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可盈生下来便不会讲话。
但不妨碍戚向晚和她的交流。
今年十八岁的她,自她十岁以后便再没见过她的弟弟。父亲将他藏了起来,藏在了一个无人能发现的地方,如果有外人问起,父亲每次都说:弟弟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怕传染给大家。
她也好奇,用纸笔写下来折成一只小小的千鹤,在父亲熟睡时悄悄放在他的床头。他肯定看到了,第二天出门前,特地蹲下来压了压她的头顶,边叹气边说,弟弟不会有事,你也是。
陈可盈想问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父亲总是不给她这个时间,回家次数越来越少,像是故意蹲着她一样,什么也不告诉她。
在她看来,小时候的弟弟健康活泼,跟个猴似的上树荡秋千,经常同村里一帮孩子滚沙地,一头扎进河里游得比鱼儿还自在。
那时父亲也常不在家,很忙,不知道忙什么,和隔壁几个村的村长聚在一起,说是商量大事。
村里也穷,还好,由于信仰原因没人愿意出山讨生活,大家一辈子待在山里,种菜种草药,富裕的,一户年收入大概有几千。
父亲每月出山一趟,回来时总会带点小玩意儿分给他们两,木头玩具或者小零嘴,弟弟最喜欢的是沙炮,那种指甲盖大的小圆炮,给纸巾包着,使劲往地上一扔就是一个闷响,不少小伙伴为了能玩到这个,奉她弟弟为孩子王。
十岁那年,一切都变了。不止她的弟弟,童年小伙伴一个个因为各种原因消失,除了她自己好好活着,其他人常见的病死摔死,也有说着上山玩便再也回不来就此失踪的,那段时间村里哭天抢地,不少家长整日以泪洗面。
她父亲陈仲贺也不好受,奢侈得一周一包烟,面对他人询问时总是沉默的,眼神暗淡。陈可盈也沉默地躲在一旁,观察起父亲的表情,疲倦、难过,还有悲痛。
她就在这样几乎喘不过气的日子里长大。
陈可盈有个直觉:父亲肯定知道原因。但为什么不说呢?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没了新生代的泔水村欢声笑语不再,死气沉沉的几年下来,竟再也没有新生儿出世。
不解、怨恨、愤怒……大家的情绪一路升高,就要到达一个即将爆发的点,半年前,东边那座石桥塌了,连通大田村的捷径被阻断,陈仲贺骑着他早年和兄弟一起种地卖菜奋斗得到的破三轮,载着十四个年龄不同的小孩回来,什么也没说,让几户悲恸的人家把他们带回去养着。
陈可盈只觉全身发麻。
那些孩子,自此之后,竟也真的全心全意将自己当做泔水村一份子,甚至纷纷改成了陈可盈幼年时玩伴们的名字,个人经历、记忆乃至性格,都逐渐往陈可盈曾经对玩伴们的印象靠拢。
可他们最初,身上的衣着也好、谈吐也罢,那里是乡下人的样子?属于他们独立的人格被一点一点抹杀,穿衣习惯、发言方式每日都在变化,变得更像某些人,到最后,脸还是那张脸,面色红润,却已经说不出他到底是活是死,亦或是彻底被别人替换。
少女落寞地抬头,看向黑暗笼罩的夜空,徒留一个听完前因后果的戚向晚陷入沉思。
她发现了父亲的不对劲,怀疑有之,痛苦有之,一直以来,种种不安的情绪缠绕抓挠着心脏,促使她想要改变什么。村里人她不敢信,曾经对她关爱有加的苏老师是不错的人选,没等她开口,对方便因路过偶然进入祠堂而被父亲带走,之后,陈可盈再也没见过她。
新来的王老师也是一个好选择,可同样的,父亲早早盯上了他,陈可盈就没和他打过几个招呼。
而目前,这一批所谓迷路进山却明显互不相识的旅客,是她最后的机会。于是她第一晚便悄悄找上那对离团的夫妇,诱使他们发现祠堂的线索,但事与愿违,他们先被村民发觉了。
第二次机会是碰见赵榕那一刻,那个不作声由着她拉走的男人非常配合,除了逃离时发生了点小意外,总之他没被抓到,反而是陈可盈自己被父亲关了起来。
等陈可盈从消极中回神,他们在林子里坐了有一个钟头了。凉风阵阵,无可遮挡,她后知后觉浑身发冷。
戚向晚:“你们的信仰,有多久了?”
——不知道,记事起一直有……
少女搓了搓双肩,鼻尖被吹得红红的。
“接下来,你想去哪里?”他又问。
——不知道。
她露出一点茫然的神色。或许应该答回家,但只有她一个人的空房子,怎么算是家呢?
可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戚向晚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去。”
这次陈可盈没点头,也没摇头,失了魂似的跟在他后面走。路上没遇到任何人,关上家门前,她扯住了戚向晚的袖子。
少女一双眼睛明亮得不同寻常。
——我可以相信你么?
“或许。”戚向晚说。
——如果想要继续了解,你可以去找一个人……他以前,经常和我弟弟玩在一起,年纪不小了,他是好人。
“哦,”戚向晚说,“你没有尝试联系他?”
——没,我找不到他,弟弟出事后,他也失踪了,但以他的本领,一定活得好好的。
——他叫刘越桐。
“好。”戚向晚说。
桐这个名字……他不由得回想那个跟踪玩家埋队友的奇怪人物,是他么?
——要小心啊。少女在心底说。
戚向晚挥了挥手作告别,解除了与陈可盈的技能链接。又感受了一下陈仲勋的所在,果不其然,他感应不到对方。那三人离开后每隔五分钟,戚向晚便有意留意他们的前进路线,五十米、一百米……到某个地方忽然失去全部联系。陈仲勋信奉着那位,似乎有克制他的能力。
无人的夜晚里,他想起了另一件事。一开始只是些许怀疑,如今这怀疑几乎凝成实质,超越其他所有东西,成为他最想知道的那个。
这副本的怪,也太安分了吧。连骚扰玩家都不干的,那么好心?
又或是它们有自己的规则,听命于某个东西,蛰伏在暗处,静候时机……这样想,它们头脑不错啊。
现在淘汰的玩家竟然都是被原住民解决掉的,其中还有个倒霉孩子,被队友在无意间捅了致命的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