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间只此林南缺(八)

指尖落,弦音起,一个破碎的音节从琴面上颤抖着推出了烟尘。

她从未展眉。

佳人眉心凝结。下唇紧咬着,面容在明灭的光中更显冷淡。

已经思虑了整整一天了,甚至可以说,自莽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一面悔恨,一面又无法原谅,目的和骄傲像是永远相对的巷口,一个是你最想要走的,一个是你不得不要踏入的,如何选择才能义无反顾地不需要回头。而事实却是,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的包容与体谅。

为完成目的,她必须要亲手践踏掉所谓的尊严是吗。在故事开始之前,她未想过会如此艰难。

她还没有想好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

无意识地,手下又是一个颤抖的短音匆匆掠过,在夜里惊起倦懒的烛火。

“如何,南缺夜深抚琴吗?”房外传来老者神清气爽的声音,溪月推开门,把沈师傅请了进来。

林南缺起身垂首,不卑不亢地淡道,“不过弄弦作乐,沈师傅怎么来了。”

沈斯神色安定,说起话来小胡子一动一动的,眼睛里更是亲切的暖意,“我是听说啊,南缺今日不肯配合云乐,我那个徒弟真是没什么本事,晚上就来找师傅哭诉了。”

“你也别太在意啦,年轻人,云乐那小子没什么气度,见识又短的,也怪他让南缺你不高兴了。”

此话一说,倒叫人奇怪了。仿佛所有罪责都不怪于擅自离开的南缺,而是统统归到云乐身上,而由梨园大师傅沈斯亲自出马,语气之恳切,显然是给足了林南缺的面子。

她深了深眼色,抬起头看向笑容安详的老人,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下子被沈斯咋呼的声音打乱了。

“啊!南缺!原来你是个这么俊的丫头!”沈师傅一把握住南缺的手,眼睛里是不加任何掩饰的惊讶,然后迅速转化成欣赏,“呀呀呀,真是没看出来呢。”老年人嘛,乐呵起来神情像孩子一样可爱,倒叫林南缺有些莫名了。

“老夫我最欣赏这样才情好又俊俏的姑娘,南缺很棒。”沈斯笑的亲切自然,像是牵着是自家的外孙女,眼神里也多了些宠溺。

女子顺从地微垂螓首,不再言语了。

被大掌握住的手,泛着暖意,要揉碎在这无月的夜里。有些陌生,陌生总让人畏惧。

林南缺轻轻抽出手,只道,“沈师傅,有什么事吗?”

像是也眼见得她的冷情,沈斯也不介意,笑呵呵地继续应着,“还能有什么事,天气燥的很,夜深了又睡不着,见你房里灯亮着,来找南缺听琴啊。”

“听琴?”

“嗯,听琴,怎么,南缺不愿意?”

女子摇了摇头,随即示意愣在一边的溪月再点灯取谱。那姑娘显然还没从自家主子是个姑娘这事儿上吓过来呢,慌慌地布置好一切。

林南缺背脊笔直,优雅地落座,长琴像敛光的银河,一弦一柱都暗闪着波澜的阴影。她面容平静,精致的眉眼带着绝美的冷意。

“好,你听琴,我便抚琴。”

眼睫翻动,遮住了琉璃色里一点点凛冽的光彩。

琴者从不多语,素手抬腕轻旋,如水的旋律便从指间流畅而出,又是《平沙落雁》。她坦然,一点情绪也不加以掩饰,指尖下变化多端,声音清亮松透,可林南缺是林南缺啊,分明是熟悉的曲调,在她掌心里来回一转,便生生冷一个围度出来。琴由心生,纵然是这般深沉绵长的平沙落雁,雁群翔于高空的宁静致远,都能变成将军临风于疆场,旌旗吹动的呼呼作响,唇边掠起的一声短促的讽笑。她的节奏极快,几乎每一个音节都没有按照原曲的步调,仿佛步步惊心,弦弦触目。

这才是她真正的平沙落雁。迅疾,冷烈,狂妄。不是那长字落雁在秋高气爽的浅滩上翱翔,而是那黑鹰孤羽振翅于绝崖的峭壁,抖落了一世的不羁与放荡。

那日梨园众人之前一曲,分明是隐抑过了心弦。

一曲终了,琴弦余音仍颤,在清冷的光影里一遍遍回荡。佳人螓首微侧,玲珑的侧影落着未悸的疼痛。

“……很棒,”沈师傅顿了一顿,谈论到琴曲方面时不再有老顽童的和蔼,“南缺的琴很棒。”

“老夫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妙的平沙落雁。本以为那日初次见你奏曲。那后半部分激昂上扬已是新颖,如今再听得,更是闻所未闻。”他捋了捋下颔上的胡须,唇角有一抹笑意。

把著名古琴曲修改成完全不一样的调子和奏法,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果真是奇才,他沈斯看人不假。

女子微抿了唇,神色平静,“沈师傅过奖了。”

“嗨——客气什么,”老者眼色深沉,语气清淡,“太后诞辰的节目,你不用去了。”

你不用去了。

就这么突兀地宣布了这个消息,又十分平常自然,像是一拍脑袋随口就说出来的话,却有如重石落地,击得南缺猛地白了脸色。

“沈师傅……”难得的,眸中染了些许惊讶。

“南缺,梨园是很需要琴师没错,《花百红》也很需要琴音的配合。但是,若由你亲上,我沈斯,不会安心。”沈师傅语调清晰冷静,哪里还是刚刚那个牵着孙女的老爷爷的模样,“闻君一曲,确乃世上奇音。”

“但这样的奇音,终究不会适合这宫廷,也会不适合梨园。倒不怪你,是怪我啊……”老人神情略微愧疚,“也罢,若你不悦,离开这梨园吧。”

“我定不阻挠。”

一字一句,沈斯神色认真。定不阻挠。

他爱才怜才,见了好琴好人就忍不住想留在梨园为己所用,林南缺性子如此他第一日便有所料想,可这兀然的风骨,长此以往,纵是佳人,又如何能不被这宫中肮脏的冷暖人情所污浊——想来,他沈斯当年,不就是这样的例子吗。

他如何看不懂,年少轻狂,满心风流,不愿屈身于人的执拗。因为懂啊,就是因为他懂的。

所以他不留,也留不住。

老人又笑了,眼角堆起细长的纹路。

“沈师傅!”林南缺忽而站了起来,推开身后的矮凳,一袭青衫落着说不清的色彩。女子蹙着眉,面色难看至极,仿佛是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甚至肩头都略微的颤抖。

她垂着头,侧影动人却有不似寻常女子的坚韧与肯定。

“……沈师傅,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牙根都被咬得生痛,才把这么一句太破碎的话,扔进了风中。

满满的月色灌了进来,浓云之后,弦月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