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透过朝北的天窗仰望黑咕隆咚的苍穹,没有星星,也没有比夜空更暗的云朵。天窗斜嵌在房顶上,那深蓝色玻璃上映着单调而又平坦的夜空,单调得就好像自己的人生,除了工作和偶尔的谈情说爱,别无其他。
四十五岁,单身女人,年轻时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没有孩子。父母亲早已过世,没有其他亲属。生活在一起的是一条重达三十公斤的雄性阿富汗猎犬。这条名叫保罗的狗现在一定已在客厅里铺着温暖毯子的“专座”上睡着了。
“我这里忧心忡忡,它却能呼呼大睡。人也好,狗也好,雄性动物都没什么两样。”
内田咲[1]世子盯着传真机,插图的截稿日期所剩无几,但报纸连载小说的稿子却还没来。那个小说家向来以笔头慢出名,自己手头总是只有连载三天的稿子,而这回好像连库存都没有了。咲世子看了看挂在工作室墙上的北欧风格壁钟,白色钟盘上的淡灰色指针往前动了动,马上就要到半夜十二点了。
咲世子打开手机,正想给文学部负责人打电话抱怨几句时,传真机发出嘶哑的喘息声,开始往外吐稿纸,是这几天一直在等的小说稿子。咲世子拿起放在工作台上的老花眼镜,走到墙边的传真机旁。白色的墙上用半透明胶带凌乱地贴着一些能激起创作灵感的写生画。咲世子念起了第一张稿子。
“什么?还在酒店的大堂啊。”咲世子不禁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上个星期的稿子里就已经写了男女主人公在位于东京中心的酒店大堂里严肃谈话的场面,这次还是继续写这个场面。只会严肃地面对面说话的男女有什么意思,还不快到酒店开个房间,这样就有无数可画的东西了。
咲世子把稿子塞进黑色真皮拎包里,今晚必须构思出一期连载的插图,实际动手大概要到明天,但是必须先决定画什么,否则今晚就别想睡好。其实,即使没有这样的工作,咲世子这一年来的睡眠也不好。
咲世子站在工作室门边的穿衣镜前,她穿着黑色牛仔裤加一件工作服一样的黑色毛衣,就连脚上的室内皮拖鞋也是黑色的。平时穿的衣服大多为黑色,这样油墨溅到身上也不会太明显。版画家,与其说是艺术家,还不如说每天就像小作坊里的工匠。如果把鼻子放到毛衣的肩头,就一定会闻出女人的气味儿中夹杂着刺鼻的油墨味儿。作为女人,咲世子的大半生都已经与香水无缘了。
镜子里是一张勇敢微笑着的脸,太阳穴边上隐约有了几根白色的东西。“没什么,虽说截稿时间已所剩无几,小说内容又没什么意思,但是我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创作能力。”毕竟咲世子是一个已经有二十年经验的职业画家。
咲世子拿起车钥匙,穿上今年冬天新买的银狐领子黑色短大衣。她个子很高,体形也保持得不错,这件大衣与她很相称,至少那个几乎可以当咲世子孩子的年轻侍应生[2]是这么称赞的。咲世子对着镜子,把大衣领子半竖起来,然后用皮带紧了紧腰身,皮带擦着衣服发出“咝咝”响声。咲世子走出了北向的工作室。
门口边停着心爱的小型车。咲世子对汽车的规格和牌子没有什么特别讲究,对机器之类的东西也不太关心。小巧,能拐小弯,在高速公路上也能安心踩油门开出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就行。
她选择的是大众的“POLO”。大众,顾名思义就是“大家的车”,这个公司名不错,最让她中意的是米黄色皮椅。汽车就跟男人一样,令人舒适的内部装潢比外观更重要。
咲世子的作品色彩以单色为主,所以她选择的汽车也是闪着珍珠光亮的魔术黑色。为什么不选择黑色金刚,咲世子自己也不太明白个中理由,但是想起年轻时常听的桑塔纳[3]的曲子,觉得这种名称的黑色也不坏,而且开这车的自己就是一个“黑色魔女”。
咲世子将POLO车慢慢驶出停车场。位于高地的别墅是咲世子父亲留下的遗产,从这里能眺望逗子海湾。披露山庭院住宅一向被看成是高级住宅区,有很多著名家电公司的老板或者著名演员住在这一带。
但是,咲世子的别墅是在南面的一个小区里,没有什么高级感,顶多就是扔垃圾的规矩多一点儿,或者是有人抱怨晚上噪音太大。
咲世子强忍着想踩油门的念头,缓缓地开着心爱的POLO。开到披露山的中心部分,就能看见像比弗利山庄那样的豪门住宅。其中有几家已经在房子周围点上了圣诞节装饰灯,在黑夜中闪烁着、辉耀着。十二月的夜空,凛冽而又清澈。怕冷的咲世子把暖气开到了最大,但脚还是冷得直发抖。
穿过住宅区,眼前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小道,从小道就能一气开到海拔一百米左右的山脚下。咲世子振作起精神,身子微微前倾捏紧方向盘,使最大劲儿踩足了刚才想踩而未踩的油门。黑色小型车的圆形车头一下子扎进了阔叶树丛搭出来的森林隧道里。
2
咲世子通常把工作分成两步来考虑,自由构思画面的和实际在工作室进行铜版画制作。制作铜版画的工艺很复杂,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所以构思创意时往往离开工作室到外面去。如果构思也在工作室进行的话,工作室就变成牢房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别想出门了。
人有了什么习惯以后,就变得很不可思议。就说今天晚上,虽说稿子是半夜才到的,但是为了构思画面,还是要到外面去。艺术家,听起来好听,可作为一个顺从习惯的奴隶,和一般人也没什么两样。
黑色POLO沿着逗子的海岸线快速往下走。咲世子在开车时很喜欢看偶尔进入眼帘的夜幕中的地平线。晴朗的夜空是近乎深藏青色的黑色,而大海则是带灰的黑色,水天交界处有一条朦胧的淡淡的直线,就好像是用有很多细线条的赌盘画出的轮廓一样。咲世子的铜版画以单一的色彩为主,虽说是黑色,其中却包含了无数的层次和情调。
黑色中有无数的色彩,有的带红,有的带绿,有的带银色,也有的带黄或带紫;既有让人感到亮得晃眼的黑色,也有毫无光泽的黑色,还有所有颜色大集合的热热闹闹的黑色。咲世子能自由自在地使用各种黑色来创作铜版画。在美大读研究生时,同学们给她起的绰号就是“黑色咲世子”,这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绰号。
驶过平缓的弧状逗子湾,车就开进了叶山市,开过诹访大社和森户海岸,沿着空荡荡的西海岸大道一路南下,在叶山公园前的红绿灯处往右拐就是海边,目的地就浮现在了夜幕中。
蓝色的霓虹灯牌碧露咖啡辉映在夜幕中,停车场的积水中倒映着同样的霓虹灯光。碧露咖啡看上去就像是个没有装修过的立体水泥箱,被搁在海边的悬崖上,临海的一面是格子纵横交错的落地窗。逗子、叶山一带一到旅游淡季,就有好多商店停止营业,但是这家咖啡店即使在寒冷的冬季,也照样营业到凌晨四点。
停车场只停着寥寥数辆车,咲世子把POLO停好后,就马上下车推开双重玻璃门走进店里。用白色石灰涂成的短短的过道上映着不知从什么地方打过来的蓝色荧光灯,使人有一种行走在海底的感觉。
“欢迎光临。请随便坐。”
小个子侍应生迎上来打招呼,他细细的腰上系着围裙,看上去像少年。侍应生是住在附近的大学生,在这儿打工。咲世子向他点点头说:“西崎君,晚上好。就要和平常一样的饮料。”
落地窗在大厅左边的L形吧台前头,从那儿能眺望夜幕笼罩下的大海。大厅里还有几张圆桌,却没有客人。从地面打上来的灯光落在白色桌布上,放射出磷光,桌子如同漂浮在冷冷清清大海上的海蜇。如果是夏季,即使在深夜,也要排队等座位,可是一旦远离旅游旺季,避暑地就变得门可罗雀。
咲世子把大衣托在手臂上,走向自己的“专座”。吧台的尽头有几个台阶,下了台阶,地面就从木头变成了瓷砖,瓷砖部分和户外的木板阳台相接,因为中间隔着落地窗,所以,瓷砖部分就成了阳光房。咲世子夏天在户外阳台上,冬天则在阳光房里构思画面。
咲世子一共有五个进行创意构思的地方,都是在别墅附近找到的。去什么地方,则因这个时候的心情或客人的多少而定。逗子游艇基地边的饭店、渚桥的丹妮斯餐厅、叶山大酒店的音羽之森,最近还加上了御用邸旁边的近代美术馆里的咖啡厅。无论是哪个地方,每当找不到灵感时,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窗外无边无垠的天空和大海。这种视觉上开阔的场所不知为什么总能给她带来灵感,也许是景观里的无限奥妙使她的视野和身心都能获得自由的缘故吧。
咲世子从包里拿出了连载小说稿和B5大小的速写本,自动铅笔是施德楼牌子的,笔芯是B6型,这是因为B6比较接近铜版画的黑色。咲世子用手托着腮帮子,眺望着窗外。
“您要的是大杯的皇家奶茶吧?”
咲世子抬起头来,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没见过的侍应生。两人相视的一刻,侍应生脸上显出一种困惑的表情。黑色的蝴蝶领结,带褶的白色衬衫,宽宽的肩膀就好像帆船的主帆,围裙系在腰的高处,可见此人个子很高。最近的年轻人腿越来越长了。
“谢谢。”
“失礼了。”
是那种稍微带点鼻音的柔和的声音。大得像啤酒杯那样的大马克杯里装满了奶茶。侍应生用骨节分明的手抓起杯子把手,把杯子放到咲世子面前的桌子上。修长的手指、有力的肌腱、凸现的青筋,都是咲世子所喜欢的那种男人的手。
她又重新抬头看了看男人的脸,并不是特别英俊的那种,但是眉头和眼角透着冷静,嘴角显出一种似欲说还休又不屑一顾的困惑表情。咲世子觉得,困惑也许是这个人脸部的基本表情。
也许是觉察出了对方在打量自己,年轻的侍应生明显变得不好意思起来:“那个,您还要别的什么吗?”
咲世子什么也没说,只把手在眼前挥了挥。把自己干燥的手背和年轻男人富有弹性的手相比时,咲世子感到有点不耐烦,怎么看,这个青年都要比自己年轻二十岁左右。
之后的三十分钟,咲世子一直凝视着窗外。
3
咲世子总是要花上半个小时来使身体慢慢适应店里的气氛,也为了使焦躁的心绪冷静下来,这也是她开始工作前的一个仪式。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咲世子任凭自己流连在自由遐想的世界中,以稳住因为截稿日期逼近而变得焦躁的心情。在焦躁中构思出来的作品就会显得线条粗硬、画面仓促,发表以后总会后悔不已。
这家咖啡店吸引她的不仅是临海的落地窗,还有它的背景音乐。店里常常放着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流行过的古典摇滚乐和黑人歌手们唱的灵魂乐曲,有“地,风与火”乐队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杰夫·贝克的《悲哀的恋人们》,老鹰乐队的《总有一天》。说起来叫人难以相信,这些全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流行的歌曲,那时咲世子才十七岁。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年头,咲世子一如往常,深夜独自一人在这个海边的咖啡馆里工作。那时的梦想有一半已经消失,作为一个版画家虽获得了小小的成功,但是另一半是失败的,人生的一半时光已经消逝,自己却还是孑然一身。
“这就是世之常情……”菲利普·贝利用他如天鹅绒般柔和的假声这么唱道。咲世子微笑着喝了一口已经冷下来的奶茶,拿起了属于她的“第六根手指”——蓝色的绘画自动铅笔。
咲世子开始工作起来。她先仔细地确认着小说稿的开头部分:一对二十七八岁的男女坐在酒店的大堂吧间,大堂尽头的吧间没有窗,也看不到外面。咲世子不紧不慢地念着,既不费力也不兴奋。枝形吊灯、外国游客、明信片架子,吧间周围的东西,在上个星期的稿子中都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再往下念,不知为什么小说中突然写着男主人公敞开的衣襟下挂着一根银质项链,一定是没东西写了,小说家加上去的吧。前几回只字不提这个细节,这次却特意注明是一根心形吊坠的项链。
咲世子不由得叹了口气,写小说的人可真会乱编,场面中随时会出现突发奇想的东西,而自己却不得不把这些东西用具体的形象描绘成插图——首先,心形吊坠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光这个细节是成不了画的。
咲世子开始在本子上画起了能想象到的各种心形图案。最近的银质首饰流行飞车族款式,看上去有点儿不太正经,而且,野蛮的主题也比较多,最常见的就是骷髅呀利剑呀什么的。咲世子不太喜欢那种虚张声势的东西,她一个劲儿地在脑子里寻找能和心形吊坠相配的其他东西。
花了十五分钟,咲世子完成了八张草图,但是没有一张是令她满意的。抬起疲乏的眼皮,寒冬的大海浩瀚无边,咲世子冷静了下来,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本画集。那是让·谷克多的画集,其中有一张是用线条画的美男子的侧脸。不知为什么,眼睛被画成了鱼,这是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画。咲世子不由得在心中喃喃自语,人心亦如湿润的鱼一般,要想捞起来也是很费劲儿的。
灵感总是在刹那间到来,咲世子抓起笔开始用粗线条唰唰地画开了心形,心形当中有一条鱼在游。仅这些,画面还显得太单调,咲世子又把刚才看到的那个青年的手指画到了吊坠下面。为了使指尖看上去是在抓一个不容易抓到的东西,咲世子有意把手指画成往后翻的花瓣那样。
实际上画到速写本上花了大概不过九十秒钟,这是咲世子最能感到喜悦的瞬间。可为了这一刻,要度过好几个郁郁寡欢的日子,还要像印刷工一样浑身溅满油墨,辛勤劳动一阵子。咲世子把头从速写本上抬起来,满意地看着画面:还不错,明天刻制到铜版上,用刮刀去掉不需要的部分,从温暖的黑色中就会浮现出一个刻着鱼的心形吊坠和一只男人的手了。虽说构思的时间不长,创意倒还不坏,二十年的职业画家生涯没白过。
咲世子含笑正要合上本子,就在这时,一颗汗珠从额头上跌落到了画面的手指上。汗珠接着点点滴滴地打在了小小的速写本上,画面起了皱。全身肌肤表面如碰到火一般发烫,汗水如冰雪突然融化。不只是额头上,汗珠还顺着脖子流到乳房四周,犹如被浇了一盆热水,背部也全湿了。
潮热盗汗,这大约是一年前突如其来的症状。据医生说,这是更年期综合征的一种,好像是很普通的。但是,这种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叫人难以平静接受。
咲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闭上眼睛。咲世子的潮热盗汗症状并不仅仅停留于身体发烫和急剧出汗,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的话,身体好像就会来个九十度旋转,明知不能去体验这种感觉,但还是会不由得闭上眼睛。
咲世子看到桌子的对面出现了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男人。汗水不仅是因为发烫的身体,还因为恐惧。这个普通男人的肩头扛着一个跟真马一样大小的马头,马头上清澈的眼睛很大,如同台球游戏里的目标球,眼睛直直地盯着咲世子看。睫毛翘曲成半圆形,刚硬得好像能做挂衣架。眼睛周围有一圈棕色的细毛,再加上浮在长长的马脸上的静脉,真实到令人作呕的地步。纵向分开的鼻孔随着呼吸忽厚忽薄,把一股热乎乎的牲畜的气息喷到咲世子脸上。扛着马头的男人的晚礼服胸口衣袋处露出用丝绸手绢叠出的三个尖峰,亮得令人晕眩。
咲世子手上紧抓着速写本,“哐当”一声头撞在桌子上就倒了下去。马克杯也翻倒了,冷冷的奶茶洒在毛衣上。不行,不能倒在这儿,不能倒在扛着马头的男人面前,这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咲世子就像是被绞干的海绵,浑身是汗,全身在恐惧中发抖,失去了知觉。
4
醒过来时,咲世子看见了涂着白色石灰的圆形天花板,从房间四角放射出来的蓝色灯光延伸到墙上,自己仿佛是从海底在仰望天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令人难受。难受的地方不仅是这里,牛仔裤、内衣、毛衣,凡是贴身穿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
“客人,不要紧吗?”那个表情困惑的青年从上方探过身子来问。
咲世子觉得自己可能被放在了厢座的长椅上。
“咲世子女士,给您毛巾。”
那个相熟的侍应生递过来一块干毛巾。咲世子平时不化妆,所以这种时候即使是别人给的毛巾,也能毫不在乎地用来擦脸。
“西崎君,谢谢你。”
见咲世子坐了起来,西崎说:“要谢的话,应该谢德永。是他最早发现的,差不多一个人就把您挪到了这儿。”
咲世子抬起头来看着青年。手很美的青年用一种更显困惑的表情回看着咲世子。
西崎又说:“我们都想叫救护车了,发生了什么事儿?您哪儿不舒服?”
要说自己是更年期综合征的话,这个年轻的男大学生能理解吗?更何况,咲世子的潮热盗汗症状总是伴随着幻觉和贫血。没有生过孩子的身体,一些尚未使用过的功能正在逐渐消失,这变化竟然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烦恼。咲世子有点儿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说:“也许是工作太忙了吧,好久没发作的贫血又发作了。”
高个青年的脸活像是一面照着自己的镜子,这种表情和自己的完全一样,是一种想要掩饰什么时的表情。对方可能也觉察出了这一点,困惑的脸上微微显出了一丝笑容。咲世子产生了一种和这个青年分享了秘密的心情。
“西崎君,谢谢你。这位叫什么名字?”
“啊,对不起,你们是初次见面吧?他上星期刚来这儿工作,叫德永。德永,这位……”
青年很委婉地打断了西崎的话头:“西崎君,不用介绍了。我已经听说了,内田女士是著名的版画家。速写本被奶茶打湿了,我用纸巾给您擦了一下,顺便看到了几张画。随便看画家的作品是不应该的,我向您道歉。”
这个叫德永的青年说的话就好像是一种音乐,有一种柔和的节奏感,听起来很舒服,语调虽然很小心谨慎,但是也没让人觉得很卑微。
“我够重量级吧?让你受累了。”
在咲世子的同龄女性中,身高一米六五的人就已经很少见了,所以,别人问的话,咲世子总是回答一米六八,而实际上她有一米七。虽然身材苗条,但是体重还是不小的。听了咲世子的话,德永第一次破颜而笑:“没什么,我年轻时在建筑工地上干过活,内田女士的体重还是没问题的。”
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他说的“年轻时”是指什么时候呢?咲世子问这两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我昏倒了多长时间?”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下后,西崎说:“嗯,大概十五分钟吧。咲世子女士,真的没问题了吗?要不然,让德永送您回家吧。他也住在逗子那边。”
让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深夜送自己回家,咲世子还没有这样的念头,也许在西崎眼里,跟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女人不是女人吧。这时,德永把目光落到白色的墙上,吊在天花板上的液晶投影仪打出了灯光,映出了一幅雨景。这是年轻时的凯瑟琳·德纳芙,美得令人窒息,不过她在《瑟堡的雨伞》中演主角时才十七岁,有点勉为其难。咲世子从一年前起对年龄变得非常敏感。德永微微点头施了一个礼,就走到吧台那边去了。西崎目送着他的背影说:“自从德永来了以后,店里放的东西就丰富起来了,他每天都拎一公文箱的光盘来。”
结束画面一出来,马上就又开始了新的片子。就好像是一个音乐节目,一个曲子播完了,又开始播下一个。映在白色墙上的是一个无声的新的画面,衣衫褴褛的比约克正在唱着什么,是影片《黑暗中的舞者》,这也是咲世子喜欢的作品。
咲世子从厢座上坐起身,伸手去拿自己的拎包和大衣。
“谢谢你,西崎君。今天我就回去好好睡上一觉,下次再来向你们道谢。”
西崎像条温顺的小狗跟在走向收银台的咲世子身后,德永一脸困惑的表情站在短短的过道上,说:“谢谢光顾。”
咲世子在德永跟前停下了脚步,看着他的脸,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微微仰首斜视的角度。德永比咲世子还要高出十厘米以上。
“应该是我谢你们。不过,我想请教一下,现在放的这个片子是音乐片的接续,还是跟德纳芙接在一起?”
青年依旧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没想过。我不太会说什么大道理。”
咲世子在收银台结了账,和来时不同,一路谨慎驾驶,开过西海岸大道回到别墅。
5
冲了个淋浴以后,咲世子便倒头睡下了。带着疲乏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这几年,心身舒展的早晨,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了。咲世子的卧室在二楼,二楼原本是客厅,卧室是装修后隔出来的。古色古香的床四角有细细的铁栏杆,上边挂着乔其纱的床罩。要是有人说这是少女情怀,那也没办法,这样的床是咲世子学生时代就有的梦想。
早餐是一杯不加糖的奶咖啡和一个什么也没抹的贝果面包。吃完早餐,那条叫保罗的大狗就来到脚跟前不停地蹭着。阿富汗猎犬是西洋猎犬的一种,有一张鼻梁挺直、非常聪慧的脸,不过要说保罗的智力,跟巴黎的咖啡店里的英俊的侍应生差不多,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咲世子穿上羽绒长大衣,围上厚厚的披肩,戴上手套和绒线帽子,带着保罗去做每天例行的散步。庭院住宅小区的马路整齐地排列成格子。碰到过往行人便道声“早安”。虽然有点麻烦,但也是生活在这地区必不可少的礼节。保罗拼命扯着狗链往前跑,爬上了坡道。仰望天空,披露山上方,一只老鹰悠然地画着弧线,翅膀随风扇动,飞翔在空中。
山顶上有一个小小的瞭望台和一个兼带动物园的公园。春天时,这里的染井吉野樱花[4]很有名,吸引很多游客前来赏花。从瞭望台能看到三浦半岛的海岸线和相模湾,这儿也被选为逗子八景之一。不过,逗子八景之一指的只是披露山的暮雪景色。最近几年,由于连续暖冬,有时,一个冬天下来也不见一片雪花。
公园广场上,附近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玩耍,走过广场后,保罗便向关着胖猴子的笼子猛冲过去,保罗很喜欢猴子。咲世子眯缝起眼眺望着早上的大海,海面上波纹皱得就好像铝包装纸一样,接着她又去看在枯草坪上奔跑的保罗。
她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而是早已经转向了工作。灵感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不管你想得怎么痛苦,千呼万唤也出不来,而来的时候,竟又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咲世子坐在长椅上打开新的速写本,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构思,主题还是那个带着困惑表情的青年的手,一对男女隔着桌子相对而坐,桌子正上方是一只有力而修长的手,正要去触摸女人那细长的脖子。这个画面很不可思议,既可以看成是暗示马上可能发生的危险情节,又可以让人感到貌似冷静的男人的欲望。
咲世子看了看手表,出门后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她吹了吹挂在脖子上的犬笛,用英语叫了起来:“Paul,Come back!”(保罗,快回来!)
这是因为在狗狗学校里,一律用英语训练。所幸周围没有旁人,想想真是可笑,在日本这块国土上,对阿富汗猎犬竟要用英语来养育。咲世子把狗链拴到不想回家的保罗的脖子上。这次是咲世子先下了坡道。每天早上,狗和人总是以这种顺序在散步。保罗一路上不停地往路边所有的树上蹭上一点小便,就好像那些总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咲世子想起了MACHIE画廊的三宅卓治,他已经好久没给自己打电话了。
男人,真不是东西!
把保罗放到客厅里,咲世子就一头扎进了工作室。咲世子使用的铜版画技法叫作“美柔汀”。通常的直刻和刀刻要先用雕刀把铜版画中想染黑的部分去掉,但是“美柔汀”技法首先要把整个版面做成密密的毛点,造成一片黑色,然后再用有密密麻麻齿刃的半圆形滚点刀,在发着赤铜色的表面不停地变换角度,反复滚压数十次,直到铜版表面产生无数细致的纹理。涂上油墨后,再用刮刀尖端部分刮磨铜版表面凹凸的地方,直到刮出灰白调子为止,这是在黑暗中挥舞闪闪发光的雕刀的过程。咲世子觉得,“美柔汀”表现出来的黑色就好像是用柔软细腻的高级羊绒做的黑色围巾,或者是在没有月光的仲夏之夜里移动着的云朵。
在稿子来之前,咲世子就已经把版面的毛点做好了,所以马上就能进入制版工艺中去。咲世子边哼着歌边轻快地做着这个工作,做到一半才发觉,还没把自己中意的CD放进老式音响播放机里。
放的这段音乐令人产生这样一种联想:一个沉默寡言的美少年挺着胸走下楼梯。这是艾丽西亚·拉萝佳演奏的蒙波的钢琴作品集。蒙波是20世纪西班牙作曲家兼钢琴家,他创作的作品大部分与晦涩难解的现代音乐不同,是那种如自言自语般的简约风格,但又不乏内省。他有着令人吃惊的技巧,却相当腼腆羞涩,据说生前只和几个交心的朋友一起演奏过自己的作品。这盘光碟是他的经典小品集,很能反映出作者的这种性格。
咲世子用圆珠笔通过复写纸把原画刻印到铜版上。在画男人的手时,咲世子想起了德永的脸,他给了自己两个不错的构思,下次去咖啡店时应该好好谢谢他。
把用复写纸印好的画再用铅笔描一遍,然后开始一边转动铜版,一边使用几种刮刀去掉铜版表面的毛点。铜虽说是金属材料中最柔软的一种,但是和在画布上涂色或是在木板上雕刻相比,还是相当坚硬。因为要用力横推刮刀,来回打磨,咲世子左手中指的指尖已经起了硬疙瘩,既不能留长指甲,也不能涂抹指甲油。几乎每天都要使用油墨和硝酸溶液,咲世子的手和不化妆的脸不同,远比实际年龄要老相得多。
制作一张画需要三个小时,咲世子一共完成了两幅铜版画,不知什么时候朝北的窗子已经变暗。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等明天再试印也不晚,可咲世子急于想看复制出来的作品,所以就干脆不吃饭继续干下去。
在大理石的调色板上,咲世子用三角形橡胶铲子调和三种油墨,直到油墨透出鲜亮光彩。这次想调出带有温馨感的偏褐色的黑色,主色调用法国产的沙尔博内油墨,其余的配方则全是秘密。用滚筒压平油墨,然后仔细地使油墨渗进版面的毛点中去。有些细微的地方要用滚筒的棱角来压,然后再用橡胶铲子不停地变换角度来打磨。
干到这个步骤时,咲世子停住手,为舒展一下身子,她开始在工作室来回踱步。这房间曾是已经去世的父母的卧室,房间比较大,即使放上一张大床也还绰绰有余。现在,在这个曾经放过床的房间一角,放着一台很大的铜版压印机,那是年轻时咬牙买下的,已经伴随着自己度过了近二十年。跟这个铁家伙打交道的年数远胜过任何一个男人,它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咲世子喝着已经煮得走了味的咖啡,又开始了下一步的工作——开始用硬布团擦拭多余的油墨。粗擦和普通擦时,要用粗布做成的硬布团,最后细细擦拭时,才用白色丝绸。
这道工序结束后,她让自己的呼吸匀称下来,然后就开始印刷,一气呵成。运用自如的铜版压印机早已经调试好。把纸(咲世子用的是法国产的“阿诗”,一种吸墨能力很强的高档纸)弄湿后加上镇石,使整个纸面都均匀地湿润,把做好的版底放到台板上以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张碎纸片捏起版画纸的一角,把版画纸轻轻放到版底上,整个过程连气都不敢喘一下。最后,再把厚厚的毡子盖在版画纸上面,开始慢慢地用均一的速度来回滚动滚筒,将台板全都滚遍以后,再用碎纸片捏住版画纸的一角,轻轻地将它从铜版上揭下来。
咲世子之所以喜欢铜版画,是因为铜版画能给人带来两次欣喜的高潮——灵感来的时候与经过一连串实际操作工艺印制出作品的时候。这两个欣喜,一个来自最初,一个来自最后,即灵感出现瞬间的那种惊喜和作品最后完成时的高潮。这么说来,是不是跟做爱有点像呢?
咲世子凝视着画面上那想要去捏心形吊坠的男人的手,指尖在柔和的黑色中像是在谋求什么似的伸展着。整个手让人感到坚强、温柔和恐惧。吊坠和男人的手在画面上的白色部分的衬托下愈显突出,好像马上就要逼近自己。
咲世子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微笑,而是马上又去印制另一幅作品。
6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两张铜版画只要能赶上明天下午配送公司的送货时间就没问题。咲世子饿得有点儿头昏眼花了,她冲了个淋浴,开始打扮,准备外出。新买的紧身牛仔裤再加一件蓝灰色的双排扣海军呢子短大衣,这身看似很普通的款式,却是货真价实的名牌时装,价格相当于一个刚从大学毕业的白领丽人两个月的工资。大衣底下是一件短袖羊绒毛衣,颜色如黑夜里的大海。
黑色的POLO离开沿海大道,驶向日本铁路公司的逗子站前的商店街。那里也有一家开到深夜的咖啡店,自产自销的蛋糕在当地很有名。进了店,咲世子马上看向柜台的玻璃橱窗,里面还剩十二块蛋糕,她让店里的人全装进了盒子。咲世子把两盒蛋糕放在副驾驶座上,回到了西海岸大道。只隔了一天,心情竟会判若两人,看来,人不管怎样走投无路,也绝不能绷断心上的那根弦,明天将是另一个未知的一天。
把黑色小型车停在海边的停车场后,咲世子小心地抱着两大盒蛋糕,步入十八个小时前刚刚离开的咖啡店。西崎看见咲世子,眼睛一亮:“您已经好了吗?今天也没有客人来,我们正在谈论是不是要关门呢!”
咲世子并没有走向自己的专座,而是坐到了吧台中间的座位上。
“西崎君,昨天晚上谢谢你们啦。这个,是给你们买的,也分一块给我。”
咲世子接着又要了一份海鲜蛋包饭和一杯热茶。这家店的蛋包饭不用浓缩酱汁,而是用放了虾仁乌贼以及扇贝的奶油,也是这家店的招牌菜。
“你跟厨房说,做快一点,我连午饭都还没吃呢。”
咲世子坐在能转动的高脚椅上,环视着布置得像大海一样的大厅,她没看见那张困惑的脸。液晶投影仪打在白色墙上的是《芝加哥》,又是音乐剧片子,准是他选的。
“西崎君,昨天的那个人呢?是叫德永来着吧?他不在吗?”
打工的大学生不怀好意地笑笑:“咲世子女士也看上德永了吗?本店的好几个老主顾都在嚷嚷,说德永怎么怎么好,可这儿还有个挺不错的男人呢。”
咲世子把食指晃得像节拍器一样:“是啊,西崎君也不坏,不过还太嫩,还要多多领教女孩子们的厉害。对我这样的成年女人来说,你可还是个毛孩子呢。”
这个有着一张女孩子似的脸的大学生,模仿意大利男人耸了耸肩膀。这个动作看起来跟他并不相配。
“好好,我知道了。他现在是休息时间,待会儿我去叫他来。”
接着,他突然不怀好意地歪着嘴角,笑着说:“说不定德永也有恋母情结。行,我马上去叫他来。”
恋母情结?真是笑话。咲世子根本没有想要和那个一脸困惑表情的年轻人深交,只是要表示一下前一天晚上的谢意,并转告一下自己从他那儿得到了两个很好的题材。
咲世子从吧台眺望着大海,这时,店员专用的门开了,高个子侍应生将一个银盘子端在胸前向这边走来,脸上带着一种困惑的表情,是德永。
“让您久等了。厨房里的人对内田女士买来的蛋糕都很喜欢,谢谢您了。”
一盘蛋包饭无声地放在了咲世子眼前。音乐变成了CON-FUNK-SHUN[5]的《加州 Ⅰ》,这是当年寻欢作乐的人会选的曲子吧。随着击拍板敲出的啪啪声,如泣如诉的吉他动人心弦地响起来,这是迪斯科舞厅跳贴面舞时专用的曲子。海鲜奶油沙司的香味引得咲世子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咲世子心想,德永一定听见了,红着脸问:“1981年时,你多大?”
随着这首曲子狂舞时的咲世子二十三岁,还在美大当研究生。德永用一种不解的表情说:“1981年,我六岁。”
这是一道连最怕上数学课的咲世子也会计算的简单问题。这个人是在我十七岁时出生的,我初尝酒味、初试禁果的那一年,也是《悲哀的恋人们》播出的那一年,这个青年出生了。
咲世子不知为什么心情变得苦涩起来,她用勺子弄破了蛋包饭,已经毫无食欲。也许正如西崎说的,自己是怀着某种期待到这个咖啡店来的,虽然实际上自己并无此意。好像是要掩饰什么,咲世子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虾仁送进了嘴里。心情归心情,新鲜的虾仁还是美味无比。德永从矮一截的吧台里面盯着咲世子的眼睛说:“内田女士的手真美。”
咲世子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骨节嶙峋、皱皮疙瘩、指甲粗糙,活脱脱一双劳动者的手,甚至已经超越了男人和女人的性别界限。
“不行,不行,这双手一点儿也没女人味儿。”
德永用困惑的表情微微摇了一下头:“没这回事,并不是修长光滑的手才是漂亮的手。我听西崎君说,您是著名的铜版画家。请允许我贸然请求,能不能让我拍摄一下您的手?”
咲世子一头雾水,拍一个四十五岁女人的手?这到底是想拍摄什么?
“为什么你要拍这个?”
德永的表情愈发困惑起来。咲世子觉得自己是在质问对方,于是改用委婉的语调说:“那个,不是在质问你,只是我想,你要拍什么的话,这一带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
德永把视线落到擦得一尘不染的吧台上,语速变得快起来:“拍那些个没意思,我已经到这里三个月了,海也好山也好,都看腻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拍摄的不仅是您的手,还有您制作铜版画的整个过程,就是说要拍成一部纪录片。”
咲世子大吃一惊,她凝视着青年的脸,一直以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在旅游景点打工的无业游民,不由得换了语气问:“德永先生是专业摄影师吗?”
青年抬起头来,把视线移向冬天的大海。这是一种有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的表情,这个微妙的瞬间连咲世子也觉察出来了。
“哪里,不过是爱好而已。在您有时间的时候穿插拍摄,不行吗?”
从咖啡店放的片子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内行人选的。这个人已经给了自己两个题材,更重要的是,有着一双漂亮的手的青年说自己这双劳动者的手很美,是新种舞男吗?但是,咲世子也没有什么家产。
“明白了,行。”
青年那困惑的表情变成了一张笑脸。这个人笑的时候,看起来要年轻一两岁。咲世子在高脚椅上挺直了背:“叫我时,请用后边的名字。你德永的后边是什么?”
青年含糊地说:“德永素树。”
“素树,这个名字真好。”
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咲世子又开始吃起已经有点凉了的蛋包饭。奶油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透明膜,咲世子把用意大利香菜和黄油炒的米饭拌到奶油里吃了起来。就在这时,拎包里的手机响了,彩铃和汽车一样,也是《黑色魔女》。
“对不起。”
咲世子离开吧台,走到落地窗边。空气骤然变冷,玻璃窗的对面是冬日里的大海和夜空,横亘在大海和天空之间的是闪着耀眼灯光的车道。
“喂,我是内田。”
“咲世子吗?是我。”
是MACHIE画廊的三宅,他好久没打电话来了。
“你不是还在北海道吗?”
“采购比我想象的要顺利,现在到处不景气,所以画家们的作品也可以如愿杀价。我可以提早一天回来。”
突然打电话的理由竟是这。一阵战栗瞬间走过咲世子的脊梁,直下到尾骨,像是一股热浪,让人觉得痒痒。
“嗯,明白了,哪家饭店?”
“汐留的东京帕克饭店,六点,我在大厅等你。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可得穿上最性感的内裤来哟。”
咲世子用一种不太情愿的语气说:“嗯,知道了。”
“那,明天见。”
电话突然被挂断。明天晚上要躺在三宅的怀抱里,这么一想,咲世子觉得自己的下腹部黏糊糊沉甸甸的,能看见冬日大海的窗户透过来一股冷气,好像要扑灭自己身体里点燃的灯芯。咲世子转过身来看看吧台方向,德永依旧用那种困惑的表情在看着自己,四目相遇时,他轻轻地朝自己点头致意。三宅比自己大三岁,今年四十八,和这个青年正好相差二十岁。这个青年是不是也会兽性大发地扑向女人呢?
咲世子抱着两只露在外边因寒冷和兴奋而战栗的手臂,慢慢走回德永等着的吧台。
注释
[1]日本人名字特殊用字。
[2]旧时指餐饮、旅馆等行业的服务员。后文出现不再加注。
[3]墨西哥人,后移居美国。70年代初的Black Magic Women(《黑色魔女》)是其代表作之一。
[4]樱花的品种,在日本较为常见。
[5]放克乐队,代表了美国20世纪70年代的放克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