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如风起,人生不可弃。
我反复吟诵着这脱口而出的诗句。你依偎在我身上,我的手搭着你的肩。过了一会儿,你终于脱开我的手,起身而返。还没干透的画布此时已经沾了不少细草,你把它重新放回画架上,费力地用调色刀刮着草叶,一边说:
“哎呀!如果我们刚才的样子被父亲看到可就不好啦……”
你回过头微笑着望向我,不知怎的,我却在你的微笑中看到了调皮的暧昧。
“再过个两三天,我父亲就要来这儿啦。”
某个清晨,当我们漫步在森林之中,你突然如此说起。我有些不满似的沉默着。于是你盯着这样的我,用略带沙哑忧伤的声音对我说:
“到那个时候,我们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散步了吧……”
“无论想怎么散步,只要你想就可以。”
我还是显得不太高兴,但也感受到了你眼里向我投来的些许忧虑,我却假装没看见。
我佯装在关注头顶上那些树梢之间婆娑摇曳的声响,避开你的视线。
“父亲来的话,肯定不会让我随意走动的……”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用笼罩着乌云般的眼神看向你。
“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你这么说着,似乎早已下定了决心,凝视着我,试图展露出一丝微笑。啊,可是此时你的脸色,不,甚至是你嘴唇的颜色都是如此苍凉惨白!
“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你看上去明明已经愿意把一切都交付于我了呀……”
我露出百思不解、头痛欲裂的模样,稍稍走在你的后头。山路逐渐狭窄起来,两旁尽是一些裸露出来的树根,我们越走越不轻松。
这一片树木看起来更加茂密,空气也变得清凉空寂,小小的洼地随处可见,陷在地面上。
突然,我脑海中闪现出这样的想法:我是你在这个夏天偶然邂逅之人,而你对我尚且如此温和顺从,更何况是你的父亲,以及那些包括你父亲在内对你的一切都要横加干涉与支配之人,是否你就更加地温顺老实,听之任之呢?
“节子!如果你真是那样的人,我会更加、更加地喜欢你的!我要更加努力领悟和掌握好自己的生活,然后堂堂正正地去迎娶你。在那之前,你像现在这样待在你父亲身边做你自己也好……”
我对自己的内心说着这样的话,但似乎又想要征得你的同意一般,情不自禁地握住你的手。
你就那么任由我握着你的手,彼此都沉默着。我们始终牵着手,止步于一个小小洼地前。
那深深陷入地面的小小洼地的底部,生长着茂密的凤尾草。
阳光此刻正穿过那数不清的枝丫,又从低矮的灌木丛之间的缝隙,艰苦跋涉一般降落在凤尾草之上,留下若隐若现的少许光影荫翳,伴着徐徐微风,轻轻摇曳。
我与你,光与影,是以何等黯淡的心情默默欣赏着眼前的光景。
那之后两三天的一个傍晚,我在食堂看到你,以及前来迎接你的父亲,在一起用餐。
你笨拙地躲着我,故意背对着我。
然而待在父亲身边的你,就算只是无意之间表现出的神情与动作,都让我感受到了一个之前从未见到过的、犹如小姑娘一般的你。
“即使我此刻叫喊她的名字……”我自己嗫嚅道,“她也会保持冷淡,而绝不会往我这边看的吧。就好像我叫的名字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一般……”
当晚,我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出去散步回来后,又在寂静无人的旅店院子里徘徊许久。
山百合散发着清香,我神情恍惚,凝视着旅店中仍然透着光影的两三扇窗。此时一阵薄雾袭来,仿佛有慑于此似的,窗里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了。于是乎,我感觉旅店内彻底变得一片漆黑。黑暗中隐隐传来轻微的吱呀声,有一扇窗户被轻缓地打开了。
一位披着蔷薇色睡衣的年轻姑娘,倚窗而立,静女其姝,暮夜无知,而我知道,那正是你……
后来你还是走了。自从你们离开后,日复一日,我只感到胸闷气短,思念难挨。
那种近似悲伤的幸福所笼罩的心境,我至今仍可清晰忆起。
那段时间,我终日把自己锁在旅店内,哪儿也不去。我开始捡起了之前一度由于你的出现而荒废的工作。而我自己也未曾想到,我竟然平静地沉浸到了工作之中。在此期间,时光流转,季节变换。终于,在我准备启程出发的前一天,我总算从旅店出来,久违地散了一次步。
我在森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发觉树木的枝干已经萧索,远远望得见早已人去楼空的别墅阳台。枯叶夹杂着菌类的气息,这味道让我感到季节变化的新奇,原来时光荏苒间,我与你已分别如此之久。此前,我曾在内心一直深信,与你的离别只是暂时而已。或许正因如此,才让我察觉到时间的流逝有了一种与以前不再相同的意义。
不久我将真正了解这份时间的意义,尽管在那之前,我始终迷茫与彷徨。
十多分钟后,我来到了这片森林的尽头,刹那间感到神清气爽。我走在一片草木丛生的草原上,一眼便能看见远处的地平线。那一棵白桦树的树叶业已发黄,那是我在夏日时光里躺着看你画画的地方。此时的我和往昔一样躺着,而那时候常常被积雨云遮盖的地平线一端,如今却只有随风摇曳的雪白色芒草穗,密密麻麻一路蔓延,直到遥远的山野清晰地描绘出远方山脉的线条。
我凝神遥远的群山,像是要把那些线条印刻入脑海。在这一刻,我终于感悟到,原来大自然赐予了我如此美妙的眷顾。这份感悟一直潜藏在我心中的某处,直到此刻,才开始清清楚楚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