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闲散的恣意流动,让出天边一抹余晖,瞧他在夜色的浓墨重彩下,干净利落的准备退场。
环佩叮当清脆,七笙清雅一笑,一身罗衫重绣的肃穆锦缎白衣,衣摆处似是随意泼染着渐墨般的殷红,与那纯白相交之下相得益彰到触目惊心。
他缓步走来,拦下了欣怡,命她带着其他仙婢先行退下,待她们走后,七笙才轻叹一声转身,温言道:“你如今也不是懵懂智童,怎可如此残暴任性?既然得了仙缘,就该收收从前的性子,清心敛性。若不知悔改?还不如早早回去凡间,许是那里,才是你该上心的地方。”
茹曲听欣怡刚才唤“姜赞”做“七笙”殿下,此刻心中已然猜出了七七八八,惊愕之余,含泪关怀问道:“莫不是王兄在凡间历劫?投身邶承国的太子姜赞?七笙才是你的真实身份?那你如今回归天宫,便是说,你在凡间,过世了吗?”
七笙依旧是轻闭着眼眸,微微呵笑一声,虽是心中千疮百孔难以释怀,却笑得暖柔:“不过是凡尘俗世中走一遭,历劫便是如此。”
他模糊地瞧见茹曲落泪,心中难免也有些伤怀,感触之余,思及凡间……
轻叹一声后,安慰道:“虽说你我在凡间的兄妹情意断了,但你如今来了这天宫,若想日后位列仙籍,还是要改改性子。今日全当给兄长个薄面,莫再同这两位天兵计较,我即刻命人谴他们下界,前去弱水之畔值守,待他们日后立了功绩,才可再回天宫。你看这样可好?”
梅十三听后,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虽说七笙殿下说的是贬他和遥远下界,镇守弱水,实则比立在边涩门要好太多了。
弱水之畔处,近期妖界总是蠢蠢欲动,此刻前去,一则,不必整日碌碌无为,还受天界其他仙侍的嘲笑;二则,若是立下战功,便可荣登天将之位,再不济战死,转世也是一条好汉,再踏仙途便是前途无量。
这哪里是处罚?分明是暗助梅十三和遥远。
茹曲轻轻点头,才想起姜赞是看不见的,如今回归天宫,做回七笙,不知眼睛可好了?忙“嗯”了一声后,便定定地瞧看七笙轻闭的双眸,哑声问道:“王兄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七笙如是自嘲,嗤笑一声,他心中有些疑团,故而想隐瞒所有人,他生出心目之事。
沉吟半晌,才低声轻语:“下凡时便瞧不见了,如今也习惯了,茹曲不必为我担忧。凡尘时自有司命册撰写命数,回了这天宫,当然也有天道的命数,顺其自然吧……”
茹曲心下既为王兄高兴,高兴他能死而复生,重回天界,过的更好,却也为他难过,难过他即便是天界上神,却有也无能为力的时候。难道天后也没有办法助他复明吗?她携了七笙的手,搀扶着他,一道朝着众生殿而去。
两人岔开着令人哀伤的话题,说些旁的开心事,今日毕竟是七笙的回归庆宴。
七笙下凡历劫,原是要六十三载,期间辛酸磨难不断,看着亲人朋友一个个离散,看着家国一点点崩塌,看着邶承江山不复存在,看尽世间一切悲欢离合……一生努力拯救,皆是徒劳,无亲无友,无家无国,最后饥寒交迫,贫病相加,冻死于异国他乡的街头。
然,他并未历劫圆满,此番自缢而亡,早早归回,天界知道内情的几名上仙,皆是缄默,也不知该如何同拂黎天后禀明此事。
刚才七笙见茹曲走后,去了西天门,从守将那里看了画像,心中竟然推测,画中‘林霜’许是天后的私自豢养的暗卫,来到下界,全是为了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多么令人心寒的结论,凉薄叵测的嘘寒问暖,如不能直视的骄阳一般,人心亦是如此。诡谋难测,权欲熏心,他不过是拂黎想要制衡闻傲的一枚棋子。孤身寻母,万千繁华,却是一片凄凉收尾。
众生殿中。
天君和天后满满的附庸风雅之姿,仪态庄严的端坐殿首,将各自的道貌岸然掩瑕粉饰。
天君闻傲利剑一样的目光照来,转而笑得慈祥温和,对七笙嘘寒问暖一番后,同天后拂黎一起看着下方,众多神仙对七笙道贺献礼。
拂黎天后的态度极其安详淡然,仿佛境界高到,天下万物皆不为所动。
只是片刻,这偌大恢弘的众生殿内,四海八方九天六界的神仙们,齐聚一堂,热诚道贺。
七笙身边两位侍从帮他收下礼物,连连道谢,他却是笑得心不在焉,好像也没去听那些祝贺之词。而高座殿首的天君闻傲,却在不经意间拿眼角轻蔑地一朓七笙,阴冷一笑望向身旁的拂黎天后,二位就是顶着一张虚伪的容颜,微妙地和睦相处。
末席朴实背光的犄角偏僻处,三殿下叶微颓颓不誉地冷眼瞥看一扫,复独自借酒消愁,对自己的这位兄长的回归,漠不关心,亦然没有几分兄弟情义,本就生疏不睦,何故亲昵?虽是命运相似,可在他看来,七笙可比自己幸运多了,得到了宠爱也多了去,天壤之分,云泥之别。
三殿下叶微的心里,依旧放不下那位过世多年的小仙婢,温藜!因这些小仙婢,是唯一个关怀他之人,也是他在这冰冷天宫中,唯一的温暖……
少顷之后,殿内又恢复了高谈阔论,将之前敛去地不羁行止,稍稍恭敬些地坐于背处。
天规冗繁,中有一条,便天兽仙禽不得携入,那只陪伴七笙一路的灰鹤,只算一只妖兽坐骑,被天后赶下凡间,此后不许七笙再与它相见,即便它忠勇无比,是七笙最后的牵挂,却也不能到此来,甚至若敢再见七笙,还会被即刻灭杀。
他想起历劫时,宣兮死的那一日,分明听见了灰鹤的鸣叫之声。它本就天资不足,若想修成人身,已然是不易,那日必然是受了重伤,若无上品仙药恢复,不但修为受损,寿元也会所剩无几,七笙又哪有心思来听这些道贺之言?
不知灰鹤是否还在寒梅湖畔等待?可七笙身边耳目众多,他又不能亲自去寻,若让天后拂黎知晓?岂不是会害了灰鹤的性命?
一个人心事忡忡地朝殿外而去,手中紧握着一瓶上品仙丹,正思忖着如何送出?忽听身后一人轻唤:“赞哥哥……”
七笙蓦然回首,这位英姿俊朗的仙君他没见过,可那句“赞哥哥”,只有宣兮这样叫过他,逐而心中翻涌澎湃,激动到胸口微微起伏,凝神细端,虽是瞧得不真切,可他左耳那颗醒目的蓝色海沙痣,做不得假。
蓦然间,激动地哑声一唤:“小宣兮?”
蓝尘亦是心中情绪翻涌地目中晶莹,大步上前来,和七笙紧紧拍肩相拥,“是我,赞哥哥,我如今是彩云谷中的蓝尘仙君,世间也再无宣兮此人了,是吗?七笙殿下……”
斗星排布,银河浩瀚,风云擦肩吹散,水光交融汇聚。两道倨傲的身影,屹立在银河岸边,举杯撞盏,琼浆甘甜,玉液绵柔。也不知高兴地喝了多少,酒意上头,招来两片琥珀轻云,支腿坐在云头,俯瞰凡间清光荡漾,回首身侧,泥酒浮萍,相逢交契,巴山重重,故人梧桐。
七笙听着蓝尘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虽未明说,可字里行间中,七笙感受的到,蓝尘有了心爱的女子,真心为他高兴,愿他恩爱两不疑……
“蓝尘,你还记得那只灰鹤吗?”七笙目眺远方,满腹担忧地轻声问道。
蓝尘轻轻吐气,揉了揉侧额,醒醒酒意后,敛眸笑道:“怎会不记得?它舍身救你,我那时还小,却也震撼敬佩。怎得?它没同你一道回天宫吗?”
七笙难抑心中痛惋,哎声轻叹后,沉声道:“在这偌大的天宫中,我只有你这一位真心相待的朋友,除了你,我身边皆是天君和天后的耳目。呵,什么大殿下,在凡间受人嘲讽愚弄,回到此处,又能强到哪去?”
蓝尘轻拍七笙的肩膀,怎会不了解他此刻的心情?温语道:“你想我帮你悄悄去探望灰鹤?”
七笙斟酌须臾,轻声浅浅道:“你能不能?帮我……”
蓝尘倏尔朗笑即答:“义不容辞!”
七笙感动不已,旋即眼眶微红,将藏在袖子的那瓶仙丹,递给了蓝尘。这是天后命百草仙君,专门配制给七笙的灵药,他也只得悄悄托蓝尘转交灰鹤,希望由此灵药相助,灰鹤能填补丢失的寿元。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家和沧桑,忧梦难醒。
七笙心中挣扎了许久,淡声浅浅问道:“你可见过,圣都皇城中的医女林霜?”
蓝尘笑着轻叹,有些遗憾道:“我是没见过。但左仲见过,你忘了吗?可是左仲这个臭小子,如今不是身在何处?我也没有他的太多消息。”忽而好奇来问,“莫不是七笙殿下?嘿嘿,你心中当年就对那医女情有独钟了?如今再回天界,想将她接来天宫?”
七笙忍着心中的苦涩,暖暖一笑道:“一个故人而已,随口一问,并未有太多记挂于心上。”
蓝尘可并不信他此言,笑着调侃道:“果真如此?那若是下次左仲再来信时,我可就真的不问了哦?你当真也不在意吗?”
七笙平静地面上,划过轻浅一笑,淡声道:“不在意……”
蓝尘颇感意外,又同七笙聊了会邶承国之事。显然这件事,七笙心中难以做到就此放手。然,蓝尘很想问一问,那姜赞为何要选择自缢呢?可这个问题,如鲠在喉,难以开口探询。
想必七笙也知蓝尘想问自己什么?主动与他言说道:“姜赞太累了,活得太过渺小,生得太过孱弱,我若继续做姜赞,除了碌碌无为,百无一用。但唤作七笙,许是能曾经的家国,做些什么。”
蓝尘轻浅一笑,心中有些艰难的抉择在左右羁绊,唯有与他举杯共饮,随其自然。
粉末一样的星辰,如烟雾般聚拢一带,辉映流转,点亮漆黑的夜空。趁着繁华未到荼蘼,卷写红尘泪的笔墨,拂袖触水,弦断有谁听,折剑怎可舞?江山霜雪,孑影力挽。
……
大泽仙境中。
赫琛从天宫回来后,将拂黎天后提议为灵凌和大殿下七笙定下婚事之事,告知了河关关,本是要同她商量,岂料河关关听后激愤到情绪失控,口不择言。
……
七笙素知欣怡将阴狠的本性隐藏的极好,他与蓝尘分开后,未免欣怡日后对茹曲暗地里使绊子,或是茹曲继续这样张扬跋扈,惹得欣怡起来杀心,为自己招来横祸,他不得不亲自相邀,与欣怡悄悄见上一面,温言软语,呵护关怀,只望欣怡往后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切莫同茹曲计较。
欣怡原是对羽朵何故能从昊海天尊的住处平安脱险之事,百思不得其解,此时七笙居然主动来寻自己。她旋即乐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娇柔婉婉地便轻轻将手搭在了七笙的臂弯之上,见他也没有拒绝自己,更是含羞与他香粉软语。
然,七笙同欣怡在天宫私下幽会的这一幕,却让河关关瞧了个清清楚楚。
……
想起方才天宫看见的那一幕,河关关不等赫琛细说原由,她随即哈哈大笑,笑得如鬼魅般狰狞,笑弯了的眼眸中却阴幽瞪来,阴阳怪气道:“沧州大帝,哈哈哈哈,您贵人事忙,又怎么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放在心上。您的一颗心全在我那孪生妹妹,河弯弯身上呢!即使她已身死多年,可是呀!就连她那和别的男子,生下的那个死了的女儿,都要让您牵肠挂肚......”
赫琛厉声一喝,“河关关!”他打断了河关关的话后,重重出了口气一叹来缓和心绪,转而平心静气地和声与她道:“我知你今日心中有气,不同你计较。此时说的是灵凌的婚事,你若不愿,我还是要去问问女儿的意思,她若应允,我便也应下。”
“应下?”河关关质问的语气,怪调讥嘲后,轻飘飘地瞟了眼,指桑骂槐道:“我女儿还小,天真烂漫,从不懂外面那些腌臜蜂蝶的心思,也没见过朝三暮四,见异思迁的男子何样?难免被虚有其名蒙心遮目。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闻傲是个什么货色?你让我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想让灵凌往后看尽自己的夫君身边天妃成群吗?”
她见赫琛正要开口来辩,迅即一扬音调,“哦~!对了,跟随在闻傲身边的东西,也是一丘之貉,当然觉得有旁人来一起分享夫君,不足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