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门虎子岂虚传
吴襄被后金兵马团团围住,左冲右突却无法杀出,正急得浑身冒火,忽见一员白袍小将斜刺里杀来,一口双环大刀上下翻飞。吴襄眼前一亮,大呼道:“三桂我儿,快救为父……”
秋风乍起,关东平原愈显得异彩纷呈。红红的高粱如燃烧的烈焰,在蓝天下起舞;金黄的大豆随风摇起响铃。秋风飘彩,秋气溢香,秋收送给老百姓一个五彩的梦。
崇祯初年的秋天,镇守在关东锦州城的总兵祖大寿,正秣马厉兵,严阵以待,谨防后金侵犯边关,掳人抢粮。
清晨,三声炮响,祖大寿升帐点将。
虎皮罩面的帅椅上,端坐着肩宽背阔的祖大寿,一双炯目扫过两旁的将校,但见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心中甚为满意。不经意之间,拿眼角瞟了一下紧坐在自己左上边的大太监高起潜,故意高声呼唤众将姓名,回应之声如金鼓鸣堂,震人心肺,军令威严,士气之高涨令人一振。
祖大寿随即起立侧身,面向大太监高起潜深深一躬,拱手请命:“在下三军将校静候高公公颁令指派。”
高起潜满意地微微一笑,轻轻摆摆手:“总兵治军严谨,将士斗志非凡,实为天子之祥瑞之气,军中事务,令行禁止,概为将军权限之事,本监不枉多言。”
高起潜为崇祯帝身边的大太监,目光锐利,城府极深,又以知兵事著称,故被派来关东宁远作监军,官位虽不高,但权势极大,他口含天宪,上能通天,一句话可让你飞黄腾达,一句话也可让你死于非命。宁远为大明边关重镇,与满清对刀对枪,寸土争锋,崇祯帝故委他以重任,时刻监视总兵祖大寿的一举一动。其实,高起潜高就高在稳重自若,遇事绝不信口开河,对自己所监视的将帅,和颜悦色,平等待之,绝不摆太上皇的架子。这样就更能赢得被监视人的拥戴。
在高起潜的眼里,祖大寿算得上一位武艺高强且勇猛无畏的大将。
祖大寿祖居关东,为当地一大户,家有良田数千顷,居室豪华,在锦州城中,算是一枝耀眼的奇花:宅院大门宏阔雄伟,玉狮傲然,旗杆挺立;院内重门复室,金碧炫耀,瓷砖石砌,雕梁画栋,花鸟虫鱼,奇形异状,栩栩如生,粉墙黛瓦,水榭楼阁,应有尽有。进门来如入皇室,令人目不暇接。
祖大寿,字复宇,自幼酷爱习武,兼读诗书,终以武功见长,中武举。进身行伍后,以其初生牛犊之气,冲锋前进,勇不可挡,每战必有战功。泰昌元年,被擢升为靖东营游击,熊廷弼经略辽东期间,祖大寿随之布防辽东,冲锋陷阵,每战必胜。天启二年(1622),王化贞巡抚广宁,祖大寿为中军游击,后升为佐参将,镇守觉华岛。天启六年(1626)努尔哈赤率兵围攻宁远,掠地攻城。祖大寿与袁崇焕协力同心,婴城力守,用西洋大炮击毙数百名后金兵,努尔哈赤自己也身负重伤。这是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头一次打了败仗。此一仗,极大地鼓舞了明朝将士抗金的士气,使嚣张一时的后金官兵尝到了败仗的苦头。为此,祖大寿以功擢升为副将,名声传遍京华。崇祯元年(1628),祖大寿被擢为前锋总兵,挂征辽前锋将军印,驻守锦州。
高起潜心中十分清楚,有祖大寿这样的将军统兵镇守辽东最为牢靠。他本人拥有钱财万贯,良田万亩,手下又有亲兵五千,振臂一呼,万人响应,他绝不会轻易把这些拱手交给外人。在这样的将军帐下当监军,不费神不出力,尽可悠闲高枕,只等着张开双手收受他送来的贿赂即可。
祖大寿听罢高起潜的奉承言语,心中更为爽快,随手拔过一支令牌,朗声传呼:
“帐前指挥使吴襄听令:汝带领五百兵士,出城巡逻,但有金奴来犯,全力迎战,不得有误!”
站在左上首的一员大将,大步跨出行列,未到帐前,躬身拱手:“末将受命!”
看到眼前的情景,高起潜心中暗暗叫绝:
“好,好,祖大寿真会用兵!”
这吴襄身高八尺,腰阔臂长,武艺高强。先世乃安徽徽州人氏,后迁居江北高邮,因父亲以贩马为业,常年奔波在长城内外。吴襄幼时没有机会上学,只跟乡里人练功习武,随父赶马,又学得相马之术。后奔波流离,来到关东居住。因客居异乡,吴襄学会谦让忍耐,以吃小亏求安全。但是,天下人多以忍耐之人为无能之辈,常常寻衅滋事,以欺人为乐。一天,他与伙计从蒙古地贩来一百匹良马,恰被一群兵丁拦住,要全部充公。眼看着自己的家业被掠走,从此将无以生存。吴襄先是强忍心中火气,百般哀求。这些兵丁更是趾高气昂:“我家祖将军为朝廷命官,征兵马为的是据守辽东,抗击金奴,你若胆敢违抗,斩无赦!”吴襄心里明白,祖家是关东的巨族大家,直接统治的中小地主就达数千家,不但家资巨富,又身兼率兵将官,无人敢惹,自己一家外来户,更要惟命是从。但是,官兵购买良马,均付银饷,从来没有强取豪夺之事。眼前这些小兵卒莫不是扛着祖将军的大旗行徇私之事?百般无奈,吴襄便抽出钢刀,大吼一声:“有敢掠我马匹者,刀锋相见!”兵丁倚仗人多势众,一齐持械围上来拼杀。吴襄义愤满腔,手起刀落,一个前锋兵丁的头颅被切下来,其余的吓得一窝蜂跑开了。知道闯下大祸,吴襄急忙招呼伙计们赶马快逃。果然,没走二十里地,后面一彪人马急急追上来,五百个兵士把吴襄和伙计们团团围住,为首的一员干将用钢枪点着吴襄的脑袋:“你小子有能耐敢砍祖大将军的兵丁,好,别说你跑了二十里地,就是跑到爪哇国老子也要把你捉住!你要想活命就老老实实跟我去府上见老爷,你要是再敢玩命,我叫你来个五马分尸!”
为了保住伙计们的命,吴襄把手中的钢刀交出去,赤手随那干将走进祖大寿的府门。
此时,因战功刚刚被擢升为靖东营游击的祖大寿,听到手下的士兵来报,有一马贩子砍杀自己的兵丁,十分气愤,立即命令手下人把吴襄提来,带到大堂上一看,吴襄气宇不凡,心中极有爱慕之意,但是,他毕竟是冲犯了自己的神威,素有爱兵如子之称的祖大寿正当血气方刚之时,咋也咽不下这口气。当吴襄跪拜在地,刚把事由叙述一半时,祖大寿十分不耐烦地把公案狠狠一拍:“大胆刁民,竟敢杀我戍边卫士,还要强词耍奸,住口!来人,把这刁民的鸟刀还给他,我在帐前与他对舞,我倒要看看他的能耐!”
两旁的将校一听顿时呆住了。因为祖将军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方法对付犯上的人。
吴襄更是呆立原地,直直瞪着双眼,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平日早听世人说祖大寿带兵,爱将爱兵,更爱交结豪杰。今天,他用此法儿是想收留我还是要借机杀死我?更让吴襄犯难的是:我与他交手,是奋力拼搏,还是虚与委蛇?只见祖大寿已来到堂前敞地,紧袖束腰,手提一把三尺长的宝剑,像一座铁塔,挺立不动。
吴襄丢下钢刀,再次下跪:“大将军海涵,小人误杀兵士,愿将百匹良马奉上,并愿在你手下当兵上阵,以求赎罪。要不,干脆就把我拉出去砍了吧,为何用这种方法来整治我?”
祖大寿嘿嘿冷笑一声:“杀我兵士时,胆子比天大,眼前为何如此胆小如鼠?”
吴襄听了,心中自然升起一腔怒火。为了生计,随父下关东,眼下父亲撒手归天,自己寡汉一人,怕啥?有胆闯祸就有胆去死,七尺男儿站着睡下一般长,无牵无挂,大事临头,只有以死相对,杀!
刀剑相迎,火星迸发,寒风蒙面,杀气胁身。吴襄先是以守防身,看到祖大寿那娴熟的剑法,心中暗暗叫绝,有此高手,不枉以命相对,遂拿出禅祖刀法攻心。祖大寿心中暗喜,果然一条好汉,看我今天把你降服,即用八仙剑术相迎。
正当俩人杀得难分难解,四周将校看呆之时,猛听一声大喝:“还不住手!”
正杀得性起的祖大寿与吴襄,听到一声吆喝,二人同时腾身跃出场外。
祖大寿一眼看见慈母在妹妹的搀扶下,正站在堂上,急忙下跪:“慈母息怒,不肖儿子要降服这个孽子。”
吴襄早早跪下:“太夫人在上,小人叩见,敬请宽恕。”
早在祖大寿堂前责问吴襄时,太夫人与女儿就在屏风后窥听。二人堂前场地相斗时,母女俩早在一旁观战,看到吴襄一表人才,武艺高超,母女二人均有怜惜之心,惟恐二虎相争,必有一伤,老夫人急忙喝住。当她细细问过事情原因之后,转身对祖大寿吩咐说:
“丢了一个兵丁,得了一员猛将,何乐不为?”
祖大寿随即遵照母亲口令,收下了吴襄。百匹良马由祖大寿拨饷银买下,十几名伙计也随同吴襄入伍当上亲兵。
月余,后金皇太极率兵南犯。辽东经略熊廷弼令祖大寿作前部先锋,迎战皇太极。探马来报:后金兵刚刚在二十里外的土岗下扎营。祖大寿立即决定夜袭敌营。
深秋月黑夜,风急气寒。
祖大寿自率两千骑兵,奔袭后金大营。没料到皇太极早早设下埋伏,祖大寿冲进后金兵营一看空无一人,自知中计,正要拨马后退,一阵沉闷的牛角号声响起,伏兵喊声震天,把祖大寿及其骑兵冲散包围。惊慌、胆怯,使祖大寿的骑兵失去战斗力,只管各自突围逃命,但是后金兵的包围圈如铁箍紧紧罩在祖大寿及其兵士的周围,任你左突右冲一直无法逃走。惨死的哀嚎,受伤的呻吟,拼命的厮杀,刀砍、矛刺、马踏,祖大寿的骑兵死伤多半。当其时,突见东南方向,骤然响起喊杀声,为首一员大将,手舞钢刀,接连砍翻十几名后金兵将,奔到祖大寿身边,大声喝道:“祖将军,快随我来!”原来是吴襄带一千兵士前来营救。看到救兵,祖大寿及其兵士士气高涨,快速集结在一起,祖大寿殿后,吴襄开路,一气猛杀,终于冲出重围。
回到营帐以后,祖大寿又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这次偷袭失败,损失了兵马;高兴的是自己死里逃生。正当他独自沉思之时,吴襄竟前来献计:“祖将军,你想不想报此仇?”
“你,你有何妙计?”
“眼下你再次率兵马返回,偷袭后金大营,准能成功!”
祖大寿双眼一亮:“有道理。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他后金断不会料到我祖大寿敢领兵杀回来。走,我要杀回后金大营,为死去的将士报仇!”
祖大寿与吴襄各领一支人马,另辟一条小道,绕到后金大营后面。此时正过半夜,后金兵将正在酣睡,咋也没有料到兵败逃走的大明将士敢再回过头来夜袭复仇。
祖大寿领兵冲进后金兵营时不喊不叫,只是一阵闷杀,复仇的信念,使明朝兵士异常勇敢。待后金大营发现后,大明士兵早燃着了后金的粮草和营帐,迅速返回。令祖大寿兴奋不已的是,此次夜袭杀死后金将士千余人,自己部下无一人受伤。更为可喜的是,吴襄及其手下兵士在获胜撤兵时,又裹挟了后金大营五百多匹战马和几千只箭翎。
当天夜里,后金退兵四十五里地。
为此,经略熊廷弼为祖大寿报功请赏后,又擢升祖大寿为中军游击。在他与将士们同饮庆功酒时,心里老在盘算着如何酬谢自己的救命恩人,此次偷袭的谋划者——吴襄。按照自己的权限,只能把他提拔为一名千总,因为他没有功名,可是论才能他干上一名游击也是绰绰有余。这样有勇有谋的将才如果在自己手下得不到重用,心中稍一活络,被别人掠去,将对自己不利。如何才能把他拴住呢?
“大将军,太夫人有请。”
祖大寿从军帐出来,随家人直奔府上。中堂上,太夫人早已端坐等待。祖大寿上前叩首施礼:“不肖子愿聆听母亲大人教诲。”
“听家人说,儿子抗击后金有功,招你来只想听听战绩,让母亲我也分享喜悦。”
祖大寿端坐左首之后,便将前天夜间的战况从头到尾细细道来。太夫人听了心花怒放,嘴里尽在唠叨:“老妇我没有看走眼。”
祖大寿连忙询问:“慈母你是说……”
“当时你把那吴襄带来府上,我在一旁暗暗窥看此人,天庭饱满,双目有神,身材伟岸,武功过人,今天听你讲了他在战场上的功劳,更是一个将才。我决定将你妹妹许配与他,你意下如何?”
祖大寿心中一喜,连声应诺:“好!好!只是,不知吴襄他本人愿意不愿意……”
“这个不难,你可让裴国珍置一桌酒席,单独会见吴襄,席上,可让他试探吴襄。”
自从吴襄从军之后,一心要报祖大寿不杀之恩。当战况紧迫之时,他早把个人的一切置之度外,两军对阵勇者胜,他终于凭着自己的智谋为祖大寿的功勋抹上重重一彩。他要在祖大寿手下立功,只有这样,才能在关东站住脚。当他与祖大寿的亲戚裴国珍在席上交谈之时,知道自己已经被太夫人看中,莫非她要……吴襄实在不敢妄想,但是,月老却遵照命运之神的旨意,悄悄将姻缘红线牢牢系在吴襄的脖子上。
三天之后,经地方四大富绅媒妁搭桥,祖太夫人终将小女许配给吴襄,从此,祖家的乘龙快婿将在关东深深扎下根。
婚后一年,吴襄喜得贵子,取名三桂。
家有贤妻,身为千总,吴襄犹嫌不足。他知道,就凭着这个下等的职位,要熬上祖大寿这样的官职,怕是没有指望,惟一的出路,必须苦练功夫,去京城擂台比武,获得武进士之后,方才算踏进仕途的大门。
贤妻知道丈夫的心愿,极力支持。这位出身祖家的大家闺秀,自幼练得一身武功,出阁之后,她早晚陪着丈夫练功,闻鸡起舞,夜练三更,凭着出人头地的欲望,高官厚禄的诱惑,吴襄苦练几个冬春,天启二年(1622)适逢京城武科大选,吴襄告别贤妻贵子,取道关内,直奔京城而来。他以精湛超群的武功,腾跃在刀光剑影之中,终于挫败众武举,考取了武进士,披红戴花,荣归故里。为此,被钦命授予都指挥使,受制祖大寿军中,镇守宁远。
高起潜为祖大寿叫绝的是:他派兵遣将不避亲,首先命吴襄出城巡逻,其余将官敢不用命?而以吴襄之才,出入生死绝地毫无惧色,这等小事,只有领功受赏的事,为公为己,一举双得,何不为绝?
然而,此次祖大寿偏偏失算,无意之中把妹婿推向死亡。
吴襄受命之后,点上五百亲兵,个个备马执刀弓,一声炮响,出南门,先绕城一周,而后,快马加鞭,朝东北急驰。
秋风拂面,豆谷飘香。
吴襄带领亲兵,转眼走出八十里地,刚刚转过一道山岗,眼前景象令他目瞪口呆:迎面的大道上,后金的步骑兵丁正掩面杀来。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吴襄自己及部下不是对手,便立即决定:一面派兵赶回锦州城报信,一面率兵急急后撤。
此次后金出兵,正是由皇太极亲自率领四万多八旗兵,决定趁秋收时节,大肆窜犯宁远关东一带,抢劫粮食,掠走钱财,不想在此与吴襄相遇。看到区区几百名骑兵急急后退,皇太极立即下令:全力追击,将其紧紧包围,逼其投降。兵不血刃,即可获胜。命令下达之后,后金骑兵狂奔追击,同时,两翼兵马也包围上来。
正在急急率兵逃跑的吴襄心中明白,生存的一线希望只有快快跑回锦州城。
马嘶、人喊,狂奔扯起灰黑的尘埃,像漫天幕帐,紧紧罩在大明兵马身上。
在距离锦州城三十里的田地里,吴襄及部下500名兵士被后金军马团团围住,一道道人墙,一道道旗幡,一声声吆喝,一杆杆长矛在秋阳下尽闪寒光。
吴襄并没有屈服,他带领兵士一忽儿向南冲杀,被拦回来之后,又向西杀去,又被阻回去。在数万人的强大敌阵中,几百人的队伍,愈显得少的可怜。仿佛像暴风雨中的禾苗,眼看就要被汹涌的洪水淹没。此时的吴襄只有一丝希望:祖大寿快快率兵前来营救。
其实,这一切都被早早站在锦州城上观望的祖大寿看得一清二楚。当他接到吴襄派来的兵士通报敌情后,心中万分吃惊,后金军大举来犯,使他始料未及,妹婿领兵被围又使他后悔不已。他一边命令四门紧闭,兵士登城严阵以待,一边在东城门楼上来回走动,他双眼冒火,心急如焚。火烧眉毛的现实,逼着他速作决定,眼前,他内心里两个念头正在死死拼争:一是马上率兵出城杀入重围,救出吴襄;一是千万不能出城营救,那是后金军的诡计,他们把吴襄及部下困而不杀就是像钓鱼一样,单等着你从城里出去,一并杀之。而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底气不足。全城的兵士只有三千,若据城而守还可以抵挡,如果开城出战,面对几万敌军,无疑飞蛾投火。最后终将人亡城失,辜负了朝廷的厚望不说,自己的万贯家产,也将被洗劫一空。
祖大寿把牙齿狠狠一咬:“据城死守,绝不出城!”
这时,祖大弼、祖大乐和一班战将匆匆赶来,齐齐跪在祖大寿的面前,言恳意切地请求:
“吴将军身陷囹圄,我等请战出迎,不救回吴将军绝不返城。”
“你等没有看出来,那是后金军的计谋,故意将吴指挥困而不杀,其意是要我等出城一网打尽。”
“吴将军与我等情同手足,我等绝不能见死不救。”
“不准再言出城之事,有违者,军法不饶!”
祖大寿心中何尝不难过?吴襄既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是妹婿,单凭亲戚缘份他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不能,绝不能轻易答允,军中无戏言,军中无情义,丢卒保车,舍小图大,这才是一个统兵人的根本目的。祖大寿背过脸去,用手示意手下将官速速离去。
这时,忽有亲兵来报:“吴将军夫人求见。”
祖大寿心中一颤:消息如此之快。他只感到鼻子一酸,双眼潮湿,随即又把心一横:“战事紧急,任何人不得来阵前走动。”
而在他的内心里却长叹一声:
“妹妹,是为兄我害了你呀!”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使内心镇静,祖大寿随即离开东城楼,向北城门楼走去,迎面遇上监军高起潜,他向前大跨一步,一个深躬,异常关切地问候:“高大人,战事甚急,你只管在府上传令即可,万万不可来此。”
“我身为监军,必亲临前线,与祖将军共担风险,只是眼前……”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只听身后传来一阵裂人心肺的哭嚎,令人心胆俱裂。高起潜回身一望,但见一弱冠男儿,一边痛哭,一边疾步奔来,在自己脚前,伏地大跪,口中大呼:“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孩儿请求出兵救父亲。”
高起潜双眼湿润,长叹一声:“吾与孩儿的心情如出一辙……”
那孩儿复又在地上匍匐到祖大寿脚前,痛声疾呼:“舅父,请快快发兵出城营救父亲呀!”
祖大寿躬身,双手扶起外甥,看到泪流满面的孩儿,长叹道:“三桂,你……”
吴三桂生下后,白胖喜人,尤得舅父祖大寿疼爱。然自小入学时,无心读书,早晚潜入军营,看兵士对阵交锋,自己亦学着手持棍棒,比划练习,同时,在学馆内,亦集合身边孩童,分阵对仗,甚是一回事儿。为此,老先生多次与吴襄及夫人讲述,三桂不是嗜书之才,如能另请武师传艺,将来定是一个上好的将才。吴襄知道这是老先生嫌弃儿子顽劣,只好把儿子带到华亭伯董其昌门下求学,董老学识宏富,诗文书画样样精通。吴襄一心要让儿子身有博综之学,将来凭着自身的文才,进身仕途,光宗耀祖。但儿子偏偏不解父亲的苦心,仍无意诗文,更偏爱武事,无法,吴襄只好请武师教他习武。看父亲如了自己的心愿,三桂情绪高昂,一反习文时懒散倦怠之态,每天,闻鸡而动,夜间三更将息。为了练习射箭,他学习神箭手纪昌练射的法儿,捉一只小小的蚂蚁,用丝线拴住吊在窗前,早晚直立瞪目注视那蚂蚁,眼痛眼痒尽量忍住,最后终于离十步外仍能视蚂蚁如斗般大小,他自知目视已成,便练百步飞射,最后,他已练得昂首射中飞雁的脖颈,夜间射灭香火。十八般兵器,他样样比试,样样精通,后来自己独善使一柄六十八斤重的双环大刀,一路舞动,风吼云怒,皆为人喝彩。他能单手提一只二百斤重的石锁,大步横行,自在便当。他终日有使不完的劲儿,脸面从来没有倦容,长到十七岁时,他已变成一个七尺男儿,四肢刚健,体魄粗犷,面如朗月,双目灵炯,瞻视顾盼,尊严若神,更显得丰姿俊逸,故关东人称美男子吴三桂。
跪在舅舅脚下的吴三桂听到一声唉叹,再次请求:“舅父大人,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活活死在后金奴人的刀下不成?舅父大人,请你发令出兵……”
祖大寿心如刀绞,只好耐心解释:“敌兵数万,我城中兵马不过三千,只能据城固守,何敢轻言出兵?”
吴三桂仍据理力争:“父亲为朝廷钦命武官,战死沙场虽死而无憾,今只被围困,哪有不救之理?”
祖大寿更有大理在握:“我身为封疆重臣,绝不能被敌诱惑,万一有失,将丢弃国土,遭万代骂名。”
吴三桂见舅舅心肠如铁,不易说动,随即直身正颜,抹去脸上的泪水,自命请缨:“舅父大人,孩儿自带家丁出城,与敌奋战,死而无憾,只求舅父准其打开城门,放孩儿一条出路。”祖大寿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十七岁的弱冠男儿,面对数万敌军,毫无惧色,为救父亲,敢于赴汤蹈火,不免让人肃然起敬。祖大寿终为吴三桂大义凛然所动,嘴里十分不情愿地轻轻哼了一声,面前的吴三桂有如一只神鹰,转眼即逝,一声“得令”的喊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
祖大寿深感后悔,他顿足扼腕,深恐三桂出阵不利,丢了妹婿又损了外甥。他快速传令:“严闭城门,绝不允许三桂出城。”
但为时已晚矣,当传令兵赶到城门前,已经看见吴三桂带领二十名家丁奔出二里地。
祖大寿登城望,但见吴三桂头戴束发金冠,身着白铠白甲,手提双环大刀,身背铁弓,胯下一匹火炭般的枣红烈马,风驰电掣般直奔后金兵阵。祖大寿一颗悔恨不已的心紧紧提在喉咙口。
吴三桂得到舅父生硬的答复,不敢迟疑,飞奔回家,披挂神速,立即带上年龄相当、武功超群的吴应麒、杨糰和二十名家丁,一路飞奔出城门,吴三桂自己当头,让吴、杨二人各领十名家丁分为左右两翼插入敌兵阵营。一阵砍杀,紧密的包围圈随即闪现一条血路,后金兵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纷纷围攻而来。吴三桂及手下兵丁无丝毫惧色,劈砍刺射,胆敢与他们谋面的纷纷倒下。此刻,吴三桂乘隙举目观阵,但见一名头戴红缨的王子举旗率兵冲杀过来,吴三桂把刀一横,伸手扯下铁弓,搭上箭翎,弓响箭发,那王子应声倒下马来,吴三桂跃马冲到跟前,刚要弓腰侧身砍下那王子首级,突然倒在地下的王子竟翻身腾空而起,手握利剑直刺三桂面门,吴三桂心中一惊,侧脸一闪,一道寒光掠过,大喊一声:“贼胆包天!”左手一提马缰,右手急挥利刃,向那王子砍去,那王子一个躲闪,险些栽到马下,复转身迎战三桂,结果,只一个回合,王子的首级便被斩下。至此,吴三桂才感到鼻尖隐隐作痛,殷红的血雨蒙面,他全然不顾擦拭,仍挥刀领兵向纵深处杀去。
此刻,正在包围圈中与后金兵怒目相对、奋力拼战的吴襄,猛听背后人群骚动,杀声迭起,且越来越近,知道是援兵将至,便即刻领兵迎着杀声冲去,五百骑士似乎看到一线生机,个个抖擞精神,以一当十,勇猛异常,敢有迎战的后金兵马,皆被杀死砍伤。眨眼间,吴襄与三桂的二十名家丁会合,父子相见,心中异常惊喜,看到三桂鲜血蒙面,吴襄双眼一酸,流出泪水。而三桂惊喜之时,大喊一声:“父亲随我来!”即刻调转马头,双手横刀扫杀,再次冲杀出阵。
看到大明兵士如此勇猛,后金兵如退潮的海水纷纷落在两旁,眼睁睁望着冲出重围的大明兵士夺路奔向锦州城。
一直在锦州城楼上观战的祖大寿、高起潜被眼前的血战景象紧紧扯住双目,吴三桂的勇猛机智,引得他二人连声叫绝。当看到突围的将士眼看就要冲破包围的敌阵时,祖大寿兴奋异常,一面令士兵早早打开城门,一面亲自奋力擂鼓助威,全城兵士同声呐喊,为突围的将士鼓劲助战。
骑在马背上,在高坡处观阵的皇太极,刚刚发现城内冲出几十匹战马的小股兵士,并未放在心上,他认为这是祖大寿使的奸计,妄图吸引包围的兵士返身迎战,以求解脱被围困的士兵。
没想到这仅仅几十人的小队人马,如一束烈火,将整个阵势扰乱、杀散。当皇太极再次下令全力包围时,为时已晚。只见那位小将箭无虚发,刀法精湛,刀起刀落,鲜血迸溅,奋不顾身,且愈战愈勇,刀尖所指,令人躲闪不及。仅仅是眨眼功夫,被严密围困的大明兵士便杀出重围。皇太极轻轻叹了一口气,用手指着身披白甲骑着如烈焰飞腾的枣红马的战将慨叹道:“好一员天生猛将,我若得此人,何忧天下不平!”
随之下令班师回朝,再作计议。
吴三桂救父得胜回城,锦州城一片欢腾。
祖大寿与高起潜立即率诸将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只见满面血污、遍身血花的吴三桂翻身下马,伏地跪拜。祖大寿忙伸臂扶起外甥,满怀深情地赞扬说:
“孩儿入千军万马之阵,如履平地,真奇勇无比也,我即将为你报功请赏。”
吴三桂听了,又是一个大拜:“感谢舅父大人允许孩儿上阵,感谢舅父大人提携。”
祖大寿夸过外甥之后,又与都指挥吴襄互拜:“指挥使身陷敌围,不屈不挠,奋战突围,可敬可贺。”
吴襄双眼落泪:“深谢总兵大人关怀,适逢孩儿忠勇孝悌,苍天有情,佑我遇难呈祥。”
刚刚拜过舅父的吴三桂,急向前大跨一步,面向义父高起潜又是一个大拜。当义父的太监高起潜高兴得眉飞色舞,自夸自诩:“当初认你为义子,就看出你勇猛刚强,机灵睿智,要不,能立下今天的奇功奇勋吗?三桂,真我儿也!”
吴襄上前参拜过高起潜之后,随声附和:“如果没有高公公您的调教,孩儿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要代孩儿感谢您老。”
一番祝贺、夸赞之后,祖大寿令手下兵士沿街列队,一直把吴三桂父子迎送到府上。
当晚,祖大寿设盛筵,为吴三桂父子庆贺。
从此以后,吴三桂锦州城下勇救被困明军一事,传遍关内外。“孝闻九边,勇冠三军”的美名也自此而誉满九州。
而留在吴三桂身上的,是那高隆鼻子上的一道如丝刀痕。
鼓响三更,在后花园里练了两趟拳脚、耍了一套剑路的吴三桂,意犹未尽,披上外衣,坐在园中的石凳上,眼前又情不自禁地闪现出那迸血裂胆的战事。头脑中忽然闪出一道令他沉思的困事:如果当时舅父不允许开城门放我出去咋办?如果我手下没有杨糰、吴应麒相助,没有二十位家丁参战,我怎能救了父亲?自身要练就一身超凡的武艺,更要在自己手下聚集一班人马,召之即来,战则必胜,否则,任人摆布逆来顺受,只能窝窝囊囊过一生。
“大丈夫必须生能顶天立地,死则轰轰烈烈!”
第二天,吴三桂把杨糰、吴应麒及二十位家丁一齐招进后花园凉亭,先让每人任意拿一件兵器,独自舞练。而后,又让两人对打,四人对拼,十人对阵,凡取胜的强手再与强手相斗,最后,自己一人对四位高手,先是徒手相斗,接着是兵器相见,一场真刀真枪的厮杀搏斗之后,吴三桂又选出郭云龙、孙文焕、何进忠、吴国贵、高得捷五人作为自己的亲兵,连杨糰、吴应麒共是七人。正当他们要摆酒进席时,忽有家丁来报,府门前有一位年轻后生要单独求见少爷。
吴三桂心中自忖:凡少年武功强者,关东大地没有我不知晓的。前后五年,才选了这几十人来家中充任家丁,今天来者,单独会我,必是武艺不凡之人。
“走,待我去府门前看视,无能之辈休想进来。”
吴三桂领着一班人大步穿过三道院落,打开大门,但见门外挺立一男儿,身长八尺,年龄不过十八岁,头巾飘在黑亮的头发上,身着蓝布紧身衣裤,背上一顶竹笠下,斜挎一把鱼皮鞘七星剑。粉面大眼,两道剑眉斜吊在额角上,一股逼人的凛然之气迎面扑来。
吴三桂见来者气宇非凡,心中甚是高兴,便大跨一步,拱手相告:“在下是吴三桂,不知客人有何事相告?”
那人随即双拳抱胸,叩首回过礼,朗然道:“近闻公子大名,在此亲眼目睹,实乃三生大幸。小人姓马名鹏,山海关人氏,自幼习武,今闻吴公子大名,特前来投奔,不知愿否收留?”
话音刚落,郭云龙早已答上:“是龙是虎须先比试一番,是黑瞎子狗熊就别在这里唬人。”说着,独自腾空跃起,一个旱地拔葱,穿空横过,挺立在马鹏面前。一记恶虎掏心猛地打来。马鹏身子微微一斜,单掌蒙面,左手像铁箍一样扣住郭云龙的拳头,轻轻一领,郭云龙顺势向前一跨,猛抬右腿蛟龙似地一扫,马鹏则顺身一斜,闪过铁腿,刚要使出金刚扫地之势,吴三桂急忙喊道:“好汉住手!”待郭云龙与马鹏挺立圈外时,吴三桂走上前,一手拉住一个,欣喜至极:“走,随我进家中畅叙。”
在郭云龙与马鹏交手时,吴三桂看出马鹏心态沉稳,拳脚娴熟,出手刚硬,知道他并非等闲之辈,心中非常高兴。他带着众人回到后花园凉亭上,先命人拿出二百两纹银,亲手捧送马鹏:“马公子请笑纳。”
马鹏惊愕不解:“吴公子把我唤来家中送上银钱,是要打发我离开府上的吗?莫非我是上门讨饭的乞丐不成?”
“非也,这是我三桂的心意,特作为见面礼。”
“我马鹏既来此地投奔吴公子,就没有离开的心意,海枯石烂,终不变心。”
“请别误会,这是我孝敬令尊、令堂双亲大人的心意,请笑纳。”
马鹏双目泛红,话音哽咽:“我父母双亡,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自幼被一道人收去,苦学了防身的武艺,今云游天地间,听世人皆颂扬公子孝悌大义、忠猛勇烈的事迹,羡慕不已,今特来投奔门下,终身效劳。”
说着,马鹏便下拜,吴三桂更是求贤若渴,同时下跪,两人对面一拜,互相搀扶站起,携手入席,与大家开怀畅饮。
席间,郭云龙、杨糰、吴应麒、孙文焕、何进忠、吴国贵,高得捷、马鹏八人共举三桂为主,并刺血饮酒,祭拜天地,愿终生跟随吴三桂闯荡天下,为大明天子尽力。
吴三桂喜不自禁,在接纳众人盛情之时,举杯对天:“我吴三桂绝不辜负众人之心愿,如有违意,天地不容!”
自此,每天吴三桂与八人形影不离,一边苦练武功,一边研读兵书。
此事被前锋总兵祖大寿得知后,报与监军高起潜得知,并有意让吴三桂组织一支“娃娃兵”,从小训练,并带在军中实习,以待紧急关头,后继有人。高起潜听后,十分满意,这一来可以为屯兵守边训练人才,二来又使自己的义子有领兵上阵的机会,为将来大展宏图打下基础。二人商议之后,随拨五百名额,尽招不满十八岁的小后生,饷银从优。布告发出后,仅三天功夫,五百名娃娃兵即被招齐。吴三桂被祖大寿授予千总之职,每天专在校场操练这支队伍。
吴三桂命郭云龙等八人中的五人各领一百人任把总,一人为旗牌官,两人为自己副手,各司其职,潜心操练,半个月,八人职位一轮换。吴三桂有心让这些人各显其能,都有带兵锻炼的机会,又可使人人机会平等。为此,这支队伍显得格外有朝气。
转眼间,冬去春来,京城传来招考武举的消息,吴三桂执意前往应试。
母亲吴祖氏首先同意:“好,孩子,你去吧。当年你爹就是走的这一条道。只有在京城的擂台上、武场上真刀真枪的杀出个人样来,才会有朝廷的钦命加身,那样才能光宗耀祖。”
都指挥使吴襄从内心里支持儿子进京考武举。凭儿子的武艺、气质、智慧,绝不会落于人后,但是,为了求得万无一失,他决定备些银两,先去监军高起潜那儿放个口风,让他事先在朝中找人打个招呼,这样岂不更保险?
在吴襄和祖大寿的极力通融下,高起潜收下吴襄送来的千两黄金,立即写下两封书信,一封是给兵部尚书杨嗣昌,一封专送大内直接交到太监王承恩手上。
在义父高起潜直接关照下,吴三桂依靠自身的武功和赫赫名声,十分顺利地考中武举,武进士。未及一个月,朝廷钦命吴三桂承袭父职,担任都督指挥使。大权在手之后,他先后将郭云龙等八人提拔为千总,直接管辖手下两千兵马。
在吴三桂功成名就之时,由舅父祖大寿出面,招来锦州城四大富绅为红媒,将宁远城的张家绅士之淑女,许给三桂为妻。这张小姐小三桂一岁,生性傲然,俊美异常,只为三桂的美誉而应允。吴三桂本人则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行事。没料到,洞房花烛之夜,这张小姐就显露出出众的才能,使吴三桂产生畏惧之色。
按民间习俗,新娘子入得洞房之后,方由新郎亲手揭开红盖头,以观新娘美貌。正当吴三桂怀着甜美之心上前揭拿红盖头时,那张小姐却轻轻吐出一句话:“官人且慢。”
“娘子有何吩咐尽管说来,我一准照办!”
“此话当真?”
“君子无戏言,何况我是军中一将,安有戏言!”吴三桂口吐此言,是心中高兴,自有三分戏谑之情,没想到竟被张小姐抓住把柄,丝毫不让:“官人有话在先,我当说出心里话。官人,你若揭开头盖丝巾看到我丑陋无比,该当如何?”
“娘子戏言了。你是关东有名的美人,何有丑陋之貌?”
“官人从未与贱女谋面,何以知我美貌动人呢?”
“四大红媒曾屡次向我叙说娘子的姿色,我为何不信?”
“错了。那是贱女找来的替身女子,为蒙媒人眼目,以成这终身大事。”
吴三桂的心凉了。他兴致全无,只是呆呆站在原地,垂手而立。
“官人,你现在若不想要贱人,就让我起身,你用花轿把我送回府中。”
听命于父母之言的吴三桂当然不敢这样做,何况是由舅父张罗操办的,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三桂只好说:“夫人休戏言,自古就有丑夫人为贵室的说法。”
“官人,这是你心里话还是故意来哄骗贱人的甜言蜜语?”
“娘子,我吴三桂本是一条汉子,说话从来是心口一致,日月可鉴。”
“好。官人,你若有半句假话我可要当面揭穿,日后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
“娘子所言极是。”
“麻烦官人抬手,揭去奴家的盖头,一识我庐山真面目。”
吴三桂怯怯前行,双手似有千斤重。然而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后悔只能是自我作践。
当一双挽弓握刀,冲杀上阵的大手轻轻揭开一块鲜红丝巾盖头时,低垂的粉面缓缓昂起,凤鸾头饰之下,双目秋水含情,双腮红霞飞闪,笑颜眩目,香气袭人。
吴三桂的双眼发直,呆立在夫人面前。他一被夫人的美色所引,一被夫人的快言厉语所震慑,从那时起,吴三桂即从内心深处畏惧夫人。
崇祯四年(1631),大学士孙承宗奉旨督理辽东军务。他统帅兵马,先后从后金手中夺回永平、遵化、滦州、迁安四座城池。为了巩固已经取得的战果,孙承宗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动工兴建大凌河城以连接松山、杏山、锦州等城,形成一道完整的防御体系,抵挡后金军的南犯。孙承宗明白:动工兴建城池不难,难就难在既要动工,又要动兵,因为后金一旦得知大明朝的防御意图,一准要出兵寻战,破坏这一根本性的防御大计。为此,他将这一重任交给总兵祖大寿、何可纲二人,并带领副将十余员,出兵万人,驻扎大凌河城,昼夜不息,轮番出工作业。
后金皇太极闻知此事,大吃一惊,若让明军意图得逞,欲图南下则更是难上加难。于是他连夜点将派兵,亲自率领十万之众杀向大凌河,将其团团围住。皇太极采取的战法,是在大凌河外五十里间,挖大小河壕四道,最里层围城的小壕为二道,每道宽七尺,深八尺;外面又套一大壕,宽一丈一尺,深一丈三尺;大壕之外,又挖有拦马小壕一道,宽、深各五尺。在四道壕沟外共布防四十五营兵力,铁骑、步兵昼夜轮流巡逻。皇太极除去用壕沟阻围大凌河的明军,同时,又以“彼兵若出,我则与战;外援若至,我则迎击”的战术,既能围住城内的明军兵士,又能阻挡外来解围救困的援兵。
当时,祖大寿、何可纲率领的兵士刚刚把城墙筑到一半。面对围困的后金士兵,只好放下土工,全力作战。
当祖大寿看到挖壕的后金士兵,深感后果严重,如不趁机及早突围,被困必是死路一条。于是,乘夜色,他率兵为前锋,何可纲为后卫,全力突围。当兵士冲过两道小壕时,遇上后金军杀来,拼战一个时辰,敌兵越来越多,除去极少一部分冲出包围圈逃走,其余的兵士又败退回到大凌河城。
此后,又接连两次突围,每次都丢下几百名死者后,便败回城中。
孙承宗得知这一消息,立即组织兵马前去大凌河解围。头一次,仅仅派出一支两千人马的军队,刚到外围,便被后金军的前锋兵马打败。紧接着又派出一支六千人的兵马,乘夜色攻打,恰好被后金大将阿济格带兵巡逻时发现,一声声号角吹响,后金兵马从四面围上,明朝兵马几乎损伤过半,大败而逃。
两次失败,使孙承宗感到事态严重。如果不下决心打败后金军,不但大凌河城被围兵将全军覆没,就连已经夺取到手的四座城池也将会得而复失。当下,他以八百里快传,报请皇上。崇祯帝得知这一消息,甚为焦虑,连夜召兵部尚书杨嗣昌商量对策。当时,西北陕甘地区,农民起义正闹得沸沸扬扬,中原的兵马多调集前去剿杀,兵员紧缺。但是,绝不能眼看着后金军南侵疆土。最后,经过一番筹划,决定调集太仆寺少卿监军道张春,总兵吴襄、宋伟,率副将张洪谟、杨华征、薛大湖、张吉甫、满库、祖大乐、王之敬、赵国志、刘应国、金国臣、张邦才、于永寿,参将姜新、祖邦林、于应选、穆禄、桑噶尔寨、海三代、王弘化以及游击、守备、都司、备御、千总共百余员战将,统率马步兵四万余众,浩浩荡荡奔大凌河而来。
吴三桂听说父亲又要带兵出征,执意要随之上阵。吴襄却要他在后方督办粮草,以俟接应前方。
此次明军出征,一改过去单兵冲杀的战略,而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当大军来到小凌河时,先与迎战的后金兵打了一仗,由于明军士气旺盛,头一仗,后金军败退而去。明军进逼到距离大凌河十五里的长山扎下营寨。
一直被死死围困在大凌河城中的总兵祖大寿、何可纲及其兵士,眼望见救援的明军大营,个个心中有了盼头,他们时时准备着,一旦后金防线被突破,马上冲出去会合救援大军。
可是战势的发展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样顺利。看到明军阵营布置如此严整,皇太极决定先集中兵力攻其一座营寨。当他率兵杀向总兵宋伟的大营时,寨中翎箭如雨点般飞出,接着又是西洋火炮轰击。后金军在营门前丢下百具尸首,像潮水一样退下。皇太极马上又指挥兵马攻打张春的大营。此时,处于前哨阵营的吴襄与参将桑噶尔寨,先是接连两次打退后金的步兵。皇太极随后又指挥铁骑接连冲上去。擅长骑射的后金铁骑,飞马闯阵,无人可挡,在这紧急关头,吴襄没有命令兵士坚守,而是拔营后撤。前哨被后金铁骑摧垮之后,明军阵营大乱,张春的营寨随之被攻垮。皇太极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回过头来,指挥大军猛攻宋伟大营。总兵宋伟看到一拨又一拨的铁骑越战越勇,自己兵士死伤惨重,而相连的营寨早已后撤逃走,他再也无心恋战,随之带兵逃窜。转眼之间,四万明军土崩瓦解,损失殆尽。
透过层层烟尘,看到溃败而逃的援军,呆在大凌河城中的祖大寿、何可纲手脚发凉,直直倒在地上。
夜风袭来,城内的兵士紧紧瑟缩成一团,无声无息,活像一座乱坟场。
外围的后金兵打败增援解围的明军之后,对大凌河城封锁得更加严密,连一只飞鸟也无法出入。
又接着过了数日,城中的粮食颗粒皆无,士兵先是寻找鼠穴挖掘,后来就捉鼠充饥。饥饿的士兵无力行走,个个躺在地上等待饿死。
这时,有一千总,悄悄来到祖大寿面前,跪拜在地,哭诉兵士的饥饿状,最后提出投降后金的建议。祖大寿听后,拔剑将其砍死,并割下首级,悬在辕门外,以此告示兵士:如有再敢言降者,定斩不赦!
其时,祖大寿心中还在巴望皇上派兵前来营救,等待,只有等待才是出路。
溃败逃走的吴襄及一批战将,只好把实情禀告朝廷。崇祯帝闻知此事,气得脸色铁青,坐在龙椅上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他真想下令将这些无能之辈一个个斩杀干净,但是,他无法下此圣旨。如果把他们杀死之后,更没有战将为朝廷出力了。无奈,只有待到深夜,在永宁宫门前,摆设香案,乞求上天保佑被困的兵士能逃出来,祈祷后金兵就此退去。
度日如年般又挨过三天,城里的兵士只得把先饿死的兵士的尸首煮来吃,没有柴草取暖烧水,就用人骨作薪,以求慢慢煎熬等待。
皇太极认为这时正是劝降的好时机,他先用箭射去书信,让祖大寿回话,等了两天没有回音。他又亲派两人带上书信,同时派十余人带着酒肉,亲自交给祖大寿。第三次,派了一位官员,当面与祖大寿对话,并言明:只要投降,官升三级,兵士依然有上好待遇。
面迎寒风,眼望个个骨瘦如柴的兵士,昂首南望,空旷渺远的天际,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何谈救援的兵士?
祖大寿随率众兵,面南而跪,独自哭诉:
“万岁我主,臣祖大寿率兵守驻大凌河城,被后金十万军兵围困,救援不成,突围无望,兵士无粮,战马无草,终以食人肉,焚骸骨,……为保住兵士性命,我……我不得不……”
祖大寿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了,涕泪纵横,兵士无不掩面痛哭。
未几,祖大寿纵身跳起来,大声吼叫:
“都不要哭了!谁哭谁是孬种!”
他随即转身朝那位前来游说劝降的后金军的头目招招手:“你过来,望你回去禀告,我祖大寿愿意带兵投降。答应了就快给我们送吃的来。”
后金皇太极听到禀报以后,十分高兴,他命令士兵把饿得打晃的大明兵士,集中到一块儿,煮饭款待。同时,亲到大营门前,迎接降将祖大寿。面对后金将官,祖大寿心中似插进万把钢刀。十几年来,自己领兵上阵,从不把这帮后金兵放在眼里,有几个还曾在对阵时,险些被自己杀死,眼下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唉嗨,真不如拿把刀自刎了好受!他猛地用牙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大丈夫能屈能伸,绝不能为了一口气误了大事。”他心中暗暗叮咛自己。
看到祖大寿直直跪在自己面前,皇太极心中颇感自豪。一场大凌河战斗,终以自己的胜利而结束,不但占领了大凌河城,还把已经失去的四座城池给夺了回来。最让他感到兴奋的是:这个直直跪在自己面前的明朝总兵,当年就是他与袁崇焕合守宁远城,父王努尔哈赤带兵攻城时,损兵折将,太祖自起兵以来头一次打了败仗,自己又负了伤,从此郁闷而死。今天,对祖大寿完全可以千刀万剐,为父王报仇,然而,那不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我今天就是要收留他,从今后,让他带兵为我后金争城夺地,最重要的是,让他为汉人做个样子,让所有想归降而又没归降,还正在与我为敌的大明文武大臣看一看,我皇太极是如何对待降将降臣的。得天下者必先得人心啊!
“祖将军快快请起!”
皇太极伸手扶起祖大寿,似自言自语,又像是给祖大寿下命令:“自古以来,投降者无不要立下一个誓约,以示真心。你看呢?”
“纸笔侍候!”
祖大寿十分豪爽,无有半点做作。他来到大帐的书案上,抓起狼毫笔,笔墨酣畅:
“今祖大寿率众归降,乃真心诚意,后若违心背盟,殃及其身,死于刀箭之中!”
“好!好!”皇太极令人收去笔墨,独自把誓约收下,而后设宴款待祖大寿。
急急如丧家之犬逃回锦州城的总兵吴襄,先把儿子吴三桂召到面前,痛哭流涕交待说:“败阵逃回来,我定要受到皇上的严惩,我若有个好歹,你要好自为之才是。”
看到父王的狼狈相,吴三桂既气愤又可怜。早在出师之日,吴三桂要随父亲出征,但是父亲不同意,只好作为留守。他知道父亲的秉性,一是轻敌,二是惧敌,作为一位总兵,在布阵带兵时,只要有一个怕字,必败无疑。
“父亲,你先在家中静养身子,容儿子慢慢理会。”
吴三桂再也找不出什么言语来宽慰父亲,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义父,请他在皇上面前有意点拨一下,只要能保住父命即可。
自从高起潜奉皇旨返回京城之后,吴三桂一直未能与之谋面。此次,他急急把家中安置一番,又赶到军营,把军中大事交给郭云龙、杨糰料理,随后,自带两匹快马,与马鹏一道,连夜奔京城而来。
祖大寿归降后金之后,仍被任命为总兵,率领原班人马,备战训练,准备攻打锦州城。
皇太极这时已渐渐看清大明王朝的真面目了:文恬武嬉,贿赂成风,盗贼蜂起,风雨飘摇。只有崇祯帝一人还时时想着治国安邦,力求中兴之治,但是,一个溃烂透顶的人,是再也无法医治的了,只有眼睁睁看着其一点点烂掉。
而自己的大金国,正是人心一致,兵强马壮,事业朝气蓬勃之时,要扩大边疆,占据中原,就必须在这时下手。首先,他把进攻的目标放在锦州城。
当知道皇太极的意图时,刚刚归降的祖大寿独自求见皇太极,并在他面前提出一个令人兴奋而又难辨其真假的主意:
“大汗,臣愿自带亲兵,回到锦州城,重归大明麾下,我自说是带兵临阵逃出,他们自当不会怀疑,我可在锦州城中伏下作内应,当万岁领兵攻城时,内外夹攻,不怕锦州不破。”
“此话当真?”
“若大汗,不相信臣下,我还在此地尽犬马之力。绝无妄想。”
皇太极看了看祖大寿的脸,无丝毫狡诈神色,语言真诚自然,而此战术,历史上屡次使用,又连连获胜,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汝当带多少兵马回城?”
“多则五百,少则三百即可,如皇上认为带兵不利,我只管一人潜回城中,只是怕明朝官员多有疑虑。”
“好,此法可行,朕要你带三百五十人回锦州,先行骗取信任,潜下之后,待我攻城时,你自可见机行事。”
当天,祖大寿率亲兵三百五十人匆匆赶回锦州。
看到皇太极放走祖大寿,多尔衮大惑不解:“大汗如何轻信归降人的话语?一旦有失,后悔不及呀。”
“祖大寿若诈我而归,以后我还会将其捉拿,到那时,我看他有何话可言。”
吴三桂拜见义父高起潜时,先行将千两黄金,两千两白银奉上,并伏地跪求:“义父在上,家父出征不利,侥幸归来,还望义父为家父之事作主,儿必将万谢。”
高起潜扶起吴三桂,小声说:“此事皇上已有定论,将下旨以败军之罪,降秩削职论罪。汝可先让汝父闲居,待日后稍有机会,我必极力扶之。”
吴三桂感激不尽,千恩万谢之后,又连夜打马回到锦州。就在他刚进家门时,就听到一个令他兴奋不已的消息:舅父祖大寿带兵跑回锦州了。三桂即赶往舅父府上拜见。祖大寿见到吴三桂,激动万分,先将其在大凌河城被围受难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最后说到此次归来,是诈言皇太极,回城加紧备战,以防后金攻城。
吴三桂又惊又喜:“舅父真乃神人也。现归来后,我可先向义父告知,让朝廷相信你而不加罪于你。”
“不,这事万万不能以走门子去取得皇上信任,我尽可开诚布公,正大光明言说此事,看皇上对我如何处置。”
两天后,祖大寿诈降而归的消息传到京城,皇上看过祖大寿亲笔写的奏折,心中疑虑重重:祖大寿真心忠于我,当初为何带兵投降金虏?祖大寿此次诈降,金虏会如此轻信吗?再三思虑之后,还是决定重用祖大寿,因为此人武艺高强,又是辽东旺门巨族,家资财产所在,他绝不会轻易拱手送给金虏。于是下诏:命祖大寿官复原职,镇守锦州。为慎重起见,暗中派巡抚丘禾嘉严加防范。圣旨下来三天后,又一道圣旨降下:加封祖大寿为左都督。浩荡皇恩确实令祖大寿感激不尽,他当夜写出一封密信,让亲信送往后金皇太极亲收:“此次回锦州,因我带兵极少,无法单独行事,待日后见机而行。”
皇太极看后,轻蔑一笑:“雕虫小技,何能瞒得住我。日后自有见面之时。”
随让人带回一纸,上写四个字:“勿忘前约。”
吴襄被削职后,在家中呆了不到一年,正碰上登州守将孔有德在吴桥策动兵变,回身围困登州。崇祯帝接到奏折后,立即下旨,命令高起潜率兵前去平叛。身负重任的高太监,在崇祯帝前明言:“孔有德此人素有野心,蓄谋已久,手下兵精将强,小的我前行,只怕……”
“军事大计,只管直言,朕将尽可能满足你的请求。”
“观看海内诸军,惟有关宁铁骑一支劲旅方可将叛贼击败,而此劲旅又由吴襄帅之,将更会人尽其才,只是吴襄现被削职赋闲在家,不知……”
崇祯帝听了,没有拒绝,立即下旨,让吴襄率其本部人马,火速赶到登州,在高起潜的指挥下,戴罪立功,全力剿贼平叛。
吴三桂与父亲一同接旨谢恩之后,心中大喜:“义父高公公终于瞅准时机拉一把了。”
吴襄自然心领神会,他将在此机会中,奋力拼杀,以求官复原职。为了使战事得胜,不给义父高公公脸上抹黑,吴三桂决定率兵随父出征:我虽是一名小小的指挥使,可我的手下兵将,个个非等闲之辈,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登州城外第一战,吴三桂命杨糰、孙文焕二人带五百兵马前去叫阵。孔有德出阵时。见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将,全然不放在眼中,心中暗暗发笑:“大明江山将尽,连战将也调不来了,只好让娃娃上阵。”于是带兵亲自上阵,他决定先将这几百兵马全部缴获,以壮军心。事实正像他所估计的一样,对阵仅三个回合,杨糰、孙文焕就力穷败走,孔有德哪里肯放过,在后穷追不舍,追上不到五里地,一声炮响,杨糰、孙文焕即刻转身杀来,左右前后,又有郭云龙、何进忠、吴国贵、高得捷一齐带兵杀来,而杨糰、孙文焕愈战愈勇,孔有德两次险些失手被擒,只好回身夺路逃走,将回到大营前,早有一员白铠白甲将军立马横刀,大叫一声:“吴三桂在此等候,还不下马投降!”说着举刀杀来,仅一个回合,孔有德只感到心慌气虚,无心恋战,被迫只带几十个亲兵落荒逃窜。
紧接着,吴襄又率兵连连攻克其余围城的叛军营寨,前后三天功夫,孔有德叛军被镇压下去。捷报传到京城时,崇祯帝十分高兴,即刻下旨,吴襄不仅官复原职,又加封都督同知,允一子为锦衣百户,并准世袭。
祝捷庆功之时,吴三桂先将义父高起潜推到主座上,率众将叩拜,并把所缴获的金银奉上千两。高起潜直乐得合不拢嘴。
吴三桂为其争来的好景不长,仅仅一年有余,吴襄又一次丢掉了头上的总兵乌纱帽。
崇祯七年(1634)后金皇太极命多尔衮率兵,破长城,自古北口入关。侵扰宣府、大同一带,烧房焚村,掠取人畜财物。宣大总督梁廷栋,拥兵十万,还赶紧向朝廷报急,要快快派兵来救。崇祯帝知道上次吴襄平叛打了漂亮战,今在紧急关头,将再派其上前线与后金军对阵。吴襄接到圣旨后,日夜兼程,赶到宣大时,但见梁廷栋及其手下数万将士,无一主动出击,个个畏敌避战,眼睁睁看着后金军抢掠财物、人畜。吴襄更不敢贸然行事。为此,因贻误军机,增援无望,恐敌畏战之罪名,又被革去总兵的官职。
吴三桂听说后,气得双脚直跳:“不敢参战,何以当兵?真羞没我的脸面!”
父亲被革职后,回家闲居,吴三桂再也不为他的事去联络沟通了。
吴襄也自然羞愧难当,自认为将来再无机会官复原职了,只有把光宗耀祖的希望寄托在吴三桂身上。为此,他上奏朝廷,直抒胸臆:
“……微臣纵不能报效朝廷,而臣子吴三桂受国恩,亦必奋勇杀贼以仰报万一矣。”
崇祯九年(1636)后金国皇太极改国号为清,称帝,改元崇德。同年,出兵进攻朝鲜,迫使朝鲜臣服后,解除了与明朝作战时的后顾之忧。
皇太极这时将吞并明朝作为主要目标。为了进攻中原,必须与明朝争夺辽西走廊,这是进攻中原的咽喉要道。为达到此目的,他先要清兵屯田,准备充足粮草,尔后,包围锦州城。关东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此时,刚刚升任前锋右营副将的吴三桂对形势看得一清二楚。
他召来郭云龙等八位战将,让各人尽表练兵的方法。
“清奴多骑士,我必训练骑兵,以马上之术对付清奴的铁骑。”
“有骑士还需要训练弓弩,百步外即可射中,使清奴无法近前。”
“枪法是抵御骑兵的绝招,步兵要多练刺马术,使骑兵失去威力。”
“兵士可配备飞抓,以丈余长绳索系之,抛出之后,可将清奴骑士抓下马来,尽斩之。”
经过认真磋商后,吴三桂指派杨糰、郭云龙率领骑士训练,马鹏、吴应麒率其步兵练方阵,并定期验考,强胜者奖银两,弱败者罚俸饷,并从其中提拔优秀者升为把总、千总。
吴三桂看到练兵的事儿有了着落以后,仍嫌不够,他算来,自己手下的武将可谓勇猛,上阵冲杀没有怯懦者。但是在阵前出谋定计上则大大不足。这是久久缠绕在他心头的心病。舅父、父亲,都是以武功拼杀上阵争得功名,可是,帐前都缺少谋士,以至在危急关头失计穷谋,每每陷入绝境而不能自拔。纵观历史,凡成大事者,多以谋为上,太祖闯荡天下、横扫南北,若没有刘伯温也难成大业。平日,在关东一带,吴三桂也曾暗访四方能士布衣,但多是迂腐学究,仅口若悬河,而对当前形势,无言中的。这时,吴三桂方才感到少年时,仅偏重武功,荒废学业,使自己不能成为岳武穆式的能文能武的帅才。
眼前,舅父独守锦州城,父亲赋闲,义父高起潜调往京师,凡遇大事,只好由自己裁决,无人帮助参谋,随着官位高升,这越来越是一大缺憾。
寒冬已过,新春将至,关东军民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了又一个春节。
刚刚过罢元宵节,原宁远巡抚丘民仰奉旨调往辽东任巡抚,而辽东的巡抚方一藻则来宁远任巡抚。他上任头一天,在府门前悬挂招牌,谢绝所有人氏拜访。第二天,独自带上八位旗牌官,专来军营视察。
其时,吴三桂正带领右营兵士布阵训练。练兵场上,杀声震天,杀气腾腾,在寒风料峭、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兵士竟赤膊上阵。
方一藻进入大营,不要通报传递,独步来到练兵场一处,静心观看,生龙活虎的拼搏,雄赳赳的阵势,顿时使他热血沸腾。正在他看得发呆时,一阵风从身边陡然旋起,一团火飞到面前,一人滚鞍下马,叩首大拜:
“前锋右营副将吴三桂有失远迎,望巡抚大人恕罪。”
“免礼。”
吴三桂随即起身:“请巡抚大人登台检点本部兵马。”
“头前带路。”
方一藻精神振奋,快步随吴三桂登上土台,看到练兵场上的士兵方队,整齐划一:骑兵队马头高昂,士兵骑在马上右手握刀,左手提缰,人人身背大铁弩;步兵方队,兵士一手执矛,一手执盾,个个昂首挺胸,精神十足。
“好啊,我宁远有你吴三桂的铁骑,就不愁杀不败清奴。”方一藻看着,信心十足地夸奖说。
他猛然回头问:“兵士的月饷拖欠吗?”
“回大人话,部下的月俸一日不曾拖欠。”
方一藻还嫌心中没有底,快步走下土台,直插步兵方阵,随便走到一个兵士面前,小声询问:“你的月俸是多少?”
“回大人话:月饷粮一石。”伏在地上回话的兵士待巡抚大人走远了仍一直伏地不动。
方一藻显得有些激动,但他毕竟是久经官场的大员,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有几次嘴角动了动,还是没有吐出话来。他健步绕场一周,回身对一直陪同自己的副将吴三桂说:“今晚你到府上,我单独与你叙话。”
吴三桂谦谦一躬:“遵命。”
方一藻为徽州人氏,是天启、崇祯之际的陕西巡抚,此人虽为文臣,但深谙兵法,调兵遣将颇有方略。他为人正直、为官清廉,终不愿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主事辽东时,曾积极建议固防御敌之策,成效显著,为崇祯帝看重。今调来宁远,就是要在这儿建一道稳固的防线,阻止清兵向关内进犯。
看着远远离开的巡抚大人,吴三桂十分舒坦地吐了一口气:“想靠山,靠山竟飞来眼前,天助我也。”
吴三桂知道方一藻为人为官清正,不携金银上门,而是用潜心练兵,用自己的实力去取得他的信任。
当天晚上,在巡抚府的会客厅里,方一藻详细询问了宁远的兵力、器械、粮草和固防御敌的措施。吴三桂一一对答,其中,将个人对训练步、骑兵的方法及想法一并讲出来,方一藻听得十分仔细:“好!你有眼光。”连连的夸奖,使吴三桂异常高兴。
“文无计谋,武无技艺,这是我大明朝最大的缺憾。吴将军要把兵士训好,作一榜样,使我辽东成为坚不可摧的防线。”
吴三桂立即起座,伏地大拜:“巡抚大人请再受末将一拜。”
“此话怎讲?”
“末将有一请求,请巡抚大人应允。”
“只管讲来,我将尽力为之。”
“三桂不才,自幼顽劣,无心上进,致使学业荒废,无成无就,虽能提械上阵,毕竟功夫浅薄,无以当大事。今喜逢巡抚大人言传身教,实乃三生有幸,如巡抚大人不弃,我当拜大人为师,愿终生聆听教诲。”
吴三桂言毕,一连叩头三下,仍跪拜不起。
方一藻先是感到突然,但见三桂情真意切,无丝毫投机钻营之心,虔诚之至,令他深为感动,于是,即躬身双手扶起三桂,郑重而言:“将军态度谦逊,上进之心迫切,令人钦佩,我方一藻本也才疏学浅,孤陋寡闻,难成大事,全仰仗皇上栽培。汝如有心为民尽责,为天子效劳,我当竭尽辅导,责无旁贷。”
“谢恩师。”
从此,方一藻对吴三桂另眼看待,粮草钱款,先拨先用,在文官战将面前屡屡表扬,并三次上疏奏明皇上尽言吴三桂之能事。
春风着绿,春雨点翠。
一日,军营休假,吴三桂营中的几个把总、裨将,来到宁远城中的同庆楼酒家聚会。武将嗜酒,如蝇逐血,直直喝了个醉面朝天,才踉跄下楼,正欲要走人,小二上来拦住要酒钱。几个人乘着酒兴抓过店小二就要狠打。旁边突然伸过一只胳膊:“有理讲理,为何要出手伤人?”
“呵,老爷我不打他,就要打你!”
“不,一个穷秀才经不住我等出拳,走,把他带到营里侍候。”
随即几个武夫将那年轻人推推搡搡,带到兵营,命令兵士捆绑,又带到大帐,向吴三桂禀告:在酒楼上抓到一名清奴的探子。
吴三桂与几位将官吃酒后刚醒,听到手下人抓到一名清奴的探子,不敢停留,即升帐审问。人被拉上来之后,仔细观看,但见一文弱书生,白面皓齿,细眉亮眼,不屑一顾的神态越发显得傲然一切。从来就蔑视一切的吴三桂,看到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摆架子,而且又是一介书生,更是火气攻心,把惊堂木狠狠一拍,怒吼道:“大胆的清奴探子,还不低头认罪!”
“世人言吴三桂勇猛刚强,今吾眼见者原只是不值一提的莽夫。”
听其言,观其行,落落大方的文弱书生竟有敢于直言之勇气,吴三桂不免显得气虚。
“我吴三桂本朝廷命官,戍边守疆,从未有一丝粗心,为何唤我莽夫?”
“其一,对部下只管训练武功,不约束其心,致使醉卧酒家,赖账打人,丢尽了将军你的脸面;其二,古人言秀才见大兵,有理说不清。他们凭空污我清白,将清奴探子之罪名栽赃于我,不想被世人称誉的将军,也是不问青红皂白,听任部下谎言,岂不是自己毁了自己的美名;其三,自古将军都爱兵如子,然爱能养人,爱亦能害人,今亲眼看到将军部下,蛮横无理,打人、抓人,回到军营非但不细查原因,只一味听之任之,这岂不是莽夫所为?”
吴三桂一时被说得理屈词穷,呆怔不语。
“然我今天却看到大将军的独到之处,那就是顺理、善变。听到自己不是之处,没有一味将错就错,而是能立意改之。所以,我言大将军为精细之人。”
吴三桂听完这番话,嘿嘿冷笑一声:“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探子,你想用三寸不烂之舌就将本将军唬住不成?来人,先给我打五十军棍!”
“且慢!”
那书生把手一扬,无丝毫胆怯之色:“别说是五十军棍,就是凌迟之刑,我将含笑赴之。但请将军把我是探子的证据拿出来,若有证据,面对世人,我死而无憾!”
“那,那你就是巧言善辩的说客!”
“哈哈,探子,必到军事防地,偷观侦察军情,入其府内窃取军图。我一个探子竟在酒楼闲逛,岂不失职?要说我是说客,那必要疏通重要关节,给将军你送上一笔厚礼,买通你的心,方可达到我的目的,我身上只有纹银四两,实不敢担当说客之大任。”
话语慷慨,神情激昂,与世上那些酸腐之士实有天壤之别。从一开始,吴三桂即看出此人不凡,其间,故意用话语挑逗,至此,吴三桂无需再多费言语,他大步走下公案,径直来到那书生面前,拱手施礼:
“请问高士何地人氏,来到宁远有何高就?”
那书生不卑不亢,以礼相迎后,谦谦表述:
“吾本江南人氏,自幼苦读经书,后两试不中,便弃学游荡天下。今关内逆贼蜂起,民不聊生,又逢关外满清虎视我中原,但凡有志之人,必不忍心坐等国土沦丧,故迢迢千里,出关来此地,决意投笔从戎,奔吴将军麾下,上阵杀敌,也不枉活一生。实未想到将军英名四海,而部下却狐假虎威,在百姓中留下极坏名声,本人看不惯,刚要仗义执言,又被他们以探子名义抓来营中,受你一番审问,实有满腹冤气。”
吴三桂听罢,正要悉心安慰,只听旗牌军来报:“有巡抚府上管家求见。”
“快请。”
那管家进到大帐内,一眼望见那书生,即长出一口气:“你叫我好找呀!若有个好歹,我这头颅也保不住了。”
吴三桂疑惑不解:“公子你是……”
那人应道:“我姓方名光琛,巡抚大人即是在下高堂。”
吴三桂惊喜之极,急忙拱手参拜:“末将眼笨目拙,不识高士真面目,实感惭愧。请到内帐上坐,末将愿专心请教。”
方光琛没有推辞,先把管家打发回府,转身,被吴三桂大手紧紧握住,双双并肩走进内帐。两人并排而坐,促膝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吴三桂首先把自己军中的实况作一概述,并请教方光琛治军之策。
“我一介书生,未有军伍之识,说来也只是纸上谈兵。但有一条,将军要切记:严军令不能只在兵营之中,出阵虽与敌交锋,实是与自己交锋,如有丝毫胆怯,必败无疑。而营中军纪虽严,但入街市,便目无法令,实为自损形象,此种兵将终将被战胜。”
吴三桂点头称是。继续请教:“请方君为末将指陈宁远形势,指一光明大道。”
“清奴皇太极亡我之心不死,屡屡侵犯中原,今在义州屯兵扎营,深耕广垦,实为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不长时日,终有一场大仗要打。我大明数十年屡遭侵略,连连丢地弃城,边城百姓也被掠为奴。究其根源,我大明军民多有怯敌畏敌之心,只顾贪得一时之安宁,不作长远之计,故屡遭败局。清人虽少,地盘又小,但其主终有一向上心思,败之不馁,胜则更旺,所以屡屡得胜也。今将军适逢其时,当此大任,必要一鼓我大明志气,严密防守,同仇敌忾,终必能获抗清大胜。”
吴三桂听着,连连颌首,方光琛精细的分析令他心服口服。此刻,他肃然而立,虔诚拱手施礼:“方君满腹经纶,令末将钦佩,今遇汝,如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之饥渴之情,我愿请汝终日伴随我身,共商军机,抵抗清奴,不知意下如何?”
“我仰慕大将军英名已久,今能在麾下尽微薄之力,实乃大幸。”方光琛诚心还礼道。
吴三桂大喜,为表寸心,随提出结拜异姓兄弟之意,方光琛从之。
三牲供天,血酒同饮。
方光琛小吴三桂两岁,便以弟自称。
当晚,吴三桂在军营大摆酒宴,率手下诸将一一参拜方光琛,并当众言明:“日后若有敢蔑视吾弟者,即是对我不恭,吾必严办。”
二、谁言莽汉无心机
吴三桂正待出城去救宁远总兵金国凤,却被方光琛扣住了马缰:“兄台慢行一步,便可续任宁远总兵,此刻出兵,不过是代人作嫁衣罢了。”吴三桂恍然道:“你是说,让清兵替我搬掉这块碍脚的石头?”
崇祯十一年(1638),曾经数次派兵入侵关内的皇太极,屡战屡胜,抢掠大批的财物,并劫掠了数万汉人。今又决定八月二十三日派兵入关,再次进行抢掠。
皇太极命睿亲王多尔衮为奉命大将军,统左翼军;命贝勒岳托为扬武大将军,统右翼军,两路同时出击。皇太极亲自领兵渡大凌河,以牵制山海关守兵。
一个月后,岳托率右翼军从密云北边墙子岭,毁坏长城,破边墙入边,首战告捷:斩杀了明将蓟辽总督吴阿衡。
同期,多尔衮统军于青山关毁边墙而入,两军在京郊通州会师,尔后绕过京城,兵分两路,一路顺太行山,一路沿运河,烧杀掳掠,疯狂至极。
崇祯帝大惊,急令京师戒严,又连夜诏天下勤王,并命宣大总督卢象升督天下勤王兵迎战。但兵部尚书杨嗣昌、总监高起潜二人暗中揣测崇祯之意,力主求和。无奈,卢象升这位有计谋、善骑射、会治军的总督,手中只有区区老弱兵卒五千人,而保定巡抚张其平还拒不发粮饷。山穷水尽之时,他率兵在蒿水桥,被数万清军团团围困,而仅距五十里地的高起潜手下拥军数万,拒不前去援救。被围杀的明兵炮尽矢穷,卢象升全身背负四矢而死。
紧接着,清军又攻克中原济南城,杀死军民十三万之多。全城财物焚掠一空。
此次清军入关,历时五个月,转掠二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前后打败明军五十七阵,攻陷直隶山东境内七十余城,俘获人畜四十六万,抢掠黄金白银九十八万两,击杀两名总督及守备以上官员一百余人,生擒明亲王朱由枢及郡王、监军太监等人。
此役过后,自京郊庆都、新乐、真定、栾城、柏乡、内丘,至顺德,千里之遥,荆棘丛生,瓦砾遍地,民亡十之八九。
明王朝中原之地元气损伤殆尽。
崇祯帝居深宫,跪在太祖像前,痛哭流涕:
“……难道大明江山就在我手中断送不成?太祖在天之灵为何不庇佑我?……”
宫妃太监无不伤心落泪。
崇祯帝双手合十,双目紧闭,脑海里正在苦苦思索一个难题:为什么满朝的文武百官就没有一个能战胜清兵的呢?是我大明天朝人才枯竭了呢,还是我没有发现卫国保江山的栋梁?那些终日在我面前,出主意,献计谋,然最终又屡屡失败的人是何等可恨呀,我真该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全都杀掉。但是,手下没有了这些人,我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正当他默然无语,苦思冥想之时,立在身后的太监王承恩轻声禀告:“万岁我主,三边总督洪承畴有八百里快传呈上。”
心绪愁苦不堪的崇祯帝,闻听此言,心中一阵绞痛:难道那逆贼闯王又兴风作浪,窜犯到中原不成?
“快快取来!”
崇祯帝展开奏折,一行大字映入眼帘:《题农民军出川近次科抄》“秦中各股大贼节次剿降将尽,可以渐见廓清。”
崇祯帝紧紧高悬的心,猛地坠落下来,转忧为喜的心绪使全身十分舒坦,他那惊喜的双眼,紧紧沿着一行行字迹,心畅意爽地读下去:
“……凡镇、将官兵,自今春出川,以至入秦,今秋又入川,以至出汉,数月用命血战,而忘其艰危,半载东西奔波,而忘其病惫,四股大贼相机剿降,而不敢言其劳苦。……六队一大股皆已全完,即闯将同零伙散贼,暂且逃命,臣已督催各镇将官兵,急图围剿,计必擒斩于官兵之手,不则亦困毙山林之间。”
“好!好!闯贼终将被我击杀!苍天有眼,祖上功德无量,终于佑我平安!”
崇祯帝兴奋至极,自龙椅上倏地站起来,精神抖擞,意气昂然,迈着大步,在宫中兴奋地走着,不时把洪承畴呈上来的奏折,重复高声诵读,朗朗笑声时时迸发出来。
一番欢乐高兴之后,崇祯帝又端坐龙椅上,深情呼唤:“洪承畴,洪爱卿,你真是朕的栋梁之材呀!朕绝不亏待你!”
此时,崇祯帝回想起前次曾命洪承畴三月内灭贼,结果逾期未成,当时,朝廷上下响起一片弹劾之声,幸亏当时自己意志坚定,没有被某些人的语言所迷惑。又再次下旨,命他五月灭寇。前后算起来,五个月未到,洪承畴已经大功告成。
看到皇上如此高兴,王承恩又悄悄走上前,小声禀告:“万岁我主,西北大局已稳,能否将洪总督调至宁远,抗击清奴,定能使边疆固若金汤。”
崇祯帝双目闪亮:“好,好,此话正合朕意。传旨:调洪承畴任蓟辽总督,即日就任,不可延怠。”
崇祯十二年(1639)冬,在三边镇压农民起义军有功的洪承畴,奉旨调任蓟辽总督后,急率大军赶赴辽东。
此时,刚从关内掠财掳人,凯歌还朝的清军,竟给大明朝下了一道言恳意切的和议书,并表明心志:各守边塞,永不互侵。大明朝廷,上自崇祯帝,下到七品小官,无不为之大大松了一口气。然当其时,皇太极亲驾出巡义州,并派兵在此筑城垦田。
在出征之前,洪承畴翻看辽东奏折,其中有宁远巡抚方一藻奏疏的方略:
“今奴远屯义州,实为下策。千里馈粮,士无宿饱,其失一;志骄意满,力疲马乏,其失二;地属新垦,究同石田,其失三;旷日持久,瑕隙百生,其失四。……”
看到此,洪承畴内心一紧,不禁叹出一口长气:“看法太肤浅。”
由此他想到,为何大明天朝戍边屡屡失败,盖因主政为官之人目光短浅,对清人的计谋不能一眼看穿,往往被假像所迷惑,失掉警惕之心,当敌人突袭时,又手忙脚乱,仓促上阵,这岂有不败之理?
清人修书议和,终是掩我耳目,麻痹我意志;屯兵垦边,更是以逸待劳,待有一日,时机成熟,必将蜂拥进犯,夺我疆土。当务之急,是要在官军中唤起警惕之心,壮军威,练兵卒,待战事突发之时,有备无患,鼓而战之,夺取全胜。
大军行至宁远城外,早有辽东巡抚丘民仰、宁远巡抚方一藻率文武官员列队迎接。在隆隆礼炮声中,洪承畴接受官员之礼拜,在众官簇拥下,昂然入城。在巡抚府上,洪承畴茶水未饮,便要观看守边将士的阵容。
方一藻骇然,急忙挽留:“总督大人,为您接风洗尘的酒筵早早侍候,还是饭后再观看吧。”
洪承畴淡然一笑:“巡抚大人的心意我领受了。臣受皇恩,身负朝廷重命,不敢有半点疏忽。守疆固土为我之责,强兵壮卒为我之使命,焉能为一杯酒食而误大事?”
方一藻顿觉面红耳赤,急忙叩谢请罪:“早闻大人英名,今亲聆教诲,惭愧有之,望大人恕免下官之过。”
“方大人过誉,本官心有不安。同朝为臣,应当互勉互励为上。”说着,一手挽着方一藻,一手拉着丘民仰,走出巡抚府。
方一藻便带着洪承畴与总兵曹变蛟、左光先、贺人龙等将官,径直来到吴三桂兵营。
刚刚接到方一藻巡抚大人的手谕,吴三桂一边传令兵将列阵,一边带着亲兵在辕门前恭候迎接。
此时,吴三桂心中感到异常兴奋。眼看着朝廷的命官、封疆大吏将来兵营巡视,这个机会,只有方大人的门生才能得到。而总督洪大人来宁远,本人定要抓住这一时机,尽展风采,如能有幸得到洪大人的赏识,自己的身价、前程必能得到光大。
三顶大轿刚刚落地,洪承畴头一个从轿中走出来。吴三桂迎面上前,一个大拜:“前锋右营副将吴三桂拜见总督大人!”
字正腔圆,声音宏亮,令人身心为之一震。抬头仰面之际,洪承畴眼前现出一张粉白玉面,两只俊目熠熠闪光。
“你就是那个破敌阵救父的吴三桂?”
“不才正是。”
“今年贵庚?”
“回大人,二十七岁。”
“啊,十年前你就有如此壮举,实令朝野为你骄傲、振奋。”
“大人如此夸誉,不才实感惭愧。”
方一藻跨前一步:“洪大人鞍马未停,茶水未饮,专来巡视军营,你需快作准备。”
“回大人,将士驻守边疆,战时出击,闲时操练,本是正常之事,请大人巡视。”
踏进辕门,洪承畴自感一股威严之气迎面扑来。练兵场上,步兵、骑兵阵列成行,刀枪明亮,点水成冰的天气,士兵皆单衣行装,无一人有瑟缩之状。
吴三桂陪三位大人及将官登上点将台后,手持令旗左右一挥,步兵方阵列队起舞,短刀对长枪,砍杀拼刺。
令旗又是一挥,随之金鼓雷鸣,步兵方阵紧守两厢,一队铁骑奔涌而至,十匹马一排,如飓风骤起,山洪暴发,冲出二百米外,马上的十个骑士一齐弯弓发箭,皆中中环。一排飞过,一排又起,人喊马嘶,如天崩地裂。
铁骑奔过之后,从远处有八匹骏马飞奔而至,点将台上的人心中疑惑:为啥马上无人驾驭?
突然听到八匹战马齐声鸣叫,嘶叫声令人心骤然一紧,从八匹战马的肚皮下翻跃出八个战将,先是弯弓比射,个个皆百步穿杨,接着,八人分为四对,冲杀砍刺,打得难分难解。当其时,只见台下一亲兵吹了一声长哨,蓦地,在场地尽头飘来一朵白云似的战马,抖鬃昂首,欢叫奔腾,刚刚奔来台下,只见吴三桂腾地拔地跃起,飞身跨上那白马的脊背,兜了一个圈,一头扎进那八匹战马群中,吴三桂一手执枪,一手握剑,独自一人迎战八位战将,长枪拼刺,宝剑砍杀,寒风舞动冷人面,杀声凌空颤心魄。吴三桂枪法娴熟,剑技超群,八位战将各执刀、枪、剑、戟、斧与铁鞭,愈战愈勇,八匹战马如急速旋转的八卦灯,吴三桂更是面无惧色,刺、挡、劈、架,随着手、眼、身和胯下的战马,运用自如。正当人们看得提心吊胆之时,只听白马一声长啸,猛地前腿腾跃而起,瞅准一个刚刚闪现的缝隙,凌空飞越,跳出圈外,向练兵场尽头奔去,一瞬间,又折转回来,在总将台前慢步停下来。吴三桂飞身下马,健步登上点将台,在洪承畴面前深躬大拜:“末将临场献丑,望总督大人海涵。”
洪承畴十分满意地站起来,双手握住吴三桂,赞扬道:“有汝如此虎旅,清奴休想占我一寸疆土。”
吴三桂又是一个大拜:“谢大人褒扬,后生决心为大明社稷洒血献身。”
洪承畴率兵在宁远驻扎之后,接连数日,巡视营地,察看军防,所到之处,无一人能超过吴三桂的。
“为什么一员副将能有如此练兵奇才?”承畴在心中反复思虑。
面对清人虎视中原的野心,身负重任的洪承畴无一时不在苦思冥想。他内心十分明白:闯王逆贼本是一群乌合之众,只需剿抚并用,定能平息。而清人则是刚刚兴起的一个部族,并接连打败周围的小部落,自成一个国家,兵强马壮,士气旺盛,前后数十年,反复与我大明较量,窜犯边墙,掳掠中原,屡屡得胜。当下虽然无战事,但凭自己的眼光,一场恶战必将兴起。我若能有吴三桂这样的悍将,定能镇守辽东,不失一寸国土。可惜呀……可惜吴三桂仅有一个,又是一区区副将。
“启禀总督大人,前锋右营副将吴三桂求见。”
“快快请进。”
洪承畴内心高兴,自语道:“我正要传他来询问训练兵丁一事,他倒自己赶来,好,好。”
自从在练兵场上演练,吴三桂受到洪承畴的夸奖之后,心中异常兴奋。前次,方一藻上任巡抚,自己投其门下,得到各方资助,军力更为齐壮。而这次又是方一藻成心要吴三桂在新任总督大人面前展露风采,使其威名高扬。今天,如能投到洪承畴门下,岂不是更有进身的机会?他先把方光琛找到酒席上,深谈对总督大人的认识。
方光琛即席直言:“洪承畴乃当朝红人,颇受皇上赏识,他目光远大,城府极深,带兵极严,爱将惜才,做事很得人心。今来辽东,第一眼便看上了你,这是你的福分。但是依我之见,洪承畴爱惜栋梁之才,却鄙视以金银钱财进身之奴。你若想投其门下,必要以军事为重,万不可以金钱引路。”
方光琛的一席话,让吴三桂心中更为踏实。
进入大帐之后,吴三桂纳头大拜:“末将吴三桂颂祝大人贵体无恙。”
洪承畴起身,双手扶起吴三桂,喜悦的双眼又把吴三桂细细打量一番,禁不住连声夸奖:“好,好,真是一员年轻有为的虎将。坐,坐。”
吴三桂心中兴奋异常:“回禀大人,不才后生,今特来登门请总督大人教诲,聆听训兵练卒之要诀,万请大人不吝赐教。”
洪承畴听了这句话,心中越发感到熨帖。上任来宁远,每日每时,求见之人络绎不绝,但一个个全是奉送金银,请求庇佑,要官要衔。今吴三桂专来请教兵事,完全是出以公心,怎不令人爱之惜之?
“吴将军乃将门虎子,自幼苦练,武艺高强,少年即冲锋陷阵,所向披靡,今虽为副将,但练兵有方,前次一睹盛况,果然名不虚传。本官自幼习文,不理武事,为官后,凭着一颗为大明朝献身之心,率兵剿匪,顺人心大势,借兵将之威力,方才取得些许业绩,实不足以相传。”
吴三桂随又跪地大拜:“总督大人在上,末将不才,只因幼时未潜心读书,只能耍枪弄棒,十年前那一事也是救父心切,凭着初生犊儿之稚气,鲁莽有余,智慧不足,今番再提,实感惭愧。今为朝廷命官,身负固疆守边大任,自感力不从心,智不达人,时时深恐误国误民,今特来登门求教,请纳不才为弟子,吴三桂必将三生不忘,终身相报。”
看到伏地大跪、心态诚恳的吴三桂,洪承畴浅浅一笑:“原来这个虎子是专来找我拜门生的。”
如此轻浮可笑的事,却生在这个浑身充满虎虎生气的战将身上,如此庄重严肃的大事,竟这样直率而又简单地点明。但有一点,吴三桂并没有以金钱打通我的门子,也没有请达官显贵来通融巴结我的权势,这便可看出他的真诚。
“好,我收下你来作我的弟子。”
声音不大,在吴三桂的耳中却似滚滚雷鸣,一句话不多,却把吴三桂又抬上一道高高的阶梯。他惊喜得近似手忙脚乱,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又一句话儿像一记闷棍打下:“你不要动,静听我言。”
吴三桂四肢着地:“弟子洗耳恭听。”
“为弟子你须做到三件事。”
“只要恩师教诲,弟子三百件也能记牢。”
“其一,此事不可张扬,免得授人以柄;其二,不许借我的名义兴风作浪,聚敛财富;其三,凡遇战事,皆要冲锋在前,作出表率。”
吴三桂大声回答:“恩师的教诲,弟子终生不忘。”
“好,你可对天地发誓。”
吴三桂又一番叩拜之后,信誓旦旦:
“不才吴三桂,以虔诚之志,拜于总督洪大人门下,言听计从,事必躬行,如有败坏恩师声誉之言行,苍天不佑!”
洪承畴这才把吴三桂从地上扶起来重新送回座上。随之交给他一项任务:
“你身为辽东人,出身将门,曾与清奴亲自交锋,今又身为前锋右营副将,可把你对目前如何抗击清奴侵犯,固守疆土的例行方略呈上来,待本官品评。”
“总督大人放心,弟子绝不辜负大人的心意,一定着力办好。”
吴三桂踌躇满志地回到军营,把满心的喜悦向方光琛细细一叙,情不自禁地说:“没想到光琛弟的计谋真行,若要送上银两,事儿不但办不成,还要受到训斥。”
“大将军吉星高照,遇事自当顺通。下面还有一件事要随之办好,这样才会妥当。”
“光琛弟尽管直说。”
“你可令马鹏在洪总督营前静候,一候见总督大人出巡离开营房,马鹏即可进堂通报,专请总督大人的幕僚高参谢四新,你在酒宴上可以重金专送谢四新,如是三次,谢即与你尽心尽力。”
“洪大人不喜下属送礼,这谢四新见到重金如起疑心,岂不坏我大事?”
“洪大人也不是不喜金钱,但要看何人送给,因何事而送,而谢四新却正要靠着洪大人的这杆大旗而敛财。”
第二天,马鹏专门在总督大营旁等候,未几,只见洪大人带着亲兵独自出营,马鹏走进大营,专门递上吴三桂的印帖,恭请谢四新。
正在营帐中读书观文的谢四新看到随从呈上来的大红请柬,心有疑虑:“吴三桂,一名右营副将,他为何专门请我?”
跟着随从走进营帐的马鹏,上前一个大礼,轻声细语:“吴将军潜心攻读《论语》,遇有文理深奥之处,心中大惑。因乏高人指点,特慕名请谢大人前去解惑。”
谢四新双眼一亮:“好。吴将军好学精神可嘉,我虽不能赐教,当作学习也不虚此行。”
马鹏引谢四新来到大营门前,早有一顶八抬大轿专候。谢四新深感礼仪太重:“区区小事,为何如此相重?”
“大人佐理公事,日理万机,能到吴将军营上便是屈就了,一顶轿子何足挂齿?”
马鹏一句话使谢四新更加感到舒心。当他来到吴三桂军营前,早见卫士列队远迎,吴三桂身着文官礼服,亲率一班官员,躬身行礼:“谢大人亲临末将兵帐,不才深以为幸。”
“我本一介书生,如此重礼重仪,心中深感不适,还望吴将军随便为好。”
“注重文理,乃是我吴三桂的本性,只因幼时学业荒废,今日深感悔恨,心中尤对学问人崇敬,请谢大人不要责怪。”
二人入得帐内,谢四新被尊为上座,而后,吴三桂谦言询问:“谢大人,在下平日利用战事之隙,苦读圣人经书,今遇有一句不懂,特请谢大人当面赐教。”
“在下才疏学浅,圣人之言虽然学过也只是懂得皮毛,今天与将军共同钻研才是,请吴将军说来听听。”
“《论语》上有‘六言六蔽’,在下虽然读过数遍,但其意仍不明了……”
谢四新那颗悬着的心这才轻轻落下,他惟恐吴三桂故意用高深难题来戏弄自己。于是便高声朗语:“‘六言六蔽’乃圣人教导弟子子路的一段话:‘子曰……’”谢四新说着便将全文背诵一遍。语住时,轻声问吴三桂:“吴将军,你说的是这一段吧?”
“正是,正是,谢大人如此谙熟,实令不才佩服。敬请谢大人给不才细讲一番如何?”
“‘六言六蔽’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喜好仁德却不好学习,弊病是容易被人愚弄;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即喜好聪明却不喜好学习,弊病是容易放荡不羁;好信不好学,其弊也贼,即喜好信实却不喜好学习,弊病是拘于小信而贼害自己;好直不好学,其弊也绞,即是喜好直率却不喜好学习,弊病是说话尖刻刺人;好勇不好学,其弊也乱,即是喜好勇敢而不喜好学习,弊病便是揭乱闯祸;好刚而不好学,其弊也狂,则是喜好刚强而不喜好学习,弊病便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以上,我只是把圣人的话说得通俗一些,这样便易记易懂,但以我愚见,要学好‘六言六蔽’需要长期揣摸,方能领会精髓。”
吴三桂全神贯注地听着,不时点头、轻声答是,其神其态令讲解的谢四新更是心劲倍增。待认真听完这一番讲解后,吴三桂起身又是一个深躬:“大人所言,深入浅出,令不才耳目一新。”随后转身道:“来人,摆宴,盛请谢大人。”
一听这话,谢四新急忙起身阻拦:“区区小事,何必这样耗费,如果吴将军没有其他事情,我这就回营地,帐内还有急事要办。”
吴三桂哪里肯依,仍然诚心挽留,双方拉拉扯扯,如是三次,吴三桂才令下人不要上酒菜,而是端上来五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外加一匹绫缎。
看到如此贵重的礼品,谢四新一时语塞:“……你……吴将军……你这不是戏弄人……”
吴三桂仍是一脸真诚,叩首再表衷心:“谢大人,你能屈身来此教诲,我吴三桂终身不忘,黄金有价,学问无价,有谢大人的诚心教导,我吴三桂必有好前程。”
听到吴三桂这一席发自肺腑之言,谢四新从心灵深处感激:“吴将军如此厚爱,在下实不敢当,只是这些礼金太重,我实在无法收纳。”
吴三桂这才缓过口气:“这我也明白,谢大人突然带回营地如此多的金银,当会惹同僚生疑,我决意把这些礼金令我的亲兵,直接送回关内府上如何?”
看到吴三桂用心良苦,谢四新只好接受。
没想到吴三桂又令士兵端上来一批礼品,仍是五十两黄金、一百两白银,外加十支关东老参。谢四新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这些新端上来的礼品,不解地问:“吴将军,你这是……”
“谢大人,我要派亲兵把礼物亲自送到府上,区区一份薄礼,我吴三桂是拿不出手的,只有再奉送一份,才能表我心意。”
吴三桂说着,当场要亲兵把礼物一一打点好,装在木箱内,并要谢大人写上给家人的亲笔信,一同包好,这才令亲兵备马,立即出发,这一切办得神速而妥当,在谢四新的眼里真像是大梦一场。他坐在那顶令人舒心的八抬大轿里,嘴里直念叨:“吴三桂,这叫我如何答谢于你?这叫我……”
此后,吴三桂接连两次把谢四新请到兵营讲学,观看兵士训练,每次都是重金奉送。自此,二人结交甚厚,但吴三桂在他面前从不言官场之事,这使谢四新从内心深处越发感激、越发敬重这位年轻的将官。于是,在总督洪承畴身边,谢四新屡屡言及吴三桂训练有方,武功高强,使洪承畴对吴三桂越发看重。
过罢春节,关东大地依然是冰封雪锁。而当前锋右营副将吴三桂呈上一份“练兵纪要”奏疏时,洪承畴内心荡起一股融融春意:
“……(一)针对清奴进犯,我必要强化骑兵,而骑兵必要具备神射之能,以远距离杀伤敌兵,手握刀、矛以便近距离交锋。(二)步兵当训练防守和近战、攻营之技,并要配置火药、弓箭,方可重创敌群。(三)步、骑合练时,以重创敌坐骑为要,……”
洪承畴看后,满面漾起笑容,内心自忖:“有此门生,不辱我的声誉。”
看到洪承畴的微笑,谢四新自知总督大人有欢喜之事,走上前去刚要询问,只见洪承畴递给他一份奏折,谢四新细细观看之后,不禁说道:“有吴将军如此智慧、干练之人,不愁我军训练的难事了。大人,如果把吴将军……”
“你尽管说来。”
“如能把吴将军调来,负责训兵大事岂不更好。只是一名副将,怕有人不服军令。”
“你说的正合我的心意,我要把吴三桂提升为团练总兵官,专事训练,兵力必会强大。”
谢四新极为高兴:“总督大人目光远大。将吴三桂升为总兵之职,在其位,谋其政,名正言顺,好!好!大人决定已下,我立即写文,奏报于朝廷。”
“好。”
吴三桂自上任团练总兵那一天起,更是信心百倍,从严训练士卒,经过他整训的部属,确比友军高出一筹。为此,总督洪承畴还特地奏于崇祯帝:“……团练总兵吴三桂,英勇独擅,以廉勇整饬辽兵,使其士气大振。”
吴三桂没有辜负恩师的培养,他在练兵的同时,潜心谋划着御敌之策。他看出清军在义州屯兵为军粮供应基地,以求长期围攻锦州的野心,特向总督洪承畴提出新的御敌方案,同时,向崇祯帝上一道奏疏,提出五条大略和一项建议:“一是待敌大略:严烽堠以明耳目,加贴防以固城垣,护海运以裕军储,励士兵以备援剿;二是整搠大略:对会师锦州之兵,励以同仇,鼓以敌忾,使之无不踊跃;三是攻战大略:两镇兵马联营前进,须互为犄角,夜袭昼剪,多方诱敌,凭城力战,若长驱歼逐,必候机有可乘,则马步联营,奇正迭出;四是援剿大略:即调蓟督及中、东二协军兵出关,听督臣调度,以便联络策应;五是守御大略:即对兵力单薄的中左、中右城增兵以备守御。一条建议:援兵出关云集,师行粮从,预先为此计议。”
此道奏疏,由吴三桂提出,经方光琛多方修改后,报于朝廷,竟没有任何声息,而报给总督洪大人却引起这位恩师的极大兴趣:
“吴三桂不仅训兵有方,在布阵进击上更有过人之处。”他特别欣赏的是:“两镇联营并进,互为犄角,马步联营,奇正迭出,援必须联络策应,守必须对力弱诸城贴助以兵。有这种眼光,将来必能统领三军。”
谢四新则在旁击节夸奖,助兴称赞。
就在吴三桂受到总督洪承畴大力褒扬之时,清军在多铎和豪格的率领下来袭击宁远城。宁远总兵金国凤立即率兵出城迎战,多铎先是假装败走,后又突然挥兵围攻,金国凤左冲右突,终不能突围,逃兵回城后,急报于吴三桂。正当吴三桂急急披挂上阵之时,方光琛走上来,扣住吴三桂马缰,轻声耳语:
“长兄此次出征是为了立功,还是为了擢升宁远总兵?”
吴三桂一惊:“此乃一回事,为何有二目的?”
“如要立功,你可速出兵奋杀,既能杀退清军,又能救出金总兵;如要擢升宁远总兵,则可慢行一步。”
吴三桂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立即命孙文焕、何进忠二副将率兵五百先行,并亲嘱:“你等接近敌阵时,如敌势大,则佯攻,如敌退,万不可追。”
其后,自带大军出城。一个时辰过后,前方传来消息:“总兵金国凤被敌箭射中身亡,我军正欲撤退。”
吴三桂立即下令:“全军奋战,不许一人后退!”
清军得胜返回。
吴三桂率兵追出二十里后返回。
结果,经恩师洪承畴报功,建议吴三桂任宁远总兵,此奏疏立即得到皇上恩准。
清军袭击宁远,杀死总兵金国凤以后,五月,又在豪格的率领下,想占据松山、杏山,以达到包围锦州城的目的。
战况一时变得异常紧张。巡抚方一藻急调总兵吴三桂、刘肇基,各率本部五千步骑兵,驰往松山、杏山,阻击清军。
接令后,吴三桂连夜率兵赶往杏山。入城后,一面加固城垣,一面派探子打报。
十八日清晨,豪格率清兵杀向杏山城,吴三桂立即披挂,要亲自带兵杀出去。
方光琛首先阻拦:“大将军莫要急战,清奴大军拥来,可先令副将出战,你在城头观战,待对敌方阵势有所了解后,再率大军冲杀也不迟。主帅匆忙交战,如有不测,我军将大失利。”
吴三桂深以为然,便派郭云龙、高得捷、杨糰、马鹏四员副将,率一千兵马,开城门杀出去。
吴三桂亲临城头击鼓助威。
明军布开阵势,先是一阵箭雨飞射,攻城的清军死伤不少,主帅豪格气得哇哇大叫,立马率铁骑上来,郭云龙等四员战将,毫无惧色,各自舞刀、挺枪迎杀上去,豪格勇猛异常,手持一把大砍刀,力敌四将。
吴三桂在城头看得十分清楚,为了不使部将有失,立即率兵出城。
正当郭云龙、高得捷、杨糰、马鹏四人力有不支之时,吴三桂冲到阵前,舞刀劈杀,豪格双手横刀迎架,只感到双臂发麻,急忙大喊一声:“来将何人?”
“辽东吴三桂也!看刀!”
豪格一振:“好一个吴三桂,当年你从我军中逃走,今天看我亲手把你生擒!”
“野蛮清奴,敢犯我天朝,天地不容,不杀退你胡虏走狗,我吴三桂誓不为人!”
金鼓震天,杀声动地,二人一气战了三十个回合,不分胜负。
此时,吴三桂一个冲杀之后,回马便走,看到豪格追赶过来,他正要搭箭回射,忽听右裨将杨伦大叫一声:“吴将军……”吴三桂急回首,只见一支飞翎正射在为自己挡身的杨伦身上。见此情状,吴三桂恼怒万分,猛回首,弯神弓,连发三箭,一箭射落豪格的盔上大翎,一箭射死清军阵中的掌旗官,一箭射中发暗箭的清军副将。趁清军一阵哄乱之时,吴三桂率诸将冲杀过来。清军阵中立时大乱,纷纷后退,明军趁机追杀,仅追杀十里之地,一声沉闷的号角声传来,清军又掩杀回来,将吴三桂及其将士围了起来,且愈战愈勇。
吴三桂大吼:“我大明将士!誓死保土守疆,杀敌立功,正当其时!”
明军在主帅的感召下,奋勇拼杀,无一人弃阵而逃。
郭云龙等四员副将皆紧随吴三桂左右,惟恐主帅失利受伤。吴三桂纵马奔过来,急声暗语:“你四人速带兵后撤,杀出一条血路!”四人得令刚要闪身离去,吴三桂身边的周佑、李德胜两员裨将,一个被乱箭射死,一个被刀砍下马去,吴三桂见此状,便右手挥大刀,左手执宝剑,劈杀斩刺,清军纷纷倒下,无人敢来迎战。
四位副将见吴三桂身边裨将先后死去,无心离开,又纷纷杀回来:“我兄弟四个决不离将军半步!”
“军令如山!不得违抗!”吴三桂怒斥道。正当四员副将刚要回马之际,只见清军阵中大乱,尘土中,一面“刘”字大旗呼啸而来,原来是刘肇基率兵杀来,与吴军合为一体,终于打败清军。
吴三桂率兵回城,心中一直窝着一腔怒火,此仗虽然把清军打败,杀死三百多人,但自己手下的三员裨将竟先后战死,想到此,不禁泪落满襟。他当下决定:今夜率兵偷袭敌营。
“大将军,万万使不得!”
方光琛首先阻止:“清军被我打败回营,一定预料我军连夜乘胜偷袭,必有防备,大将军当可在四更天,派兵设于北门外要道,五更天清奴将来攻城,在此正好埋伏袭击,方可获胜。”
“此计当真?”
“然也。清军料我偷袭,不见我往,料我初胜,必然麻痹,定于黎明时攻城。”
“好,我的诸葛小弟,待功成之时,必与你摆庆功宴。”
吴三桂立即命孙文焕、何进忠、吴应麒、杨糰四员副将,率一千神弓手、五百精兵,于三更吃饭,四更潜身出城,埋伏于旷野道旁,待偷袭敌军过后,堵死退路。又令郭云龙、马鹏、高得捷、吴国贵四员副将,即刻在城上备足火箭炮药,伏身城上,没有命令,绝不许出战。
四更天,出城的明军刚刚埋伏在要道两旁,只听远处有马蹄奔驰,待偷袭的清军千余人过去后,在杨糰等将官的布置下,急挖陷马坑,埋下绊马索,弯弓搭箭,专等退逃的清军。
偷袭的清军来到城下,见城上城下,一片沉寂,先疑有埋伏,绕城一周,仍不见任何动静,便放开胆量,涉过护城河,架上云梯,急急攀登而上。待头一个清兵双脚刚刚踏上城上垛口时,郭云龙挥刀掠去头颅,接着金鼓齐鸣,城头上灯火通明,火箭飞矢,火炮轰鸣,如暴雨而倾,偷袭的清军丢下刀枪,抱头回窜。又是三声炮响,北门大开,吴三桂率骑兵,飞出城外,毫无准备的清军一片混乱,急急夺路往回逃走,刚刚走出十里地,迎面又是杀声震天,随着一支支利矢,飞向人群,慌乱中,清军有的跌进陷马坑,有的被绊马索拉倒,哭喊之声遍野,奋杀之声震天。清军在前追后堵中拼命抵抗。
吴三桂正率兵杀得性起,忽闻远处隐隐传来牛角号声,知道清军大队人马前来援救,于是急忙传令各将,火速收兵回城。
此役,共杀死清兵五百多人、缴获战马三百匹,收缴刀、箭无数。
崇祯十四年(1641)三月,春风送暖,冰化雪消,辽东的黑土地上绽放出一簇簇迎春花。
清盛京崇政殿里,由皇太极召集的议政会正在进行。
“我大清先后几次进取中原,看到南朝贪官丛生,朝政腐败,民间疾苦异常,多有农民揭竿造反,扰得南朝不得安宁,此时,正是我大清进取中原的大好时机。但是,若占中原,必要占据山海关,取此关口,必要先攻下锦州、宁远。守锦州者,乃是先降我后又背我的祖大寿。此人武艺高强,手下兵多将广,久据锦州城,城内粮草丰盈,城上布置严密,而据守外城的是蒙古贝勒诺木齐,拥有强悍骑兵。但是,尽管如此,朕已看出,南朝据守锦州,只能是垂死挣扎,他日必被我大清夺回。”
听到皇太极的圣言,站在左侧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先行开口:“皇上,南朝早在两年前就委任洪承畴为蓟辽总督,今已驻兵宁远,统领数万兵马,来势汹汹,当是我取锦州的一大敌手。”
皇太极轻蔑一笑:“南朝已成千疮百孔的废物,只待咽气,无论谁也无法使其复生。洪承畴虽为一朝重臣,文武兼备,韬略雄才,高人一筹,但他手下的人呢,哈哈,只要汝等遵命协力,锦州城攻下,指日可待。”
当下,即下令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统率马步军五万之众,向锦州进发。
二十天后,清军来到锦州外围,四面围困,每面立大营八座,绕营挖深壕,沿壕筑垛口,两旗之间,复掘长壕。决心长期围困锦州,以迫使城内粮草全无之时,自动来降。
看到如此阵势,守外城的蒙古贝勒诺木齐,心中甚感不安,当清军围困刚满月余,他便乘夜色,派亲信至清军大营,密约投降,经济尔哈朗准许并在万余名清军的严密监视下,蒙古贝勒诺木齐率将士及家属共六千二百多人,走出外城,全部降清。
不费一兵一卒夺得锦州外城之后,济尔哈朗异常振奋,命令清军,日夜巡逻,严密监视城中动静。
但守在城中的祖大寿兵士,并无危机感,每每看见清军巡逻兵士,则大声高喊:“你等围城,枉费心机,城中的积粟三年也吃不完,还是快快退走吧!”
清军听后,便大声回话:“我军围困四年五年,你还有何物可食?不如尽早学诺木齐,快快投降完事。”
更有清军小头目,环城故意高喊:“祖大寿,不守信用。先被我大清俘获时,吾皇万岁,宽洪大量,不仅不杀,还授以高官,这小人不报恩泽,反而狡言要回,我皇万岁仍恩准放回,今日,还敢恃强为敌,没有心肝的小人,待他日再次捉拿你,看你还有何言相骗?”
被困城中的总兵祖大寿,手下虽有强兵、身边虽有粮草,但心中一直是忐忑不安。眼望城中的祖居豪宅,万贯家财,越发叹息不止,他知道皇上必会派兵解围,但他更知道,清军不会善罢甘休,他曾组织兵士数次突围,但每次都是损兵折将败退还城。万般无奈,他只能遥望南天,默默祈祷:
“万岁我主,快快发兵解围救困。”
崇祯帝的心里也是万分焦急。
当清军围困锦州之时,八百里快传的奏疏即刻送到他的御案上。围困锦州,攻占宁远,进取山海关,占据中原,清人这一步步野心勃勃的计划,崇祯帝心里十分明晓。
守住锦州,即能固我中原。
固我中原,方能保住明朝江山。
于是崇祯帝屡次下旨,要蓟辽总督洪承畴速解锦州之围,击退清军。
洪承畴接旨后,先期让吴三桂、曹变蛟带兵前去探查清军人马,自知手下兵将甚少,无法取胜,便急奏皇上,征得同意之后,下令调宣府总兵杨国柱、大同总兵王朴、蓟镇总兵唐通、榆林总兵马科,统兵达七万,急赴辽东助战。
从总督大人帐内走出来,吴三桂即带随从快马奔回家中。屈指算起,由于战事紧急,他已有数月没有回家。对高堂、娇妻、爱子的思念,使他不得不在百忙中抽出点空闲,回家看望。
他刚刚踏进府门,早有家丁传报,父亲吴襄与祖氏母亲便站在内厅大堂上迎候。吴三桂走上前,纳头大拜:
“父母大人在上,受不孝子三桂一拜。”
双亲连忙扶起儿子。吴襄看到儿子仍是赳赳雄风,心中自感快慰。母亲拉过三桂的手,言未出口,早已双泪涕零。吴三桂惊骇:“母亲大人,孩儿不孝,只因战事频仍,孩儿有不尽孝心之处,尽管用家法处置。母亲大人,你、你为什么如此伤心?”
听到儿子言语,母亲更是泪流不止。
吴襄见此情状,也在一旁相劝:“终日无事,怎么一见到儿子竟有这般神态?使其安心杀敌才是啊。”
太夫人擦去泪水,低声叹息一声,终于开口:“儿啊,不见你还罢,见到你,我就想到你大舅啦,”说着又是一阵啜泣。
此言一出,三人顿时沉浸在一片无言的痛苦之中。
吴襄想起祖大寿,心中自有无限感激之情。是祖大寿把他从平民中拉进行伍,给他施展才能的机会,又是祖大寿看到他的非凡功力,大好前程,主动提出将妹妹嫁给他,使他有了一个欢乐美满的家庭。就是从那时候起,他身价日增,官位显赫,家财滚滚而来。今天,祖大寿被清兵围困,吉凶未卜,吴襄时时焦急念叨:“朝廷何日才能出兵解锦州之困?”
太夫人一边啜泣,一边自言:“从小最疼爱你的就是你大舅舅,他把你看得比亲生儿子还要亲。今天,你大舅身陷重围,你作何想?”
“父母大人在上,儿子一定谨记二位老人言语,解围锦州,儿必当先锋。”接着就把奉命侦察清军的情况向父亲叙说一遍。吴襄听了,沉吟片刻:“清奴如此严密布围,亡我之心不死,争夺锦州,必有一场恶战。我儿自当小心为是。”
“国难当头,大战在即,孩儿只有以身许国,别无他路。请父亲放心,孩儿在战场,不战则已,战则必胜,一不当逃兵,二不当叛贼,为国为家,孩儿当能轰轰烈烈。”
这时母亲走上来,悄声道:“你许久未回,先回房中看看孩子吧。”
吴三桂拜过父母大人之后,从厅堂左边,拐进一个跨院,刚踏进院门,儿子便口喊爸爸,飞奔过来,吴三桂掐腰将儿子举到空中,连着三起三落,儿子哈哈大笑不止。夫人在丫环婢女簇拥下,轻移莲步,至三桂面前,道了万福,复转身,陪三桂走进房内。丫环婢女纷纷退下。娇儿也被哄走。当房内只有夫妻二人时,张夫人一改妩媚笑脸,厉声询问:“你多日不归,又迷上了哪个妖女?”
吴三桂内心发怵,急忙为自己辩解:“战事紧急,终日训兵练卒,我何敢贪恋女色?”
“我不相信。你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日不可离开女人,离别多日,如何熬得,你不要尽用官场言语来哄骗我!”
“夫人,总督洪大人与巡抚方大人均看重本官,又一次次擢升官位,我何敢辜负提携之恩,只想把部下训练成能征善战之旅,遇到战事,可一举获胜。贪近女色,岂不误了大事!”
“那你总兵大人今日到我房内,岂不犯了杀头之罪?”
吴三桂痛苦地摇摇头。
张夫人仍是一脸怒色:“我在家里,终日侍奉二位老人,抚育儿郎。夜不能寐,思念官人。我整天守着空房,岂不成了守活寡?”
吴三桂无奈地慨叹一声:“自古人言,忠孝不得双全。我身为朝廷命官,便要以国事为重,家中诸事,只有靠夫人张罗。三桂在此,深深感谢。”说完即行大礼。
“你不要尽用冠冕堂皇的话来哄骗我,今天,我就随你去军营,一起尽忠为国如何?”
“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大战在即,我将浴血奋战,怎能兼顾你呢?”
“夫人的安危都不能保住,何谈夫妻之情?”
吴三桂无言。自入洞房之时,他就从内心惧怕夫人。但是,夫人美貌无双,令他神往;夫人温柔体贴,令他神怡,他只有对夫人百依百顺,从不敢有所拒绝。他一心要用顺从赢得夫人欢心。但是,此法儿越发把夫人宠得上了天,根本无法扭转了。
“官人此番回家,能过半个月吗?”
“不。见过家人,我即刻回营。”
“走吧,走得愈远愈好。回来就走,何必还要回来?”
“……”
“官人,为啥还不动身?”
听到夫人那几乎是发怒的斥责,吴三桂的心软下来了:“我今儿不走,就在家里过一夜,夫人不知,我日夜都在想念你呀!”
在夫人张氏的威逼下,吴三桂只好在家里过了三天。
临走时,张夫人竟又一次打了吴三桂一记闷棍:“官人曾三次派亲兵携重金入关,不知是否讨到一个天仙般的侍妾?”
“夫人有所不知,那是为了通融洪大总督,专门为其幕僚谢大人送去的银两,何来买妾之事人?”
“你不要再来哄我。”
“夫人,你既能得知我送银两之事,为何不能探知我军营中有无侍妾之事!”
“不。你是买了妾,放在关内,金屋藏娇。”
“哈哈,我既藏娇,何不去关内逍遥?”
张夫人无话应答,只得把话锋一转:“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今天已是总兵大人,纳妾之事我也管不得许多。但有一条,你所纳之妾,必要比我美艳十倍,并且才华出众,国人皆知,如若不然,别怪我不依你。”
吴三桂从府上回到军营后,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父母叮嘱的话语,他苦思怎样单身入锦州城,去见舅父大人。
知道吴三桂的心事之后,方光琛首先提出异议:“兄身为总兵,乃军中之帅,焉能为亲情只身赴险地。”
“此道理我非不知,但此情终日萦绕心头,挥之不去,无可奈何。”
“手下众将,个个武艺非凡,只消派一人前往,诸事皆可解决。”
“献廷(方光琛字),你看令何人去合适?”
“马鹏即可。此人轻功技艺超绝,非寻常诸将可比,入锦州城,非他莫属。”
二人正在计议,只见马鹏单身走进大帐,跪拜请命:“末将马鹏愿入锦州城,请总兵大人准令。”
“啊……你……”
方光琛一笑:“我昨日已将此事告知马将军,他欣然领命。”
吴三桂双手扶起马鹏,感激异常:“马将军,入锦州城,绝非只为我个人家事亲情,而是要面见祖大人,让他在城内准备突围兵力,一旦大战开始,他即可与我配合,内外夹击,打退围城的清兵。”
马鹏点头:“总兵大人,能否请你亲笔一书,以消祖大人之疑?”
“书信不必,你只要把此物带去,一切疑虑尽可释然。”
吴三桂从身上取下一块一寸见方的碧玉板,正面是二龙戏珠,反面是二虎相争。其色青中泛蓝,用手触摸,温柔可体。
“这是我周岁之时,舅父亲手给我的吉祥之物。我一直带在身上,从未丢弃。你见到舅父时,只将此物示与他即可。”
马鹏收下玉板,藏于胸口贴身之处。
“马将军,我可与你一道,走出五十里地,接近清军兵营时,你可独自向前。”
“谢大人,夜行者不需众人送行,以免人多暴露目标。我此番入锦州,一人即可。”
“不知马将军此次前去,何时归还?”
“五更鼓响,我必准时回营,否则,请大人去收……”
“快不要说那不吉利的话,我在营中坐等你如期归来。”
此时,夕阳余晖已尽。身穿紧身黑衣的马鹏,背插一把宝剑,腰扎钢索黑虎抓,外罩大麾,一双牛皮短靴,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青灰的天幕下,马鹏再次向吴三桂叩首:“总兵大人莫记挂,末将必能准时而还。”
说着,转身即逝。
马鹏轻身而行四十多里路时,正来到清军的防线上。他贴身伏在地上,圆睁虎目,静心观察周围的动静。不时有一队骑兵驰过,紧接着又是一队步兵,挑灯而行,其中间相隔仅有半里地。马鹏待又一拨步兵走过后,潜过路面,弓身悄然而走,不及半里路程,有一条深壑横亘,他身贴沟壁,轻滑而下,随手取来腰间的飞虎抓,上扬抛出,待抓地牢实后,他攀绳而上。爬上地面后,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稍停,又立身直行,未及一里许,又一深壑拦路,他刚刚下到沟底,只听地面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燃烧的火把亮如白昼。马鹏全身紧贴在沟壁上,屏住气息,待巡逻的清军走远之后,又爬上沟沿。这时,他抬头观看,在黑暗尽处,有一道黑影横在面前,他知道这就是锦州城墙。心中一阵惊喜,脚下不禁加快,一心想一步跨进祖大人府第。
眼看就要走到城前,突然感到脚下之路异常松软,正要腾空跃起,为时已晚,只听轰然一声,他整个身子已经坠入一座深坑之中。黑暗中,他轻抚四壁,皆陡峭光滑,从腰中取出飞虎抓上抛,连着三次,抓不到沟岸,只好用匕首在陡壁上挖脚孔,掘出一个再用手脚抓蹬,贴壁艰难而攀,爬上地面时,已是筋疲力竭,一口气还未呼出,已被突然而至的十几个兵士死死摁在地上,七手八脚捆上之后,便被急急拉向城内。
马鹏不叫不喊,他知道自己已经落在自己人手中,心中感到泰然。
三更鼓响,祖大寿在府上亲自审讯被抓来的探子:“你这清奴狗卒,何敢夜闯我防地?”
“请大人把我头上毡巾摘下。”
兵士摘下头巾,众人皆惊:“啊,是大明将士!”
祖大寿还不放心,先令人解下绳索,收去剑刀、飞抓,令其坐下,刚要盘问,只听马鹏开口询问:“大人莫非是锦州总兵祖大人?”
“你是……”
马鹏先是纳头大拜,被扶起后,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玉板,双手奉上:“请大人看过此物就知小人从何处而来。”
祖大寿接过玉板,细一观看,惊问:
“你是三桂派来的?”
马鹏点点头:“正是。在下是宁远总兵吴大人手下副将马鹏,奉大人令,只身来锦州面见祖大人。”
“有书信吗?”
“吴将军未写书信,只让末将口传:今皇上已增兵宁远,不日即来松山前线,与清军决战,吴将军请祖大人即刻准备精兵,待战事一起,可于城内杀出,前后夹击清军,以解锦州之围。”
祖大寿惊喜异常,急撩衣袍面南而跪:“吾皇万岁,祖大寿在此谢恩了。”
起身后急呼:“上酒菜,我要与马将军痛饮!”
马鹏急忙阻止:“谢大人。在下还有一事相问。”
“请直言无妨。”
“吴将军十分挂念祖大人身体。”
祖大寿欣然:“回去转告三桂,我与家人身体无恙,切勿挂念。我军中将士,人人皆无畏惧之心,日夜严守,单等时机一到,即奋勇杀敌。好,请马将军入席。”
席上,马鹏只管食肉,而滴酒未喝。
祖大寿不解:“马将军为何不饮酒?”
“我要连夜赶回,饮酒行夜路,有害无益。”
饱餐之后,祖大寿手书一信:“回去亲交三桂即可。马将军一路保重。”
祖大寿要亲自带兵护送一程。马鹏坚辞不肯:“祖大人,我来去一人悄然夜行,无有拘束,若众多将士随行,定会惹来争斗。”
祖大寿应允,亲自将其送出府门,由儿子祖泽润带亲兵送至城门,马鹏不从城门出去,而是登上城楼,缒城而下,涉过护城河,爬过沟坎,在黑暗中凭着记忆,摸索原路而回。
当他翻越最后一道沟壑时,黑暗中突有十几个兵士围上来。马鹏知是中了清军的埋伏,即刻挥剑,那些兵士根本不是对手,不一会儿全被杀死。刚转身,一个黑影扑来,在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马鹏猛从靴中抓过匕首,朝那人一扎,黑影在身后软塌倒地。马鹏一个弓身,冲出二里地,抬头一看,四周火把齐明,清军战骑吆喝着围上来:“不要放走奸细!捉活的!”
马鹏毫无怯意,立即从腰间取出飞虎抓,照准最近一匹马上的兵士,猛地抛出,用力一拉,那落马兵士正要起身迎战,已被马鹏飞剑刺入胸膛,他抓住马鬃,跃上马背,朝西南奔去,身后飞来的乱箭,有三支扎进了马鹏的双臂和右腿……
五更鼓响时,一匹嘶鸣的黑马跃进吴三桂的军营,焦急万分的吴三桂与郭云龙、杨糰等将官飞跑向前,从马背上扶下昏过去的血人……
五月,层层绿色掩盖住冬春时尽情裸露的黑土地,艳阳照天地,暖风醉人心。
春天,正是播种的大好时光。
春天,正是征战的大好时机。
接到朝廷的圣旨后,王朴、唐通、曹变蛟、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王廷臣、杨国柱八位总兵先后赶来宁远,一一参拜总督大人洪承畴。
看到云集而来的十三万大军、四万匹战马,以及足够一年食用的粮草,洪承畴感到十分欣慰:“吾皇万岁如此投入人力、财物,我必要血战,不拿下锦州,不驱尽清奴,誓不为人!”
夜间,微风习习。大营内外戒备森严,一场由八位总兵参加的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总督洪承畴首先发话:“各位将军有目共睹,大胆无耻的清奴,近年来屡屡犯我疆土,侵我中原,杀我臣民,掠我财物,使我天朝终日不得安宁。今又派重兵围我锦州,妄想从此南下,攻占山海关。今皇上颁旨,要本官率众将军同心杀奴,固我大明江山。各位将军尽可畅所欲言,献计献策。”
听罢总督大人的慷慨陈词,各总兵只是随声附和,有的竟说,我等均为应急调来的兵马,对辽东战事知之甚少,不敢无的放矢,胡言乱语。
这时,宁远总兵吴三桂直抒胸臆:“锦州乃辽东重城,北疆大门,清奴觊觎已久。而总兵祖大寿,神勇异常,阻挡清奴,常战常胜。今日虽被围困,仍意志坚强。此次清兵来势凶猛,兵马强盛,我与之争锋,可用车营法,步步进兵,步步列营,使清奴无机可乘,最终逼其退兵出塞。”
吴三桂此言既出,立即得到众位总兵的认可。特别是王朴、唐通、马科等人,早被清兵吓破了胆,来此应援,只想依仗人多势众,绝不敢孤军而战。
洪承畴听了吴三桂的一席话,心中甚为高兴。此计,多与自己心中的策略吻合,而用他的嘴说出来,又受到众将的认可,比自己发令要好得多。
“吴将军良谋上策,我等须妥善行之。各总兵务要催督本部人马,保护粮饷辎重,由杏山输松山,再由松山输锦州,步步为营,并肩前驱,以守为战。”
洪承畴将作战方略下达后,又立即将其抄出,以八百里快传报于兵部。
万万没有想到,在京城坐镇遥控指挥的兵部尚书陈新甲竟完全反对洪承畴的决策:
“步步为营,以守为战,乃是畏惧清军不敢有所作为的下策。”
为了不失战机,他立即向洪承畴传达自己的作战方略:兵分四路,齐头并进;西路军出塔山趋大胜堡攻敌营西北;北路军出杏山抄锦、昌,攻其北;东路军出松山渡小凌河,攻其东;正面一路军出松山攻其南部。
洪承畴接到陈新甲的命令后,暗暗叫苦:“依兵部大人的谋略行事,我军兵力分散,若有一路溃败,必满盘皆输,最终必败无疑。”
为此,他再次上疏,据理力争:“我军兵分数路,力量必弱,敌可一一击破。如且战且守,步步为营,敌阴谋必破,我当可全胜。”
陈新甲接到奏疏后,心中甚为不快:“洪承畴身为一军统帅,未战心已怯懦,如何取胜?”
为了更好地贯彻兵分四路的方略,他又派出职方郎中张若麒前往宁远,坐阵第一线催督出兵。
面对陈新甲的亲信、草率喜功的张若麒,洪承畴并不担忧,可是,当崇祯帝的圣旨传到军营,“刻期进兵”的密令,实令洪承畴不敢有半点怠慢。这位一直重用自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万岁爷怎么又偏听谗言呢?
圣旨如滚滚沸水浇心,怀着矛盾、无奈之情,洪承畴在宁远誓师出征。他亲自统率六万军马为先锋,其余者,后继前进。
誓师出征前的夜晚,吴三桂独自求见恩师洪承畴。
自从那次军事会议之后,吴三桂一边加紧练兵,一边部署战事。他看到自己的谋划得到恩师和各位总兵的认可,心中尤为高兴。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在这场争战中,与清军比个高低,不仅要头一个冲进锦州城,把被围困的舅父大人解救出来,还要把清军赶到大凌河以外,让他们再也不敢轻易来犯。
但是,会议之后,总督大人再也没有部署传令的动静,各总兵只是训练,谁也没有接到出击的命令。他私下里悄悄找到谢四新,才知道朝廷的旨意和恩师大人的苦衷。
“你深夜来此有何要事?”正在灯下批阅公文的洪承畴对吴三桂急于求见颇感意外。
“大人,门生求见只想请战,并且争取做先锋,望大人恩准。”
吴三桂原想直接向洪承畴提出:兵部兵分四路的方略不可取。但是,那是军事秘密,说出来必会使洪承畴生疑。
“好。”洪承畴听了吴三桂的话,心中颇感振奋。虽说此次朝廷调遣四位总兵前来助战,但自己心中明白,真正能拼杀争战的除去自己手下的曹变蛟,就数吴三桂了。
“吴将军有此斗志,精神可嘉。但古来争战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你尽可直言此战的攻战谋略。”
“以末将之见,首战要拿下松山,此城距锦州城十八里,为城南重镇,以此为阵,方可向北推进。”
“好。待拿下松山之后,又当如何?”
“可迅速拿下乳峰山。”
“为何?”
“清军围困锦州,以义州、锦昌堡、乳峰山为阵地。乳峰山距锦州城仅五六里地,而锦昌堡距锦州城西二十五里,虽驻扎精兵,但对锦州威胁不大,独乳峰山最高,立于此地可扼诸城要塞,对锦州构成的威胁更大,若不夺下,我必被动。”
“好。吴将军谋略当为上策。但此两步争战必然十分险恶。”
“为官带兵,必要战于沙场,今与清兵短兵相接,当勇者为先,末将认为这正是为国效力之时,请让我打头阵,三桂至死不退。”
松山之战打得并不激烈。
作为先锋的吴三桂,率领本部人马走在大队的最前面,在距离松山三里路时,吴三桂即令布阵,面对城墙外围的清军,用大炮轰击,守将哈曼罗是多铎的部将,性情火爆,敢打硬仗。他看到外围的兵阵死伤严重,不是招人入城,而是顶着炮火冲出来,誓与明军死战。
吴三桂一面派吴应麒、孙文焕统部下与其厮杀,自己则带兵绕到城西、北,强攻硬夺,守城的兵士终被击败,待吴三桂率兵登上松山城头时,正在阵前奋力抵抗的哈曼罗才掉转马头,带领残部急速逃走。
吴三桂即刻带领兵马,在四周严密把守,同时,迎接总督大人洪承畴入城。自此,洪承畴即把中军大营驻扎在松山。
第二天,争夺乳峰山之战便打响了。
洪承畴没有让吴三桂部先上前线,而是让其稍作休整,令总兵杨国柱率兵先战。
看到明军攻来,清军一面抵挡,一面派援兵把攻山的明军又给围住。
杨国柱令部下接连攻了两次,均被守在山上的清兵用箭、炮给打下来。杨国柱并没有被吓倒,而是选精兵八百,自己亲自执剑,发动又一次进攻。
看到增援的清兵正要包围攻山的明军,洪承畴即刻令唐通、王廷臣二总兵率军出战,全力对付增援的清兵。
后顾之忧暂时解除,杨国柱攻山的决心更大。当清兵用火炮轰击时,他与兵士躲在石坎下,清兵发射火箭时,他与兵士紧贴地面。见此情状,清军便杀出营外,依仗人多势众,一气把明军杀退到山下。这时,山下的杨国柱部下,看到攻下山的清军如此嚣张,便群起而战,又将清兵杀回山上。正当激战之时,一箭掠过,直扎杨国柱心窝。
眼见杨国柱率兵杀上山去,吴三桂再也沉不住气了:“总督大人,清军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势,对我不利,应快快接应杨总兵,不然,后果不妙。”
洪承畴知道吴三桂求战心切,当下正是出战的最佳时机,于是一声令下,吴三桂率兵杀向乳峰山。来到山下,吴三桂决定派出副将郭云龙、孙文焕、高得捷三人率精兵两千,速从侧面登山,抄后路,杀向清兵大营,自己率铁骑立于山下,摆开阵势迎战,同时令何进忠、吴国贵二人率步兵,从正面上山,援助杨国柱。正在这时,山上的明军纷纷后退,军中传言:总兵杨大人中箭身亡。
吴三桂马上命退下来的兵士后撤,并命手下步兵尽快抢占两旁道路,并用飞矢射杀冲下山峰的清兵。
杀了杨国柱,清兵如冲出堤岸的洪水,一泻而下,他们决心把明军赶回松山。
此时,骄阳似火。吴三桂手搭凉蓬,见山上的清军如山洪滚滚而下,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那鼻子上的刀疤,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当清军冲到百米之地,他急令弓箭齐发,倒下的清兵并没有使后面的兵士畏惧,还是直冲向前。吴三桂又令火炮轰击,炮声刚住,如山崩地裂般飞驰而来的清军铁骑,势头更为猛烈,吴三桂把手插进靴中,抓出一只竹签,高声呼喊:“李勇,上!张忠,上!”随之,身后的骑兵队伍中,跃出两队骑士,呼啸奔上,杀入清军骑兵之中。
原来,这是吴三桂亲自率领的铁甲先锋营。早在练兵之时,吴三桂经过反复观阵,感到训练铁骑还不够,应该从其中再遴选勇猛之士,单组一营。人数定为一千骑,分为二十队,每队五十骑,设一领骑,他将这二十位领骑人姓名刻在竹签上,插在靴筒之中,每遇紧急战况,便随手从靴中抽出一签,直呼其名,领骑即迅速率领本队,冲锋向前。这支千骑先锋营,自组成之日起,即由他本人亲自训练,出征时亲自指挥。今日上阵,便大显威风。铁骑冲进敌阵,即行穿插、分割,两骑挟一敌骑,奋勇砍杀。但见马壮人猛,风快刀利,敌阵一片大乱。当后面敌骑涌来时,吴三桂又呼喊两队上阵。
当有十六队铁骑上阵拼杀时,清军的后阵一片混乱,步兵逃窜,骑兵躲避,所有清兵像无王的蜂一样,四散奔跑。乳峰山上的清兵营地,黑烟升空,火焰遍地。
吴三桂知道郭云龙已带人从山后攻上来,于是把令旗一挥,全军出战,把妄图逃跑的清兵尽力杀戮。
在吴三桂感到高兴的时刻,正是祖大寿万分沮丧的时候。
当距离锦州城六里地的乳峰山上传来阵阵炮声时,祖大寿知道洪承畴已经率兵前来解锦州之围了。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振奋,急忙号令城内三军披挂上阵,奋力杀出城外,与前来解围增援的明军会合,把清军赶走。
锦州的城门大开,祖泽润跃马挺枪率先出城,马步兵随后冲出,一股被久久阻拦的洪水,终于流泻奔腾。但是,刚出闸门,又被堵住,原来,当乳峰山上的炮声刚刚响起,清首领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就向多铎下了死令:带兵死围锦州,不许一人从城中逃出来。
多铎接令后,亲自上阵,布重兵,设严防,面对冲出城的明军,先用火炮,又用火箭,最后是用铁骑冲杀。明军士兵个个奋不顾身,争相冲杀,连破清军两道防线,当冲到第三道防线时,面对一道又深又陡的壕沟,战马无法跃过,士兵更无路可走,兼有清军连连发射弓弩火箭,众多将士倒地身亡,侥幸不死的也只好逃回城中。
祖大寿再次命令将士死死关紧城门严加防守。
“苍天呀,难道就让我在这儿困死不成?”祖大寿仰天长叹。
祖大寿无奈之极的时候,正是吴三桂万分喜悦之时——乳峰山最终被吴三桂攻下来,此役共杀死清军数百人,生擒王子、固山、牛录等武将二十余人。
当晚,洪承畴怀着激动心情向朝廷奏报松山、乳峰山之战的盛况,并为吴三桂请功。
就在这位平生谨慎的总督大人高兴之时,偏偏犯下了致命的错误:当时,必须乘胜追击溃败的清兵,连续进攻,一举解除锦州之围。但是,在夺得乳峰山之后,他竟下令:“立栅乳峰,以图固守!”致使那些企图逃走的清兵,又在锦州城外扎下营地,得到喘息的机会。
在此时,兵部职方主事马绍愉曾向洪大总督多次进谏:“总督大人,此时正当乘胜追杀,以解锦州之围,不给清兵喘息之机。”
洪承畴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以守为战,步步为营,乃我方略,不可随意更改。”
又有大同监军张斗进谏:“我大军在前,应抽出一军,驻守长岭山,以防清军抄袭我后路。”
洪承畴听了,嘿嘿冷笑:“我带兵征战十二年之久,还不如你一介书生吗?”
因功被表彰的吴三桂并没有得意忘形,他一面亲自整训部下,一面自带亲兵赶到前沿探察军情。当听到马绍愉、张斗二人进谏之事,心中暗暗思忖:“这二人所言有理,洪大人他为什么听不进去?”他回到大帐后,私下里把心思诉与方光琛。
“将军也想步他二人后尘进谏总督大人?”
“此二人言之有理,所言之事对我军有利,虽遭到训斥,只是个人脸面小事,我当上前再谏。”
“将军,你乃一总兵,只需尽心服从命令,胜了你有功,败了你无罪,何不拣大人喜欢吃的菜端上、大人喜爱听的话送进耳朵?”
总督大人钟爱的门生听了这话,猛然醒悟,立即打消了进谏的念头。
当洪承畴不听进谏,固执己见,坚持执行固守方略的时候,清军乳峰山失守的消息己传入皇太极耳中。当时,他正在后宫治病服药,看到前线传来的奏疏,大惊失色,玉碗坠地,鼻孔出血,晕倒在龙榻上。在御医、太后、皇妃的极力抢救下,皇太极微睁龙目,头脑中反复映现当年太祖率兵征战宁远时被袁崇焕击败的情形。
“难道今日是我的归天之期吗?不!我尚年轻,必报此仇。传朕旨意——”
皇太极强撑着坐起来,嘴里急促地喘着气,面色腊黄。
御医、太后、皇妃一起劝阻:“圣体欠安,还是治好病再出征不迟。”
“勿要多言。争战之事,不可耽误一日,令全国各户知晓:男子下起十三岁,上至七十岁,一律入伍参军,家有马匹者,无论优劣,尽皆献出,有敢违旨者,立斩不赦!”
仅两天工夫,一万三千名将士征集已毕,人人铠甲在身,刀枪在手,只待皇命发出,便可冲杀上阵。
皇太极见一切准备就绪,便拖着衰弱的病体,咬牙上马,未及坐稳,鼻孔又喷出鲜血。众侍卫刚要扶他下马,只见他把手一摆:
“既已上马,不获全胜,绝不回朝!”
无法,御医只好临时给他止住鼻血,勉强启程出征。
九声重炮轰鸣,万马飞出盛京,仅五日,便赶到锦州城下。身在前线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郡王阿达礼、多罗贝勒多铎等早早在军营外恭候迎接。皇太极刚到营前,身未离马鞍,立即带上这几位阵前的将官到前沿察看军情。
“我主万岁,千里奔驰,应稍事歇息……”
“汝等带兵来此,吃着俸禄,连打败仗,还有何心思歇息?”
众亲王、贝勒个个低首不语,僵立一旁。
“南朝今调来大军,看来是要解锦州之围,实是要灭我大清。汝等作何设想?”
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跨前一步,大拜而言:“南朝连胜,皆为解锦州之围,我等宁愿丢弃乳峰山,也不肯丢弃锦州四周的营地。今皇上御驾亲征,必能大获全胜。”
皇太极没有回话,而是把手中的鞭子一挥:
“汝等随我到阵前观察敌情。”
烈日下,皇太极登上小山包,遥望乳峰山下明军的营帐,阵容严整,井然有序,不禁暗暗慨叹:“人言洪承畴善于用兵,今亲眼观之,不由不信服。”
但是当他把整个阵势观察一遍之后,却仰天大笑。众将帅不解,一齐望着皇太极。皇太极即用鞭遥指明营:“洪承畴奉圣旨带重兵前来解锦州之围,为何不来城前,而在远处扎营?那是有惧我之心。惧则怯,怯可破也!”
众将帅听了皇上的一番话,心中才明白,乳峰山一战,我军败退时,他洪承畴为何不乘胜追来,反而止步的缘故。为此,个个精神抖擞,倾听皇上圣言:“洪承畴兵营密布,阵容严整,但此阵无后守,此阵可破矣!”
他当即下令:“各营皆通力合作,固守壕栅,不夺松山,惟相山势地形,凡通松山粮饷道路,或五六十里,或七八十里,险隘厄塞处,重兵据守!”
“援军从即日起,横截大路,深挖壕沟,切断松山后路。”
皇令既出,各部立即行动。
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怀顺王耿仲明及都统石廷柱、马光远即刻率兵赶到松山城下,与守城外围的马科部下相遇,两下交战,不等城中出援,便把明军打败。扫清外围之后,孔有德便命令士兵连夜挖壕沟,断绝了松山城与外边的联系。明军惟一的运粮饷道也被截断。与此同时,奉洪承畴之令,前去乳峰山增援的明军唐通部下也被清军杀退。
当端坐在军营大帐中的洪承畴得知此消息后,心中惶惶,速令探马侦察实情,当他从探马口中得知清皇太极率大军增援至此,顿时冷汗遍体,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默言:
“难道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清军作战之神勇让他胆怯。
清军援兵之神速令他惊骇。
眼下惟一可办的是:尽发宁远备用之兵,同解松山、乳峰山之围。
可是,传达军令的士兵在半路上被清军俘获,尽知军情之后,把传令兵放回。像一只诱饵,当援军行至距松山二十里地时,中了清兵埋伏,万人军马,几乎全军覆没。
此时此刻的洪承畴万般无奈,只好作两手准备:一是派员去清军营中议和,以求双方停战罢兵;一是固守松山寻机突围。
但是,要停战议和,必得报于朝廷,得到允许后才可行事。今四面受围,何以能派人去京师禀报实情?
经过再三斟酌,想出一条既能议和,又能避过之法:他私下里派出一盲人朱济之、一跛者周山蒙,给二人以总兵监事的虚职,让十位亲兵护送到清军大营去。
听说南朝派人来议和,皇太极心中颇有兴致,即下令把南朝官员带来大帐面谈。当看到所谓的总兵监军竟是一瞎一跛者,立刻怒容满面:“用残疾人来议和,实为欺我大清,给我轰出去!”
议和的路已堵死,只好背水一战,奋起突围。但突围谈何容易?洪承畴举行的有各总兵参加的会议,从早上起,一直开到晌午,仍未有个决断。
开始,会场上一片沉寂,各人均安坐不语,心中惶恐。谁都明白,但谁也不愿意说出来:皇太极亲临前线督战,决不会善罢甘休。两军交战勇者胜,而明军将领人人自畏,无人能说出一个切实可行的作战计划。
沉默了一阵之后,有的提出再坚持一段时间,让朝廷发救兵解围;有的说突围后兵力不足,易被清军乘机攻杀。总之,都是摆出困难的,没有人提出一个“敢”字的。
眼望着垂头丧气的将官,洪承畴心中更感凄凉。身为主帅,率十几万大军到此,而又接连打了几个败仗,眼下弄到这等地步,让谁不辛酸?
“战事瞬息万变,难以预料,我等只有因势利导,把握战机。虽然眼下对我不利,但只要众将齐心,定可转危为安。今吾与诸公被围,如不突围,俱皆饿死于此,这样于国于己都是不利的。吾身为主帅,不可离此尺寸,只有待诸公率部分道闯出重围,然后整顿军马,重来解围反攻,里应外合,方可获大胜也。”
一直在一旁窥探恩师心思的吴三桂,此时心中已经十分明了:总督大人的话已发出,让其部下突围,自己便可表态了。于是,洪承畴话语刚落,吴三桂即倏然而起:
“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吾愿遵大人之命,奋勇当先,杀开一条血路,总督大人可率众随后,定能突破重围,扭转战机,万万不可在此坐以待毙。”
看到自己的门生在紧急关头仍然紧跟自己,让洪承畴颇感欣慰。随之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作为带兵的主帅焉能追随部下逃命?就是能突出去,将来朝廷也会加罪的。
“吴将军勇气可嘉,突围定能成功。但吾身为主帅,断不能离开此地,只有待各位将军突围后再来解围。”
此议已决,各总兵先回营去了。只有吴三桂迟走一步,尾随洪承畴回到内帐。
“总督大人,门生决定不走,愿随大人在松山坚持到底。”
“不,你这样做恰恰违背我的心愿。你年轻有为,正该为国家出力,只想孤守的下策,不合我意。”
看到洪承畴意志坚决,吴三桂只好作罢,临走时,大跪在地:“恩师在上,受门生一拜,我回宁远后,即刻带兵来解围!”
吴三桂回到营帐,立即召集部将会商突围大计。
“献廷,你可拿出妙计,保我军旅不受埋伏堵截之困。”
“和议不成,清军料我军必要突围。他们早已占据各处要道,突围必艰巨异常。愚以为此次我军突围,决不可走小路。”
“其故安在?”
“小路易于埋伏,不利于大军迅速撤退。”
吴三桂点点头:“我军宜于什么时辰突围?”
“总督大人已经下令,越早越好。愚以为今夜即可。”
吴三桂遂下令:各将士轻装准备,马备鞍,人枕戈,听命待发。
初更时,云布天空,夜风乍起,凉意侵骨。
洪承畴坐于大帐前,忽有亲兵来报:总兵王朴已带兵突围。
洪承畴颇感惊讶,原定在五更前动身,为何提前突围?
又有亲兵来报:总兵马科、白广恩、李辅明随王朴总兵突围!
兵败如山倒,眼下只是战略突围,他们便一个个自行其是了。
这时,总兵曹变蛟大步跨进帐内,叩首请命:“总兵大人,我即率兵突围,如有捷径,定来接应大人,请大人早作准备。”
洪承畴微微一笑:“突围乃是拼命求得一线生机,只要能出去,万不可再回头护我!”
见总督大人坚持守城,曹变蚊只好回营,点兵派将,奋力杀出。此时,城外已传来阵阵杀声,黑暗中彼此不分。曹变蛟带兵自寻静谧处行走,正感到侥幸,突听炮声震天火把齐明,清军四下里杀上来。曹变蛟见自己已中了埋伏,只好带兵迎刃而上。这支队伍是洪承畴的直系,在西北剿杀农民军而成为无敌之师,颇具战斗力的,在接连冲过三道壕堑之后,迎面而来的是正黄旗的铁骑,火光映照下,但见一群战将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上面端坐的正是皇太极。奋力拼杀,左突右闯,终不能逾越刀网枪丛。清军阵中又传来扰乱军心的喊话:
“大清皇上有旨:凡南朝将士归降,官升三级,凡士兵来降,皆为官员,敢于顽抗者,格杀勿论!”
喊话果然起到了动摇军心的作用,明军中有的竟想摸黑偷跑去投降。曹变蛟知此地不可久留,立刻下令撤兵。紧随其后杀来的王廷臣也只好随着一起退回松山。
亲兵接连来报,各总兵已带部下相继突围,吴三桂却仍在大营中端坐。外面的拼杀喊叫,隐隐传来,方光琛走到吴三桂面前小声说:“将军,此时可以拔营突围了。”
“仍走大路?”
“大道危险小,决不能变更。”
“郭云龙、杨糰,你二人率兵为前部先锋,择大道奔宁远。孙文焕、何进忠,你二人带兵为后卫,绝不许一兵一卒掉队。其余各将官紧随铁甲先锋营,如遇战斗,皆听命行事。”
黑暗中,吴三桂部如一支冷箭,独自穿行在大道上。
吴三桂率兵一连冲过三道封锁沟堑,突闻一声牛角号响,清军,如一堵墙一样,将前面的大道卡堵严实。
火把映照处,多罗贝勒多铎立马横刀,冷笑道:“来将莫非宁远总兵吴三桂?本王爷在此恭候多时了,还不下马归降!”
郭云龙、杨糰二将军也不答话,拍马挥刀迎战。两员清军一交手即被砍下马来。吴三桂接报后,亲自驰前,早见郭、杨二将被四名清将团团围住,杀得不可开交。吴三桂自不答话,指挥铁甲骑兵尽力上前厮杀。如突遇一股飓风,清兵阵营大乱,趁此时机,吴三桂又命弓弩齐发,终于杀开一条血路。大队人马刚行十里地,前面又被堵住,后面追兵尾随,前后夹击,危在旦夕。
吴三桂在黑暗中用手抚摸一下鼻子上的伤疤,长吸一口气,大声呼喊:“怯者死,勇者生,只要冲过这道防线,即可生还,上!”
吴三桂挥刀跃马冲上去,铁甲先锋营的兵骑紧紧跟上,清军被杀倒一拨,一拨又围上来,越聚越多。吴三桂愈战愈勇,他刀剑并用,弩弓齐发,将士们在他的感召下,无一人后退,皆奋勇争先,忘死拼杀,就在追兵将至时,前面堵截的清军终于被杀败,吴三桂及部下冲破刀丛箭网,夺路急逃。
追兵是在御兵营皇太极的督战下赶来的,前后相隔不到二里地。听到吴三桂逃走的禀报,皇太极不禁慨叹:
“好一个吴三桂,果真是条汉子,此人若能归降于我,天下将唾手可得矣!”
沉沉红日,拨开重重乌云从海面升起时,从松山至宁远的大地上,到处是明军的尸体、战马,丢弃的兵器,燃烧殆尽的旌旗。海面上,漂荡着一具具尸首,海鸟在空中盘旋,低吟着凄惨的悲歌。
冲出包围圈,总兵王朴、唐通、马科、白广恩等,先后赶到宁远,手下的兵丁几乎损失殆尽,只有吴三桂部损失不大。
各位总兵见面,默然无语,惨败的余悸依然烙在心中。当吴三桂提出要集合兵将,杀回松山援救总督大人时,除总兵白广恩外,其余人皆摇头:“我等新败残兵危如累卵,何敢再去与巨石相撞?”
一听此话,吴三桂心凉如冰,长叹一声走开。总兵白广恩紧跟上前道:
“吴将军留步。”他紧走两步,来到吴三桂身旁,低声道:“吴将军,我愿随你同往松山解围。”
吴三桂不禁感慨:“人,如无情无义,还算是人吗?当时在洪大人面前信誓旦旦,今日毁言弃行,这还算是大丈夫吗?”
白广恩劝道:“这也难怪,突围之后,兵卒大损,他们哪里还会有心思救援?”
吴三桂不想再说难听的话。他回到大营,即刻召部将会商解围之事。
方光琛知道吴三桂的心意:恩师对自己不薄,擢升、封官、奏请皇上嘉奖,一直十分器重自己,今天,恩师被围焉有不救之理?
“吴将军,此去凶多吉少啊。”
“献廷勿要阻拦,今去松山,就是前去送死,我吴三桂也在所不辞。”
看到吴三桂如此坚决,几员部将均拱手道:“我等愿随大将军同往。”
吴三桂摆手,示意各将军坐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洪大人作为一军之统帅,以大局为重,昨日突围,坚决不同行,为的是在松山站稳脚跟,以求日后反攻。我等突围虽然辛苦异常,但毕竟活着回到了宁远,今天,我等岂能见死不救?汝等虽然官小职微,但与那几位总兵相比,真可谓义薄云天,你们的行动给我增添了信心。我命令:杨糰、孙文焕、高得捷三人与我同往,其余人在营中固守。”
此时,只听大帐外传来一人喊叫声:“我愿与吴将军同往松山!”
在众将官注视之下,帐前走来一人,七尺身材,腰阔臂长,虎步迈动,威风凛凛。
吴三桂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表弟、祖大寿之子祖可法。见礼之后,只见祖可法未语泪先流:“表兄,我一定要随你上阵,痛杀清奴……”
吴三桂连忙阻止:“表弟心情我理解,为解锦州之围,大军前往,不想兵败而归。今天我们先去松山解围,不杀退清奴,我吴三桂誓不为人!”
当天夜里,吴三桂会同白广恩,组成一支四千人的队伍,令孙文焕、杨糰、高得捷、祖可法四人率兵同往。
吴三桂跨上战马,方光琛快步走上前,小声叮嘱:“吴将军,两军交战时,遇有小股清兵,万勿穷追,切记。”
吴三桂、白广恩率兵急驰,黄昏时来到塔山近处,即驻兵歇马,埋锅造饭。初更时分,吴三桂让白广恩守大营,令孙文焕、高得捷率兵一千,夜袭高桥敌营。自己带杨糰、祖可法并两千兵马,趁敌与孙文焕交战时,越过壕堑,杀进松山。
当高桥的清军与孙文焕、高得捷部接战时,围困松山的清军大营,皆以号角传闻,一处吹响,四下皆动。吴三桂乘机出兵,但迎战的清兵不与其正面交锋,而是且战且退,吴三桂顿悟,急令收兵,但为时已晚,退路已被多铎的部下围住。
吴三桂长叹一声:“恩师呀,门生无能,实无力解围。”遂率兵迎上,在最前面开路的正是吴三桂的先锋营,铁骑奔驰冲杀,无人可挡,多铎的部下知道又遇上吴三桂的大军了,多人胆怯后退,只听清营中有人大喊:“凡后退者,斩无赦!”刚刚退下的清兵又潮涌般围上。吴三桂心中怒火燃起:本想前来解围,不料自己又被围上,难道昨日突围生还,今天却要抛尸荒野不成?激愤之下,他大喊一声:“杨糰、祖可法断后,先锋营横列拼杀!”
铁骑营得令,如狂潮从天而降,清兵遂被切割包围。正当又一拨清兵围上来时,只听远处有人大声呼喊:“吴将军,白广恩来矣!”
见援军从清军背后杀来,吴三桂与将士更添三分勇气,一阵砍杀,队伍顺利越过壕堑,两路军马会合后,一同向南奔去。
围困的清军只在背后呼喊,再也不敢追赶。
此次解松山之围,吴三桂损失兵马数十人,无力继续深入,只好率兵退回宁远。
被围困在松山城的总督洪承畴,自从昨日突围之后,一直放心不下。他知道,清军在皇太极的亲自指挥下,绝不肯善罢甘休,突围的兵士必是凶多吉少,能有多少人顺利到达宁远,又有多少人肯带兵前来松山解围呢?吴三桂,只有我的门生肯冒此风险,但能否成功呢?深夜里,他猛听到城南处有交战之声,心情陡然振奋,即回大帐,令曹变蛟、王廷臣速整顿兵马,等前来解围的明军杀到,即开门会合一处,杀出松山。
不料喊杀之声持续一段时间后便杳无声响了,洪承畴刚刚热了的心遂又变得冰凉。
皇太极击败解围的明军后,又令部下紧紧包围松山,绝不许城内明军一兵一卒出城外逃。
在加强军事攻势的同时,皇太极也紧抓政治攻势不放。他先是派出使者进松山城,致书洪承畴,明确指出:
“今尔锦州、松山援兵已绝。尔等宜自为计,如以为我军只围松锦,其余之城未必即困,殊不知时势至此,不惟六城不保,即南北两京,明亦何能复有耶?朕昔征朝鲜时,围其王于南滩山,朕诏谕云,尔降必生还,及朝鲜王降,朕践前言仍令主其国。后围大凌山,祖总兵来降,亦不杀之,尔等所素闻也。朕素以诚信待人,必不以虚言相诳,尔等可自思之。”
洪承畴当着部下的面,将书信撕得粉碎,掷于地上:“我乃堂堂天朝的重臣,率兵前来剿灭清奴,虽暂遭围困,但我军士气高昂,皇上必派重兵来解围,一时胜负难定终局,今想趁此机会来诱降于我,真是欺人太甚!”
当天夜里,洪承畴决定组织突围。
他令曹变蛟为前部先锋,率三千兵马,先冲过壕沟,夺取要道,王廷臣带大军随后杀出,一举冲出重围。
然而,突围的将士刚出城不到三里地,即遭到清镶黄旗军的阻击。明军在曹变蛟的指挥下,拼命争斗,镶黄旗军只好且战且退。正在此时,清正白、镶白二旗军闻讯赶到,与镶黄旗兵合击曹变蛟,明军无法取胜,只好退回松山。
洪承畴极力安慰入城的兵士:“突围乃战事中最为艰巨者,不易一举成功,今一战能先取胜,已属不易,待休整后再作图谋。”
寒冬来临,松山城中的兵士无粮无衣,情绪异常低落。洪承畴决定再次组织突围。
出发前,他对将士道:“朝廷已派兵前来解围救援,我等趁此良机,奋力冲杀,与解围的大军里应外合,一举打退清军。”
士气低落的明军士卒在总督大人的鼓励下,再次鼓起斗志,奋起突围,但仍然是刚出城门,就被清军杀回来。又一次惨败,使本来就情绪低落的兵士更加心灰意冷。
皇太极不失时机,再次派人送来劝降书。洪承畴接过之后,连看也没看,就撕碎丢掉了。
此后一连数日,每当洪承畴合眼入睡,耳边总响起千军万马、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但见吴三桂跨马执刀,率兵冲入敌阵,围困松山的清军不是死在刀下,就是抱头鼠窜。看到此情此景,洪承畴立命兵士大开城门,快步走上去迎接吴三桂。每当这时,更鼓扰耳,寒风袭面,睁开双目的总督大人才知是空喜一场的梦。
“这梦为何接连数日重复出现呢?”
“难道三桂将军他突围时已遭不测?”
寒冷,像剥皮的利刃;饥饿,如刮肠的钢刀。饥寒交迫中,洪承畴与将士们一直苦撑到第二年二月初,副将夏成德暗通清军,约定里应外合,届时突然大开城门,清军如潮水般涌进来,洪承畴、丘民仰、曹变蛟、王廷臣等率兵奋起抵抗,终因寡不敌众,有的被斩杀,有的被俘获。松山城被清军占领了。
与松山仅隔几十里地的锦州城,在祖大寿率兵固守下,清军屡攻不下。自从上次突围不成,祖大寿即耐心等待外援。由于围困甚严,祖大寿一直不知总督大人的方略战术。他心中常感困惑的是:为什么等了几个月还不来解围呢?难道松山城也被围住了?难道援兵都被杀戮净尽?
一日,清军使者来到城下,高挑使节牌,示意要入城见祖总兵。
守城兵士得到允许,把使者带到祖将军大帐,只见那使者递上一封信:
“祖总兵,大凌河一别十年有余,当年汝山穷水尽,朕予以接纳,高官厚禄,供奉其身,汝仍不甘于我麾下,穷思出逃之计,我仍宽大为怀,放汝南归。汝不该忘当年所言:‘若违心背盟,殃及其身,死于刀箭之下。’今日大势已去,总督洪承畴所率十三万军马,已被击溃,洪承畴及其部下均被我擒获。恃一锦州孤城,还能撑到何日?今汝已战守计穷,惟有诚心归降才是出路。朕仍不计前嫌,虚怀纳之。如再执迷不悟,惟有粉身碎骨,城破人亡。”
祖大寿脸色由红变白,颓然坐倒在地上。
祖大寿心乱如麻。皇太极的信,如一支利箭,射中他的心窝。数十年来,为了大明江山,自己率儿子、妹婿、外甥,在疆场冲锋陷阵,不料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
“为何大明的兵将如此不堪一击?我主万岁真的是要……”
他不敢再往深处去想。当年被清军捉去后归降,施了诈降计,又逃回来,我主万岁仍委以重任,并不嫌弃。今天若再被俘,他皇太极真会像信中所说的那样对待我吗?就是不投降,又能苦撑到何日?如若投降,我身家性命将会保住,万贯家财仍为己有,如若我为皇上尽忠,这一切都将失去,空有忠君的名声又有何用?
生命财产,利弊好坏,种种思虑心中翻滚。
第三天早晨,祖大寿令兵士大开城门,心甘情愿地归降了。
惟一让他挂念的是:妻儿家小均在宁远城,如果皇上加罪于我,是否会受牵连?让他感到宽心的是:外甥吴三桂仍在宁远,有他支撑,家人财产当不会有损失吧。
准备二三年,历时一年有余的松锦大战,以明军全面失败,清军彻底胜利而结束。清军夺得锦州、松山、杏山、塔山四城。松锦之战获胜,为进一步攻打山海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提督辽东十万兵
看罢皇太极劝降的敕谕,吴三桂沉吟片刻,端坐在宁远城楼一语不发。方光琛揣摩着这位新任辽东提督的心思,试探道:“将军复一封回书如何?”吴三桂仍是不语,却搭箭在弦,矢镞正指城下的清军大将……
吴三桂率兵赴松山解围失败后,垂头丧气地回到宁远,早有方光琛带人到城外相迎。
“献廷,何必多此一举,莫非羞我不成?”
吴三桂看到前来迎接的人个个面露喜色,心中甚为不快。
“吴将军休要多疑。我等能见到将军平安回城比凯旋而归还要高兴。”
“何以见得?”
“清军以重兵围困松山,我军当然不能轻易突破,将军前去解围,必有一场恶战,战虽失利,但我军并未大伤,将军又安然归来,我等岂不欢喜?此其一。其二,将军与总督大人分手时,有言约定:回到宁远,定当率兵前来解围,其余各总兵一一拒绝,独有将军你不负前约,虽然未能取胜,但问心无愧。如此说来,我等岂不高兴?”
听罢方光琛一席话,吴三桂长叹一声:“只可惜我兵力微弱,不能杀进松山,救出总督大人,心中有愧呀!”
“战事发展,千变万化,令人难以预料,我等只有顺应时势,方能逢凶化吉。对于此役功过朝廷必有定论,我等须快快安置下一步,切不可错过时机。”
吴三桂回城后,再召方光琛密议:
“献廷,时局至此,我该如何处置?”
方光琛坦言:“愚以为,将军可先派人携重金进京晋见义父高公公,让他观察朝廷意向。将军此时,万不可灰心丧气,而要重整兵马,潜心训练,使朝廷上下看到将军败而不馁的雄心,以期再受重用。”
“献廷所言极是。不过,朝廷真要加罪于我,我将如何……”
方光琛轻轻摇头:“将军放心,朝廷即使降罪于你,也不会重罚。”
“此话怎讲?”
“将军武艺高强,手下拥有重兵,又是关东望族之戚,常年与清人交战,忠心不二,今一战虽败,但责任并不全在将军你身上。想想看,如果真要将你置于死地,又有谁来固疆守边?又有谁能像将军你这样忠勇可嘉呢?”
吴三桂点头称是:“但愿事实能如献廷所料。你所言二事,我即刻办理。”
未及一月,朝廷圣旨到:
“大同总兵王朴,于大战紧要关头,不思竭力杀敌,而是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罪大恶极,着锦衣卫立即押解到京。”
“宁远总兵吴三桂,随王朴溃逃,本应重罚,但念回城后,又重组兵马,前去解围,虽未取胜,但有悔过之心,又有践约之实,故从轻处罚,降官三级,仍留总兵之位,以观后效。”其余各总兵也一一处罚后,仍回各本部营地,戴罪立功。
接旨后的吴三桂对方光琛道:“献廷,你真是我之诸葛也。”
两年前,崇祯帝寄予厚望的洪承畴坐阵关外,一年前,又调集各路兵马前去解锦州之围,没想到最后十几万军马损失殆尽,又连失四座城池,最后就连忠于朝廷的洪承畴也归降了清国。一连串的失意,如一记记重棒打来,崇祯帝终于招架不住,躺倒在龙床上数日茶饭不思,一味昏睡。有时深夜间,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喊叫。有时无端殴打奴婢宫嫔,连周娘娘也轻易不敢言语。最后经御医潜心调理,才稍微平静了一些。太监王承恩默默地走前走后,悉心照料。
“兵部可有奏疏呈来?”崇祯帝有气无力地问。
“万岁我主,奏疏摆在御案上,只是……只是皇上龙体欠安,还是静心养……”
一句话没说完,崇祯帝早把手一摆:“不必多言,扶我去御书房。”
王承恩不敢怠慢,只好小心翼翼地搀扶崇祯帝走进养心殿。崇祯帝打开奏疏,只看了一行字,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同时倒了下来。
原来,十万火急的奏疏是来自洛阳:农民军李自成、张献忠,日益壮大,并连连攻城夺地,如今洛阳城又告急了。
崇祯帝再次睡醒后,已是三更天。围在龙榻周围的娘娘、贵妃,人人眼噙泪水,悲戚满面。看到龙目微睁的皇上,都争先上前服侍。不料崇祯帝强撑着坐起来后,用手臂接连推走众人,连声喝叫:“养活你们这等无用之人,朕看见烦心,快快走开!”
头痛欲裂的崇祯帝在王承恩的搀扶下,在龙榻前慢行三圈。
“朕问你,逆贼猖獗,外敌压境,朕应该作何处置?”
“愚以为可和一方,击一方。”
崇祯帝轻轻点头。
皇上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松锦战败,兵员奇缺,国库中无分毫银饷,再想调集大军,赶赴关外夺回失去的四座城池,真比登天还难。当下如能与清人讲合,腾出手来把中原的逆贼彻底肃清,待后方稳固以后,再全力以赴,讨伐清人,夺回失地,方可谓两全齐美。
“取纸笔来,朕要书谕。”
王承恩不敢怠慢,先是将皇上轻扶案边坐下,回身速置御笔纸砚,只见崇祯帝一脸庄重神情,疾笔而书:
“据卿部奏,辽沈有休兵息民之意,中朝未敢轻信者,亦因以前督抚各官未曾从实奏明。今卿部累次代陈,力保其出于真心,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仰体上天好生之仁,以复还我祖宗朝恩义联络之旧,今特谕卿便宜行事。”书写完毕,崇祯帝显得疲惫万分,随后吩咐王承恩:“立送兵部尚书陈新甲手中,不许让任何人知晓。”
“万岁我主放心。”王承恩乘夜色走出宫去。
兵部尚书陈新甲深夜接到皇上的密谕之后,闭门在灯下独自看了三遍,皇上的旨意已了然在胸。天亮后,他暗中召来兵部职方司主事、刚从松锦前线逃回来的马绍愉。马绍愉原为绥德一名知县,后经陈新甲竭力推荐,方才来兵部上任,前一次,他是被陈新甲派去松锦前线的,逃回来以后,当然仍要惟陈新甲之命是从。
“本官派你为全权代表,率两名总兵官、一名锦衣卫官员,前往清国议和。”
马绍愉闻言一震:“我人微言轻,岂能当此大任?”
“有本官手令在此,有皇上密谕,你尽管大胆行事。不过有一条,一切皆要秘密行动,不要让任何人察觉,若有不慎,拿你问罪。”
当天四人使团组成,夜间由兵部亲兵直接护送出城。
马绍愉带领使团,日夜兼程,赶到清国京城盛京,呈上文书后,素以和好乃其初衷相标榜的清皇太极下旨将其安置好后,对明朝谕旨中的语句进行无端的挑剔:
“南朝皇帝并无实心和议,‘我国家开诚怀远,似亦不难听从,以复还我祖宗朝恩义联络之旧’这句话,实有藐视我大清之意,而无讲和之真心。”
多尔衮立即附和:“皇上若不议和,臣即下令把他们赶走了事。”
“不。南朝前来议和,这是大事,天下人都知晓,我等必须接见,你与郑亲王带两名随从,先与之见面,注意条件不能要的太低,话不能说的太软。”
第二天,双方使者刚进入谈判,便展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较量。
清国提出要以宁远土岭为明朝国界线,以塔山为清国边界线,马绍愉则极力反对。此后,边界之争稍有缓和,清国又要求明朝赔偿松锦之战的损失。
“岂有此理,你方公然派兵占我四座城池,杀我将士、百姓,为何还要我方赔偿?”
“你南朝是议和的主动者,不答应条件,只好在战场上刀枪相见了。”
“……”
谈判陷入了僵局。
马绍愉当天夜里便向陈新甲报告,陈述苦衷:“敌讲和好,必索要黄金三十万、白银三百万。我已许付金一万,银一百万,敌尚不肯,必要金十万,银二百万,如不从,即刻发兵相向。”
马绍愉报告的目的是让陈新甲定下基调后,再予以落实。
五天后,清国使者主动提出继续谈判。这是因为当使者把议和情况报告皇太极后,张存仁被召去,皇太极问:“南朝只愿付如许金银,我方能否同意?”
“皇上,这些财物是我平空所得,为何不要?财物到手,我军休养生息之后,再图进取有何不可?”
清国使者同意南朝的条件,让马绍愉心中感到十分高兴。双方正要签字,马绍愉突然接到朝廷的公文:要他立即中断议和,连夜赶回京城。
就在公文发出的前一天,兵部尚书陈新甲已被皇上下诏逮捕入狱。
原来,陈新甲一时疏忽,捅了个大娄子。
马绍愉的塘报送到兵部,陈新甲阅后随手放在案上,便只身赴宫中向皇上密报。其仆人不知情,即持塘报授于塘官,遂传抄于外。塘报传出,舆论哗然。陈新甲刚从宫中领命回府,即有大臣数十人,义愤填膺地弹劾陈新甲通款误国之罪。崇祯帝先是将言官的奏疏压下,希望此事能够不了了之。当群臣在朝廷上抖出马绍愉的塘报时,崇祯帝恼怒万分,为压服众论,不得不以陈新甲为替罪羊。
城府极深的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发现近日里陈新甲与皇上往来极为密切,知道此中必有干系,马绍愉的密报被泄露后,他推断,这一切必是陈新甲在皇上指挥下所为。如若不然,陈新甲一个兵部尚书绝不敢派人去清国议和。现在,主子为了推御责任,只好对其执行者下毒手了。
周延儒为了给陈新甲求个情,更为崇祯帝备一个台阶,即刻进谏:
“万岁我主,按国法,敌兵不薄城,不杀大司马。”
没想到崇祯帝竟反问周延儒:“连失地陷藩,比薄城孰重?”
原来,崇祯帝把近来李自成、张献忠连克数城,杀戮宗室亲王的罪过全加到了陈新甲的头上。此罪与私自通敌、卖国议和二罪合一,看来陈新甲是难逃一死了。
周延儒再也不敢言语,只有闭口静观。
大臣中有想为陈新甲求情者,看到首辅大人已碰了钉子,便知趣远离。有反对议和者,均极力赞成皇上的决定。
就在马绍愉及议和人员急奔在回京的路上时,陈新甲已被推到法场斩首。
和议,在群臣激烈的反对声中夭折了。
杀了陈新甲,平息了议和之事,崇祯帝反而又振作起来。看到群臣抗清之情激昂,他后悔当初不该走此步棋。可是细心思考之下,又感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数年来,抗清主要依靠祖大寿的辽东人,现在,洪承畴、祖大寿均已降清,崭露头角的只有宁远总兵吴三桂,此人虽年轻有为,能独挡一面,但最令人不放心的是:他是祖大寿的亲外甥,若被授予大权后,又与其舅舅私通,岂不坏了大事。
皇后周娘娘看到崇祯帝的心情刚刚有所好转,仅仅几天,又陷入烦闷的沉思之中,心中颇为牵挂,不时让王承恩上前悉心照料。今天,她看到皇上的脸色尚好,便轻轻走上来,关切地说道:“皇上,为了国家社稷,耗心费力,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崇祯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保社稷之安稳本是朕的责任,顺天意,合民心,天下才能安稳。难道我倒行逆施了不成?为何国内逆贼蜂起,杀之不尽;关外清奴屡屡进犯,得寸进尺,虎视中原;朝中的大臣又背我而去?”
“皇上本真龙天子,所干的大事业,凡人是无法理解的。……”说到这里,周皇后见崇祯帝脸色已变,便停住。
“朕现在最想听的是关外如何能阻止清奴的进犯,中原地区如何能剿灭逆贼。”
“皇上所言极是,辽东保土守疆的大任,非吴三桂莫属。”
听到这句话,崇祯帝显得很有精神:“朕问你,如果吴三桂担此重任,又背叛我呢?”
“皇上可先把他的家人拘至京城,以作人质。”
崇祯双眼一亮:“有了。朕可任吴三桂父亲为京城提督,在我眼前,一可出力,二来……”
半个月后,皇上的谕旨传到宁远。
吴三桂跪在地上,脸上的神情十分肃穆,一颗心紧紧提在喉咙口,他想:难道皇上又要加罪于我?
“宁远总兵吴三桂升任辽东提督,总领辽东主、客兵,防守辽东四城。……欲专吴三桂提督之权,不欲掣其肘,故领兵官亦令吴三桂自选得心应手之人充任。”
这是真的吗?是我的耳朵听错了?接完圣旨,吴三桂还是怔怔地跪在地上。他的心中充满了感激,泪水从双眼涌出。他面朝南方京城方向,三叩九拜,以表达对于浩荡皇恩的感激。
自从前次圣旨下达后,吴三桂眼睁睁看着大同总兵王朴被锦衣卫押入牢车带往京城。虽然自己被降了三级,但是内心一直不得安宁,惟恐皇帝哪一天又对自己下一道降罪的圣旨。
今天,他才从惴惴不安的境况中解脱出来,但如此之快,却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然而,接踵而来的又一喜悦,把他连同全家人又一次推向惊喜不已的境地。
半个月后,圣旨再次传到宁远,已经赋闲在家的父亲吴襄被任命为京师提督,统领守卫京城的军队,职务之高,权力之大,是吴襄从未想过的。
全家人一齐在厅堂里燃烛摆供,供天,供地,供皇上,供祖宗。吴襄流着泪,磕着头,嘴里念念有声。
吴三桂的心里虽然感激不尽,但激动之余,又不禁疑心:皇上为何要对我父子如此宽洪?
为了尽快走马上任,吴三桂家中连日里在紧张收拾,吴三桂呢,只能在军中忙碌,等到晚上巡营之后,才急忙赶回府上。
睡梦中醒来的夫人,看到丈夫吴三桂站在灯下沉默不语,轻声问:“父亲就职京师,我们母子是留下陪伴你,还是随父母去京城?”
这也是吴三桂几天来一直思考的事。
宁远是辽东的最前线,清人来犯,大战在即,结果如何,谁也难以预料。妻子家小住在这里终非长远之计。
“你带着儿子,随父母大人一道去京城吧,这里,不能久住。”
“有你带兵防守,这儿还不安稳?”
“争战之地,战事一触即发,我身为统兵之帅,紧要当口怎能顾及你与儿子?”
“这么说舅父大人的眷属也要去京城?”
“这要另当别论。舅父大人若要把他们全家接去清国,我是不会阻拦的。”
“跟着舅父家人,清人还会来犯吗?”
“两国争战,身不由己,还谈何亲情!”
夫人再也没有言语。
父亲带家人启程进京之时,吴三桂令马鹏率亲兵护送。
父子二人并马而行,望着父亲花白的须发,吴三桂心中不免有一股难言之情。看到父亲喜形于色的样子,难言之痛加沉重。
“父亲,此一别不知何日再团圆,望父亲在京城要多多保重。”
“皇上对我如此恩宠,我儿一定要鞠躬尽瘁,报答皇上恩典。”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把您的话铭记在心。”
转眼间三十里地已过。临分手时,吴襄小声叮嘱儿子:“此次进京,我牵挂的是辽东。清人野心不死,必定举兵来犯。每遇战事,智取为上,万万不可误中清人奸计。切记,宁死不当清人奴隶,你若稍有不慎,父亲我在京城必有危难。”
原来父亲已经知道这一层无法言说的奥秘。
危难中受命的吴三桂,送走父亲及家人之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辽东攻防战略之中。他首先将手下八员战将分到各部,一人率一队人马,自己仍集中训练铁甲先锋营。各队步、骑兵兼有,有时统一训练,有时分散单练。为了补充兵士,一方面收留大战后逃回来的散兵游勇,一方面选拔当地壮丁。经过一段紧张有序的训练,吴三桂手下已拥有精兵四万,其中包括数千骁悍的骑兵。
眼看着这支能攻能守的宁远新旅,奉旨前来视察的太监无不心花怒放。当回到京城禀告皇上后,崇祯帝瘦削的脸上漾起一丝微笑:“有吴三桂在,朕就可放心一半了。”
吴三桂父子俱受封和宁远练兵固城的消息,以及宁西四城加固防御的军情,传到盛京后,皇太极陷入了沉思:若吴三桂一旦把兵练成,城坚固后,我大清军向前推进必很艰难,绝不能坐视其成。他当即决定采用当年对付祖大寿时,速战包围,逼其投降的策略,乘吴三桂还未成气候,迅速出兵攻占宁远。
此次征战,仍由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统领。刚刚取得松锦大捷的清兵,士气高昂,进军神速。谁知赶到宁远城,连续数次攻打,均告失败。除去丢下被明军火炮轰击,飞矢穿胸的尸体以外,宁远城依然矗立不动。素以强悍而闻名天下的八旗铁骑,在宁远城下竟变得一筹莫展。
前线的塘报,接连飞进盛京,而每一篇都是一个内容:宁远城防守坚固,连续攻城不克。
皇太极鼻孔流血的疾病刚有好转后,因宁远战事不利,旧病复发,再次倒在病床上。
看到皇太极旧病复发,张存仁上了一道奏疏:
“今松锦既破,明督臣洪承畴被擒,镇臣祖大寿归降,凡明之将帅孰不惶惧?总兵吴三桂尚在观望,宜颁御札于宁远城中,详示逆者必杀,顺者必生,安有不动其心者?”
刚刚服过汤药的皇太极,有气无力地倚在龙榻上,先是听太监轻声诵读,又伸出几无血色的手,接过张存仁的奏疏,连看两遍,甚觉有理。劝降,优待汉人将领,是皇太极亲手制定的方略,数十年来一直严格执行。当年,许多死心塌地为南朝效劳的文臣武将,都经过一个先是顽固不化,继而内心动摇,最后走进大清国领土,转而为自己效力的过程。今天,你吴三桂,乃一年轻小将,仅凭着皇上的嘉奖,便如此拼命卖力。今天,我皇太极也要给你送去眩目迷心的诏书,看你动不动心?他传令祖可法、张存仁、裴国珍、吴三凤、胡宏先等先期归降的原南朝将官文臣,要他们各自致书吴三桂,陈明利害,劝其归降。
接到谕诏的胡宏先、裴国珍、吴三凤、祖可法、张存仁、陈邦选等人,会合在一起,决定先联名签署一封《致宁远总兵吴三桂书》:
“松锦一战,谅总爷时为忧心;祖门全降,想总爷常为惕虑。何不随机应变,保全富贵身家?自古良臣择主而事,良鸟择木而栖。弃暗投明,逃满身之罪案;通权达变,免瓜葛之嫌疑。况我皇上仁圣天纵,有功者受大封于永远,抗拒者必罚处不姑容。总爷少年悬印,聪明超群,宜勿持两可。且岂有松锦杏塔四城不存,而宁远尚得太平,仍图长久者?此必不得之数耳。专此奉渎。”
看到连续数次攻城而未得逞的清军一一退走,吴三桂稍微松了一口气。
此次守边固城,是吴三桂亲自指挥的。眼看着经他亲自训练的将士如此勇猛不屈;经他监督加固的城垣工事,久攻不毁,内心很有一股自豪感。此役使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对来犯清军,只要将士万众一心,奋力抵抗,必能获得全胜。其中,统帅必须有信心。此时,他对松锦一战的失败,突感痛心,他敬仰的恩师为何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干出糊涂事呢?而如此众多的将士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呢?惧怕,必不能打胜仗,勇猛,终将会反败为胜。领兵的统帅必要懂得此理。
当清军撤兵以后,吴三桂未有丝毫松懈,而是命令手下将士,一边迅速加固被毁坏的城垣,一边加紧训练士卒,特别是弓弩发射,更是作为大事来抓。整个宁远及周围四城,沉浸在一片同仇敌忾、齐心奋斗的氛围之中。
这天,吴三桂突然收到清国送来的书信,心中狐疑:难道是清人又要议和不成?打开一看,原是故友旧朋劝他归降一事。
吴三桂十分轻蔑地笑笑,将书信看了一遍,随手递给方光琛。
“我刚刚向皇上报了战功,这边又来要我归降,岂非笑话?献廷,说说你对此事的看法。”
“清人见攻城不利,损兵折将,妄图用此劝降的计谋,不费一兵一卒,而唾手得到此城。哈哈,他们清人太小看将军了!”
吴三桂听了点头冷笑:“行,只要他们感兴趣,只管送书送信,我照收不误,看他们到头来作何想法,枉费心机。哈哈……”
书信发出数日不见回音,躺在龙榻上的皇太极不免有些心焦,召来张存仁一问,才知道是他们这些人联合发出的书信。
“太轻率了。你等联名发信,吴三桂必感到没有友情之义,你等若以个人名义发信,可说说心里的话,才能打动对方的心。”
张存仁听到这番训斥后,即刻回来又致书吴三桂:
“明气运已衰,救锦围而松杏受困,守一城而三城俱失,重臣大帅就俘投诚。将军系祖氏甥,欲逃罪而责无可诿,欲明心而迹有可疑。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纵苟延岁月,迨智竭力穷,终蹈舅氏故辙,何若未困先降,勋名俱重。幸速为裁审。”
吴三桂阅后一笑:“此信已晚矣,你可知我主万岁不但没有对我加罪反而又提升三级?何必以此无用话语来刺激我心?”
继张存仁之后,吴三桂旧友姜新也不甘落后,又致书三桂云:
“仁兄一人,以孤危之身处疑忌之地,少有识者……倘以弟言为然,可与令尊翁密议,将宁远全城归顺,则仁兄将为我国第一功臣,岂不美哉!”
“岂有此理!”吴三桂看后大怒,“父亲已为京师提督,我父子各领重兵卫国守京,焉能用这等下作语言污我?”
吴三桂表兄祖可法,看到诸人致书均未得到回音,便以表兄的名义,致书劝导:
“兹者松山、锦州已下,天运人心悉归新主,有识者宜熟为审处,及早投诚,则分茅裂土,超出寻常,毋至势穷力竭,摇尾乞怜也。”
“摇尾乞怜的是你,贪生怕死的也是你,你我虽为表亲,但终不为一主,为何用此下贱语言加我身上?可恶至极!”吴三桂看罢祖可法的书信,随手丢开,仍不予复信。
先后一连接到数封劝降书,吴三桂不但没有丝毫动摇,反而表现得愈加坚定。他已经认识到,这是清人的又一计谋,妄想不战而屈人之兵。作为主帅,只有身心坚定,不为任何甜言蜜语所动,才会破灭清人的阴谋。
对于这些亲朋旧友的话语,吴三桂毫不动心,惟听到恩师洪承畴归降一事,心生微波,仿佛自己敬仰崇拜的神像已经坍塌,偶像的神力没有了,一种落寞之感从心底升起。
“难道清人今后必会入主中原,取代我大明?”
“如若不然,为何这么多有识之士皆诚心归附清人?”
“我孤守宁远责任重大,面对清兵如此狂暴,若最终被打败,是尽忠还是归降?”
“不。你清人毕竟只有弹丸一隅,我大明疆土辽阔,英雄辈出,两者相较,就如黄土一?与巍峨高山相比,安能弃大附小,弃祖宗而归奴才?”
“报!今有清人送来大将军家信。”
“家信?”吴三桂一愣,接过书信,一行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原来是大舅父祖大寿的信。
吴三桂喝退左右,独自一人,倾心拜读:
“三桂吾甥,自锦州被围,与甥从未谋面,心中甚为切念。遥想幼时,你终日绕膝左右,习武刻苦,攻读用心,颇得吾看重,知汝将来必能担大任也,今已经证明,你没有辜负吾之期望,舅父心中甚感安慰。今纵观两朝战事,吾已预见,大清必胜,而明必灭矣。皇上生性多疑,反复无常,无数贤良忠臣终不得施展才能,屡屡战败,连失国土,乃是必然。而我大清,开诚怀远,举贤任能,故能屡战屡胜,由小变大。吾甥今虽得高官,但皇上只为眼前备急,将汝高任,为防不测,又将汝父亲提至京师任职,以备后患,这等君主,能对其尽忠否?甥虽年轻,然已久经沙场,是非利害皆有独到眼光,何去何从,只待吾甥三思而后行。”
吴三桂终于掉泪了。
当年,舅父钟爱于我胜过爱表兄表弟。没有舅父,就没有我吴三桂的今天。自己对舅父的钦佩亲近,也胜过对家父孝敬之情。特别是信中所言语句,更是让人心有所感。不强迫,不威胁,温情脉脉,感人肺腑,让人挥之难去。
整个下午,吴三桂心乱如麻,一会儿怔怔呆坐,一会儿来回踱步。
“归降大清吗?父亲及妻小已被皇上拘于身边,那不是把全家推向断头台吗?”
“据守宁远?眼下兵微力弱,只能得一时之胜,难保永久之安稳呀!”
一连三天,吴三桂深居简出,苦思冥想。
方光琛十分清楚吴三桂的心思。因为他深知吴三桂心中多疑,只有被动的服从才是上策,所以远远地避开,从不主动上前。
夜幕降临,宁远城除去更鼓梆子声就是巡夜兵士的吆喝传令声。
吴三桂令亲兵将方光琛请来。
“献廷,宁远城能否守得住?”
“有将军虎威,有将士奋力拼搏,有百姓衷心相助,守住宁远当不成问题。”
“若清军大兵压境呢?”
“将军可向皇上求援。”
“若京师无兵救援呢?”
“我军可退守山海关。”
“若清军围困不得走脱呢?”
“将军每临大事,从不糊涂。到那时,将军必有妙计方略。”
方光琛左右跳跃偏偏不入瓮。
吴三桂步步进逼,仍不揭底。
方光琛认为吴三桂不言明事理,不便直抒胸臆。
看到方光琛不愿发表个人意见,吴三桂只好作罢。
第二天中午,亲兵急来禀报:清兵前来宁远城,接总兵祖大寿的亲眷来了。
说罢,又递上一封大舅父祖大寿的亲笔信,信中只言及将眷属接至盛京一事。
吴三桂不敢怠慢,急带亲兵赶到府中后院,拜见妗母:
“舅父大人有书信在此,要清人陪妗母赴盛京。妗母若感不便,我可令手下将士,护送前往。”
吴三桂万万没有料到妗母听到此话,竟将递过来的书信掷于地上,大声喝斥道:
“清人来接我不去,你派兵护送我也不走。我堂堂天朝臣民,岂能俯伏于夷狄之下?”
吴三桂仿佛受到当头一棒,连日里犹豫不定的心绪顿时开朗了。
“妗母乃一贵妇,能有如此忠于天朝之心,我乃一统军大将,有何颜面降清?”
吴三桂当即大拜跪地:“妗母所言极是,愚甥将牢记于心。妗母在此,我定像孝顺慈母一样服侍您。”
走出府门,吴三桂送走前来接取亲眷的清人,并将一封致舅父祖大寿的书信让其捎回去。
见吴三桂的旧友亲朋屡屡致书宁远而不得回音,皇太极将祖大寿召进宫。祖大寿诚惶诚恐地跪在龙榻前,静听皇上赐谕。皇太极并不言明让祖大寿专门给自己的亲外甥致书劝降,而是先询问祖大寿来降之后有何感想。
“降臣祖大寿,蒙皇上厚恩,实感惭愧。”
“汝有心归附于我大清,朕必宽厚待汝。汝若想有功于朕,必有宏图在胸。”
“败将归降后,渴望万岁发兵征讨南朝,臣愿为前部先锋,尽效犬马之力。”
“早在汝被朕围困锦州时,曾对朕手下将士言:‘吾若归顺,宁远即可得也。’不知有无此言?”
皇太极看到祖大寿隐而不发,不得不将旧事挑明。
“万岁我主,当年败将确曾说过这话。如今我只需致书宁远,吴三桂必会听从。”
皇太极立即许诺:“如能顺利攻下宁远,将吴三桂带来归朕,朕必以开国功臣待汝。”
祖大寿激动不已,心中暗想:那些所谓的亲朋旧友致书宁远,并没有取得任何效果,看来只有我这舅父大人亲自出马,方能奏效。从宫中回来之后,祖大寿连夜修书一封,令清兵送去宁远城。
第二天,祖大寿仍被召进宫,没想到皇太极又问及一件事情:
“汝归降已有时日,能否真心呆下去,将看汝下步作何行动。”
祖大寿心中一惊:“难道我有不忠心之事?”
“臣在盛京,只想快快率兵杀敌,方能立功赎过。”
“朕还能让汝带兵去攻宁远吗?”
祖大寿听了,全身冷汗淋漓。以前在大凌河归降时,就曾以此言诈降而归,今皇太极又言及往事,莫非对我仍不放心?
“败将此次归降,再也不敢胡思乱想。”
皇太极没有再揭短训斥,而是温和地问道:“汝来此,孑然一身,生活起居,不感到寂寞?”
祖大寿恍然大悟,原来皇太极见自己至今未把家眷接到盛京,故而生此疑心。祖大寿急忙叩头表白道:“败将来此,寸功未立,绝不敢提出接取亲眷之事。我主万岁为败将想得周到,败将将永记圣恩。”
“朕即刻下诏,派人为你接取亲眷。”
皇太极此举,一是为牵住祖大寿的心,二是让接眷属之人再探吴三桂的心。
然而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祖大寿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太太竟如此刚烈,他更没有想到自幼由自己悉心调教的亲外甥也不为所动,吴三桂的回信仅有四个字:
“答书不从。”
祖大寿手握答书,面色苍白,心中如沸水相煎:“这让我如何向皇上交待?”
皇太极得到禀报后,并没有指责祖大寿无能,而是感慨万端:“一个妇人,竟如此刚烈,朕怎能轻易征服之?”
而对吴三桂的拒降,皇太极自有一番设想:亲朋旧友的书信,只能叙旧谈心,有关个人归顺大事却来不得人云亦云。祖大寿以亲人长辈说教,只能以感情动其心性。而劝其归降的关键,还要朕亲自下诏。
而对劝降吴三桂之事失去耐心的多尔衮、豪格、多铎等一班武将,未待皇太极起草诏谕,就联名奏疏:再次出兵宁远,用武力征服吴三桂。
皇太极也认为此法可行,大兵围城,再下诏谕将会更有效果。
多尔衮亲自率兵出征,五万步骑军将宁远城团团围住,连续三天攻城,然而宁远城却像铁铸石雕一般,丝毫未损,而城下则躺着一具具清兵尸体。
多尔衮此时也没了主张,这才深感吴三桂不可小觑。无奈只得停止攻城,采取围困战术。
身在盛京的祖大寿,听说清兵攻城不下,又向皇太极奏言:
“以臣愚见,先取山海关五城最为上策。明文武官之能否、城之虚实、兵之强弱,乃臣所洞悉。宜乘此时攻取中后所,收三桂家属,彼必为之心动。其余中右所、中前所、前屯卫,一鼓可平也。破山海关更易于先破宁远,山海关军士皆四方乌合之众,不谙阵战,绝其咽喉,撤其藩篱,海运不通,长城不守,彼京城且将难保,三桂安能固守宁远也?”
祖大寿此计可谓狠毒,一者执其家属以要挟吴三桂;二者断其后路,夺取宁远城。
皇太极没有采纳祖大寿的建议,而是命人以大清皇帝之名起草敕谕:“……松锦既没,坐视而不能救,种种罪愆,尔明国皇帝宁有轻恕将军之理耶?曩者祖大寿之在锦州也,尔明国皇帝每疑之,而欲加以罪,然而终不能者,以其族党甚强,且据锦州故耳。今将军以孤立之身,处危疑之地,岂能自保无虞?倘狐疑不绝,不速来归,尔明国皇帝有不疑将军而加之罪者乎?……尔遣使遗尔舅祖总兵书,朕已洞悉。将军之心,犹豫未决,恐失机会。自我兴兵以来,明之将士或阵亡于我军,或受戮于尔主,殆将尽矣。当祖总兵被围锦州时,明以各省精兵骁将倾国来援,尽为我军所败,锦州、松山、塔山、杏山俱已失守。今宁远遭困,更有何兵以解将军之厄?若不乘此时勉立功名,倘蒙天佑,俾获南北二都,蕞尔宁远能独立乎?将军诚思之。”
吴三桂在城楼上看罢皇太极的敕谕,仍不为所动:“我吴三桂早向我主万岁表过心迹,护疆卫国,至死不渝。”
“将军,要回复书信么?”
方光琛问道。
“不必了。我只在这城头上,多杀几个清兵,他皇太极也就明白了。”
皇太极的良苦用心,仍未见效。吴三桂既不复书,也不投降。多铎继续挥兵攻城,宁远城下又多了不少清兵尸体。
宁远久攻不下,它像一块巨石,挡住清兵前进的道路。无奈,皇太极只好一面派兵攻打关外五城之地,一面遣将绕道蒙古入口骚扰内地。
崇德八年(明崇祯十六年,1643)八月,凉爽的秋风吹过关东平原,掠走烧心的暑气,地下钻出爽心的凉意。
近日,皇太极诸事不利:派兵围攻宁远,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兵士士气低落。劝降吴三桂,一封封书信发往宁远后,如石沉大海,连皇上的敕谕发出后,也杳无音讯。经年征战,无往而不胜的皇太极,时时感到胸闷。鼻出血的疾病经太医精心治疗,终于得到了有效的控制。但是,胸中的抑郁之情,始终挥之不去。并且还时时感到头晕目眩,虽是一闪即过,从未引起注意,殊不知这就是风眩之症的前兆。此时的皇太极一心一意想的是如何招降吴三桂,如何突破山海关,入主中原。
吴三桂的身影,每每在皇太极的眼前闪现。像这样勇猛无畏、忠君报国的将才若归顺于我,天下何愁不定?
头隐隐作痛的皇太极步入后宫花园,看到日渐凋谢的残花败柳,不禁感慨系之:在我有生之年,能否平定南朝?
一队长雁横空飞过,嘎嘎之声唤起皇太极的灵感。
“来人,弓弩伺候。”
太监即刻将镶金饰玉的弓弩奉上,皇太极双臂摆开,紧吸一口气,猛拉神弓,照准率队奋飞的领头雁发箭,飞矢如闪电,刺天而上,头雁一声惨叫,当空坠落。太监们高呼万岁,把落雁拾起来一看:飞矢正中雁颈。顿时,欢声雷动。皇太极欣喜无比:“苍天佑我,中原必为我所得也。”
初九日,皇太极兴致盎然,埋头批完御案上的奏疏,已是掌灯时分。
晚上亥时,皇太极暴逝于清宁宫御榻之上。
这位征战一生,鞍马劳顿,为扩疆掠地处心积虑、费神焦思的太宗皇上,怀着一腔大志,没有留下只言遗嘱,突然撒手归天,走完了五十一岁的生命历程。
噩耗传出,举国震惊。
娘娘妃嫔团团围在御榻前,悲戚哭泣。
惟有庄妃,如木雕泥塑一般,跪于御榻前,不哭不喊,呆呆地瞪着一双凤目,死死盯住皇太极那如同酣睡的面容。许久许久,眼眶里溢出冰冷的泪水。
接到太监急报,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头一个奔到后宫,接着,礼亲王代善、睿亲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武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多罗郡王阿达礼一齐赶来。
郑亲王济尔哈朗令亲兵即刻封锁前后宫,多尔衮、豪格亲自带兵在前后宫细细查看一番。礼亲王代善边哭边小步挪到御榻前,抹去双眼泪水,十分细致地观察皇太极平静的龙颜和全身,当发现确无丝毫破绽之后,又躬身退后,伏地跪拜,悲声恸哭。
一番哭拜之后,礼亲王代善首先站起来,招呼其余六位亲王、郡王坐下,当大家静下心来之后,代善说:
“先皇在位一十七年,身不离鞍,手不释卷,南征北战,扫东平西,使我大清疆土大展。亲自制定法典,得民心,顺天意,百姓安康,兵强马壮,大清国势蒸蒸日上。然……然上天不公,为何……为何偏偏要他归祖升天啊……”
时年三十四岁的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跪行到御榻前三叩九拜之后,又照样退回,跪到礼亲王代善面前,哀声乞求:“皇上的丧事,由王爷来作主,定下礼制,我等悉心照办。”
代善双手扶起豪格,豪格执意不肯:“父皇归天,儿子必以双膝代步。”
一句话又把众人的悲情燃起,一阵哭泣之后,代善言明:“皇上驾崩归天,我必按祖上法典祭祀,从明日起,全国举哀三天,全体官员将士皆素装孝服,女眷剪去发辫。”
次日,皇太极的遗体被装殓后,诸王贝勒护送将梓宫暂时安放在崇政殿内。皇亲宗室会集在清宁宫前,尔后哭行到皇太极生前的寝宫里焚香跪奠,三巡后起立举哀。
初十日这天,王公大臣俱持斋戒。
自初十这天起,诸王率固山额真、文臣武将,每日黎明哭临一次,如此七日。
举国之内,十三天之中皆禁止屠宰。
整个大清国笼罩在悲风泪雨之中。
然而,在悲痛欲绝的背后,刮起一股阴冷的寒风,在深切怀念的思绪之中,泛起一股贪婪的欲望。
阴冷的寒风是分支派系的暗中私语。
贪婪的欲望是跃跃欲试地夺取皇位。
皇太极不该走得如此匆忙,他没有丢下只言片语,却无情地留下一道难题——皇位该由谁来继承?
礼亲王代善,是努尔哈赤的次子,皇太极的亲哥哥。他的资格老、地位高,但已年过花甲,久不临战,暮气沉沉,手中握有的两红旗的实力已经遭到皇太极的削弱。代善诸子中最有才干的长子岳托和三子萨哈廉英年早逝,二子硕托是一位年轻有为屡建战功的人才,但又不为代善所爱,七子满达海虽有战功,但初露头角,而孙子辈的阿达礼和旗主罗洛浑虽有才能,却屡屡遭到皇太极的压制,不为众人看重。
代善虽失去争夺皇位的权势,但是,他在这头等大事上还是最有发言权的。他的向背将会起到决定作用。
郑亲王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侄子,系镶蓝旗旗主,他的旗主权位,当年是皇太极恩赐的。今天,他虽然不能争取皇位,但无论他倾向何方,都将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
继承皇位最有希望的是肃亲王豪格。他是皇太极的长子,年过三十,战功卓著,天聪六年就已晋升为和硕贝勒,崇德六年晋升为肃亲王,掌户部事,与几位叔辈平起平坐。当时,皇太极为加强中央集权,频频打击势力大的贝勒、旗主,分化中间势力,并将原属莽古尔泰的正蓝旗夺到自己手中,统归豪格掌领。拥有两黄旗与正蓝旗三旗,势力所在,豪格继承皇位将当仁不让。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皇太极的同父异母弟弟多尔衮,已成为豪格继承皇位的最大对手。他比豪格小三岁,为努尔哈赤第十四子,他天赋极强,眼界高远,文武双全,处理军国大事被公认为宗室中的最强者。他经年征战,功勋显赫,身后又有两白旗的兵力和勇猛善战的同母兄弟阿济格、多铎为坚强后盾。由于他城府极深,颇受人尊敬,在争夺皇位的当口,蓝旗与镶黄旗中亦有部分权重者暗中支持他。
势均力敌的三方——代善、豪格、多尔衮,惟有代善主动谦让,而豪格、多尔衮双方,正在暗中紧锣密鼓地筹划。
两黄旗大臣公会于豪格家中。其中,图尔格、索尼、图赖、锡翰、巩阿岱、鳌拜、谭泰、塔瞻八人首次倡议立肃亲王豪格为帝。
“继位乃天下大事,我必争得先辈认可。”
豪格先派人去见代善:“王爷,肃亲王继皇位一事不知王爷有何看法?”
“人心、天意缺一不可,豪格继位乃天经地义也。”
被派去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上的人说:“两黄旗大臣均决定立肃亲王为君,王爷之见如何?”
“我意亦如此。”
简短的回话,给豪格增添了十分的气力。
与此同时,两白旗的头面人物并没有闲着。早在皇太极去世后的第五天,睿亲王多尔衮只身赶到三官庙,私下询问索尼:
“皇上驾崩,皇位该属何人?”
索尼直率的回答令多尔衮颇感不悦:“先帝有皇子在,必立其一,他非所知也。”
此言既出,多尔衮已经领悟到两黄旗大臣们的人心所向。
但是,睿亲王并不气馁。在两白旗大臣齐聚多尔衮家中之时,阿济格、多铎跪在多尔衮面前,语气坚定地说:“尔不即位,莫非是惧怕两黄旗的人?我二人至死力争,王位非你莫属。”
紧接着,舅舅阿布泰、固山额真阿山诉说真情:“两黄旗大臣中,真心愿意辅佐即皇位的也就是那几人,我等在两黄旗的亲戚都极力助你即大位!”
豪格与多尔衮两方,表面上皆为皇太极去世同泣共悲,暗地里则互相提防。
首先提议立豪格为帝的图尔格,心中更是惶惶不安。为防两白旗对自己暗下毒手,他命令所辖的三牛录亲兵披挂甲胄,刀出鞘,箭上弦,日夜严守家门。
阿济格与多铎,出进府门,皆有亲兵严加护卫,外人进府,定要严查搜身。
崇德八年(1643)八月十四日,诸王大臣集会崇政殿。当年,这里是皇太极议论朝政的地方,今天,皇太极的梓宫便停放在大殿正中。
面对早逝的先帝,昔日追随他的臣僚武将,将在这里议定继承皇位的新君主。
两黄旗的大臣率先派出两旗的精锐之师,将崇政殿团团包围起来,剑拔弩张,其势如大战在即。
索尼、图赖、鳌拜均带剑入殿,气势汹汹,旁若无人。
当各亲王、贝勒、大臣齐聚之时,索尼、鳌拜先期来到皇太极的梓宫前三叩九拜,复转身环顾殿前诸臣,厉声道:“皇上归天,大清国不可一日无主。今亲王贝勒在此,当以立君为要事。”
多尔衮闻听此言,手指索尼、鳌拜痛斥道:“尔等何许人,敢在这里口吐狂言。我等亲王、贝勒,面对先帝,心胆俱裂,怀念之情,倾诉未尽,你等胆敢蔑视我等亲王贝勒,在此时妄谈立君之大事,知其罪否?”
索尼、鳌拜被多尔衮一席话击中,一时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多尔衮继续喝斥道:“你二人胆敢如此狂妄,实有欺君侮臣之嫌,值此举国哀悼之日,恕你二人无罪,还不快快滚出去!”
两黄旗内无人帮索尼、鳌拜说话,就连权势显赫的豪格也只是瞪着双眼,无话可说。
索尼、鳌拜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出崇政殿。
两黄旗的汹汹气势当时跌落下来。
乘此时机,武英郡王阿济格、豫郡王多铎一齐站起身来,同他们来到先帝的梓宫前,大拜之后,退身回席。多铎仗势直言:“先帝驾崩,天地同哀,为继承先帝业绩,光大我清国,臣愿举睿亲王多尔衮为帝,列位尽可表明心志。”
刚刚受到打击的两黄旗大臣,闻听此言,个个昂首张望,怒目而视。
多尔衮一看阵势不佳,即刻谦言礼让:
“帝王为一国之君主,必上从天意,下顺民心,胸怀四海,志存高远。吾才短志缺,难以当此大任。”
多铎不明多尔衮谦让之意,急不可耐地说道:“如果你不应允,就该立我为皇帝。我的名字已列入太祖遗诏之中。”
多尔衮见多铎不明事理,遂予反驳:“肃亲王豪格的名字也在太祖遗诏中列出,绝不仅有你一人之名。”
遭到多尔衮的反驳之后,多铎随即又提出一人:“我年少无知,难成大事,以年庚威望论,当立礼亲王代善最宜。”
一直端坐在首席静观殿前动静的礼亲王代善突然听到多铎点到自己的名字,仿佛一支利箭直射脑门,他当即表示:
“睿亲王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如继帝位,乃我大清国之福。此人如当贤谦让,先帝长子豪格当继大统。我年老体衰,无力胜任,万万不可提我。”
肃亲王豪格听到礼亲王代善提到自己的名字,颇为不悦,这是在恭维睿亲王之后顺便提及的,而不是郑重言说。然而,一语落下,席上竟无人呼应,让豪格感觉似有万根钢针一齐扎到心上。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打击,猛地从席上站起来,怒道:
“我福小德薄,难以当此大任。”
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崇政殿。
更为可悲的是,在他离席出走时,亲王贝勒竟无一人极力挽留。
两黄旗的臣子见主人离去,一时失去靠山,纷纷离座,按剑向前,怒气冲冲地道:“我等人众,皆食于皇帝、衣于皇帝,帝王的养育之恩与天同大,如若不立皇帝之子,我等宁可随先帝而归!”
大局逼到根节上,大有刀剑相争之势。礼亲王代善急忙起身说道:“吾虽为先帝之兄,常时朝政,早不预知,早知议大事会有此等局面,本不该来。”说完,起席离开崇政殿,独自走开。
武英郡王阿济格自知难于开口,也唉声叹气一番,趁势随礼亲王走开。
此时,高大宏阔的崇政殿只剩下睿亲王多尔衮、郑亲王济尔哈朗、豫亲王多铎和气势汹汹的两黄旗的大臣们。
静寂无声的殿堂,白幡飘摆,香烛袅袅,灰飞的纸钱被秋风卷上空中,使崇政殿愈发显得阴森可怖。
睿亲王多尔衮不愧为一代雄才,面对两黄旗大臣的刀剑,面对无声的窘境,他独自挺身而起,径自来到两黄旗的大臣面前,开口说道:
“我完全赞成你们刚才说的话,当然要立先帝之子,既然肃亲王豪格谦让退出,无继承之意,那就应当立先帝之九子福临为帝。不过其年岁尚幼,八旗军兵事务,最好由郑亲王济尔哈朗和我分掌共管,左右辅政,待福临年长之后,当即全权归政。”
石破天惊,出人意料。
睿智敏捷的多尔衮力挽狂澜,打破僵局,提出由先帝之九子、年方六岁的福临即位的方案,实在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
两黄旗是天子的自将之旗,立了皇帝之子,自然达到了目的。
立六岁的福临,排除了旗鼓相当的豪格,拔掉了劲敌。
立幼主,自己辅佐,就成了不是皇帝的皇帝。而在此时,抓住济尔哈朗,更是抓住了镶蓝旗,自己又多了一份支持的力量。
福临继立为帝这一大事确定之后,礼亲王代善立即召集八旗王公贵胄宣布:
“天位不可久虚,爰定议同心翊戴大行皇帝之九子福临,嗣皇帝位。我等当共立誓书,昭告天地。”
登基大典之日,秋阳当空,万里无云。
礼亲王代善怀着异常虔诚之心,先行率皇亲贵胄,大拜伏地,口呼万岁之后,对天发誓:“嗣后有违逆先帝定制,藐视皇上幼冲,欺君怀奸及倾害无辜,私结党羽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接着,满汉文武大臣,依次跪地伏拜,进行宣誓:“我等如谓皇上幼冲,不尽心竭力,如效力先帝时,而谄事本主,预谋悖乱,仇陷无辜,见贤而蔽,见恶而隐,私结党羽,构启谗言,有一于此,天地谴之,即加显戮。”
随后,诸王宗室和文武大臣,为了表示对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二位辅政王的衷心支持,又跪拜誓告天地:“我等如有应得罪过,不自承受,及从公审断,又不折服者,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一幕幕庄严壮观的仪式做过之后,济尔哈朗、多尔衮二位辅政王,先共拜皇上之后,又直立殿前,多尔衮开言道:
“众位王室公卿,为我大清社稷,公心示天,实乃我大清国之福祉。我二人辅政也应对天发誓。”说着,二人同跪,朗声发誓:
“兹以皇上幼冲,众议以济尔哈朗、多尔衮辅政,我等如不秉公辅理,妄自尊大,漠视兄弟,不从众议,每事行私,以恩仇为轻重,天地谴之,令短折而死。”
至此,在皇太极驾崩后不到十天的时间内,一代雄才多尔衮,审时度势,以超凡的智慧,果断地处理可能发生的内乱,稳妥办好了皇位继立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