承畴面前,当高扬的刀面正欲下砍时,那人急速惨叫一声,刀落在地,黑马在原地一个飞旋,立即回头跑开。
原来早早来接迎的曹变蛟率兵赶来时,见那清兵正要下毒手,忙搭箭飞射,正中那清兵的手腕。
“大人,恕末将来迟,受惊了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次仅在近处察看,便招来此事,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曹将军的箭法胜过当年的李广。”
在众将士护卫下,洪承畴回营后,把所见实情具报皇上,同时请求皇上多派兵力,不然不足以对付清军。
崇祯帝接到八百里飞骑来报的奏疏,立即准求,速派大同总兵王朴、杨国柱,蓟镇总兵唐通,榆林总兵马科,共抽精练兵力七万,星夜赶到松山。
是日,松山共驻军十三万之多,总兵八人分领,皆依松山结阵,大张兵势,掘壕筑城而居,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长城。
清将多尔衮为探明军虚实及阵法,得到皇太极的允许,首先出马攻打松山。
三声炮响,洪承畴率将士列阵帐前,左有曹变蛟、白广恩、吴三桂、王廷臣;右有王朴、杨国柱、唐通、马科。葛广紧紧随其身后不离。
号角连响,清军阵中,多尔衮带兵冲前,左有济尔哈朗、额真叶臣;右有敖汉奈曼、伊尔登。两红旗、镶蓝旗一字摆开,红马如烈焰,黑马如油炭,白马似雪,青马如铁。马蹄袖,狐尾领,油光黑亮的辫子搭在后背,一个个彪形体壮,虎视眈眈。
阵势排开以后,清军伊尔登首先挥刀杀上前来,蓟镇总兵唐通挺枪来战,敖汉奈曼看不能战赢,立即拍马助战,总兵王廷臣大喝一声,挥刀就砍。四马车轮翻转,两边阵中鼓号助威。
多尔衮眼见不能速胜,立即发号令,号角如嗥,各旗兵士一齐掩杀。
洪承畴立即放炮,刹时,四十多门火炮齐鸣,清军阵中血飞肉崩,潮水般地往后退去。
“放箭!”洪承畴又一声命令,飞翎齐射清军。
多尔衮气得咬牙切齿,只好传令收兵退阵。
明军大胜。清军死伤甚多。
多尔衮败下阵来,惭愧难忍,闭帐门,自斟独饮,酩酊大醉,倒地而卧。
三天后,多尔衮怀着不甘心失败及报仇的心绪,再次率兵攻松山。
此次清军攻到明军营前,不见有兵出营交战,当其时,又是一阵炮火轰击,随之,吴三桂、马科、王朴,率众军冲出营门,与敌奋战,失去锐气的清军只顾拖着死者的尸体急慌奔逃,被明军在追杀中又消灭一部分。
连续两次失败,这是多尔衮从没有过的惨事。兵营,死气沉沉,士兵叹息。
三更时分,曹变蛟带明军前来袭击,先用火箭燃帐房,又率兵乘机杀入营内。清军大乱,争相逃跑。多尔衮正在昏气中,被几十个士兵拼命保驾,方才从曹变蛟的刀刃下逃脱。
自春至夏,洪承畴一面扎营固守,一面瞅机会出击。白天,双方交战,清军时而还能占上风,夜晚则最怕袭击,清人投降的、战死的甚多。皇太极的弟弟英郡王阿济格率军到前线不久,就灰心丧气:“与其劳苦如此,不若遁走回京。”
此话传到皇太极的耳朵里,加上屡屡受挫,忧愤至极,呕血不止。
皇太极的宠姬——庄妃,带着几个奴婢,一时寸步不离,熬参汤、煎草药,一勺一勺地细心喂下。待皇太极心平气和之时,庄妃用夜莺般的口舌说出令皇太极欣慰舒畅的话语:
“奴妾昨夜三更,刚刚把药给你喝下,突然宫院狂风大作,一条金龙自天而降。奴妾大惊,急忙回房里,谁知更是一惊,原来床上的你不见了。我自知情由,壮胆鼓励,回到院中,对金龙大声询问:‘请问我主万岁爷何在?’那金龙竟颌首不语。我又一问:‘缠绕万岁爷心头的战事何时能取胜?’那金龙不语,用身体变成一个八字。这时,又一阵狂风掠过,宫廷依然星光璀璨,夜风习习,我连忙回到万岁爷床上一看,呀,你正在那儿睡得香甜。”
皇太极听得异常兴奋,折身坐起,拍着庄妃的手说:“只有爱妃你解我心情,只有爱妃你能去我心病。”
遂起床净面,大步向殿上走去。
洪承畴的“持久之策”接二连三给胆敢前来攻营的清军以猛烈重击。连连获胜,大大激发了战士的斗志,营内练兵,营门作战,人人奋勇向前,一扫胆怯之情。
这时,最先曾错误估计清军策谋的辽东巡抚方一藻,在给崇祯帝的一份奏疏上如实写道:
“锦围三月未解,盖以二十年来未能与逆奴扑砍一阵。所以数月间,多方鼓舞,先作其气,先壮其胆。今有此几番战胜,军声已振,解围有望,目下惟候机缘一凑耳。”
崇祯帝接到奏疏,竟高声诵读三遍,从来未有的喜悦涌上心头。他一边令王承恩写旨传出:鼓励辽东将士,并予以记功升爵。只要能把锦州之围解掉,严防清奴向南进犯,每人将擢升三级。
洪承畴更是信心百倍,愈加勤勉。
每日清晨,当寥寥晨星还在天空闪烁时,即早早跨上白马,在各营中巡视一遍。上午在营帐中细心研究各营收到的战报和探马所报来的实情。下午,又在训练场上,轮番训练军中士兵,特别是在经过几次交战后,看到清军的战法、战术,应如何拒之,提出方法。夜晚,除去批奏公文,必要挤出时间读书,几近熬到五更,往往只是打个呵欠,又开始一天的操作。
尽管如此劳累,自己心下感觉良好,而且时时有一种勃发的欲望,在引导、在催促他不顾万般辛劳去苦争苦干。
他一心在证实自己的谋略正确。
他极力为证实并实践自己的谋略而去完成抗清保土的大业。
夜深人静时,他独步帐内,辗转悱恻,万般情感齐涌心头。倒过去十年间,军旅三边,为的是剿贼保民,匡正驱邪。面对农民军,他亲自带起一支能征惯战的队伍,实行军队与地方团勇协同的方法,执行围追堵截的战略,主导剿杀,辅之以安抚,终于使危及朝廷的贼寇尽被铲除。
今天呢,为的是保卫疆土不受侵犯,而自己面对的又是凶猛慓悍的清奴,二十年间犹如一头猛兽,无人降服,今天,终被自己的铁拳击出鲜血,这对拼战的勇士,无异是最高的奖赏、最大的鼓励。
平时,令他心中感到温暖的还有那块一直放在心胸上的龙凤玉环。有这块玉环伴身,仿佛那婀娜多姿的娘子随在身旁不离,温柔体贴,可心的话语如一股时时奔涌的暖流,在全身流畅。他曾在内心中一直企盼着有朝一日凯旋,班师回京时,二人再聚的亢奋景象。
风乍起,吼声如千军万马奔腾。
洪承畴无心去思念日后的情景,立即披氅,走出大帐。
“大人,该歇一歇了,有事让小的去跑腿吧。”
唐士杰如形影,时时不离身左,看着辛勤的洪承畴,只能在背后小声叽咕一句。
洪承畴更对唐士杰有珍爱之情,除去急紧之事,一般不予喝动。
“睡不着觉,让我出外巡一巡,心地安稳。”
营中,高挑的亮灯在狂风中摇曳闪烁,灯下的黑影随风忽大忽小,左右摆动。
挺立风中的洪承畴,随口吟诵唐朝王昌龄的七绝《从军行七首》中的一首诗: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随着慷慨诗句,周身涌有无限力量。
此时,随风掠过一阵酒香。洪承畴立时警觉异常,立刻循酒气走去,来到一顶帐内,只见松山副参将夏承德正在与部下饮酒猜拳。当他们猛看到灯下站着怒容满面的总督大人,帐内随即鸦雀无声。
“身为参将,本当该知军法,为何知法犯法,逾越法规?”
原来,大军驻下以后,洪承畴为从严治军,亲自定下一条军规:临战之日,守备之时,上自总督,下至兵丁,任何人不得饮酒。
因为饱读史书的洪承畴,深知军中嗜酒者最误大事,古今两军交战,因酒而败北的将领不乏其人。自军规定下以后,至今无人违约冒犯。因为洪承畴每日三餐,纯以素菜佐食,以身作则。将士看到他严以律己,更是精心执行。
当夏承德被亲兵带到大帐中,先是巧辞圆说:“末将看到我军接连获胜,心中畅快,不免饮上一碗。”
“骄军必败。些许小战怎能得出最后胜负?有此想法饮酒更是错上加错。”
“末将仅仅是第一次,还望大人饶恕。”
“军法如山,一次与万次相等,如何能饶?”
这时,白广恩、吴三桂、王廷臣纷纷出来求情:“洪大人,夏参将平日作战勇猛,身先士卒,今下又是用兵之时,还望恕罪饶了他吧。”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有法不依,与无法相同,在法令面前,只有执法,无有践踏。念你初次,又有各总兵同保,不予严惩,打五十军棍,公布各营,以儆效尤。”
法严军气旺。从此后,各营兵士更是身心专一,恪守军纪,一切为抗敌夺胜奉献。
洪承畴且战且守,以守为本的“持久之策”传到崇祯帝耳中后,当然高兴。可是,由于自己心好多疑,疑而多虑,于是,又把兵部尚书陈新甲召至太极殿,亲自询问辽东战事。
从宣大总督之位擢升为兵部尚书的陈新甲,其性格刚愎自用,对于洪承畴的剿贼功劳,又多有妒忌,看到崇祯帝竟赐予洪美人、府第,更是怀有不满。因此,对洪承畴的“持久之策”一开始时就持否定态度。对明军且守且战取得的几次胜利,故不予理睬。他在崇祯帝面前曾说:“十几万大军,取得如此些许小胜还能挂齿?”当他看到洪承畴给崇祯帝的奏疏中说“今本兵部大人议战,安敢迁延,但恐转输为艰,鞭长莫及,国体攸关,不若稍待,使彼自困之为得也”时,更是心怀不满:你竟敢在圣上面前言我之不满,那今后若在松山、锦州取得全胜,还不把我的位子给连根拔掉吗?
“万岁我主,如此庞大的军员,如此靡费粮饷,坐日持久,非要把国家拖穷拖垮不可。”
“洪承畴身在前线,自然对实况有更深的见解,持久之策还是有道理的。”
“万岁我主,陈十几万大军于边陲,不能速战速决,长此驻扎,恐夜长梦多,人心叵测呀。”
向来好变疑猜忌的崇祯帝被陈新甲一句话击中,似乎感到洪承畴生出二心,不忠朝廷。一旦被清军纳降,后果实不堪设想。
“以陈爱卿之意如何?”
“万岁我主,大军出征,必以速战速决,以其雷霆万钧之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垮清军,速解锦州之围,然后回师京都,这是上策。”
“速战速决之兵力如何摆布?”
“万岁我主,可命洪承畴四路出兵,每路以两位总兵率领三万人,一路攻敌西北,一路绕过锦州由北面攻击,一路攻敌南翼,一路阻敌东侧。四路同时出击,使敌人首尾难顾,四处分散,最终可把敌人围歼在一狭长地带,从根本解锦州之围。”
陈新甲纸上谈兵的论点头头是道,把崇祯帝的心给围住了。
“好,就照陈爱卿的战法办,兵部速下命给洪承畴照办。”
“万岁我主。不是臣不愿办。此事非万岁圣上下旨不可。”
崇祯帝心中一怔,是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真要是这样,他洪承畴……
即刻,崇祯帝口授,由太监王承恩写旨,并令八百里快骑飞传辽东。
洪承畴接到旨后,大吃一惊,皇上不但完全否定自己“持久之策”,还要立即分四路进兵。这完全是错上加错。不用猜,这准是兵部尚书陈新甲出的主意。
“陈大人,攸关国家疆土大事,你如何要这般匆忙草率?”
“万岁我主,你为何同意我的‘持久之策’以后,又偏听偏信陈大人的速战速决之计?”
“就是按其速战速决之计,也不能兵分四路进攻清军,这样不但分散兵力,容易被清军各个击破,而且,各路兵力以后,无有一个增援,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为了万岁我主,为了大明江山不丢失一寸,我绝不能按此法进军!”
洪承畴积愤已极,立刻挥毫申明自己的策略,并将四路出击的弊端一一陈说清楚。最后几乎是泣告:
“万岁我主,二十年与清奴决战,今刚有胜利之眉,奴正在调兵,我更要持重以待,稍一偏颇,后果则谬之千里。”
崇祯帝收到洪承畴的奏疏以后,心中甚为感动。其忠良之心,表于字间,跃然纸上。他认为洪承畴说的非常有理。这份奏疏来得正是时候,要不,真要坏了我的大业。
兵部尚书陈新甲并不是等闲之辈。多日不见洪承畴的音信,知道这位总督准是自行其事,决不按自己四路出兵的计策办事。
“自己已在圣上面前表明计策,若不究问到底,圣上会说自己无能。若洪承畴的计策得胜,圣上则更要怪罪于我。”
“我一天执兵权,就要一天行事,决不能让洪承畴坏我的仕程。”
陈新甲于客厅上反复揣摸,设想一个个计谋。但是终感不妥,因为洪承畴远在千里之外,无法站在面前亲自督行,唉,真是天高皇帝远,有事难成呀!
这时,管家来报:“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麒求见。”
陈新甲正在思虑大事,最怕别人打搅。而前来求见的人,又是自己从宣大总督位上带来的一个小官。因为经常送礼贿赂,被自己带入京城,在兵部安上一个官职,比原来算起来是连升三级。
“就说我有要事,改日再来。”陈新甲十分不耐烦地吩咐。
“老爷,张郎中又着人扛来两个大箱子,不知是何礼物,他要亲见大人。”
陈新甲略一顿悟:“你先把那箱子收下,察看是什么礼品,过来禀告过再说。”
不大功夫,管家又匆匆赶来,在陈大人面前小声耳语:“回大人,是纹银两千两,又有玛瑙、珠宝、珊瑚。”陈新甲双眼一亮:“叫他速来见我。”
张若麒似乎是从客厅外滚着进来又正正伏在陈新甲的脚下的。一种细若女人的腔调,把悦耳愉心的言语速速传进陈新甲的耳朵里:
“陈大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奴才前次奉你的命,从山东到河南察看军事,张你的大旗,一路顺风。为了孝敬你老人家,我特地带来土特产奉上,请大人笑纳。”
陈新甲与张若麒年龄不相上下,说此话语,连年轻的兵部大人都感到面红耳赤。
陈新甲笑着摆手落座后,管家又进来,刚要开口,被陈新甲摆手挡出去了。
“我有要事与张郎中言语,任何人不得入内。”
张若麒更是受宠若惊:“大人,只要用得着小人,尽管吩咐,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陈新甲笑了笑:“好。本兵部要派你去辽东出征……”
陈新甲一句话没说完,张若麒早脸变色,心狂跳,又一次从座上扑到陈新甲脚下,狂呼狂喊:“陈大人,你可不能把小人朝火坑里推呀!我在你面前,任你打骂都不改口,只要不叫我出征……”
“放肆!无用的东西!不当官想当官,当了官又不办事,世上哪有光娶新娘的好事,还有抬棺材的白丧事哩。入朝当官,就要一身许给朝廷,为社稷分忧,像你这样,国家岂不早早灭亡了?”
受到陈新甲一番强词谴责,张若麒再也不敢张狂推辞了,伏地昂头,静听陈新甲下言。
“今有蓟辽总督洪承畴,率十几万大军于松山和清奴决战。为了使战事尽快顺利结束,兵部将派你前去为洪总督协理操办军务。”
“大人,我一个小小职方郎中,在洪总督的眼里不成气候。再说,我志大才疏,无智无谋,恐怕难当此大任。”
口气柔软,言语中听,分明是愿意接受这一重任。
“此次前往松山,你是奉旨行事,洪总督是不会刁难于你的。”
“大人,洪总督是朝廷中鲜有的栋梁大臣,又特受万岁爷的器重,在他面前,我只当个摆设——聋子耳朵。他的话,我言听计从。”
“放肆!”陈新甲重重地骂一句。
“本兵部要你前去协理,完全是为了让皇上的旨意能够得到顺利执行,如果洪总督违反本兵部和皇上的旨意,你可密陈实况,并严格监视其执行。绝不让洪总督为所欲为,一意孤行。”
当天,陈新甲便与几位大臣以及兵部侍郎吴甡、前兵部尚书得宗龙说明、勾通以后,第二天就命张若麒代行军务,到前方与洪承畴一起参与军事方略。
当陈新甲看到张若麒带着一行亲兵飞马奔走后,嘴角才泛起一层笑意:“看你洪承畴还敢自行其是吗?”
皇太极身体略感有适,立即要亲赴松山前线。庄妃大急,忙用好言相劝:
“皇上万岁,龙体刚有安适,还须尽力调养,如若急匆匆上前,病体复发,则前功尽弃。”
“爱妃不知,此次洪承畴率十几万大军来松山,意欲与我拼战,而前方又连连受挫,敌焰嚣张,我军兵无斗志,将有灰意,实不利决战。自父皇兴兵征战,无不时时想力主中原,可惜,父皇归天甚早,重担会落在我一人肩上。眼前战事又急,我虽食山珍海味,如同嚼蜡;虽卧龙榻,如坐针毡,一日不拿下南朝之地,我真无颜在世。”
忧愤之情溢于言表,苦痛之色布满脸面。这时,多尔衮派来的飞骑直闯内宫,双手呈上前线急报:
“我与南朝又一次决战,再次败北,又损一将,折兵三百人。”
皇太极心中又中一矢,一股腥气随涌喉咙口,大咳一声,一股鲜血溅出二尺远。
庄妃失色大叫,忙与奴婢一起,急急扶皇太极轻卧龙榻之上。
她一边呵退飞报骑士,一边大声吩咐手下人:“今后前方奏报,一律先送我手中,不准直交万岁爷!”
卧在龙榻上的皇太极一边呕血,一边严词训斥庄妃:“你一个小妃妾,竟如此大胆,代我下旨,罪当如何?”
庄妃急跪地下,流泪争辩:“万岁爷,奴才是为龙体早日康复,绝无他意。万岁爷恕罪。”
“传朕旨。”皇太极极力捂住涌动的胸口,汗流满面,忙不迭抹去嘴角的鲜血,词坚句硬地吼叫,“凡前方奏报,只送我手,耽误者,立斩不赦!”
尔后,伸手拉起跪地请罪的庄妃,十分爱怜地埋怨:“你随我身边,还不知朕心意吗?”
张若麒带亲兵风尘仆仆赶到松山前线,受到洪承畴的热情款待。
洪承畴心中自然明白:这是陈新甲为了督他快快四路出兵而派来的钦差。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古之常理,既然怀疑于我,为何还要我在此担此大任?
国之利,军之情,兵之力,惟有我在此最清楚明白。大的谋略,我与皇帝已定,你为何还硬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
此许小利,蝇头之功,这仅仅是我的持久之策接来的,绝不能以此为速战速决之本。
洪承畴毕竟是洪承畴,心中大事绝不在小人物面前暴露:
“张大人,请。”洪承畴端起酒杯未及开怀畅言,总兵曹变蛟抢过话头:“张大人,为严整以待,我们随洪大人至此一年,从将至兵,谁人都不准私饮滴酒。今天,借你之春风,方得之品尝美酒之香。”
张若麒被奉承得心花怒放:“仗要打、酒要喝,洪大人未免也太谨小慎微了吧?喝,喝,今天咱们一醉方休!”苦酒蜇心。
张若麒的话使洪承畴心地倍感凄苦。仅仅一杯酒下肚,即昏然醉倒。
欢迎的宴会就此不欢而散。
关外的夜风把洪承畴吹醒,他在床上,伸手摸到胸前的温柔可亲的龙凤玉环。
头脑里马上想到出征前夫人的叮咛。
不。为正事,何要用女人去打通关节。
皇上,我为大明江山社稷,日月可鉴,天地尚知。尽忠之事为何这般艰难辛苦?
“来人。”
唐士杰早早站在床前:“大人,再喝一杯茶。”
“不。京城来的张大人安置得如何,带我前去看看。”
“大人,一切照你的吩咐安置妥贴,你尽管放心。”
洪承畴仿佛没有耳朵,只管自行穿戴一番之后,径直奔张若麒帐房。
离帐很远处,一股股酒气尽钻鼻孔。入帐后,只见两个亲兵正在为张若麒端饮茶水,榻前地上,落下一滩秽物。
“酒,酒,我……我还能……饮……洪、洪承畴……为何……不、不给我……女、女人。”
洪承畴仿佛被冷水击顶:“这样的钦差又何能为我助谋?”
面对一班亲兵,洪承畴悉心关怀一番,匆匆离开,这儿,实不想沾。
皇太极第二天中午方下床。第一句话就是吩咐朝臣在后宫卧室前议事。
看到皇太极憔悴的面目,入席的几位亲信皆心事重重,连大气也不喘,个个心中皆为龙体担忧。
“我召你们来,绝不是为身体之事,而是来议松锦之战。各人尽献良策。”
开始,有几位老臣还尽想用美言宽皇太极之心,没料到竟招来一顿斥责:“关我身心是小事,想前线战事才是大事。眼见我兵多次败阵,南朝敌焰嚣张,直威胁我大清安危,不去此南朝兵将,我必不能稳坐龙位。”
固山额真石廷柱直言:“南朝倚仗祖大寿据锦州为保障,遭此围困之急,洪承畴才日夜率兵赶至。近值八九月间,秋高气爽,彼必要与我决一死战。”
皇太极脸泛和颜之色,鼓励着:“说,继续说下去。”
“以我之愚见,只要我们能将洪承畴的援军打败,不但可得锦州,南朝一二年之内再也难筹如此大兵。”
“好。说的正合朕意。”
“洪承畴,书生翠耳,受朝廷重任,总督十几万大军,不能辞避,然各镇总兵,皆旧日亡命之徒,此次援锦州,亦出于万不得已,虽在松山妄张声势,皆因人多势众,更无踊跃赴义之人。如祖总兵及锦州一失,洪承畴皆无所倚恃。”
“绝不能小看洪承畴。”都察院参政梅勒章京张存仁持不同见解,一针见血指出,“洪承畴是文武双全的帅才,城府极深,近几次我方失利,皆因他固守之战所至。”
皇太极如食良药,陡然精神焕发,兴趣盎然:“所言极是,鉴于此,如何以我所长攻敌之短?”
张存仁受到鼓励,尽吐胸中之言:“南朝虽庞然大物,然国运不昌,国体衰败。我方虽势单力薄,但人心一致,精诚团结。在此,只要瞅准时机,以全力拼杀,终能取胜。”
“好,所言极是。”皇太极高兴地赞扬说。
正当其时,清军前线飞骑奔至,并把一封十万火急呈上。
皇太极展开一看,大吃一惊:“明军大兵出师,我又受挫。”
“传朕旨意:令八旗军速援松山!”
“传朕旨意:搜索社丁,扩军待行!”
“传朕旨意:八月十一日,朕起程赴松山。”
众大臣皆人人吃惊,竭力劝驾:“万岁我主,龙体欠佳,还望安心养病。”
“朕意已定,勿多言。”
八月十一日,天高云淡,红日东升之时,清宫门前,三千铁骑整装待命。
九声炮响,身置戎装的皇太极骑一匹高头白马,昂扬出宫,文臣武将分列两旁,山呼万岁。三千铁骑随声呼喊。
皇太极兴奋之至,刚要开口,鼻孔竟急流双行热血,顿感天旋地转,日光无色。他急用双手紧扣鞍鞯环,才没有跌下马来。近卫随从立即把马慢慢引牵回宫,扶下皇太极,用坐轿抬到后宫。
娘娘妃嫔一呼而上,娘娘亲自轻轻扶上龙榻,急刻煎熬草药。太医四人在榻前一字排开,由一立事老者,手把脉腕,沉静细扶,暗把皇太极脸面仔细端详:面容腊黄,唇泛青色,肢腕软绵无力,双孔的鲜血时而像檐滴水似的流血,时而静止血凝。
庄妃特别殷勤地走前退后,一时金碗里的温水浸湿雪白的绫绸,沾擦鼻孔上的血迹,一时又用玉碗里的参汤使小勺细润干涸的口腔。
皇太极在昏迷中,微闭龙目,紧锁龙眉,半张龙口,时时吐出壮志未酬的豪气。
太医轻轻放下皇太极的手腕,慢慢起身,向各位娘娘妃嫔,深躬礼毕,细语轻言道出她们焦急等盼的诊断实况:“娘娘万福吉祥。万岁爷心火旺盛,脉弱气虚,全是因为社稷操劳过度而至,今开一剂良方,待吃下细察再看。”
娘娘挥摆玉手,太医后退躬身出宫。
娘娘又代朕传旨:各营兵将,悉数回营……
皇太极微张龙目,轻举手腕。娘娘即刻俯身贴耳,细听旨意:“兵不离营,身不离鞍,一俟传旨,即刻出征……”
复又转目旋望,向后宫妃嫔传旨:“不准掉泪,不准暗泣,笑容盈面,照平日所定惯例行事。任何人不准把病情传出宫外。”
三天后的早晨,浮出海面的太阳,冲出一线暗云遮拦,光焰飞华,璀璨腾辉。
皇太极拖着病体,时而止住暗流的鼻血,强行出征。
英郡王阿济格见状,心中实不能忍,急奔前,婉言阻劝:“万岁龙体欠安,望能后宫静养龙体,对前线事,只需发旨行令,我等奋力战行,绝万无一失。”
皇太极急述心意:“松山战急,大军远征,行军制胜,利在神速,区区小恙,不足挂虑。朕如有翼可飞,当即飞去,何可徐行,更不能坐宫静养!”
随即传令大小三军前赴松山。
三千铁骑,纵马飞驰;万余兵丁,昼夜兼程。十九日晨,全军到达松山。
皇太极入营帐,立即命令拜尹图、英额尔岱、科尔沁士谢图等亲王率所部在松山、杏山之间扎营,对松山形成包围之势。
张若麒一到前线,只管一再督促洪承畴出兵。洪承畴并不行事,依然我行我素。张若麒只好暗写密奏,向崇祯帝直言:兵部主张速战速决之谋是上策。我军人气高昂,人人立盼冲锋,以我兵力,完全可一鼓作气,歼灭增援的清军,并解锦州之围。
就在张若麒的奏疏上报之时,洪承畴也正修一密奏,着亲兵直接回京城、报给夫人,并让她带上奏疏,入宫去叩见周娘娘,并让她出面阻止崇祯帝的出兵圣旨。
可惜,晚了一步。
待周娘娘在崇祯帝面前直陈洪承畴的心意时,崇祯帝一是思虑周娘娘的心地与奏疏的来路,二是轻描淡写的一口回说:“兵家大事,女人不须多言。”
当崇祯帝下决心速战时,陈新甲又直接给洪承畴一封亲笔信,不但说出圣上万岁对速战的决心,要洪承畴不折不扣地立即执行,最后以责问的口吻说:持久之策的意下,私心如何打算?
洪承畴拍案大怒:“你陈新甲欺人太甚。竟然怀疑我心是白是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没有圣上旨意,我洪承畴决不屈服你兵部。
这时,他的心还直直盼望夫人的神巧之力,做出惊人的回天之术。令他完全失望的是:夫人无能为力的信函刚到,由太监、锦衣卫和兵部的执行官同到前线宣旨:圣上命洪承畴即刻出兵速战。
万般无奈,洪承畴只好仰天长叹:“天意难违,天能助我否?”
立时,命各总兵,速整顿兵马,三日后,誓师起兵。
七月二十六日,天蓝如洗,烈日冠顶,烈焰如火,整装待命的大明士兵,肃立静目,齐听总督洪承畴的出师表:
“大明天国,承天地甘露,先祖福荫,浩荡皇恩,百姓乐业安居,海内四时升平。然小小清奴,本野鲁鞑靼,为求生存,乞邻于我,年岁朝贡。今野心勃发,蛇嘴吞象,三番五次,侵我边界,占我国土,杀我同胞,掠我财物,其蛇蝎之心狠毒,世人皆知。今我圣上,为张正义,驱邪恶,保境安民,以正义师,讨伐清奴,本天经地义,人心所向。我将士执仁义之旗,挥惩恶之剑,行天威,灭鲁寇,直捣黄龙府,保我大明疆土,安我天朝百姓。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三军精诚团结,胜利指日可待。”
洪承畴把不想速战的满腹遗恨和被陈新甲激恼的怒火,一并在诵读出师誓词中表示出来。慷慨激昂的言语实实在在激起将士们冲锋陷阵的血气。随后,在洪承畴的统率下,六万人马先行,在松山集结,粮饷留在宁远、杏山、塔山等地。
就在洪承畴骑马刚刚走出辕门时,身后那面绣着大“洪”字的帅旗旗杆竟突然“喀吧”一声断下来。
大风刮断帅字旗,出师不利。
而眼下无风无火,天朗气清的好时光,帅字旗又突然折断,这更令人心怵魄寒。
众将大惊失色,手足无措,人人把眼光投向洪承畴。
曹变蛟急下马至洪承畴鞍前,急切询问:
“洪大人,此是不吉利之事,是否占卜问凶吉?”
洪承畴仰天大笑:“旗杆已朽,断是正常的事,不断才是怪事。”
“巫师占卜,时而非常灵验,讨一次试试看。”
洪承畴不屑一顾:“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眼下如何行事?”
“军中无戏言,令已发,箭上弦,死而无悔,继续前进。”
听到洪承畴的这一句话,张若麒心中方才安稳。他惟恐洪军将以此为借口,止马不前。虽如此,他个人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一心想着此次个人的前途、命运。
洪承畴的言语和行动,都是给张若麒看的。此次他心中尽是憋了一口气,怒火中烧,但不露在脸面上。他似乎还有一种自信:出兵山海关时,也曾遇到一些怪事,但由于自己稳扎稳打,也屡屡得胜。今天呢,焉能失败?他心中十分清楚,松山决战,是一次具有决定性的战役。双方都认识到这一点,都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将直接影响双方的前途和命运。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就看你如何打法。此次出兵,洪承畴是身不由己,是令不由己,虽然自己带兵,又最了解前线的实况。但最终的指挥权是在皇上手中,而远离前线千山万水的皇上,不但不解实情,又兼有疑虑不定,让人不解,又不能不执行。恨只恨兵部尚书陈新甲,为何执意与我作对?你心下是不是为了大明疆土的安靖?我主万岁,你对臣尽管放心,上刀山,下火海,我洪承畴决无怯懦之心。
洪承畴为牵制乳峰山东侧的清军,立即带兵占领乳峰山两侧,并在东西石门扎营。乳峰山位于锦州南部,距锦州仅五六里地。洪承畴在松山、乳峰山之间共扎步兵营七座,骑兵分布在松山的东、西、北三面,阵营严整而雄威。
松山是宁远、锦州的咽喉之地,明军若能坚强固守,清军不但围锦失败,向南更无法进展。如清军食下松山,明朝的宁、锦则全线动摇,此防线一动,清军可直逼山海关。
这步棋,双方的主帅都已明白,下一步则看如何出兵。
洪承畴首先带兵出战,一心要击破围困锦州的清军营盘。明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奋力拼杀前行。一举夺得了清军正红、镶红、镶蓝三旗的阵地。
第二天,宣化总兵杨国柱率先带兵出阵,首次突破敌阵,正在厮杀时,多尔衮亲带兵至前,用兵把杨国柱团团围住,并命将士一齐放箭,杨国柱被活活射死。
曹变蛟大怒,猛喝一声:“杀!”遂带一支劲旅忘我奔前,葛广不甘落后,一任随后。清军再次放箭,曹变蛟全然不顾,一边手执钢枪横杀,一边手握宝剑拨箭,其勇武之威令清军胆寒。曹变蛟杀得兴起,一连刺死清军官将数人,葛广不离其后,护卫拼杀,士兵更是劲足气盛,无人敢阻。多尔衮叹服,曰:“真神将也!”
此次,一气杀死清兵百余人,军官二十多人。
洪承畴恐有闪失,急忙鸣金收兵。
曹变蛟回阵急忙询问:“洪大人,为何鸣金收兵?”
“恐再蹈杨总兵之覆辙,见好就收。”
“谢大人,若不是听令回阵,我非攻击锦州城不可。”
早早站在城头上的总兵祖大寿,看到清军大败,遂带兵乘机杀出城门。久久被围的士兵见到救援的兵将就在眼前,士气特别旺盛,以一当十,无人胆怯后退。一鼓作气,接连冲破清军两道包围圈。清军大惊,惟恐这股洪流冲出来与洪承畴会合,像堵防决堤的洪水,急调大军前来防堵,马、步军一齐截杀,弓箭手一拨连一拨,飞箭、毒箭、火箭齐发,像暴雨一样泼向祖大寿的队伍里。眼看着士兵惨死在刀箭之下,兵力单薄,无力向前,只好含愤回城,紧闭城门再行防守。
洪承畴收兵后,立即为殉难的杨国柱举行了盛大的葬礼,以此鼓励将士牢记血仇,奋勇杀敌。
遂又命李辅明代行总兵之职。整顿兵士,慰问伤员,补充军械。对战斗中英勇顽强的将士大加褒奖,使全军的士气有增无减,立志在下次交战中,再创新功。
几次经战,洪承畴看出清军确实不凡,而铁骑、弓箭更是明军难以比拟的。这与自己十年剿贼的战斗大大不同,清军个个顽勇,拼杀无忌。
如何能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正当他苦思冥想之时,同在军前的大同监军张斗走进大帐,躬身行礼之后,直抒胸臆:“洪大人,此次出征,大人慧眼独具,占据有利地势,逼敌于被动,实令人钦佩。只是还有一点,下官特提出供大人参考。”
张斗说到这里,故作停顿,只见洪承畴立于面前,眼望远方,不动声色,知是有不耐烦之感,只好接着说:“请大人派出一支人马,驻扎长岭,以防清军从那里包抄我们的后路,切断粮饷的给养路线。”
“就这些?”洪承畴听完不欢不喜,冷冷发问。
“请大人多虑。这只是下官的一点小小的见识,如有不妥,万请大人指教。”
“嘿嘿,我领兵征战十几年,山河平原无处不越,军机谋划之事烂熟于心,还用你一介书生来在我面前指三划四吗?”
洪承畴实在太感到不以为然。他特别对军中的幕僚看不起。认为有能就带兵,无能连幕僚也不要干。写写画画的事,不要插手大事。
张斗被训斥一顿,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而回。半路上,自言自叹:“洪大人对速战速决有隙,但不该对我的建议有气。但愿天公不难于我。”
张若麒看到明军已有胜利,为表陈新甲的计谋和个人督军的功劳,颠着小步,走进大帐,未见面,先鸣其声:“洪大人胸有百万雄兵,指挥若定,胜过当年诸葛孔明,真我大明有幸。”
洪承畴心中更烦,早把他张若麒的地位看得一钱不值,便嘿嘿冷笑,反唇道:“没有陈大人的心机,没有张郎中的督行,我只能是坐等战机的白痴。”
张若麒面红耳赤,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说也不是,笑也不是,像泥塑之人,呆站在一边。洪承畴见他拘谨难熬,才出言为他解困:
“张郎中,你来前方督战,不能只看不言,要把你的锦囊妙计说出来,为朝廷尽力,为百姓谋福。”
张若麒更是无言以对,只靠吹捧逢迎的小人,就怕追逼真才实学。
“哈哈,大人,我只能在你面前走前侍后地干下手活儿,真论带兵上阵,我……唉……”他张若麒只有就台阶走下来,转身走开。
“废物!大事都坏在你们这些犬马不如的小人手中?”
若不是曹变蛟、葛广走进大帐,献上一席真言,洪承畴的心气还是无法消掉。
“洪大人,末将几次与清奴交战,心中谋出一点小小的见识,请大人裁决。”
葛广虽是武夫,但心地坦荡,善于征杀,又忠心不二,最受洪承畴喜爱。
“你是亲临战场的先锋,最能在交战中看出敌我双方的优缺,快快直言。”
洪承畴一手扯一人的胳膊,让在座上,又令唐士杰献茶。
葛广更是心喜难奈,直身快语:“大人,清奴的铁骑是我所不及的,只有把他们的铁骑给降住,我们就必胜无疑。”
“你既然看出门道,心中准有良策,快讲。”
“大人,北宋时,有名将曰金枪手徐宁,单使勾连枪,专破连环马,我等能用勾连枪,也会大破清奴的铁骑。”
“好!对!葛将军良谋神计好!”
洪承畴几乎是大声欢语,连连赞叹。
曹变蛟的心情也高兴起来:“洪大人,有了勾连枪,还要会使用这套枪路,我们要专抽一支精壮的人组成,专门训练。”
“好,此事你可着手进行,抽调兵员,由你组成。此事宜快不宜迟。”
皇太极带领援军星夜兼程赶到松山后,多尔衮带领将士列队迎接,仪式十分隆重。
但是,皇太极对此并不高兴,下马就问战事如何。
多尔衮显得很无奈、很败兴,从来没有的黯然神伤一直挂在他的脸面上。
“无用!”皇太极大声训斥,“胜败是兵家常事,一个带兵的将军绝不能不打一次败仗。打了败仗不怕,怕就怕你不能从失败中吸取教训。”
多尔衮受到哥哥的批评以后,心中立即感到许多慰藉。随之便把明军的兵员、部署、作战的战术一一详尽讲述。
皇太极仔细听过以后,马上命令拜尹图、英额尔岱、科尔沁士谢图亲王,各率所部兵马,在松山、杏山之间扎营。
多尔衮感到不解:“皇上,兵员不多,如何……”
“勿置疑,他明朝洪承畴有十三万兵马,我这次带来的兵员,加上蒙古、朝鲜的兵员,并不比他们少。放心。”
“皇上,日夜奔波,龙体欠佳,还望先好好休息一下。”
皇太极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是来这儿游山玩水的吗?朕带兵救援如救火,为了知彼,我要到前方观察。走!”
秋日炎炎,山道的岩石灼面烫身。
皇太极热汗淋漓,口渴心焦,艰难地催马登山,一步也不愿停滞。他心中暗自庆幸:自来到松山,鼻血正止,惟一感到的是头脑略显昏涨,心跳加快。自己仍咬牙坚持,直至登到山顶。
黄绫罗龙伞,高高挑在头顶,习习凉风拂面,心地即刻感到十分熨帖、舒适。皇太极轻抹一把脸面的虚汗,举目眺望,只见明军阵营严整,长叹一声:“洪承畴善用兵,实不假。”
一座座军营变成一块块千斤重巨石,沉沉积压在皇太极的心口上,一时间,连喘气也感到困难。难道只能这样对峙下去吗?
难道为此撤兵,再不要图力主中原吗?
“皇上,天气炎热难当,还是回去吧?”
皇太极不语,又策马沿山巅前后走动,不厌其烦地良久窥视。突然发现,洪承畴布阵的疏漏:“此阵有前防而无后守。”
这一小小的发现使皇太极振奋不已,双眼闪亮。为此,又前后数次走动,当确认自己的双眼明白无误时,心中遂激动异常:“反包围,切断明军粮饷之道,洪承畴必败无疑。”
在山巅,皇太极遂把四王召到面前,让他们沿自己所指点之处,再次观看一遍,一致被皇太极的极高的军事才能所折服。
多尔衮更是惊叹不已,一扫脸面上多日布积下来的阴霾神色,大呼:“天助我大清!我大清国必胜无疑!”
当天夜间,数万清军全力以赴,赶到北山顶,将山顶一劈为二,遇石凿穿,遇土深挖,挖出的沟形,深有八尺,上宽一丈二尺,而越向下越窄,到沟底时,仅能容下一人的脚趾。这一道人工沟壑变成一道兵马无可逾越的屏障。马不能跃过,亦不能度过,人更无法攀登,凡堕入其间者,因四处无法插足,更不能爬出,如堕深井之中,活活憋死。
深沟长三十里,以兵守之。
皇太极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坐阵一天时间,指挥兵士,连连掘出从锦州西面往南直通大海的三条壕沟。飞鸟难过,野兽难越。
四大王看到大功告成,一齐来到皇太极面前,躬身叩首,乞求他下阵休息。
皇太极微笑笑:“至此,刚刚完成我的计划的一半。功不成,绝不歇息。”
遂命弟弟武英郡王阿济格率领一支人马进攻笔架山。
多尔衮急上前请命:“皇上,笔架山为洪承畴的粮草给养所在地,必有大军防守,只武英郡王一人率兵恐难以取胜,让我也带兵同去。”
皇太极胸有成竹地大笑:“此处,洪承畴虽放有粮饷,但无重兵,阿济格此次准能马到成功。”
事实没有出皇太极所料。
阿济格率兵赶到笔架山,轻而易举地把守粮的军队击杀歼灭,将十二堆粮草全部获到自己手中。
皇太极遂命各部军士将领,严守壕堑一线,专等明军攻来。
正当明军兵士积极训练大破清军铁骑的战法的时候,洪承畴一连接到探马的情报:
“清军连夜挖掘三道壕沟,将我兵营团团围住。”
是天工、是神力,难道这短短一天一夜的时间,天底下竟会出现这样的奇事?
是讹诈、是谎报,难道清军想用这想入非非的事情、蛊惑人心的手段欺骗我?
惊慌万分的洪承畴即刻骑马奔上前沿。当他手搭凉棚,迎着习习秋风,亲眼目睹到壕沟边排列着威严的清军时,自己的心真的被刀刺中。完了、完了,平日为事十分谨慎的洪承畴咋今天竟如此大意呢?
军中的将士知道被围之后会如何?
清军切断了我部粮饷,该如何打通通往笔架山之路?
正当洪承畴在大帐内急转苦思之时,又一探马飞报:“洪大人,笔架山我守粮饷兵士被清军全歼,十二堆粮草尽被清军夺去。”
探马浑身溅满血迹,报完以后,随身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洪承畴瘫坐到太师椅上,双目圆瞪,直勾勾望着案上的地图,一动不动。
全军被包围,军心肯定会受骚扰,在此不能坐等救军,只有拼杀出去,杀一条活路。
军中的将士只有三天的干粮,突围必须立即进行,否则,粮草殆尽时,人心更无法笼齐,必须马上组织兵力突围。
此时,本属军事机密的事竟像风一样,一下传遍十几万明军心中。原来要拼杀清军解锦州之围的兵士,发现自己在极短的时间里被团团死围,人人心中惶惑不已,心中被鼓起来的劲儿泄得干干净净。个个如临死地,惶惶骚乱,沉默死气。
八月二十一日,洪承畴亲自率曹变蛟、吴三桂、王朴、白广恩四总兵,带大队人马,一心要突破清军镶红旗营地。让唐通、马科两总兵断后,借此杀出重围。
明军像决堤的洪水,奋勇呐喊,冲杀向前,冲到壕沟边时,明军置木梯架在壕沟上,用飞蝗般的利箭,直射清军阵中。
皇太极接到探马飞报后,急率兵赶至最前线,亲自督阵,有清军后退者,立斩不赦!
明军自知这是逃出死地的拼杀,个个奋勇,无人后退。无奈沟壕既深又陡,掉下去无力再攀援爬出,从浮桥上冲过壕沟的兵士势单力薄,不是被杀死、砍伤,就是回头而逃。
最后,当壕沟中被死尸填满之后,冲杀的明军人马,皆踏尸而过,呼啸向前。
清军看到突围的明军,先用箭杀,近身的用刀砍,一拨杀退,又起一拨,最后渐渐无力堵住突围的士兵,一阵子,几个明军终于杀出重围,逃往杏山。
皇太极一边急令调兵,一边挥剑杀向前去。清兵看到皇太极的身影,人人志气倍增,无一退后,经过一个时辰的拼战,终于把张口的包围圈又给紧紧堵住。
洪承畴看见无法冲出,只好带兵回营。
此刻,营中的军心更是乱糟一团,将无斗志,兵无士气,全营上下,被一团死气紧紧裹围。
洪承畴知道,主帅的心只要一乱,全军不战自溃,只要自己在危难之时,极力把几个总兵召集一起,合议事项,心地明朗,团结一心,必能转危为安。心乱不得,志乱更不得。立即传令:各总兵即刻进帐接令。
仅仅两天功夫,总兵的心情完全变成两样。
原来,还曾想方设法,击溃清兵,解锦州之围,又有几场胜仗,人人脸面春风得意。现在,被围在险地,如坐等待毙,个个脸面无光。
洪承畴一改往日文雅之性,面对几位总兵,用铿锵的言语,力陈己见:“狡猾的清军,妄想用壕沟围我于死地,这一招既有利也有弊。有利者,壕沟深陡,难于逾越,加之有众兵防守,更是难上加难。有弊者,即是壕沟是死的,人是活的,清兵一时占上风,而哀兵必胜,只要我等上下一心,拼杀苦战,一人倒下,十人向前,有志气在,准能突出重围。眼前,敌兵新旧递为攻守,我兵既出,亦利速战,能冲出即走杏山,不能冲出者也能杀死部分守兵。只要各总兵严整本部,勇敢战斗,解围冲出险境必能成功。”
几位总兵听到洪承畴的认真分析,心中似有一丝希望。没想到在这时,职方郎中张若麒,这位极力推行陈新甲速战速决计谋的钦差大臣,这时竟然被清军的大势吓得心地失神。看到洪承畴带兵冲向敌阵后又溃败回来,更是面如死灰,坐卧不安。现在听到洪承畴又要带兵再次冲出去,连忙站出来面阻:“洪大人,且不可再战。总兵大人的士气好鼓,兵士呢?我们手中的粮食不足三日。此次,敌不但困锦州,又把我们全军围困,咱们只有回到宁远以后,或得到援军的粮饷之后再说战事。”
洪承畴大怒,指着张若麒大骂:“都是你等小人之奸狞之心所至,我要持久之战,你却反复督促我速速出战,致遭围困。今我等为了能奋力冲出去,你又来扰乱,你居心何在?来人,把这个狗官给哄出去。”
洪承畴真想以此为话柄,把张若麒抓起来杀掉。但大小还算是皇帝身边的人,是挑着兵部的旗号过来的官人,话来到嘴边,才改为“哄出去”三个字。
张若麒虽然被哄走,但是经洪承畴之口给鼓起的劲儿,在各位总兵心中却一下子又瘪下来了。各自主张不一:有的说,今日战败,兵士无法再战;有的说,今日不战,待到夜晚可行大事;有的说,还是尽快催促皇上派援兵,并运粮饷,里应外合,必能取胜。各执一端,议论虽十分热烈,但就是没有愿意立即出兵。曹变蛟本有心带兵,全力按洪承畴的意志办事,但因为前次,自己本部的兵马伤亡过重,手中无兵,只有用别的总兵的兵马,说话不仗势,所以迟迟没有开口。
没想到各位总兵的话,竟把洪承畴的心给实实戳痛了。
兵遭围困,死亡指日,在这种危亡关头,兵不力,将无志,战必败。
各人言过以后,大帐一片寂然。洪承畴面部十分严肃,而又十分黯然,口气中含有哀叹:
“平日诸将官屡屡言及忠心报国,今日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各位为何又没有这种决心呢?食朝廷俸禄,必要以死报效皇上,今天为什么如此胆怯呢?眼前,我等虽然粮尽遭围困,但十万将士还都是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如此活生生的一个汉子就这样束手待毙吗?我等应该把眼前的利害关系,明白无误地告诉给每一个士兵听,坐守亦是死,拼战突围亦是死,而只有拼战冲杀才能于死里求生。这决不是我孤注一掷。望将军回营,速将我意传下去,把所有兵士的心劲志气给鼓起来,悉力拼战,夺取胜利。”
洪承畴的一番哀声壮语,再一次把各位总兵的壮志给调动起来。各位总兵纷纷表示:回营后,全力按洪大人的决议办。
各总兵都从自己的部下抽调出精兵勇士,决定组成一支先锋,在前面强攻。
洪承畴内心暂时感到无比欣慰。
皇太极亲自督战,终于给洪承畴所率的明军以沉重打击,重又把被明军冲破的小小突破口严严实实围住。
初次获胜,清军的士气大振。
早在前天,当军士夜以继日地挖山劈岭时,有的将士还认为此法不妥,表示怀疑。今天获此大胜,无不为之欢欣鼓舞。
看到明军败退后,皇太极立即召开御前会议,对部将说:“我已取胜,万不可以此骄傲。十几万明军被我围困,犹如困兽。明军回去后必要再次前来反扑,我各部兵马须高度警惕,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接着,密令各部,今夜要严加守护各条路口,严防明军乘夜间突围逃遁。
多尔衮率诸将在皇太极面前立誓:皇上放心,我等必倾其身心,决不放过一个明兵。
同时,又力劝皇太极回御帐休息。
皇太极摆摆手:“不,今夜我要与兵士一起枕戈待旦,壮我大清军威。”
实在没有料到,在洪承畴面前,一个个信誓旦旦的样子,回到自己的营帐以后,一个个又各怀异志。
大同总兵王朴是花钱贿赂得来的官职,从一调到关外,心中早晚害怕打仗,听说清军厉害,时时提心吊胆,惟恐遭到不测。眼下松山被围,死亡像一根绳索,已经牢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了。
回到营帐后,他立即吩咐亲兵,把帐内所有的东西暗暗收拾一遍,并暗下密令,让自己营中的官兵初更时分,拔营起寨,趁天黑逃走。兵将逃,军中慌乱异常,人喊马嘶,嘈杂一片。
见王朴带人逃走,其他各营兵士急忙将这事禀报总兵,未待总兵传下命令,士兵早早急慌收拾器械,黑暗中,尾随王朴兵士的后部,急急逃跑。
吴三桂听说王朴已带兵先逃,自知无法再呆下去,更不想奋力再战。这位王侯将门之子最懂得保存自己实力的重要性,手中一旦没有军队,总兵不如叫花子。再则,自己的家、爱妾、财产,都像一支支魔爪,紧紧扣住自己的心,时刻惦念,万般遐思。而吴三桂又颇具眼光,会在不同身份的人的面前,表现出完全不同的脸面。看到洪承畴带兵出关,他极力拥护,并各方表现踊跃。看到洪承畴的持久之战有特效,他多次带兵冲锋。当张若麒要速战速决时,他更拥护,因为这样能尽快摆脱争战,早日过自己的天堂日子。而发现大军被围困之后,他变得少言寡语,又急躁无奈。
本来,在大帐前议战事时,洪承畴决定:留下三分之一的兵马死守松山城,三分之二的兵马则由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王朴、唐通、马科率领,全力突围,沿海岸线南撤。他当时一口答应,只要不守松山,只要能率兵跳出这个包围圈,我就有生还的希望。
可是,当王朴带兵先行逃走时,吴三桂沉不住气了。于是急令部下,立即撤走。
与此同时,白广恩、唐通、马科各路总兵均是自行其是,在没有接到洪承畴的命令之前,各自擅自行动,其动作之速、行动之快,是前所没有的。
阴沉的天空,无星无光。从渤海湾吹来的夜风,浸肌寒骨,给无尽的黑夜又蒙上一层恐惧的魔影。
这一夜,是大明王朝彻底崩溃的一夜,是大清国力主中原,取得巨大胜利的一夜。
突围逃跑的命令是偷偷下达的,秘密传令更给士兵添上极度的惶恐不安。拔营起寨时,有的兵根本不干,丢下营帐就走。这些本来是被抓来卖命的农民,常年征战在外,万分思念父母妻小,只要听到有能回家的信息,有远离战争死神的境地,他们个个将以十二万分的劲头加快脚步。回家和逃命,双层紧迫感,像两只魔掌在催促兵士的脚步。人人急不择路,个个不愿落后,身上笨重的器械能丢就丢,许多士兵连手中的刀枪弓箭也随手丢在黑暗之中。在黑暗中奔驰的战马,被争路逃奔的兵士惊吓得咴咴急叫,尽在人群中奔驰,士兵被马踏倒,骑士被受惊的马从背上颠下来,均被踏踩成肉酱。兵不让马道,马急争兵路,绝命的嚎叫,求救的呼喊,人相争,马相撞,人马自相蹂践,使黑夜的恐惧感又增添了万分血腥和失魂丧魄的哀泣。
正在亡命狂奔的士兵,突然发现前面火光点点,猛然止步,疑是伏兵,于是立转马脖回头往后跑。前面的人要急急避开埋伏圈,后面的人拼命要跑出包围圈,前后顶撞,黑暗中又相继发出绝望的哭喊,加剧死亡的惨相更加酷烈。黑暗中早早迷途的兵士,只能凭着个人的灵感,在茫茫野地奔窜跑跳。偏偏由于鬼使神差,全部陷入清军的埋伏圈中。
粗鲁豪壮的喊杀声,使疲于奔命的明军士兵一个个成了刀下鬼。
凄惨的呼救声,使凶狠残暴的清军士兵更显得肆无忌惮。
兵不听将指挥,将不管兵死亡,黑暗和极度慌乱抹去官职大小、官兵的分别,只有一个个跃动的灵魂,在死亡的缝隙中钻绕。
在漫无边际的狂呼滥杀之中,马科、唐通、白广恩几位总兵大人,各自只带上亲兵和随从,他们身不离鞍,马不停蹄,只管云里雾里横冲直撞。他们凭着手中的刀枪,不论是明军、清军,只要有人阻拦,就砍杀挺刺。遭到埋伏时,士兵被惨杀的嚎叫,给他们显示逃跑的信号,使他们能很快跑出埋伏圈。
旋风般的狂逃,几位总兵带着数万人惴惴不安赶到海滩边。有人想沿海岸线向南逃窜,但又被早早驻扎死守在那儿的清军拦截住,数万名赤手空拳的士兵只好纷纷奔向海面,此刻,正是黎明前的涨潮,钻进海里的士兵,只见进,不见出。最后,仅有二百名获生逃出。
职方郎中张若麒,听到如暴风骤雨般的逃奔兵士的呼喊声,知道大事不妙,马上带几个随从,跨上战马,死死跟在几位总兵的马后。慌乱中,乌纱帽丢弃,玉带松落,逃至海滩时,为了能挤上一只破船,一双朝靴也深深陷在沙滩上。
微熹,几条逆风而动的船只,在风浪中,艰难地游向宁远。
深蓝色的海面上,无情地丢弃的数万名士兵的尸体,随着风浪在咸涩的海水中起落漂浮。
皇太极以极其兴奋的心情,端装正坐在御帐前。一根根粗壮的牛油大蜡烛把整个大帐辉映得亮如白昼,刀枪剑戟在烛光中闪着寒气。亲兵整齐排列在帐外,远处的辕门口,有专人在耐心等待探马的到来。
自从三道壕沟挖通以后,皇太极的心中已经隐隐尝到决战者胜利的滋味。然而,这位一代杰出的帅才,勃勃生机的大清国的帝王,对已稳操在手中的胜券,仍无丝毫骄傲情绪,反之,以十倍的谨慎、百倍的力量去求实现。
因为他深深懂得困兽犹斗的含义。他更知道,洪承畴此刻将以何种心情,将用何种手段来与自己争斗。腐败的明王朝和贪生怕死的明官员,虽然手下有十几万大军,但形同行尸走肉,实不堪一击。
坐等鱼儿上钩,以逸待劳,是此时此刻最智慧的谋略。
故此,他的心地越发坦然轻松,因鼻出血而显得腊黄的面容,此时已放出兴奋的红光。
他一手端着奴婢送上来的参汤,小勺慢饮,一面细品汤味,一面侧耳细听帐外的动静。
初更,数十里外的黑暗深处,突然暴发绝望的呼喊。有如狂飙突起,旋风顿生。先是像极细极微的丝丝声,而后,越来越深沉、猛烈。
皇太极依然如故,正襟危坐,如高僧进入禅境。
“报!”
当探马的高声呼叫自辕门传入时,皇太极精神为之一振。
“明军兵马几乎倾巢而出,奔我防而至。”
“再探!”
皇太极为自己的神算感到满意,一丝笑意在脸面上闪过。
白天,他早早在杏山附近、塔山周围和从塔山到锦州之间的小凌河至海滨沿途,几乎凡是明军可潜逃的线路上,他都安下伏兵,无一处疏漏掉。他相信由自己手中张开的这面天罗地网,一定能把妄图逃亡的明军一网打尽。
探马一次次飞报令人惊喜的战绩。
皇太极脸面一次次掠过胜利者的喜悦。
当战报将近尾声时,皇太极眼望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轻轻吐出一口气。一边看着手中的奏报,一边以怀疑的口吻追问:“杏山方面有消息否?”
“报!”
又一探马奔至:“明总兵吴三桂、王朴二人率残兵进杏山。”
“不出我所料。”
直到二十六日,当吴三桂、王朴二人率残部离杏山奔赴宁远的途中,又遭埋伏。明军士兵如惊弓之鸟,只想各顾各人的性命而急急奔逃,根本无力招架。最后,全军覆没,仅有二位总兵逃脱幸免。
松山突围一战,最终以明军惨重失败、清军战果累累而结束。
坐在御帐前,仔细阅读多尔衮送来的奏疏上,十分清楚的写道:
计陆地各处斩杀敌兵五万三千七百八十八名,获马七千四百四十四匹,骆驼六十六只,盔甲九千三百四十六副。其赴海而死,及马匹盔甲,以数万计。至杏山南、至塔山,沿海漂荡,尸如雁鹜。上神谋其略,破明军一十三万。至昏夜,我兵只误伤八人,厮卒二人,余无伤者。是时被围于松山者,惟总督洪承畴,巡抚邱民仰,兵道张斤、姚恭、王之祯,通判袁国栋、朱廷榭,同知张为民、严继贤,总兵王廷臣、曹变蛟,兵不过万余,城里粮绝,我兵复掘外壕困之。
皇太极大喜,高声曰:“真乃天助我神威!可喜可贺!”
刚刚散罢总兵议事会,洪承畴满心希望。自己的一番言词恳切,发自内心的诚恳之言,必能打动各位总兵的心。他要趁此机会,把全军的兵力全面部署,使之在突围中能前后兼顾,行动快捷。
唐士杰进帐三次请他吃饭,他嘴里只管答应,身子却动也不动,端坐在案桌上,一边仔细观看地图,一边沉思谋划各总兵的战斗力如何摆布。
初更,忽有亲兵来报:大同总兵王朴已私自带领自己的部下,拔营起寨,独自突围逃走。
“大胆!”洪承畴怒气冲冲,猛拍桌案。
“来人,把总兵王朴带来!”
“大人,兵马紊乱异常,无法找到王总兵。”
正在这时,接连几个亲兵来报:
“总兵吴三桂带兵马私行!”
“总兵白广恩随吴三桂一道突围!”
“总兵唐通、马科均自行带兵远遁!”
亲兵一声声快报,像一根根粗壮的大木棒,接连不断狠狠砸在洪承畴的头当顶。
他直直坐在桌前,神情惘然、木讷,双眼死死盯住帐前的一杆绣有“洪”字的大旗。
兵败如山倒,他至今才深深意会其中含意。
然而,眼下仅仅是受到暂时的包围,只要全军将士勇于搏斗,鹿死谁手,还未能定局。
可是,这些哀兵,个个在胆怯懦弱的将军带领下,完全失去最后一搏的勇气,只剩下仓皇逃窜的力气了。
军中空有“洪”字帅旗。
这是洪承畴自带兵以来第一次遇到的痛心耻辱。原因何在?
神志清醒的他,并不能沿着这道思维去苦思冥想,而是立即把曹变蛟召来,并让他与总兵王廷臣、葛广一起,快速把余下的军力急急招拢,不准出营,就地待命。
惊惶的呐喊如熊熊烈火,燃烧洪承畴全身。
空前的混乱如万根钢针,直扎洪承畴皮肉。
军令如山重。
兵败如山倒。
令未行,山已倒,何人能擎天?
“速请兵部职方郎中张大人!”
“报大人,张大人早早带着亲随,跟随大军走开了。”
洪承畴咬牙切齿地大骂:“我抓住他,恨不能碎尸万段。”
一切都晚了。
洪承畴再一次沉痛意识到,在其位不能谋其政是何等的痛苦呀!
一着失算,步步皆输。
此刻,他突然想到一个曾经向他力陈荐主的大同监军张斗。当初。我如果能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掂量几番,总不会落到这等地步。
“传大同监军张斗……”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到,王朴是最先逃走的,监军总不能落在后面。
没想到亲兵还未及出帐,张斗竟大步跨入帐中。
“洪大人,监军张斗来迟了,请大人恕罪。”
洪承畴双眼潮红,走上前,双手紧握张斗的双手:“张监军不随王朴同行,为何单人留下?”
“王朴已违军令,私自逃走,我力劝无效,特来此向洪大人请罪。”
“不。你非但无罪,而有大功。”
“洪大人过奖。我功从何来?”
“一是你曾在我面前力陈杏山驻兵护粮一事,我悔当初没有听从,以至今日出此败状。二是王朴违令逃走,你竟来中军,表你决心。”
“洪大人能闻过则喜,实为圣人风格,令下官敬佩。再说王朴违法,我要执法,故不能同流合污。眼前战事紧急,望大人全力指挥,我张斗竭尽全力执行,至死不移。”
这时,巡抚邱民仰,兵道张斤、姚恭、王之祯,通判袁国栋、朱廷榭,同知张为民、严继贤,和总兵曹变蛟、王廷臣等一起走进大帐,一齐围在洪承畴身边,共商大计。
最后大家决定:把余下的万余兵马,即刻撤进松山城内,一边死守,一边飞报京城,请求增援。
三、汉官威仪今日休
洪承畴双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任凭皇太极派来的太监在他头上动作。锋利的剃刀似乎带着塞外的寒风,把他的顶发一根根一片片地削去,就像不久前清军无情地砍杀他的将士一样。洪承畴一闭双目,两行浊泪无声而下。
松山前线,一夜之间,十几万大军倾刻瓦解,震惊朝野,使明朝又经受一场严重黑霜。
受浩荡皇恩深居在洪府里终享清福的洪夫人,此刻,像一只蝼蚁在烧红的铁板上受煎熬。她白天吃不下饭,夜晚睡不着觉,时时被血淋淋的无头尸体惊吓而醒,身体日渐消瘦。
“别人都从海上转道宁远,你一个总督大人难道走不出包围圈?”
“别人有亲兵随行,难道你无兵无将,被清军杀死在乱军中不成?”
她不愿找占卜的神人说些胡言乱语,她只想听一听真实的消息。
今日一早,沐浴焚香,收拾打扮一番之后,带两个奴婢,坐香车进宫。
太监先去禀报周皇后,经允许以后,在太监的带领下,走偏门小道,直进后宫。
来到周皇后面前,洪夫人先行施礼,又把自己带来的奇珍异宝献上。周皇后看了大喜,立即赐座。
洪夫人用力克制自己万分难熬的心情,轻声询问松山前线的战事。
周皇后先是尽力安慰一番,尔后,说出皇上已经严词下令,要各地筹兵筹粮,快速赶到松山解围。
“洪总督他带一万余兵马,正在松山城日夜坚守。放心,有我大明江山在,就有洪总督的安全。”
洪夫人的心下立时感到顺畅舒适。
崇祯帝知道松山之战的事以后,一整天,呆呆沉坐在太极殿的御案前,望着面前的奏疏,一言不发。
他先是暴跳如雷,摔杯打瓶,双眼红得滴血,连王承恩也不敢上前去劝说。只好任其发泄,足足一个时辰之后,心力极度衰竭的当朝天子,完全瘫坐在龙椅上,眼角溢出一滴清粼粼的泪水。
他极力让自己的心绪安静下来,他沉着思考自己所看到的蓟辽前线的奏疏内容,他要把以前的事再细细过滤一遍,使自己悔恨的痛心再能得些许慰藉。
根子是出在洪承畴身上吗?不。这位无限忠于我的部下,能文能武,带兵谨慎严肃,自任总督带兵十几年,从未打过败仗。
是兵力不够吗?不。十几万军马,充足的粮饷器械,一切应有尽有。
是部将不和吗?不。这些总兵领兵非一日,对各种战事都能独挡一面,而这次在洪承畴面前又都力表决心的。突然,这时他想到:洪承畴原来极力要以持久之战夺取胜利并解锦州之围,而兵部尚书陈新甲却偏偏要以速战之法取胜并解围。今天看来,速战法行得太快了。十几万大军一二天之内全军覆没。
崇祯帝独自冷笑。速战法是由我点头认可的,事到如今,只能如此。
自暴自弃无用,后悔亦无望。只有重整旗鼓,速解松山城之围,救出洪承畴,再整兵马,解锦州之围,把失去的战机夺回来,把失去的土地夺回来。救松山,速解围,救出被困的洪承畴,这才是当务之急。
崇祯帝立即下旨:
松山蕞尔,殊优乏粮,督师宜极力死守,虏抚宜乘机出围,并城中留兵若干,……其救援事宜,一面调刘应国水师八千,扬帆松、杏、海口,或乘夜暗渡松山,以壮声援,一面责成吴三桂与白广恩、李辅明收拾余兵,联络杏、塔,以图再进。
圣旨传出之后,崇祯帝自己心中也很清楚:松山本区区弹丸之地,城内兵少粮无,死守无疑是很难持久,突围更是极难成功的。
这,只有听天由命了。
松山大败,朝廷大臣个个气愤异常,一致上疏,要把失败的原因追查出来。同时对受难被围的洪承畴表现极大的关心。而其中,尤以南京山西道御史米寿图上书,一针见血,措词严厉,极力要求皇上斩杀陷害封疆的臣贼张若麒。他说:“关外监军光禄寺卿张若麒,原属刑曹,本不知兵。督臣洪承畴,孤军远出,以当积强横跳之虏,关外之存之,神京之安危,决于一战,此何等事?忠臣义士,心胆坠裂,自当虚心与督臣商酌,……何乃贼臣张若麒,攘臂奋袂,挟兵曹之势,故督臣之权,……催战必败,三尺童子可知,若麒一味催战,视国事如儿戏。……若麒坐陷封疆,得罪宗社,自当立斩,以谢天下。”
许多大臣亦有此感,纷纷上书,极力要求严惩张若麒。
崇祯帝立即批示:着锦衣卫押解张若麒在刑部大牢,以候审查。
退守松山城,洪承畴的心下亦喜亦悲:看到自己的部下齐心协力,上下一气,人虽少但力量齐,这是喜;而兵少粮无,城小,四周又被清军严密包围,飞鸟无法飞入,何谈人?
但是,绝不能坐以待毙的道理,洪承畴是十分明白的。即使援军不到,我等也要奋力冲出包围圈,以求生还。入城后的第三天夜晚,第一次突围开始了。
前面由葛广带精兵开路,曹变蛟紧紧随之。中间由各兵道、监军、巡抚等与洪承畴一起,王廷臣率兵在最后堵阵。
听说要突围,全军将士,人人振奋,士兵磨枪擦刀,将官整马备鞍,轻伤者也纷纷自告奋勇,执刀上阵,决心与清军决一死战。
三更,又是一个隐星无光的暗夜。
早上饱食一餐的将士,齐齐集在城中大道,单等命令一下,立即行动。
洪承畴的心绪激动异常:看到将士的决心,自己也信心十足。他相信,被逼于死地的兵将,一定能杀出重围。小小的城门在凉风暗夜中轻轻张开大口,先锋葛广带着精兵,轻手轻脚,在暗夜中迅速前进。清军阵地黑灯瞎火,无一丝动静。葛广心中暗喜:只要能闯过这道防线,把口子向两边撕大,后面的军队和洪大人即可平安而过。
近几天,葛广的心中十分憋闷,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从来没有被如此严密地包围过。真如一条老牛跌进枯井中,有力无处使。今天,他决心使出浑身解数,与清军拼杀,方解心头之恨。
正当突围的明军心怀侥幸时,大家已经摸到清军的阵地前。突然,一阵急促的号角划破黑夜的宁静,又深又陡的壕沟边,齐刷刷亮起无数灯火。早早严阵以待的清军士兵,挽弓齐发,一根根尖硬的利箭在灯光下,一齐飞向明军队伍中。
先受一惊的先锋葛广,急急振臂一呼:“不怕死的,想活命的,给我上!”遂挥刀冲向前,双方兵士,一齐呼喊,直冲夜霄。
葛广冲在最前面,第一个从明军架起的浮桥上冲过壕沟。中箭而死的兵士,沉重倒下,受轻伤的兵士,自觉咬牙拔下身上的利箭,不顾流血,继续向前。在清军阵中,葛广一气砍死四五个清兵,又连着砍倒两杆明亮的灯火。身后刚刚架起的浮桥,被清兵一齐掀掉沟中,明军随之坠落深壕。后面的兵士又飞速架上一浮桥,遂又被掀掉。
葛广身后的几名壮士,寡不敌众,先后被杀死,独葛广被团团围在清兵群中,正在杀得兴起,突然后心被猛地一扎,愤愤倒地,被乱刀剁成肉酱。
一拨拨明军被击退,杀到前面的曹变蛟看势不妙,立即鸣金退兵。
第一次突围,损兵三百多人,最终败退回到城中。
其后,洪承畴又组织两次突围,连连失败,为保存实力,只得闭门严守,再也不敢轻易出兵突围了。清军为防明军再次突围,又不断增加兵力,包围得更加严实。
虽然崇祯帝心急如焚,连连下令调兵组军,筹粮集饷,一意早日解松山之围。但是,手下的各部办事人,只是公文快速传递,口头下令紧急,事实上,各环节仍如平日,松懈无力。
实际上,明廷面临钱粮匮乏,从农民手中再也难榨出钱粮,而豪强公侯照样笙歌轻舞,花天酒地。
刚刚冲出重围的吴三桂,惊魂未定,虽三番五次接旨,要他刻日组军前往松山,他只是口头答应,手下一直无有动作。
兵部尚书陈新甲心下的谋略更是惊骇吓人:自然松山解围无望,而兵员奇缺,器械已损十之七八,无援军,无粮饷,无兵器,倒不如把松山城放弃掉。
严酷的事实像一条越勒越紧的绳索,使洪承畴时时在艰难中熬过。
突围失败后,洪承畴看到只有死守城中,坐待援军。而死守最难的一事:城中严重缺少粮草。
他首先要粮官把所存的粮食数如实报上来,又让各将把兵员如实报上。看到这少得可怜的粮食,他心中比刀割还难忍。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饭力饭力,无饭无力,无力的士兵何能出战迎敌?
但是,必须死守待援的信心一直暗暗鼓舞洪承畴。他立即决定:把原来的一日三餐,定为一日两餐,把原来馍改为吃饭,把稠饭改为稀饭。并发布命令,将官与士兵同等食饭,不许任何人有特权。违令者斩。
不许兵士骚扰城中百姓。违令者斩。
不许兵士逃跑,违令者斩。其实,在这时已无人想逃,因为连飞鸟、野兔都不能出进的清军防线,想逃走比登天还难。
转眼间,秋去冬来,关外凛冽的寒风呼啸刺骨,身无御寒衣的兵士,只有扒屋取薪燃火,寒夜中,许多人挤在一起。冻醒后,只得围灰烬以暖身。
飞雪飘洒,天地间一片皆白。
洪承畴拖着饿腹,迈着被冻烂的双脚,走到士兵中间。看到一张张因饥饿而瘦削的面孔,因寒冷被冻烂的肢体,心中万分难受。
但是,此时此刻,只有给这些受冻饿煎熬的士兵以鼓励,使大家能安心,能死守。
看到洪大人来到自己身边,士兵一个个速速围上来。
“在下各位听过‘苏武牧羊’的故事吗?今天,我就给大家讲一讲。”
接着他就把苏武出使匈奴,被扣压十五年,牧羊时吞毯饮雪,但仍念念不忘有朝一日回到汉朝,每日举着自己的出使汉节。面对匈奴的软硬兼施,毫不低头变节,最后终于回到汉都。
“今天,咱们明军暂时被围困,但是皇上一定会派兵来援救,我们最终还是会战胜清军并夺回锦州的。”
洪承畴在士兵衣食极为困难,处境万分艰苦时候,能来到他们中间,这本身对兵士是一种精神鼓励,今又把苏武牧羊的故事讲出来,适时适地,兵士深受鼓舞,决心与他一起,努力渡过难关。
洪承畴从自己这次下到士兵中去得到的启发:要与士兵同甘共苦,要深入士兵中间,要听他们的心声,只有这样才能挣得人心。
当下,他把各文武官员召到自己帐下,并把深入士兵中去的事摆出来,并让所有官员仿效。
夜晚,洪承畴难以睡眠。他披衣在帐中踱步。望着银盘似的月亮悬在中天,苍穹晴朗,星斗闪烁,地面盈尺的积雪反射出耀目的寒光。
将官、士兵、粮草、援军,如车轮尽在头脑中反复轮回。
难道皇上还不知道我等万余官兵被困在松山城吗?为何还不来援兵?
难道援兵半路受阻,无法逾越清军的防线?
都不是。这些猜想并不能令自己信服。
难道皇上要放弃松山城、锦州城吗?
这一想法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在明净的寒夜一闪即逝。他不敢也不想再往下深想。真要如此,我等万余人的出路何在?
脑海中立即闪出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样子。骄矜之色,据官施命,为啥崇祯帝竟能如此相信他呢?
随之,太监高启潜的身影又在远处摇晃,随着一股寒气,越来越近。由于自己在他身上无曾花过银钱,这位专司传递奏疏的太监还能胆敢把我接连呈上去的十几道告急文书全部扣压在自己手中不成?
眼下,突围不成功,但必须要派人冲出去,专向皇上口述松山城的真相。
对,趁眼下天寒地冻,盈尺积雪易于躲藏,要派一名心腹穿越清军防线去京城报信。
洪承畴入内帐,提笔速写专呈皇上的奏疏。言城中饥寒交迫的士兵,言突围三次不成,言将士一心死守的决心,并请求速发救援之兵。
洪承畴振笔疾书,声泪俱下。信写好后,自己突然又愣住了。
何必要写信呢?眼下城中的情况都深深印在每一名士兵的心中。送信的人,只要能顺利赶到京城,当亲口叙述最妙。如被清军捉住,我军的情况会暴露无遗。
于是,他又把刚写好的书信投向火中。
转身命唐士杰唤来亲兵汪缜东。此人忠诚秉直,武艺高强,平日步行神速,人送美称曰:小戴宗。洪承畴当面向他交待所去执行的任务。又命唐士杰亲自去做了一顿馍饭,热汤,让他饱食后,带上短剑,与几位亲兵走出城西门,来到壕沟边,静卧一个时辰,细听动静。见清军没有异常动静,在沟面上徐徐下沟底,遂由三人组成人梯,力托汪缜东爬出沟面,潜雪而行。送行的人,又把沟下的兵士用绳索扯上来,回城时,把雪地脚印扫平。
听到几位亲兵的回报,洪承畴的内心如饮参汤似的润适。
汪缜东趁清军把守疏忽之时,侥幸闯过防线,便急急赶路,昼伏夜行,忍饥挨饿,晕倒在地爬起来又继续西行。最后赶到宁远明军的防地,才备马飞快驰向京城。
到京城的兵部大堂上,汪缜东流血流泪,详尽口述了守松山城官兵的艰难:官兵同甘共苦,每日只能食一碗,城中粮米只能撑到三月,但官兵个个士气不减,竭力死守。望快快派大兵援救。
陈新甲听后,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援救的兵马无着落,看眼下情况,松山城四周的清军如此众多,又何能救下。真是救亦死,不救亦死。不如放弃松山城,将所有的兵马拼命死守宁远,这才能保住京城。这才是上策。陈新甲对汪缜东悉心安慰一番,暗中叫人把他看守住,绝不许走出。
让清军将领无法理解的是:皇太极亲自督阵布兵,掘壕开沟,重兵严防,五个多月过去了,为什么还不能动手攻城呢?
松山城,于低洼之地,四周偏高,如攻城,用火炮最好。而当下,城中明军缺粮断炊,人心不定,此时全力强攻,必能顺利拿下。
将官们颇有些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一个个向皇太极献计献策,力陈进攻的方略。
皇太极听了,不予回言,只是胸有成竹地笑笑。众将不能解的事,早早在他心中整日思虑:城中有精兵万余人,又有洪承畴督阵指挥,洪承畴治军严明,这万余兵士虽人少势孤,但战斗力颇强,绝不能小看。
再者,如进行强攻,城中明军准会殊死拼杀,清军虽能取胜,必会有很大的损失。
待到城内弹尽粮绝之后,松山城将会不攻自破。眼前看,明皇上还没有派来救援,轻易防守,以逸待劳,还是上策。
在防守时,如能迫使明军弃城投降,不发一刀一枪,不死伤一兵一卒,又得城地,又得万余兵马,岂不是天大的快事?
此时的皇太极就像一位稳坐钓鱼台的笃实钓公,任凭风浪起,不急不躁,专等池中的鱼儿上钩。
为了敦促松山城中的洪承畴及明军将士快快投降,皇太极亲手敕谕,敕文说:
朕率师至此,料尔援兵闻之,定行逃遁。遂预遣兵围守杏山,使不得入,自塔山南至于海,北至于山,及宁远东之连山,一切去路,俱遣兵缴截。又分兵各路截守,尔兵逃窜,为我兵斩杀者,积尸遍野;投海溺水者,不可胜数。今尔锦州、松山救援兵已绝,朕思及此,乃天意佑我也。尔等宜自为计,如以为我军止围松、锦,其余六城未必围。殊不知时势至此,不惟六城难保,即南北两京,明亦何能复有耶?朕昔征朝鲜时,围其王于南汉山,朕诏谕云:“尔降,必生全之。”及朝鲜王降,朕践前言,仍令主其国。后围大凌河,祖总兵来降,亦不杀之,尔等所素闻也。朕素以诚信待人,必不以虚言相诳。尔等可自思之。
敕文写毕,立令亲兵用飞箭顺风射入松山城中。士兵拾到箭上的信,立即送给总督大人。
洪承畴看后,轻蔑耻笑。随手展纸挥毫,写一驳斥檄文:
清奴一纸狂妄之言,妄图蛊惑我军将士抗敌之心。白日做梦。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清奴用刁狡手段,围我大军,虽暂时取得些许小胜,但终敌不过我大明之威力。我松山城将士,官兵同心,精诚团结,无人可敌。你万不该拿朝鲜王鼠辈与我堂堂大明将士相比。祖总兵前次诈降,仅是缓兵之计,今在锦州城仍竭力死守,不争的事实必将击碎清奴劝降之美梦。坚持到最后者,胜利必将属我大明将士。
檄文写成之后,仍命兵士用飞箭逆风射在敌阵。
皇太极看罢,连声赞叹:“洪承畴忠君之心日月可鉴。”
冬去春来,冰雪渐融。
阵阵宜人春风,丝毫也没有带来令明军欣喜的消息,援救的兵马渺茫无期。
死守城池的兵心,也像融化的冰雪一样,时时在叩动人心。
第一个动摇的是松山副将夏承德。
这位曾经受到洪承畴严惩的将官,对洪承畴一直耿耿于怀。前次多位总兵偷逃时,他后悔没有紧紧跟上。撤进松山城以后,他一直默默不语。表面上,对洪承畴的一切号令言听计从。暗地里,时时在寻找机会。他原先也在死死等待救援的兵力,但五个多月过去以后,救援声息全无,他全然灰心,决意降清。
二月十五日,月出中天,天地间一片皎洁。巡哨的夏承德,带领随从,偷偷打开城门,奔到壕沟边,隔沟与清军谈说投降的心意,并私下订下十八日夜晚,愿作内应,配合清军攻城。
二月十八日夜晚,月亮爬上半空,时至三更,洪承畴内心一阵阵烦躁不安,于是穿衣下床,带几名亲兵在城中巡视。尽管饥寒危难,各营中的官兵仍一如既往,巡夜的士兵照常执行军务。士兵看到洪大人夜间出巡,更有一种敬佩之情。
当洪承畴来到南门边夏承德的营房边时,里面一阵嗡嗡嘈杂声,顿时让他疑心剧增。洪承畴拐进营内,看到月光下的士兵行色匆匆,看见他,又急忙躲避,低头走开。对他的问话吱吱唔唔,不予回答。洪承畴心中深感大事不好,径直走进夏承德帐内。
正在紧急部署的夏承德,一眼看见洪大人走进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心中自忖:难道事情败露?难道他要来抓我?当他看见洪承畴只带几个亲兵,心中略感安慰,忙向前施礼:
“大人晚安。夜间巡营,深受末将敬佩。”
“夏将军营中士兵夜不休息,忙于走动,不知是何原因?”
夏承德真想随口应付,可惜只怕任你如何辩解也不能消除这位精明异常的洪大人的疑虑。急不可待之时,夏承德面对身边的亲兵随从,大吼一声:“还不动手,要等到何时?”
帐内帐外,兵将蜂拥而入,几个亲兵只想极力护卫洪大人急速杀出去,可是,寡不敌众,一个个全被夏承德指挥士兵杀死。遂将洪承畴抓起来捆上,一言不发,又急急带兵士走出去。
洪承畴心中明白:夏承德准要投降清军,如何让城里的将官们知道呢?
夏承德领兵奔到南门,守城的官军刚要问明情况,马上被夏承德杀死。他打开城门,亮出三把火光。早早在暗中窥探真假的清军,此时急忙带兵涌到城门下,杀向城内。
被饥饿折磨得筋疲力尽的将士们,正在昏昏沉睡之时,一个个被惨杀。
巡抚邱民仰在睡梦中被猛然惊醒,急忙跑出帐外,这时,曹变蛟、王廷臣两位总兵正带领部下与清军进行厮杀。
“洪大人在哪里?”曹变蛟一边奋力招架,一边询问。
邱民仰这时急忙逃避,向洪承畴营帐奔去,听唐士杰说,他夜间巡营未回。正要跑回去,早有夏承德带清军拦住去路,用刀指着他的脸面:“邱巡抚,早作聪明就擒吧。”
兵道张卯、姚恭、王之桢,通判袁国栋、朱廷榭,同知张为民、严继贤,各自率兵与清军厮杀,先后被一一杀死。
监军张斗看到大势已去,遂大声慨叹:“天要亡明,我亦先亡!”遂用刀自刎。
曹变蛟经过一番抵抗,终不见洪大人的面,心中无意恋战,虚晃几下,钻进一条巷道,迎面跨过夏承德的营房。由于是降将,这儿的兵营被保住,清军不来杀烧,显得十分清静。
“洪大人!洪大人!”
曹变蛟在营中寻到被捆绑的洪大人,用刀割断绳索,领着他俯身冲到街上,杀死两名清军骑士,夺得两匹战马。
“洪大人快快上马,我掩护你出城!”
天已大亮,松山城陷入野火腥风血雨之中。浓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惨嚎盈耳,无力抵抗的明军只能任其宰割砍杀。
曹变蛟掩护洪承畴杀到西门口,又一股清军杀来,曹变蛟一人舞枪,挡住大队人马,使洪承畴得以脱身,纵马逃走。
曹变蛟竭尽全力,堵住清军追击的去路,终因饥饿太久,身体极度虚弱,再也无法招架,最后,从马上栽下来,被清军缚捆。
洪承畴胯下的烈马,由于是生人骑在它背上,先是几次嘶叫,前踢后扒。洪承畴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算把它降住。由于马叫,招来一队清军追赶。洪承畴只好俯在马背上,任其狂奔,当它来到松山城南城岗时,那马的前蹄突然跌倒在地,洪承畴像坠落山沟一样,打马前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弹,被追赶的清军抓住捆上带到军营。
至中午,松山城被清军拿下。
守城明军死亡七千多人,连城中百姓,也难逃厄运。余下的百余将官,三千多士兵全被擒拿押下。
在残酷的烧杀中,松山城被夷为平地。
谕请围困松山城的是皇太极的长子多罗郡王豪格、代善的孙子阿达扎和多罗贝勒多铎。当他们获得胜利以后,立即派快骑向已经回到盛京(沈阳)的皇太极报捷。皇太极接报后大喜。立即派席赖、查塔、钟古、商吉图前往松山城,一边为苦战的将士贺喜,一边将所获的总督洪承畴、总兵祖大寿之弟祖大乐押回盛京。
整整三天,清军营寨沉浸在一片狂欢之中,将士一边暴食狂饮,一边把抓来的妇女任意凌侮。
第四天上午,多罗郡王豪格、阿达扎、多铎和从盛京赶来的席赖、查塔、钟古、商吉图,分别在大帐前落座后,命士兵把巡抚邱民仰,总兵曹变蛟、王廷臣一起押到帐前。
豪格先让夏承德出面劝降。他来到邱民仰面前:“邱大人,松辽战事完全败了,这是天意。为了你的身家性命,我看还是投降大清国吧。”
邱民仰先是用眼狠狠瞪了夏承德一眼,十分轻蔑地说:“狗,只认残羹剩饭,我是人,我从来就不认识投降二字。”
豪格看着夏承德大笑。夏承德窘困万分。
豪格说:“哈哈,这只狗是我养的,为我立了大功。”
夏承德无地自容,埋头不语。
“邱巡抚,今天只要你肯在我面前跪下,我可赦你不死。”
邱民仰严词斥责:“我堂堂大明官员,岂能在你小小的奴才面前下跪,只有你等向我跪地求饶。”
“来人!”豪格大怒,“先把其舌头割下,看他还敢骂人!”
邱民仰更是不屈,双脚跳起来大骂不止。遂被清军割去舌头,又斩下头颅。
当豪格再次叫夏承德到曹变蛟和王廷臣面前劝降时,夏承德托词不肯前去。豪格怒起,抬脚把他踹倒在地:“当一只狗也不会讨主子欢心。”
多铎上前劝阻:“大王息怒,劝降这般小事何必还要你亲自前往,看我的。”
多铎来到曹变蛟面前,嘲笑说:“曹将军,听说你要训练士兵,用钩镰枪破我三千铁甲兵马?此事当真?”
“我只恨晚了一天,要不,我可在阵前把你的首级取下,让部下足踢嬉戏。”
“那今天就轮到来取下你的首级让我手下人足踢嬉戏玩耍了?”
“大丈夫,生死不惧。今天任奴才剐杀,我自喜笑。”
“当真?”
“请奴才快下手!”
曹变蛟被捆在一根马桩上,一位刽子手手执锋利匕首,凌迟剐身。曹变蛟挨一刀,血流不止,他从不喊叫,而大声叱骂:“喝清奴血!食清奴肉!”直到最后被杀死方才住嘴。
王廷臣看到前两位已成刀下鬼,自己并不畏惧,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头自撞清军手中的刀刃,浑身血流成河,才被斩下首级。
夏承德看到先后倒在血中的三个人,自己心惊肉跳,又羞愧已极,如鬼附身,先在原地狂跳大叫,又奔跑大骂。豪格命士兵把他捉住后,正要举刀砍下去,席赖等四人急忙上前阻止:“千万使不得,这是皇上的旨意,要把夏承德及家人带回盛京。”
豪格无法违反父皇的命令,心中怒气难消,立即命部下集合后,把被俘的百余名将官和三千名士兵,一批接一批全部砍杀完。只把祖大寿的另外两名弟弟——祖大名、祖大成留下,用兵押到锦州城外,让这两人呼喊士兵打开城门,放回锦州城。
祖大成看到生还后来到自己面前的两个弟弟,先是抱头大哭一场,猛然而止:“咦,何不见大乐弟?”
“他已被清军押到盛京,生死未卜。”
祖大寿心中自明,遂摆双手:“清军不会杀他,放心。”
“为何?”
“不杀你三人,全为了要我投降,全为了这座锦州城。”
祖大寿惟恐言多有失,于是命手下人把二位弟弟送到府上安息。自己只管在堂前转踱。一幕幕往事历数心头。
十年前,祖大寿奉孙承宗之命,在大凌河筑城,率兵防守清军。皇太极乘大凌河筑城未完之时,从沈阳发兵,分兵两路进军大凌河城,把明军牢牢围困在城里。前后三个月,只围困而不攻打,却独采取强大的政治攻势,只想让祖大寿出城投降。对此,祖大寿不闻不问,对劝降的来使用兵哄走,对送来的金银细软,撒在地上,守城决心异常坚定。但是城内粮草已尽,无法硬守下去,他只好利用夜晚进行突围。没想到这次突围正中了清军的埋伏,兵马折去一半,祖大寿好不容易逃回城中。
整整两天两夜,祖大寿呆在内府。
怎么办呢?
祖大寿抗清保国,实际上是为了自己的祖业。宁远的家族,权势显赫,家业家产为宁远首富。清军来犯,自己的家族,首当其冲,我岂能认贼作父?
不投降如何渡过这难关?城中无粮草,兵无斗志,清军进城会全力杀完。如果投降呢,还可以保存自己的身家、部下、官职。但这就落下一个万代的骂名。
不投降会粉身碎骨,投降会保自身保产业。
祖大寿只有投降。
他在敌营中只是绕一圈,在皇太极面前,要以诈降为名逃回锦州,以此,在锦州城内作内应,时机成熟,可与皇太极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锦州。
没想到他这一计谋竟为皇太极所接受。
临行前,皇太极亲自为祖大寿摆酒送行。
“祖将军,此一去不知何日能见面?”
祖大寿立即站起身来,拍胸立誓:“我月内即可办成,开门迎接万岁爷。”
“但愿如此。”
祖大寿回锦州城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为了把清军拖住。他亲自写信让别人带出交给清军皇太极:此次回锦州,因我带回的兵太少,无法单独从事,须待机会而定。
皇太极从祖大寿刚一吐口要回锦州时起,就知道祖大寿是诈降。但他一直没有戳破,而是尽力满足祖大寿的计谋。后来,他看到祖大寿捎来的信,心中知道祖大寿已经变卦。但仍不声张,只是让捎信的人带回去一张自己的亲笔字:“勿忘前约。”
祖大寿收到这字条后,立即投入火中。
此时的祖大寿已经陷入两难境地。
一方面,巡抚邱嘉禾侦知他降清的情节,曾密报崇祯帝,请皇上严加处置。祖大寿得知后,立即上疏,把自己为啥用投降一事瞒过清军,又以诈降回到锦州城。最后,请皇上对自己严惩。
谢天谢地,崇祯帝非但没有降职、严惩他,还晋升他为左都督,让他在锦州严守。
一方面,皇太极多次致书祖大寿。为挡众人眼,捂众人口,他一直不予理睬。怪就怪在这个皇太极非但不与他难堪,还对已经降清的他家的亲属予以重用提拔:祖大寿的侄子祖可法升为一等梅勒章京,祖洪泽升为吏部承政,祖泽润升为兵部承政。最能叩动祖大寿心弦的是:清军皇太极还把近来清军所取得的大捷和进军占地的情况,无一不详尽报知。这就是为了促他快快投降。
祖大寿只是轻轻一笑:“何必呢?”
祖大寿对崇祯帝是无限忠心吗?不。他内心深处知道崇祯帝对人从来都是怀疑至上,袁崇焕为明朝江山立下如此显赫的战功,仅凭一纸漏洞百出的谣言,竟把当世的雄才杀掉,谁不寒心?自己也知道,崇祯帝为自己晋职是真事,可也三次召他入京,祖大寿都以战事甚紧,自己无法离开锦州为言作为搪塞。
祖大寿一心盼着明军强大,能一举击退清军。当洪承畴起军来松山,他心中满怀希望,自己曾带兵力图突围,与洪承畴接应,虽然没有办成功,但一直使他深受鼓舞。
眼下松山城失守,祖大寿的身心完全掉进冰窟之中。
十年前的诈降,皇太极准会记在心中。
此次,为收锦州,为要我再次投降,对我的三个弟弟未动一根毫毛。
看到松山城被清军攻下,明军士兵极度低落,加之城内粮草已尽,战马被杀,最后发展到“人相食”,祖大寿既无力出战,又无力坚守。在死亡临近之时,为了活命,只有投降。
左思右想之后,祖大寿怀着被皇太极收降后再斩首的不安心绪,开城投降。
四月八日,多尔衮移军塔山,第二天就破城进入,七千多明军全部被歼灭。
十几天后,清军又攻下杏山。
长达两年的松锦战役至此全部结束。明朝在关外的城池要塞,除宁远城外,已全部落入清军手中。
洪承畴被放入木槛车里,由一队清兵专门押送,直达盛京沈阳城。
三月的阳光放出诱人的柔软之情,被寒冷封杀的人们,在此时,最爱在阳光中经受无私的照晒。寂寞的山道,油黑的土地,幽蓝的水流,丛丛白桦树林,关外的自然景色使洪承畴破碎的心得到暂时的慰藉。
死,这是洪承畴从松山城被围之日就产生并牢固树立的念头。但是,被清军俘获的想像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清军把他从地上抓起来时,洪承畴就知道今生不能生还。
临近死亡的人对父母妻妾思念,对儿女留念,对财产多情,对自然……眼下洪承畴惟一对自然界的山水田园独有一番情怀。
人是什么,是万物之灵。独有人能与自然有一番特殊的情感。在日月星辰的恩赐下,在山水田土的照料下,自由生长。而为何刀枪之见的残狠如此影响人生?如果没有人世间的这些贪婪的欲望、残酷的杀戮,人世间和平共处将是天大的幸福。
看到天空中的雁阵,看到野鹿在林间探头逃跑,这一切都是给人一种昭示。
蒙面的尘土使洪承畴的脸面变成黑色的。发紫的嘴唇上一道道干裂渗血的口子,笨重的枷锁,折磨得全身奇疼无比。他不吃不喝,只想在疼痛中悄然咽气,寂然而死。
三天后,车子来到盛京沈阳后,直驶到大内大清门左边的三宦庙。经过一番正规严格的交接手绪之后,洪承畴被带进一间偏房,当解去枷锁之后,他仿佛身上搬去一座大山,倒在铺着一层厚厚的乌拉草的地面上昏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一阵大声的喊叫声中,洪承畴惊醒,木讷无言,呆呆坐起来。面前,走来一位身着华贵艳服的官员,他指挥着手下人,把洪承畴从地上扶起来,又带到另外三间偏房。在这里,洪承畴好像一步进入天堂。雕花床,兽皮褥子,绫罗被,文火炉子,油漆的桌子,各种器皿应有尽有。在一张餐桌上还有刚刚端上来的丰盛的饭菜。
“洪大人,你打从今天起,就在这里生活。这两位仆人随你使用。”
洪承畴收住逡巡的目光,一语不发,原地呆呆愣站。
“洪大人,请你用餐。”
“洪大人,请你洗个澡。”
“洪大人,用餐后,请你在床上休息。”
对这十分诱人的招待,洪承畴如双耳沉聋,不听不语,只管任性呆站,像一个失去知觉的木头人一样。
周围的人看到此情景,不言不语,一个个先后走开。
沉静的偏房中只有洪承畴一人。各种气味,顺畅地钻进鼻孔,尤以饭菜的香味令人难耐。他仍以十二万分的自控,微闭双目,极力克制。
整整过了两个时辰。
还是先前那几个人,又回到房内,见一切照旧,于是两个人猛然架起洪承畴的双臂,连拖带拉,又把他送回原来的那间草铺上。他跌倒在草铺上,又温柔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洪承畴一改往日的沉默,天刚亮,就大声喊人。看守急忙奔来。
“先给我烧水洗个澡。”
得到允许以后,洪承畴在浴缸里十分痛快地沐浴一遍。而后仍穿上自己的衣服。
“上饭。”
他大口咀嚼异乡异味的食物,不求细心品尝,只想充饥。
一顿饱食之后,他感到全身增添了活力,周身异常舒适。
门开了,一位官人带着随从走进来,盛气凌人的架势让洪承畴十分反感。
“洪大人,下官奉旨来此,只想劝你投降大清。你应该感谢皇上对你的恩赐,念不杀之情,以谢皇恩。”
洪承畴不予理睬,只管把眼投向窗外的蓝天。那人自知没趣,只好灰溜溜走开。
一整天,再无人前来打扰。
洪承畴感到十分安然。躺累了就坐,坐疲了就在屋内走动,走乏了就坐。三尺之内任其自由行动。
天亮,饭后,昨天审讯的那人又照常走进来,像背诵经书一样又把昨天的话重复一遍。
洪承畴仍不理睬。
那官人忿忿然,走后不久,院里突然涌进一批全副执刀的兵卒,分列院中各个角落,遂之,又进来一队亲兵,守住行人甬道。在洪承畴身边,就站有四名剽悍将士。
此时,一员虎将大步走进来,豹头圆目,阔口浓须,杀气盈面,凶光满目,镶嵌无数宝石的腰刀随脚步脆声不绝。
“你就是南朝的洪承畴?”
“不。我是大明朝兵部尚书兼蓟辽总督洪大人。”
“放肆!你这无能之辈被我擒拿,还敢放肆?给我跪下!”一声吼叫,手下人都一齐喊着跪下。
本来是坐在草铺上的洪承畴,听到这一连声的吼叫,并无丝毫怯懦,他从地上倏地站起来,腰身笔直,双手背后,凛然之气从身上横溢四射。
“大胆的奴才,给我跪下!”
那将官怒吼一声。手下人冲上前,架着他的双臂,用脚直踹腿窝,强逼他跪下。扑通一声,洪承畴两腿一软,斜卧在地上。当兵卒松开手时,他又从地上爬起来,凛然矗立。
“我乃堂堂天朝大臣,怎能在小邦的下官面前下跪?”
士兵复又冲来,把他死按在地上,凭着一股正气,洪承畴又笔直站立,四周士兵皆个个愕然。那官人咬牙切齿,只能大吼逼问:
“念皇上不杀你之天恩,还不快快向我大清投降,免得找死。”
“我从被擒住之时,就从来没想着要活下去。”
那官人又被洪承畴的一句话给咽住了,气愤之极。那官人猛地从腰间抽出寒光逼人的腰刀,大叫:“我要把你碎尸万断!”
洪承畴没有答话,仅是嘿嘿冷笑两声,然后躬腰伸直脖颈:“来,看我把头伸到你面前,杀吧!”
冷面钢刀被不惧怕死亡的严厉吼叫镇住而直直定在半空中,迟迟不能落下。那官人既气又恼,长长哇哇乱叫,把刀收回,转身而去。
“嘿嘿,杀人也易也难呀!”
洪承畴骄傲地大声说着,给威胁的兵卒一记狠狠的耳光。
第二天起,饭菜变成一顿只有一碗的面汤水。洪承畴心中明白,清人又想用虐待的方法来折磨自己。
“好,你不给我吃,不如我不吃。”
自这日起,一顿面汤水,照常端送,照样端走,洪承畴开始绝食。他要用这样严肃的行为来与清人进行针锋相对的抗争。
头一天,凭着一股正义之气,腹中一直没有感到饥意。
第三天,洪承畴感到肚里有一种难忍的空乏感,逼得心地发慌,一口口虚气从嘴里发出。“谁肚里没有三天的干粮。”洪承畴强劲从草铺上坐起来,双手按膝盖,又直起身骨。怕是起得太猛的缘故,双眼一阵昏暗,头脑晕眩,他急忙用手扶着脱灰的墙壁,才能使身子保持平衡。
馋人的那碗面汤正散发十分诱人的香气。哪怕喝上一小口也比参汤香万倍。
不。决不能喝,连闻也不用闻。
这不是为了吃饭,而是要争回我大明朝的高尚道德,是我天朝荣誉。凭着这股志气,洪承畴内心升起一股志高云天的精气,强烈支撑着生命之火,生生不熄。
第四天,洪承畴一整天都是躺在草铺上,一动不动。迷蒙的双眼似睁似闭,从天窗上投下的一缕强光送来无限生机,光线里,有福建家乡的白米饭、蒸腊肉,有鸡汤,有熏鹅,有嫩笋,有米酒,这一样样一桌桌令人馋涎欲滴,在眼前忽隐忽现,又变着花样呈现在眼前,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最令他高兴的是:有母亲亲手做出的豆腐干,方方正正,干松劲道。从豆腐干布上往下淋出的汁水,白白的,像乳汁一样,闻着又香又甜,喝上一碗,多舒畅。而用五香材料培出的豆腐干更是无与伦比的美,味美,味香,至今留在齿间。
人的生物本性、欲望,在生存最艰难的时刻显得异常突出、尖锐。
人,争的就是一口气。
洪承畴想起自己在水沟学馆的五六年间,在老师洪启胤的亲切关怀教导下,进步得很快。后来,洪启胤老师去京师应考,就把自己推荐到泉州城北学馆念书。在那里读书的多是纨绔子弟。人家看到自己的穿戴寒酸,根本瞧不起。其中有人在自己面前哼出一首打油诗,借以讽刺自己是“山里鹧鸪”:
山里鹧鸪咕咕叫,
撒泡尿儿自己瞧。
粗布衣衫番薯腔,
一块朽木岂能雕?
自己知道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根本瞧不起自己,而又是以貌取人,自己随口应了一首:
谁说府城才子能?
不信鲤敢跃龙门。
眼睛长在屁股上,
只看衣衫不看人。
这语惊四座的诗句,真真让纨绔子弟们刮目相看。自己就是凭着这股志气,刻苦读书,最后于万历四十三年考中第十九名举人,第二年又连捷,中二甲第十七名进士。
读书时,由于手中无钱别人吃好的,自己吃粗茶淡饭。有时无钱只得忍饥。在这时,最好的忍饥方法是什么?
看书。只有自己把头脑完全钻进书中,全神贯注地学习,便把饥饿给丢掉了。
现在,我用什么方法征服掏心挖肺拽肠的饥饿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自己绝食为的是与清奴作斗争,活活饿死,是向世人表我心意。为什么仅仅饿了几天就忍不住了呢?耻辱!
口中不免轻声吟出杜甫的一首七言律诗《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
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
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
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
司德急为破幽燕。
这时,自己腹中空空,然头脑里异常清晰,往事正一幕接一幕在脑海中接连映现。
出兵山海关到松山前线,自己的主张,持久之战,已经立见成效,皇上也已首肯,后为何转变呢?
如果说决战权自己不能任意行事,但后来自己出兵时为何不听张斗之言,没有把兵力分开,致使中了清军的奸计。
痛定思痛。惟有能深刻解剖自己的人才能吃堑长智。
今天,陷入囹圄,无力回天。可悲,可叹。
但使我一日能生还,一定要重新振作,带领千军万马,再与清奴一试高低,不夺回失地,誓不为人。
此时,信口吟起辛弃疾的词——《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星光韵:
落日塞尘起,
胡骑猎清秋。
汉家组练十万,
列舰耸层楼。
谁道投鞭飞渡,
忆昔鸣血污,
风雨佛狸愁。
季子正年少,
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
搔白首,
过扬州。
倦游欲去江上,
手种橘千头。
二客东南名胜,
万卷诗书事业,
尝试与君谋。
莫射南山虎,
直觅富民侯。
嘴里无唾液,干湿难忍;腹中无粒米,饥肠辘辘。迷蒙中,又昏然入梦。
第七天,洪承畴只能身不由己死死躺在草铺上,吃力睁开的双眼被天窗的强烈光线猛刺,又急急合上。
时时鸣响的肠肚没有得到任何食物的补救,仍鸣叫不已。但意识上已经不感到饥饿了。
空乏的肌体正随风飘荡升空,先飞到京城,在洪府中,与妾相依亲昵。而后,又飞到福建老家居舍,在厅堂上大拜父母后,单单偎在母亲怀中,尽情享受慈母的温柔。
母亲知道自己正在忍饥挨饿,没有用丰盛的饭菜来满足自己的饥肠,而是用自己甘甜乳汁滋润儿子瘦弱身躯。好甜,好香。洪承畴尽力张开大口,拼命吸吮。瘪瘪的肚腹悄悄鼓起,异常疲乏的身躯充满活力,开始动弹。干涩的双眼慢慢启开,面前的真情实景着实让他后悔,自悲。
原来,看守的清军带来两个奴婢,正用调羹喂参汤、牛乳。
洪承畴深深叹息:“生亦不成,死亦更难!”
看到洪承畴铁心绝食七日,皇太极急命手下人:想尽一切办法救活,并让其吃饭。肠子饿细的人不能食硬物,必须先用乳汁喂养。
自然绝食都死不成就要吃个饱饭。
“回去告诉你们皇上,每顿尽管给我上好酒好菜,我当自食。”
一日三餐,均按明朝的食谱做成,洪承畴看着摆在面前的珍肴,食兴大振,顿顿是风卷残云,吃得痛快极了。半个月以后,洪承畴身体渐渐复原。
每日饭后,他在囚室里,坚持走步,锻炼身体,边走边吟古诗词,使其情绪安定。
一天,早饭的餐具刚刚撤去,一队清兵入院内,站在各道口,在众随从的簇拥下,一位官人走进洪承畴的囚室。
“你们都下去,我独与洪大人私下言谈。”
那官人把手一挥,士兵和随从一起退下。
“洪大人,下官范文程这边有礼了。”说时,深深施了一躬,然后,随身朝草铺上一坐。
洪承畴对这人举动略有好感,但仍没有言语搭话。
“洪大人,在下姓范名文程,原属明朝官员,因看到……”
一句话没说完,洪承畴立即打断,一顿臭骂不止。
“你不配与我说话,猪狗不如的降官,香臭不辨的奴才,高低不明的腐官,滚回去!别沾我的草铺。”
骂后,独把脸转在一旁,半眯双眼,死瞪一个地方。
范文程并不生气:“我在未降清国前,也是这般举止,也是这样有志气,后来,是不争的事实教育了我。”
洪承畴显得略一愣怔,又急忙变成原来气怒的样子。
范文程不理会洪承畴的态度,不计较他谩骂的言语,只管个人独自叙说:“每一个读书人都想做官,每一个做官人又都想为社稷出力,为朝廷卖命。但是,时下的官场上不许你这样做。只许你拉帮结派,为奸相卖力,否则,你就永无出头之日,甚至把命丧掉。”
洪承畴一动不动,显得在认真听讲。
“纵观社会,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分合之间,许多文人志士各为自己的主子出力,这是正常的事。这些主子有的是造时势的英雄,有的是以地域而划的主人,有的会为黎民造福,有的只能鱼肉百姓。作为他们的手下,命该着只能于他出力,稍一背叛,便被世人谩骂。我对此有我的主见。”
洪承畴仍是背过身子,一动不动地听着。
但是,此时的范文程竟不再继续说下去,从草铺上直立,用手拂去草屑。这举动竟把洪承畴给引过来。看见洪承畴转身后,范文程又是深深施一躬:“今日就讲到这里,明天再来打扰你。只是请洪大人用心听听。”
说着,转身走开。
洪承畴的心中顿时有一种寂寞的感觉。
第二天早饭后,范文程又在众人簇拥下走进囚室,他又把那些人呵退。
“洪大人,下官范文程这边有礼了。”
仍像昨天一样,深施一躬。
洪承畴仍像没看见一样,还是背过身去,双眼瞅住一个角落。
范文程随身坐在草铺上之后,单单想再挨洪承畴的一顿臭骂。令人不解的是,今天的洪大人只顾默不作声,从不再出口骂人了。
“行了,我的话已经在他头脑中站住脚了。”范文程心中不禁一喜,默默自语。遂又十分自信地轻轻一咳:“洪大人,今儿咱们就来说一说大明的江山吧。”
洪承畴刚要回头,仅是一动,仍是把脸转向一旁,只是丢给范文程一只耳朵。
“太祖横扫南北,建立大明,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眼前呢?早是千疮百孔,腐烂已极。先说土地。你说,天下的土地是谁的?都是皇上的。他想给谁给谁,想给谁多少就给多少。嘉靖三十九年,皇上赐给景王朱载圳,德安府七处庄田,孝感、汉川四处庄田九百余顷;河南卫辉府、宁山卫田地二百余顷;开封府、怀庆府房地六百余顷……总数在四万顷左右。万历十七年,赐给弟弟潞王朱翊镠以景王遗下的庄园四万顷,还嫌不足,还要再给外加。福王朱常洵封到河南,神宗一次就赐给田地二百万亩。‘中州地半入藩府’,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此刻,正在说得兴起的范文程,猛然听到洪承畴轻轻咳一声,范文程忙打住话头,想让洪承畴说话。但是,此后,他仍不言语。范文程于是又接着说下去:“太祖登基时,亲王、群王、将军一共只四十九人。现今已剧增至近三万家。占去天下良田不说,还要食禄皇粮六百多万。这些都出在何人身上,除去皇室、亲王吞并田地不算,宦官谷大用占多少地?大宦官魏忠贤占了多少土地?这些我不说你自然明白。”
洪承畴好像坐累了,身子不自觉地动了动。
范文程稍许停顿,又接着说下去:“看到宦官拼命抓土地,各地的大地主也不甘落后,他们一个个夺得的土地,多者千顷,少者七八百顷。河南大地主曹、褚、苗、范四家的每年收入足够明朝支用十年的军饷。这些官家劣绅不但不拿赋税,还要把这些全加在农民的身上。本来就不堪负重的农民?身上背负的税费,年年成倍增加,老百姓如何能承受得了呢?你在关内秦川等地,十几年剿匪,杀的还不是农民?那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穷苦人,只能铤而走险,只能造反。而作为他们的父母官,不但不能满足他们的温饱,而要把他们逼向死地,反过来,又当成造反的盗贼,肆意屠杀,而你又是屠杀农民军的元凶。”
“放肆!”
洪承畴面红耳赤,大声吼叫:“我本是朝廷命官,对危及社稷安危的人,理应大加讨伐,这是天经地义的,如何为元凶?”
范文程并不气恼,而只是轻轻一笑:“洪大人,咱们都是读书人,你没有听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吗?《尚书》也说:‘民惟邦本,本固君宁。’老百姓日夜处水火之中,君不闻不问,还要大加讨伐,这,不是元凶,就是帮凶。”
“胡说!”
洪承畴义愤填膺,据理力争:“崇祯帝历来十分关心百姓疾苦,有灾赈灾,有难解难,发粮免税,年年进行,这能不说是英君明主吗?”
“洪大人,此言差矣,崇祯帝为了安抚百姓,防止百姓造反,当然要在全力镇压之时,再来一手软的,就是给那些难民一些甜言蜜语,这并不能稳住人心,更不能从根本上消除罹难。因为,赈灾的粮款多被贪官私吞,真正分到百姓手中的,寥寥无几。我不知道被当今大明朝廷器重的洪大人是否也有吞没公款和赈灾粮饷的事?”
洪承畴听到这话,却没有生气,只是轻蔑地冷笑,不予反驳。
“洪大人息怒。我范文程今天所言之事,是言之有证,绝不是信口开河。今天我所说的话,又是我本人心声,绝不代表任何人。只是读书人,自觉个人胸有诗书,好斗嘴争舌,我以为这是好事。事,不辩不明,只有争辩,才能有一个明白。打搅了。”
说完,又是一恭礼,转身走开。
洪承畴今天的心情确实难过。范文程的话使他对明王朝的认识从又一个侧面看得更为明白。自己以前,眼见心明而嘴上不说的事,被范文程抖出来。这些话,在关内,在大明的疆域里,只要被奸细听到,就会被锦衣卫作为反叛抓起来定为死罪。
这些话不能不说没有理。
中午吃饭时,洪承畴显得心不在焉,吃吃停停,双眼陷入迷惘,头脑中尽是范文程的话在反复回响,暗暗琢磨。
如果说范文程说过那次话以后就不再来,事情也会随时间推移,烟消云散。而范文程偏偏不善甘罢休,第二天,又准时来到。
“洪大人,下官有礼了。”
范文程一本正经,像第一次来时一样,胸阔量大,无一丝一毫争论后的介蒂。
洪承畴仍稳坐钓鱼台,不闻不问,好像身边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样。
范文程十分谦逊地说:“洪大人,下官昨天言多有失,在谈及明朝的官事时,不该把你洪大人也列入其中。其实,你洪大人在仕途上多以清廉行事,民间有口皆碑。冒犯之事请洪大人海涵。”
范文程言毕,不管洪承畴爱听不爱听,还是任自己之口若悬河说下去:“明朝眼下不但国库空虚,老百姓不但赋税沉重,其最难熬的是徭役名目繁多且无穷无尽。从万历年间始,地上兴建宫殿,地下广修陵墓。一殿之费,数十万之多,用民工几万人,最多时,工匠民夫多达三十多万人,这还不算在深山伐木开石和长途运送木石器材的人。他们常年身无完衣,腹无饱食。单在四川采木者,历险渡泸、患瘴病死者,积尸遍野。入山一千,出山五百,惨状不胜其极。这样的社稷必不能长久。最为寒心的是:朝政腐败,奸臣当权。万历帝根本不理朝政,日夜饮酒纵乐。他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内阁大臣沈一贯辅政几十年,只见过他一次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他经常派大批宦官分赴各地,充当矿监、税使,采办各色珍宝,贪赃渔利,百姓被逼死在荒野。大宦官魏忠贤专权时,为所欲为,吏治更加腐败。他用血腥手段镇压那些反对自己的东林党人。冤狱遍地,冤魂哀鸣。一句话入狱,一个字杀头的事屡见不鲜。吏部尚书周应秋公开卖官,每天可得贿赂的银两一万。京师人称他‘周日万’。当时曾有人赋诗一首,贴在长安门上,曰:‘督抚连车载,京堂上斗量。好官昏夜考,美缺袖中商。’讽刺得何等深刻。有这样的朝政就有下流的军队。明军三年五载不发饷银,士兵无饭吃,光天化日之下,典衣卖刀,手中的器械卖完了,仍无衣无食,病的病、死的死,活下来的只有沿街乞讨。最后,士兵变成土匪,走州过县,沿街抢劫,奸淫妇女,无所不为。洪大人,只有你率领的士兵秋毫无犯,被世人称为‘洪家军’。”
洪承畴并不为范文程的当面夸奖而高兴,偏偏反唇相讥:“你范某为说降于我,两天里,倒数我大明天朝的阴暗,尽兴败坏,是可忍,孰不可忍。”
洪承畴沉着,从草铺上站起来,全然不顾范文程的表情,一任在囚室内踱步言说:“你清奴本是一野蛮人族,被我大明剿杀后,才岁岁年年向我称臣,苟且贪生。可后来,反骨又起,连年窜入我大明边境,杀人劫物,烧房掠地。侵我抚顺,占我沈阳,杀我百姓无数,掠走我男女当奴隶。这样的皇帝就是明主?就是真君?我大明天国,素以胸宽为怀,屡次忍让,不想你等认为我软弱可欺,得寸进尺,时时派重兵扰我边民,威胁京师,这是文明还是野蛮?这是友谊还是强盗?”
“洪大人息怒。要说强盗,这要看出自何人之口。当年秦始皇为图霸业,统一中国,横扫六国,那时,六国的人民都说他是强盗。但他后来获大胜,得大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力主中原,击败昏庸的南宋,又成大业。中原人谁不说他是强盗?明太祖朱洪武为夺帝业,不光杀鞑子,还征陈友谅,伐张士诚,就是一统大业之后,又对文臣武将进行杀害,这样的人是不是强盗?强者王侯,败者贼,自古就有。可惜的是,我大清军屡战屡胜。你明军呢?屡战屡败。只有一个袁崇焕,忠心耿耿,到头来还被不明事理、疑心过度的崇祯帝给凌迟处死,这样的忠臣于国于家又有何用?这样的朝廷又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洪承畴被范文程一席话说得无言以对,一时语塞不声。
看到自己的话已经产生了效果,范文程内心惊喜,于是急唤一声:“来人!”
躲在一旁的随众急忙走来:“请范大人吩咐。”
“置酒菜,我要与洪大人交杯,一醉方休。”
“不。就是摆上山珍海味,我也无兴致。区区一囚犯,我要洁身自好。”
说罢,转身面壁,埋头不语。
范文程无题,只好扫喜灭幸,起身时,看到一缕灰尘,从房梁上坠落在洪承畴的肩上,洪承畴急抬手拂去。
范文程看在眼里:“关上,走开。”
像往常一样,酒菜送到囚室时,洪承畴一扫往日的食兴,看也不看,大雕泥塑般面壁,一动不动。头脑里翻江倒海,眼前幻影千变万化,他正细心用自己的理智,解开封存在头脑深处的一道道疑难往事。千年古代的遥远的历史,不需再去翻搅。只从与清军交战的近二十年战事,果如范文程其言。
辽东经略杨镐率十万之众,竟惨败在清军手中。杨镐被捕入狱,定为死罪。
文武双全的熊廷弼经略辽东,最后也是落个被捕入狱。
孙承宗因明确支持袁崇焕的策略,被迫回家养病。
袁崇焕呢,只有袁崇焕击败清军,但因受反间计,被残酷处死。
为什么忠心为国的人都一个个落下悲惨下场呢?
就是眼下的我自己,不也正经受煎熬?
皇上无主见,奸臣当权,良相受难,自古一样。
洪承畴中午没动筷,饭菜被如数端走。
范文程离开洪承畴的囚室,速去皇宫,向皇太极禀告劝降之事。
“洪承畴还是这般死硬不顺吗?”
“皇上,洪承畴开始绝食七日,不得死。现已按时就餐,身体复原后,几日来我苦口说劝,仍不见转意。”
“洪承畴是一代良相,忠于明廷,心肠铁石,早晚必以死抗争。”
“皇上,我料洪承畴必不会死。”
“此话怎讲?”
“梁上落下灰尘,被他用手拂去。惜其衣者,必惜其身。”
皇太极点头称是:“明日我自前去。”
“皇上,为了一个小小的俘虏,你如此这般费神,我等……”大将多铎颇有不满,吞吞吐吐说出心里话。
皇太极面露愠色:“你等目光短浅,怎能成大事?”
当天夜里,寒流南下,囚室里阵风夹着寒气,在四面上横撞。
洪承畴半夜里被冻醒,双臂紧抱,在室里团团转走,以求暖身。黑暗的囚室里,不时现出经略辽东的几位大臣的身影:杨镐浑身溅满鲜血,手戴镣铐,熊廷弼、袁崇焕他们一个个怒目直视,用仇恨的怒火泼向腐败的明廷,对当权祸国的宦官则破口大骂。骂声在瞬间又变成阵阵哀嚎,是饥民、是被自己肆意屠杀的农民军,为了生存,他们挺身与劣绅赃官拼斗。而花天酒地的王爷、皇亲,纵欲无度,淫乱弥天,冤鬼变成山珍海味,血海流成琼浆玉液,自己被无头无面、缺肢断腿的魔怪围困。头脑轰鸣欲裂,四肢疲乏无力,心乱如麻,神情恐惧,嘴里暗暗自语:“大明江山难道尽数已到?我……”他不敢再往下想,软绵的身子倒在草铺上,翻来覆去,如卧荆棘之中。
清晨,狂风愈刮愈猛,日色昏沉,尘沙弥漫。皇太极率众臣亲自来到拘押洪承畴的囚室。亲兵如林,太监寸步不离,范文程、张存仁站在左右。有太监高声朗语:“洪承畴跪叩皇上。”
“皇太极亲自来看我不成?”
洪承畴心中暗语,慢慢从草铺上起立,望着人群中一身材伟岸的人,头戴九龙冠,身着九龙黄绫袍,腰束玉带,脚蹬绣云锦靴,面如朗月,目含瑞气,启齿间,话如三春温风:
“先生屈居此处,冷身饥腹,实为不周。”说时,从身上解下貂裘披风,亲自披在洪承畴身上。
洪承畴未及答语,未及详晤,薄如绫绢的貂裘附身之后,暖流激荡。他仰视皇太极良久,是梦境、是幻觉,不,这是千真万确的现实。真主礼贤下士,只在史书中看到,在幼学读书中听讲,而今临在自己身上。昨日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敌,刀砍箭穿,血溅肉飞,为的是各自的寸土疆域。今天,玉帛临身,如沐春风,自己被视为良相,受到如此礼遇,实为上天之意。
一切顺理成章,一切水到渠成。
洪承畴感慨万千,叹曰:“皇上真乃真龙天子,救命的真主呀!”
遂跪地叩拜请降。
皇太极大喜,立即赏给金银、绫罗、貂皮。并令搬进一座王府,给亲兵五十人,随从三十人,奴婢十二人,尽听洪承畴使用。同时,要洪承畴在府上稍作休养,选一良辰吉日,摆大宴款待,陈戏曲作贺。
即刻,洪承畴被带到一座王府第,沐浴更衣。因夜间受寒气袭身,微感不适,饮下一剂汤药,在床上取暖出汗。这时,忽见一奴婢入内禀告:“洪老爷,皇妃娘娘听说你身体欠佳,今又特备各色礼品,亲来府上。”
洪承畴听罢,惊慌不已,自己乃一降臣,无功受禄已是天大的幸事。现在后妃娘娘又亲自登门,更是荣幸之至的喜事。
洪承畴身居内室,令奴婢和随从把后妃娘娘迎在厅堂上,自己隔着帘子,拜跪在地上,并说出发自肺腑的感恩戴德的话。
后妃娘娘问了冷暖病情之后,令手下人送上人参及贵重补品后,即离开回宫。
洪承畴正要起身,即有奴婢扶住:“洪大人为何要下床。”
这时,洪承畴方清醒异常,原来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先前有人来府上吗?”洪承畴自觉是梦,又要询问。
“回大人,刚刚有皇上差人送来鹿茸、人参,现已经回去了。”
“皇上待我如此宽厚,我当尽犬马之力。”
晚间,洪承畴的身上已有微汗渗出体外,身轻体爽,遂穿衣下床。在随从的带领下,乘月色,在府中溜一圈。
满月豪华盛气,如入天宫,身心飘然。
“禀大人,都察院张大人来访。”
“请。”
范文程数日与己在囚室争端叙说,使自己尽受皇恩,今张存仁来府,不知为何事。他在厅堂上迎来张存仁时,二人寒暄入坐,张存仁首先开口说:“洪大人,皇上盼你如望甘霖。”
“此话怎讲?”
“早在松山城,看你的军纪威严,知你是难得的人才,曾对手下说:‘洪文襄为一代人杰,我若得此人,国必富,兵必强。’”
“洪承畴本一败将,无毫厘之功,怎能被皇上如此看重?”
“洪大人不知,自游击李永芳第一个被招降以来,清国对明朝即订一法令:凡明将来降,必受重用,不得歧视。现已有马光远、石廷柱、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在皇上的恩招下,备受重用。他们在此,无有拘束,为清国的大事争相献谋献策,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个个位高爵勋,无一人敢小看。”
“皇上真乃当今明主。”
“诚然。当初我被招降,仅是一副将,被封为都察院参政时,我便在皇上面前当即表寸心:臣看皇恩,实感惭愧,人遇明主,实为三生有幸,臣愿表心,以三死许国:一、如臣不实心办事,苟且搪塞,畏首畏尾,即以负君之罪诛之;二、如臣贪财受贿,私家利己,即以贪官诛之;三、如臣借公行私,因顾私情,贻误国事,即以欺君之罪诛之。”
“好,君子坦荡之心,令人敬佩。”
“洪大人,我并未因个人是降将,就低人一等,为了彻底表心,我还在皇上面前直言:如果我不是因以上三条犯事,而受奸佞诬陷,万请皇上明断,诛佞人以戒谗嫉。”
洪承畴受其启发,心地愈加幸哉:“你为大清参政,有何直言奏疏?”
“前年,皇上决定将内三院迁到理藩院之外。我认为不妥,即刻上疏皇上,言明内三院均是朝廷重臣,不宜远离皇宫,建议将理藩迁出,将内三院与都察院一起留在原地。皇上接到奏疏后,立即照准。”
洪承畴听罢,心下更为归降而高兴。身为明将,为国献计,理所当然。但暗中受宦官阻扰,陷害的事屡有发生,身为当朝天子的崇祯帝不明察事理,任意孤行,悲剧丛生,一代明将袁崇焕之死就是最好的印证。
“张大人,本官降清真乃天之作合。”
“洪大人,虽然你已降清,但仅仅是口头上说的,没有实际表现。”
洪承畴大惊,不解地问:“张大人还出此言,我洪承畴不是三岁顽童,岂能出尔反尔。”
“洪大人误解了。凡是降将,不但嘴上应允,更要内心降服,而内心诚降的证据就是剃发。只有如此,方能表心。”
张存仁说着,双手摘下自己头上的顶戴花翎,前顶青光闪亮,脑后托着一束亮发,一根粗壮的长辫直垂身后。看上去,前轻后重,实有一种莫可言状的空荡之感。
洪承畴一时无语,下意识地举手抚摸头顶的发束和一方帕布盖头,心头沉重不语。我汉人越几千年,发式服饰代代沿袭承传。这既是汉人的标志,又是一个民族人格的具象。剃发,实令人心地寒碜气短。
人之相传,为父精母血而育,发为血之余,精之气。今剃发不惟是发形的改变,而是彻底背叛了祖宗,诀别了父母,从自己的根基上被铲除。
“怎么,洪大人莫非又有悔意,不愿降清?”
张存仁看到洪承畴犹豫之情,深怕他因剃发之事而反悔。
洪承畴立时转过神来,淡然一笑:“张大人,降清之意一定,绝不反悔。剃发之事一准照办。”
张存仁深深吐出一口气:“大丈夫举事稳如泰山,出尔反尔,仅是小人常态。洪大人志意坚决,必为皇上所重用。”
张存仁告辞之后,洪承畴一直呆坐在客厅上。心意沉沉,烛光下,闪现慈母为自己梳发的往事。头发、头发,有头即有发,无头则发不存。眼下剃发,心中说不清是难过、是悔恨、是挽留。此时,他才感到归降实是不易之事。
“剃发,又不是完全剃净不留毫毛,而是剃一半留一半,变束发为长辫,头形的改变是区别民族人的装束,仅仅是一标志而已。”
既然归降,何恋头发装束?
关云长降曹时,身在曹营,心向汉,事事为汉营方便。我今遭此不幸,身在清营,也要多为汉人而想,这才是不忘自己的祖宗,不忘自己的民族。
心意决定以后,正要起身回房歇息,忽有随从来报:“老爷,皇上亲自派人来府上为老爷剃发来了。”
“啊!”洪承畴不觉倒抽一口凉气。
莫非怕我反悔不成?
这时,太监率一队亲兵,走进府里,进入厅堂,太监首先宣告:“降将洪承畴在松山城被俘后,真心忏悔,愿悔过自新,弃明降清。剃发明志,为清国之臣,永不悔叛。”
洪承畴双膝跪在大堂上,旁边一佣人手托铜盘,一佣人手执剃刀。随着沙沙响声,锋利的剃刀在头上飞快行走,一绺绺头发如被斩杀的士兵的身躯,迅速落在明亮的铜盘上。剃到头当顶,刀停,那佣人又用木梳把余下的头发顺着梳理一番,结结实实扎成一根辫子,直直垂在脊背上。
深夜,府上一片沉寂。
洪承畴悄悄从床上爬起来,面南而跪,双行泪水扑地:“不肖子孙洪承畴,无德无才,兵困松山,无力抗敌,被俘后求死不成,只有受降,身在异国,心飞汉家,望列祖列宗谅解,为我汉家,奴才愿效全力,以赎不孝之罪。”
热泪流面,心中默语,哀情独诉,以表衷情。
第二天下午,皇太极命明朝降臣、降将洪承畴、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等入见。皇太极端坐崇政殿龙椅上,洪承畴跪在大清门外伏地请罪:
“臣系明国之帅,将兵十三万,来松山援锦州,曾经数战,冒犯军威。至驾一主,众兵败没。臣坐困松山,糗粮罄绝,人皆相食,城破被擒,自分应死。蒙皇上矜怜不杀而恩养之。今令朝见,臣自知罪重,不敢遽入。……所以,先陈罪状,许入与否,伏候定夺。”
皇太极闻听以后,大喜,高兴地说:“洪承畴所言极是。彼时双方交战,各为其主,朕岂介意?朕所以囿尔者,以击败十三万兵马,得松山锦州诸城,皆天意也。天道好生,善养人者,斯合天道。朕故推恩活尔,尔但念朕养育之恩,尽心图报。从前情罪,悉与宽释。”
于是,洪承畴与祖大寿、祖大乐、夏承德、祖大弼等入大清门,在崇政殿前,行大礼,三拜九叩,三呼万岁,正式投降清朝。
礼毕,皇太极召洪承畴等入殿,命坐于左侧,赐茶。细观洪承畴明目皓齿,粉面黛眉,满面文静沉着,儒雅之相令人刮目。
喝茶时,皇太极问洪承畴:“朕观你明主宗室被俘,如丢弃杂物,置若罔闻,有的将帅带兵在前线死拼奋战,不幸在阵前被擒,或因势单力薄被迫投降,皇上知道以后,必杀其妻小父族,或者把家人变为奴隶,这未免显得太惨无人道了。以朕之见,死战被擒,或势单归降之人,可以用财帛金银赎回,为何要株连其妻小呢?这不是让更多的无辜者受害吗?”
一席话语迫使洪承畴垂涕叩首:“皇上此言,真大仁大义之名言也。今生得皇上至恩,真乃三生有幸,洪承畴必当鞠躬尽瘁。”
这时,降将祖大寿令手下人,送上一份丰厚的礼物,以表皇太极不杀之恩。
“皇上万岁,降将祖大寿十年前被俘,皇上宽洪大恩,收降不杀,但我不但不谢皇恩,还以诡计诈降为名,逃回锦州。皇上更是英明,不但不杀我侄,还前后等我十年,力促我真心投降。今天为聊表我降将之情,特备薄礼,以明之志。”
皇太极听后,亦大喜:“祖将军真心奉我,我只取一件为念,其余望收回。”
看到皇太极如此大度,如此廉明,众降将由衷钦佩。
回宫后,皇太极命多罗贝勒多铎在崇政殿宴请洪承畴等降臣降将。宴会上,清国各大臣、将军全部入席,惟独不见皇太极。洪承畴心中不免生疑:莫非嫌我等为降臣降将,不配坐于宴席,恐失皇威。
宴毕。大学士希福、范文程专为传皇太极谕洪承畴、祖大寿:“朕今日未服视朝衣冠,又不躬亲赐宴,非有所慢于尔等也,盖因关雎宫敏惠恭和元妃之丧,未过期故耳。”
洪承畴、祖大寿等听罢,心地豁然,急忙叩首奏道:“圣恩优异,臣等何以克当,虽死亦无憾矣!”
第二天早朝,清军一班将军先求入内,单独求见皇太极。看到进来的诸位战将,皇太极心中自然明白。
“你们要单独见我,朕心中自明。是不是因我对明国的降臣降将如此款待,显得有失我大清国之尊了呢?”
众将听了,皆点头称是。
“尔等错了。我问诸将,自父皇兴兵南下,奋勇血战,九死一生,皆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早日力主中原。”
“诚然。中原乃一生地,地大物博,我人地生疏,必要有专为我引路者,今收这些降臣降将,均为此等事尔。有他们引路,我为何不乐?”
众人心悦诚服。
“还有。你等均为武夫,马上血战,无人匹敌,治国安邦,安抚人心,尔等皆束手无策。中原为礼义之邦,有些事是用刀枪诛杀也办不成的,只有征得人心,方能得中原。这些事,也要靠他们。”
“万岁英明。”
此后,清军将领对降臣降将均一视同仁。
洪承畴投降清国的消息,把一场极为盛大、隆重的祭祀给彻底砸烂、捣垮。
当场气昏过去的崇祯帝直到午间才慢慢苏醒过来。呆滞的目光中,悔恨交加,独自默声:“洪承畴,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离朕而去?”
王承恩在一旁不敢多言,只能小声细语奉劝:“圣上大恩大德,天地知晓,洪承畴这无德无义的小人,必当天诛地灭。”
高启潜也站在王承恩背后,小心言说自己的主意:“万岁我主,对洪承畴这等小人,必不能宽宥。我看单是损兵失地之罪就该斩杀全家,加上投降清军,罪加十等,诛其九族也不过。”
高启潜说着,双目死死看着崇祯帝的脸神,只要略有默许之色,他这边就要立即回去吩咐下手。但崇祯帝一直冷面素目,无动于衷,仿佛王承恩、高启潜二人并没有说话。
看见崇祯帝没有任何反映,高启潜又在一旁荐言:“万岁我主,洪承畴投降清军,实属大逆不道,如不严加惩罚,将会煽动我军心,使投降的人……”
“怎样?都离我而去?”崇祯帝反转脸来,正在言说的高启潜立即止住话儿。
“朕对百官,历来恩情如山,投降清奴者必定是少数。”
“万岁我主,对这些少数人,就要惩罚,决不能姑息。”高启潜又是在极力怂恿。
“不。朕要用仁义对这些无德无义的人,让他们在心灵中来感谢朕的恩德。”
在他的心中,隐隐有种感觉,认为洪承畴根本不会降清,既使投降是真事,或许说洪承畴还是报着一种别有用心的目的去诈降的。
“传朕的旨意,对洪承畴府上要妥善保护,不准有任何人去扰乱。”
高启潜再也不敢提出对洪承畴任何贬损的异议了,垂头丧气退后。
崇祯帝对洪承畴的猜测并不是无中生有,而洪承畴降清后,确实对明朝还怀有情感,也为明朝尽了自己的心意。
早在松、锦被围时,崇祯帝迫于劣势,提出要与清国讲和。但是,朝廷中的多数大臣自命不凡,仍摆出大国的架势,不愿与清国和好。战、和双方,激烈言战之后,崇祯帝决定要兵部尚书陈新甲秘密进行和谈。陈新甲接旨后,以兵部职方郎中马绍愉为使臣,又派两员参将为随行,前往宁远与清军统帅济尔哈朗联系和谈之事。
济尔哈朗一边以马绍愉手中无崇祯帝的敕书不予接待,一边又派人请示皇太极。
直到松、锦被清军占领后,马绍愉才得到崇祯帝的敕书。但是,这份敕书却是写给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敕谕:
据卿部奏:辽沈有兵息休民之意。朝中未轻信者,亦因以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恩义联络之旧,今特谕卿便宜行事,差官宣布,取有的确信音回奏。
皇太极看到这封“敕谕”很不满意。
一是这敕谕不是直接写给清国皇上的,二是谕中仍没有和谈诚意,仍对清国有藐视不恭的看法。
“想谈和为何不带敕书,岂有此理。”
马绍愉被弄得进退无路,只好灰溜溜地回去讨敕谕。
心无主张、瞻前顾后的崇祯帝只好再次给陈新甲一封敕谕,允许使臣到沈阳去谈判。但是对如何谈判并没有明确指示。
皇太极看到马绍愉再次来清国,知道和谈意切,便对明使九十九人隆重迎接,在离城二十里地,派大臣迎候。入城后,三天小宴,五天大宴,热情款待。
但是,当皇太极看到敕谕后,发现仍是给陈新甲的谕文,而其中不解的是,为何崇祯帝还在谕文中盖有宝印?为了明辨真假,皇太极单单把洪承畴宣到宫中,把敕谕取来交给洪承畴观看,并令其辨别真伪。
洪承畴看后,直言:“此谕系真实之札。”
皇太极不解:“为何不言明,偏要给陈尚书言及和谈之事?”
“皇上,这是因为朝廷中有许多大臣,极力反对和谈的事,崇祯帝无法,只好用其方法。”
“先有此例吗?”
“有。壬申年,皇帝征察哈尔时,张家口沈巡抚六月二十八日要与我清国言盟和谈,皇帝为各大臣反对所惑,特将沈巡抚罢免,后又复命议和之事。此次请和,决不是虚假。”
洪承畴的一番话,使皇太极定下与明国言和的事情进行谈判。这更是洪承畴怀着对明朝的一腔情感,希望双方能够达成和议,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但是,无能的马绍愉在谈判中,认为清国提出以宁远的土岭为明界,以塔山为清朝边界的事太苛刻。在收了皇太极送给的丰厚礼品后,回到京城,和谈的事不但没有进展,反而中止。因为和谈的消息传出以后,一些不务实际的大臣,拿此和谈与历史上宋金和议相比,都说明朝必亡,万万不能行此事。
崇祯帝为保住“天朝”的尊严,一气之下杀了兵部尚书陈新甲,最后一次和谈被迫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