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三十而立之时,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就已经是一个寄人篱下、并流浪于仇敌之境苟活了数年的“亡国奴”了,或许,换成了任何人,都很难与一时之间,立即接受这种绝望而残忍的事实吧。
争子本以为,在烂醉如泥之后,只要,自己一直都浑浑噩噩地、甚至是昏睡不醒,直至就这样地了却残生地,也无所谓了,反正,只要是麻木了自我,就什么痛苦都可以不管不顾、彻底抛之脑后了。
在养父觋仲坟冢前度过的那一夜,好像很长很长。在巫子找到自己之前,争子面对着养父的墓碑不知都说了多少自言自语的醉话。
争子始终想不明白的那个最关键问题便是:当初战争局势那么严峻,身为杞家军随行太卜要职、德厚流光的养父,为什么偏偏非得将要那个早已被灭族、被人遗弃在戈壁荒漠一块石窟中的土方遗孤王子带回到殷都来呢?
那种情况下,他完全可以对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干脆让争子就在那荒无人烟的漠北洞窟之中自生自灭,算了……
如今,他自己倒是死得安生、地下长眠、给阎王爷去当卜官去了,完全不顾及活着的人得知真相之后,究竟会是怎样一种如焦如灼的心境!
争子独自一人,不停地往自己的嘴里灌着酒,一边,在想:与其如今凡此种种,倒莫不如一直做个一无所知的痴子!此时此刻,他情何以堪、如何自处、又如何面对未来呢?
可是,这个偌大的殷都,那个养他育他的觋府和巫馆,数以百万的商朝民众,却怎么都无法让他从根本上徒增灭族的仇恨。
当然,争子心中并不是没有一丝恨意的,他更多的是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知道真相,为什么没有刚一出生就随着自己的父王跟母后、以及族人亡于乱世之中……
幸存者,往往才是最悲剧的结局。
他手中攥着从北土方被俘虏的一位长老那里得来的那半块雪莲玉璧,将信将疑地将自己脖颈上的另外半块拿出来进行匹配,而,原本这正是十年前巫子从父亲临终时得来、又转赠予给争子作为他生辰纪念和远征护身符的礼物。
除此之外,能够证明争子就是三十年前土方国遗失在外的唯一幸存小皇子身份,还有他足底板的七颗痣。只是,当年,为了好好地隐藏住他的真实身份,觋仲在捡到襁褓中的他之后,早就将帮他把那脚心上的七颗痣去掉了。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还会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
自从争子开始担任卜官时起,他就越来越意识到,虽然,一个人的命道由天定,但是,随着所处的时境改变,这个人的运势也会应之而改变。
就算是在当初的那一瞬间,他生而为“侯”、命中注定为“王”,那,又能如何呢?现在,早就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如果说,没有一点半毫的、对世事无常的委屈感和无奈感,争子也不会故意缺席王和后的庆功盛宴,独自跑来深山密林的觋家祖坟圈子里,来借酒浇愁愁更愁了。
这是争子人生中第一次,如此伤心欲绝的独饮大醉了一整日而不省人事。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的觋氏府邸,和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的觋贤、觋彦称兄道弟,一起在花园里爬树捉虫、追逐嬉戏。又长大了几岁,三个人便一起跟随着父亲觋仲进了巫馆,开始学习商文、礼法、卜术、镌刻等技艺……
后来,觋贤突然病逝了,他便没日没夜地守在觋彦身边。再后来,他主动请缨,向养父跪求,让自己替觋彦随军贞卜、前往北疆苦寒之地。
巫子大婚之际,争子比谁都高兴,前前后后忙乎张罗,将觋府内外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只是,有军令在身,他不能在殷都久留,当晚草草地喝了一杯喜酒,就连夜启程、赶回城外的杞家军营地了。
在争子心中,巫子又何尝不是自己此生此世最心尖上的人、而同样没有“之一”呢!
一直以来,他们俩都是那样的心照不宣,互为彼此的“生命之光”,沿着那条问卜天下苍生之凶吉的道路,携手并进、比肩前行着……
这也是他迟迟不想从梦里醒来的原因之一。
长长的睫毛上洒满了珠光般朝阳的色彩,争子刚刚苏醒过来、却仍然还有一些倦意,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微微上翘了一下,似乎是在朝着巫子浅笑着,但是,当他再次闭上双眼的时候,看起来,又好像是还想要再次梦回无忧的童年,重温一下单纯的旧时光。
他只是微微动了两下身子,似乎是感觉到了一些山林之中清晨的寒凉之意,又闭着眼睛、缩在巫子的披风之下,又求暖了一会儿。
巫子挺了挺有些冰凉而僵直、还有些隐隐作痛的后背,随将随身携带的水囊拧开来,递到争子的面前。
争子也坐直了身子,接过水囊,里面的水还是温着的。清了清自己有些酒沁之后显得沙哑而干涩的喉咙,谢过了对方,还深表着歉意:“令君担心了……”
关于昨日发生的一切,巫子始终缄口、不再提起一字半句,只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二人从地上起身,下面原本雨后潮湿的泥土已经有些干涸,似乎还带着彼此留下的体温。甚至,就连觋仲的墓碑被巫子倚靠了一宿的地方,也好像是暖暖的。
争子帮着巫子将他的披风重新穿好,整齐地敛起衣领的丝带。身后重新有了些保护的温度,巫子背部的疼痛感也没有那么不适了。
“倘若,你现在不想回府的话……”巫子随口说着,话音未落,便被对方打断了。
“想!”那里是争子唯一的家,他和巫子的家。
“嗯,走!”一边下山,巫子一边问着,“等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你我二人就退隐朝政、离开殷都,可好?”
“好……一言为定!”争子应声道。
然而,似乎没有纷争的世界,在现实中,几乎永远是不存在的,至少,是无法长期存在的。就算是你不侵犯别人,也难保不被别人叨扰……
在我一只泥洼之龟的视野中,这个世界再简单不过,要么是“和”的,要么是“不和”的。
而,最可见的常态,便是在“和”与“不和”的两个绝对状态之间的动荡……当然,与此同时,动荡,未必一定“不安”;“不安”的焦点,也不都是指向动荡!因此,居安思危,也同样重要。
又过了数年,妇好后战死沙场,另有一说,她是带孕上阵,受了重伤、大动胎气、血崩而亡的。而,那一战,争子再没有得以幸免遇难。
巫子得知噩耗,主动向武丁王申请,自己成为了妇好后墓的陪葬者中唯一一名卜官。
这就是三千年后,我和小兕被发掘出土之前,先于我们重见天日的那一架无名氏骸骨……
巫子将包括我和小兕在内的、他自己与争子以往所有使用过的卜辞,全部一同掩埋在了妇好墓中,然后,他和衣而坐,卧在其上。
当我在博物馆的透明玻璃展柜与小兕重逢、相邻而居时,小兕好开心,兴奋不已地说:“圭圭,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我还“活着”;幸好,小兕也“活”了下来;
我腹甲上的、她兽骨上的甲骨文,也“活”了下来,而且,被世世代代的中华儿女,以不同的写字工具临摹着:毛笔、铅笔、钢笔、鼠标、手绘板……
只是,我的心中却一直在盼望着:在世界的某处,巫子和争子,与光同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