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流云尽头隐隐绰绰,星光随着夜色渐退渐暗,白虹贯日之景方从浓墨中挣脱出来,干净剔透。柔和且耀眼的光线,从羽朵几缕发丝挣脱照出,映得她侧颜周边毛茸茸的。
她独坐在房门前的台阶之上,衣裙内兜着一捧青梅,嘴角轻扬,一面笑得如沐春风,一面欢喜地啃着青梅。
今日姒启派来的队伍,辰时便到了萍芜城,听说带队的袁内侍,和蓝尘相熟,因此蓝尘早早便出城去迎接,他素来知道羽朵喜欢赖床,便在房内的圆桌上,给她留了从翁信处讨要来的青梅果子,知道羽朵起身后,瞧见了必会欢喜不已。
羽朵开心地吃完果子,想到蓝尘此刻不在,自己倒是可以去沐浴了,欢喜地转身跑回屋内。
岂不知?这是蓝尘刻意为之。
……
萍芜城中的一众官员,随着蓝尘一起出城迎接。
袁内侍喉中携着哽咽之音,喜难自胜,“宣小公子,如今都长得这般高了!杂家是再也背不动你了,真好,真好……”他执了蓝尘的手,紧紧握着,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几遍,高兴地热泪盈眶。
蓝尘朗朗一笑,顽皮道:“您自是背不动了,可我能背着您!”
袁内侍被他逗得收了泪水,笑得合不拢嘴,作出刁奴的表情来,咬着牙斜眼指指蓝尘的鼻尖。
随即两人都是哈哈大笑。蓝尘摆了有请的手势,带着袁内侍先来守备府中休息,其它琐事,韩用他们四名小吏会处理妥当后,呈报于蓝尘知晓。
路上,袁内侍对萍芜城的现状颇为担忧,于是问道:“小宣将军,您之前大张旗鼓,说要在岚峰修建庙宇,还将此事在雪崇城闹得沸沸扬扬,难道就不担心?他们知晓此事后,怎会坐以待毙?杂家都能想到,现下便是夺下萍芜城的大好时机。”
蓝尘垂眸一笑,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袁内侍多虑了,您就放心在此歇息几日,无需担忧。”
“哈!”袁内侍见蓝尘如此胸有成竹,临危不乱的模样,乐得指指蓝尘,旋即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便喋喋不休地开始讲述蓝尘小时候的趣事。
蓝尘眼见到了守备府,羽朵还坐在院中。从前在彩云谷时,苍衫和朱桦师兄就时常讲他小时候的糗事,每每如此,羽朵听得都是咯咯直笑。哎,自己的形象都快被毁完了,这丫头现在还移情别恋,更不能再将形象毁下去,索性截住袁内侍的话,转而说道:“您要是如此闲情逸致,不若稍后泡壶好茶来,咱们对弈几局可好?”
袁内侍抿嘴憋笑,领悟地点点头道:“盛情难却!走吧……”
他们到来到院中一处凉亭,蓝尘瞟了眼羽朵,便高声唤道:“羊肉羹!”
袁内侍怔了怔?侧首望了眼蓝尘后,回眸一瞧,屋前站起来一名唇红齿白的阴柔小生,闻声朝此处走来。原来这“羊肉羹”三个字,是这位小生的名讳。
羽朵随即大摇大摆地蹦跳跑来蓝尘的面前,还显摆地摸摸自己头上的白玉发簪。
蓝尘定睛一瞧!他今个早起,并未带那支雕着狼头的白玉发簪,将其放在了书案上,没曾想羽朵瞧见后,竟然毫不客气地插在了自己的头上。此刻还来卖弄,想必是他当年说,此物是男子佩戴,不能送给羽朵,故而她现在将自己装扮成了男子的模样,理所当然地认为,蓝尘该是会送给自己。
蓝尘轻撇嘴角一叹,倏得从羽朵头上抽回了那支白玉发簪,顺手塞进自己的衣袖内,睨了她一眼,显然是话里有话,却不咸不淡地语气,悠悠说道:“此物乃宣家赠予儿媳之物,你若想要?先变个女子再说!”
“嘁~!小气鬼。”羽朵怏怏不悦,翻了眼蓝尘后,皱着鼻子一哼。
蓝尘弹了她的额际,含笑道:“泡茶去!”
羽朵揉揉自己的额头,转身去泡茶,可嘴里却碎碎念叨着,关于蓝尘小气之类的话语。
忙里偷闲的午后时光,重逢的喜悦下,平添了些许珍贵的惬意。
袁内侍笑着指指蓝尘,和他一同到院中的凉亭坐下,展开棋盘,执了白子开始对弈。
不出手不知道,一出手,真真令袁内侍,瞠目咂舌。
蓝尘下棋,但凡见自己快输了,或者赢得几率不大,便要悔棋三步,他身旁还站在一个添乱的阴柔小生,比蓝尘还过分。都是观棋不语真君子,这位名唤羊肉羹的随从,不但乱加话,帮蓝尘悔棋的同时,还要强行让袁内侍也多退几步,更不得让袁内侍的棋盘上,退到刚开始布局。
袁内侍颇感无奈地将手中的棋子搁下,起身指了座位,说起话道:“要不你来?”
羽朵也不谦让,一扫衣摆拱手道了声“承认。”便自己坐下从棋盒中取了颗白子闲闲夹在两指间,像模像样地来与蓝尘对弈。
他们二人从前在彩云谷中下棋时,并非为了对弈,而是嬉笑玩闹,故而养成习惯后,总是这般你赖我,我赖你的,相互悔棋,时而还有偷对方棋子的行为出现,不赖皮,怎么玩下去呢?要不然蓝尘的棋品和棋艺,怎会是这个样子?
袁内侍无奈地垮下双肩,将双手抱在身前,看着他们二人,一个走一步悔棋三步,一个走一步悔棋到开局。有这样下棋的吗?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谈论棋招,说的头头是道,什么请君入瓮!以逸待劳、出奇制胜、兵不厌诈、避实就虚……
袁内侍望望棋盘上的残局,六颗对六颗整齐一行摆放,最后的胜负,皆看谁手快,偷走对方一子便可险胜。他真真想说句,有必要吗?何必费心布局呢?
可这二人玩得不亦乐乎,没曾想?偷子成功者并未获得险胜,反被执黑棋者复补上两枚棋子后,将白棋剩下四颗尽数盗走!棋盘上的对弈弑杀,已然演变成了执棋者的棋盘下对抗……
看了半晌的史间最差棋品对弈,袁内侍都快觉得自己要放弃这门爱好了。
午间用过饭后,韩用同蓝尘回禀情况,请他批阅,其他三名小吏,借此机会,将袁内侍拉来一旁叙话。
相相见礼后,管文山先道:“袁内侍,您既然同宣墨将军是旧相识,我等斗胆向您称述,烦请您费心,劝说宣墨将军,自正其身!”
袁内侍一惊!瞪了眼睛微显怒色,质问道:“何出此言?”
另外两人将近日来,他们的所见所闻,关于蓝尘和羽朵一起那些令人匪夷所思地行为、以及言语逐一道述,还告知袁内侍,近日城中传言说,那名唤羊肉羹的白面小生,实乃敌方妖道蓄意派来的细作,‘他’还是一只成精的妖!此时宣墨将军已被其迷惑心智,且不说其是细作,人妖殊途,怎能再这般放任?还请袁内侍明鉴,出言规劝,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袁内侍听后惊愕地张着口难以置信,愣了好半晌,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他将这些人所述的内容,和刚才自己亲眼瞧见的情况,交融一起后,回忆一番……
虽说流言蜚语未经证实,不可全然取信,然,那二人方才拉拉扯扯,眉来眼去,从蓝尘的神色中,袁内侍只感他并不是看男子的眼神,再加上那名唤羊肉羹的阴柔小生,长得实在太娘了!若羊肉羹真是个女子,那便能说的通!可羊肉羹若是女子,他们为何要隐瞒呢?还要让众人这样误会?
一名年纪最长的小吏,欧阳明急道:“袁内侍!您别再犹豫啦!下官是有些迂腐,可向来知道有些公子哥,喜欢和园子里那些龙阳小官整日混在一起。”气得他赤红着脸,一甩衣袖,疾言厉色道:“可这是在军中!苍狼军哪个不是铁骨铮铮的硬汉!怎可日后兴起此等歪风习气?那还如何立威戍边?周边邻国,如何传言?”
袁内侍若有所思道:“话虽如此,可杂家瞧着,总觉得好似有些内情。”
他们正在这边说着闲话,那边一名兵士火速从院外冲进了,折腰抱拳一拜,高声报道:“启禀诸位大人,双叶江上有异动!像是雪崇的先头部队,准备渡河来袭!”
众人面色大变,寂然提心。
蓝尘不忧反而乐,挥手道了声,“知道了。”便撇下众人,同那兵士一道往旁边的驻军府而去。
到了驻军府后,蓝尘召集众将,对众人安排部署。
韩用他们忧虑不已,从前此处守军只有一百多人,前阵子刚刚招募扩充后,再加上袁内侍来时,带来的护送兵士,全城兵将加起来,也不过五百多人,如何能应对雪崇的强兵猛将?他们虽不知对方人数,可猜也知道,不会少于八千到一万之众。兵力如此悬殊,城防攻势以及岚峰处的攻势,都才开始修建了七八日,怎能应对得了?
等着守备的众人坐立不安,搓手顿脚了几个时辰后,日影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没听到城门处有弑杀之声,也没见有人前来报信。
安静地几乎让人窒息。
陈香领着陈苏暖坐在一旁,虽是面上镇定,可双手却紧紧将陈苏暖抱在怀中。
韩用他们四人回头望望一众躲在守备府大厅内的妇孺,大多数人无力地瘫坐在椅中,有的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额头,蜷缩角落。他本是想说些激励的言语,却接连唉声叹气,回头望向袁内侍时,见他也在人群中寻找着谁?
他们和袁内侍旋即都发现了,那个名唤羊肉羹的阴柔小生,怎得好长时间不见人影呢?之前蓝尘离开时,‘他’分明留在此地?大门从未有人进出,大伙也都等在正厅内,那‘他’能去哪?又是何时悄悄溜走了呢?
悄声询问几名妇人后,有人说到,众人刚进屋时,她无意间瞧见,羽朵化作一缕紫色的光,不知飞去何处?她原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当回事,便不敢声张。
袁内侍和韩用他们几人,眉尖挑起相视一望,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羽朵的消失,更加引起了他们几人的怀疑和猜测。
时间磨心熬志,懈怠地亦步亦趋。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从丽日当空,等到了夜阑人静。
“大捷!”一道洪亮高亢的喊声,落进厅内,让捏着一把汗的诸位,都能松口气了。
一阵欢呼雀跃后,厅内众人齐齐往街上走去。
城内漆黑一片,若是今夜再无这点微弱的星光照明,这山中小城当真是黑到伸手不见五指,卧在山坳中藏匿,叫城外不熟悉情况的来者,找不到城门。
“轰轰~轰……”城门被重重开启,接后便听夜色中还刀入鞘之声后,城门外呼呼呼地接连燃起火把,全身束着软甲的蓝尘,逆光缓步走来。他喜笑颜开走在前方,身后一众兵将也是乐得扬眉吐气,随着他们入城的步伐,街道随即也被点亮。
这场小胜的战役,蓝尘早已部署多时,先是大张旗鼓露出破绽,只等雪崇地界来乘虚而入。
莫北此人虽是治国之才,却并非领兵之将,即便他熟读兵法,也是纸上谈兵。更是从未亲自上阵指挥,排兵布阵,又如何能运筹帷幄呢?
再加上城外如林般的营寨,堪堪让敌军亦步亦趋,萍芜城兵士待敌军被困那些营寨后,纵火攻之。敌军顿时阵脚大乱,难以快速整顿,继续强行攻城,着实吃力。
自从蓝尘到了萍芜城后,下了一道严令,每日入夜后,城中禁止燃灯,以及城楼守卫,也不许点燃火把等照明之物。岚峰塌陷处和萍芜城之间,选了一处折中的位置,每晚入夜前,派人前往此处,将早就安放布置的火把等物点燃,给雪崇地界玩了招移花接木。
蓝尘早些时候,命墨麒麟将两岸几个村子中的渔民,都吓唬地跑来了萍芜城。
白日对岸江边萧条一片,若有人影极其容易暴露,因现今江面上往来的渔船,皆是萍芜城中的渔民。雪崇的探子,必会夜晚来探,那他探得的驻军部署位置,必然有误。
蓝尘猜测莫北定会起疑,不会选择夜间偷袭,因此他们选择将船只藏匿于上游处,待青天白日下渡江来袭。可靠近上游处的岚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还有墨麒麟和翁信在,怎会让雪崇兵士的种种行迹,不被提前洞悉知晓?
这年邶承国内乱不断,各地军中养得兵将屯田克扣粮饷、军纪败坏政务怠慢,早已不复当年的盛世强国之风。若以重利相诱下,收买几个军官轻而易举。举国上下,除了驻守夏姒边境处的苍狼军,哪里还有半点铁血硬骨的军队?
雪崇军队白日渡江来犯,内有奸细做应,江水之下,还有墨麒麟搅动江水,令船只无法水流而下,让雪崇的战船几乎全部沉没于双叶江中,即便战船上的兵士无不精通水性,但此刻这个季节,江水寒冷彻骨,待敌方兵士从水中上岸,哪个不是冻得双唇发紫,手脚发颤,何谈他们有多少战力?
不给其整装点将的机会,早已埋伏多时的一小波萍芜城兵士,立时摇旗呐喊,声势恐吓。那些刚刚上岸的雪崇兵士,还没搞清状况,只得丢盔弃甲沿着河岸一路向上游处奔袭。
待他们跑了几个时辰后,疲惫不堪,精力焦脆,刚刚整装待发,适逢夜幕降临,故技重施,将这些人引入早就设好的埋伏圈内,坚壁清野即可。
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不变方向,雪崇军队怕沿着江边行军不但暴露行迹,还极易被偷袭,因此退入密林边缘行走,却望见山中火光之处,猜测此地必定是萍芜城内秘密驻军布防之所,岂不知?自己已经落入了陷阱之中!
待他们察觉,昂首望来,萍芜城军士居高临下,将火把滚石檑木顺着山坡倾倒砸来,而雪崇军队脚下的山谷中,早已埋好了火油!前方断崖无路,后方蓝尘亲自领兵封锁谷口。
火光中雪崇军队任人宰割,厮声呐喊一片,谷口处箭矢落雨般嗖嗖飞来……
先是气势汹汹七万大军渡江而来,江中折损过半;而后中途逃兵过半,归降过半;此刻死伤过半,能剩下继续战斗者,不过千余之众,却也是陷入被屠杀状态中。
可想而知,这场战役,一夜之间,让雪崇元气大伤,精锐部队损失殆尽。
蓝尘虽然不能此刻率领萍芜城的将士一举拿下姒互,平定雪崇地界,但依旧可以逸待劳,以静制动,隔江遥望,只等雪崇不甘残败,卷土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