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死亡,你在张开怀抱迎接我吗?
当我的衣襟、我的头发在风里飘舞的时候,我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的感觉醍醐灌顶。
死后方知万事空。其实死真的会解脱,那些用尽一生拼命追求的、那些像抽刀断水一般割舍不下的、那些悲悲欢欢、那些恩恩怨怨,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而有几分滑稽可笑。
但是这样的话没有人能听到,即便在各式各样的遗书里一再地语重心长,也没几个人会真正听取。活着的意义也许就是不断地攫取,不断以各种各样的追求方式加速奔赴死亡的进程。所以,死不过是另一种生的方式,这也许就是人们经常说的所谓永生。
但为什么当我面对死亡时,不由自主地还是感到害怕,感到无助呢?或许,死亡是会将一切都带走的过程,它不仅将这个人带走了,而且将他周围所有的牵挂与思念也全都带走了。可是,带走是带到哪里去呢?是不是一个足够远的地方,让我们无法寻找,牵挂和思念也无处安放直至被回收删除?
我自由地飞行,身体变得特别轻盈。我飞出了窗口,飞向天空。我在空中飞呀飞呀,不知飞了多久,没有痛苦,没有烦恼,好像生命的意义就在于飞翔本身,不管飞高飞低,只要尽情地飞,都充满了愉悦。
市委的任命文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市委决定,任命邝天穷同志为市委机关工会主席,请按工会章程依法进行任职程序。
我如惯常提起笔,要在文件上签署,但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往日办公室小唐每天都会抱来两大夹子文件,有些是急件、密件,但大多都是平常件,有普通的周知性的,有需要拟文办理的,也有请示解决问题的,等等吧。一般我都会签上同意、批转某某执行,或是建议上办公会议研究,请某某尽快办理等等。而这份文件是人事任命方面的,也就是个周知性的,我不能写“同意”,自然也不能写“不同意”。但是要签署的,这将是我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期间签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了。
传阅。
我提笔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如常写上“邝天穷”三个字。写完,我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名字。我突然感觉这次我的名字签得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翻出了以往签署的文件,自己对照了一下。这次的字体好像变得有些生涩。难道一个简单的签字又一次暴露了我心内的隐秘?
我坐在椅子上,把头靠在后背上,闭目养了会儿神。
再度睁开眼看那文件,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再说,谁会在意这个呢。
放下文件,我开始整理屋子,收拾东西。我把柜子里、抽屉里那些文件、书籍、各种酒店的餐巾纸、打火机之类全部堆在茶几上、沙发上,不用的扔在一边,有用的整理在一起,放进一个准备好的纸箱子里。
这么多年待在这间办公室里,自己早已与它不可分割,浑然一体了。这里到处都是自己的痕迹,甚至连屋角旮旯里,也有自己用梳子梳下来的头发。我清楚记得,自己的第一缕落发就是在这里落下的。我的头发一直很好,这得之于母亲的基因,母亲四十九岁去世时,仍然是满头乌发,没有发现一根白发。我却在三十六岁的时候落下了第一缕头发。
看看,我整理出的东西,多一半都是垃圾,有用的不过一小摞而已,我可怜的头发这么多年就是牺牲于这么多的垃圾上。唉,我的可怜的头发呀,你竟不能死得其所,你原来死得毫无价值。
我把桌子抽屉拉出来,腾出里面的小物件,我看到一大堆名片散乱在里面。每次出门参加各种公务活动,在办公室接待各色人等,都会收到形形色色的人送上的名片,我知道,这些东西一般都没有用处,好多接过来根本不会去看第二眼。想到要联系某人,也会通过其他方式去获取他们的联系方式,而绝不会在抽屉里去翻他们的名片。可以说,在我的意识里面,它们基本可以算作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它们也就是垃圾了。我把这些名片稍做整理,丢在了那堆垃圾里。然而,在我把名片盒扔过去的瞬间,有一张名片很不听话,从那装着一沓名片的小盒子里跳了出来,赫然落在了地板中央。我过去想捡起来让它回归原位。弯腰捡拾的当儿,我看到了上面的名号:省建设厅常务副厅长庞俊杰。
庞俊杰?
一张很有棱角的面孔立即浮现在我的眼前。庞俊杰最初是西北大学建筑系的系主任,我的大学导师。那时候在大学里他是为数不多几个赏识我的导师之一,我的毕业论文《中国城市建设的败笔简析》得到了他的高度推介。毕业的时候,庞俊杰要我留校任教,可是我的父亲邝野死活不同意。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的遗托,只以为父亲年事渐高,身边孤单,需要我陪伴而已。
庞俊杰老师虽然十分遗憾,但也感念于我的一片孝心,放我回了原籍韩阳市。当年我分配到了韩阳市建筑规划设计院。那年年底,庞俊杰就调任西北建筑学院当了副院长。
在父亲的一再动员和不停地催促下,我参加了市委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招考,进入市委办公室第三年,我从报纸上看到我的老师、四十九岁的庞俊杰被提拔到省建设厅任常务副厅长,之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他的情况,再次见他是在我刚刚被提拔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不久。那次,庞俊杰来韩阳市检查工作,当时省建设厅刘厅长刚刚退居二线,庞俊杰以常务副厅长的身份全面主持厅里工作,我正好参与草拟市委周书记给庞俊杰的工作汇报。
检查工作的过程我是没有资格参与的,接待工作也不是我所分管,所以那次庞俊杰在韩阳的活动,我是没有条件介入的。等工作结束,吃罢晚饭,市委、市政府的几位领导把庞俊杰亲自送到宾馆房间离去后,我才鼓足勇气敲开了他的房门。
没有想到的是,庞俊杰虽然今非昔比,身处要职,却依然一如从前那样和蔼可亲。他一见到我,就满脸欢喜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邝天穷,来之前我还念叨你呢。
我有些受宠若惊。屁股决定面孔,这是一般的规律,坐在了什么位置上,就要拿出一副跟这个位置相符合的面孔,说一些和这个位置相吻合的话,不然,你就会成为另类,被打入另册,乃至最终失去这个位置。庞俊杰坐在了厅长的位置上,对我却还是一副老师对学生的和蔼面孔,这不能不让我感动不已。
这次见面非常愉快。庞俊杰非常关切地问了我的情况,当然说的更多的是当年我们在学院做师生的事,他的记忆力非常好。看来那些往事不仅仅是我,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了。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说起了我的毕业论文,他甚至能说起这篇文章的核心内容和重点段落。
一个小时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很美好很愉快的时光。这张名片就是那次他给我的,他浑厚的声音让我久难忘记:天穷啊,你是个难得的人才,有什么需要我的,随时跟我联系。
三年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知道他主持建设厅工作已经三年多了,厅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人事上的事情很复杂,大小都一样,无论在哪个层次上,都有着各自难言的苦衷。作为被他一直器重的学生,我从心里希望他能尽快扶正,以他渊博的学识和人品大展宏图、造福百姓。
我拾起了这张名片,在手里摩挲了下,顺手塞进了衣服兜里。
这时候,门被敲响,是秘书小陶。
小陶叫陶清波,是去年参加全省公务员考试进来的,小伙子很机敏,至少比我刚进来那会儿要聪明得多。就像我刚进来时,那些老前辈说我的话:对这些娃娃们不敢怠慢的,以后的吃喝拉撒都要在他们脸上看呢,就连将来有一天去了土骨堆搞个葬礼都要靠他们张罗呢。
邝主任,在收拾东西?需要我帮着干点什么吗?
是啊,这文一发,就不能再赖着了,早点搬过去。也没啥东西,这都收拾好了。这两个箱子是带走的,别的呢,你看着处理一下,都是些不用的文件。不过,一定要就地销毁,打为纸浆,别流出去呀。
邝主任,你放心,这点保密意识我有,还好,你没调多远,也就是从三楼升到了七楼,以后有啥不懂的,材料上需要请教的,找您也方便。
陶清波说着,就抱起了一只箱子。这时候,办公室的其他人都过来帮忙了,七手八脚地帮我把东西搬到了位于七楼的机关工会主席的办公室。
机关工会只有四名工作人员,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残。原工会马主席长期有病,不来上班已经一年,这次已改任为调研员了,虽然占着机关编制,但是更是不会来上班了。还有一个女的叫曹红莲,四十多岁,工人身份,最早是市委办的打字员,敲了十几年铅字打字机,铅字打字机退下去后,她也就跟着没事情做了,就调到了机关工会管账。再就是老张和老肖了,两人都过了五十五岁,都在外边搞点小生意,生意是他们的主业,单位的公事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成了副业。
我的东西拿到原马主席的办公室门口时,门还锁着。陶清波拿出手机给曹红莲打电话:曹姐,邝主席已经到了,你赶紧把钥匙拿来啊。
我被让进隔壁的党史研究室,坐了会儿,我听到一串钥匙丁零当啷响,接着有个高喉咙大嚷:哎呀,这把我跑坏了,我刚挤上公交车,听说新苑超市搞活动,我要去捡点便宜货的,一个电话就把我催来了。
我坐着没动,听到陶清波问曹红莲:马主席把东西搬走了吗?
那个高喉咙的曹红莲说,也没啥东西,他的东西他早就拿走了,前天叫我去他家取了屋门钥匙。
我听到他们一起把摞在窗台上的我的箱子搬了进去。
我坐在党史研究室翻报纸,小陶进来了,邝主任,门开了,东西都拿进去了。我站起来,走进我的新办公室。一进门,我就被屋子里的景象打垮了,地上垃圾遍地,纸屑、旧信封、用过的签字笔、墨水瓶随处可见,屋角接地板的墙壁上,有一摊墨水污迹,显然是一只墨水瓶甩过去砸碎的产物。一对沙发、桌椅完全被尘土所覆盖,沙发边上一只痰盂,痰迹斑斑,十分恶心。一盆君子兰,早就干枯而死,其状甚惨。
陶清波皱着眉头数落曹红莲。我说曹姐,你看你,新主席上任了,你连房间都没打扫,啥态度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邝主席,你先慢慢收拾着,我要去新苑超市抢购东西了。
曹红莲看都没看陶清波,扔下一句话,把钥匙丢在桌上,就拧着屁股下楼去了。
陶清波还要喊,我拦住了。算了,别叫了,她是啥人我清楚,这类人混了半辈子,没有指望升官发财,也就只有她的小日子了。往往,机关能干的总有干不完的活,不能干的总是没有活干。少干或不干的人,往往不犯或少犯错误,给领导的印象往往比较好,年底测评时往往票数较高,生活相安无事。这就是无奈的现实。
邝主任,您先在旁边办公室坐坐,我们给您打扫卫生。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用,更没说谢谢,我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我就这样离开了苦苦奋斗十年的市委办公室,来到了这么一个不被人待见的地方吗?
我下了办公楼,来到院子里。正值秋天,秋风凛冽,落叶遍地,中心花园里的黄菊花一朵朵在风中窸窣,一股冷意灌进了我的衣领,瞬间流贯我的全身,我不由打了个寒噤。
我迈着凝滞的步子向前走了几步,看到两辆崭新的丰田越野鱼贯而入,停到了不远处的停车坪上,我闪进了旁边的楼檐玻璃门。市发改委的郭耀光主任晾着一颗秃头,夹着一个公文包,从最前面的车上下来,向楼门走来。
我躲在旁边,看到他急匆匆地上楼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市委周书记那里了。这个老家伙,做了十几年发改委主任,谁的账都不买,就跟周学亮走得近,道行很深,让人捉摸不透。
郭耀光像大多数官员一样,还在兴致勃勃地经营着自己的仕途,我却要在那样的环境里去聊度余生吗?我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去哪里。这里突然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吗?人情,突然就变得很淡。是否我太清高太深沉?想起了一句话:他们热闹地活着,而我只是远远地看着,此起彼伏的热闹,像是隔着一片海。那种孤寂,只有我自己体味。
十多年的机关经历突然间就成了一页白纸,我觉得自己的胸口一阵阵发堵,呼吸立时就变得不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