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钦差严清缴鸦片 颠地傲百般阻挠

纸里包不住火,弟弟抽大烟的事,魏喜儿首先知道了,这件事她不敢瞒也不能瞒丈夫何绍光。她一心想把玉莲变成自己的弟媳妇,如今弟弟沾上了大烟,这事可怎么说!

“怎么说?那就别再动这个心思。”何绍光很坚决,“万贯家产都能打水漂,穷家小户的沾上这东西,只有家破人亡!”

喜儿怪丈夫说话难听,说:“人家有戒掉的,我爹在设法给成子戒掉,戒掉了就和好人一个样了。”

何绍光说:“你说得轻巧!沾上这东西,真正能戒掉的有几人?我听说戒烟就是硬熬,熬不过去,就把命搭上。”

喜儿说:“总归是有戒掉的,也许成子就能戒得掉。”

何绍光说:“你爹就这一根独苗,万一戒不掉,人没了,那可真是鸡飞蛋打。”

喜儿呸了丈夫一口说:“你就是一张乌鸦嘴,能不能说句中听的人话?”

何绍光说:“我说的是实话。退一万步说,就是戒掉了,人也基本废了,你让玉莲嫁给这样的人,这日子怎么过?玉莲可是我亲妹子。”

喜儿说:“我也没拿她当外人!多好的一对儿,就要硬生生把他们拆开?”

何绍光说:“不拆开又能咋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妹子跳火坑。”

门吱呀一声开了,玉莲进来说:“哥,嫂子,这个火坑我愿跳。”

喜儿说:“玉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

何绍光说:“这事没商量,趁着咱两家这层窗户纸还没捅破,这事就到这里打住。”

玉莲却很决绝,说:“我非成儿哥不嫁。”

何绍光一拍桌子说:“他要死了呢?”

玉莲眼泪一下涌出来,哭着说:“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喜儿把玉莲抱到怀里说:“你哥不是个东西,嘴里没句人话。”她自己也落下泪来了,数落丈夫说,“你就不盼我们魏家一点儿好吗?”

气话归说气话,这件事必须心平气和坐下来商议。夫妻两人最终取得一致意见,无论如何得劝说玉莲把她的成儿哥忘了。然而,夫妻两人无论怎么劝都没用,玉莲坚持非成儿哥哥不嫁。最后何绍光赌气说:“你的事我要再管就不姓何。”

玉莲提出来,她跟嫂子去帮成儿哥戒烟。魏钧成戒烟已经一个多月,总是熬不过去,最后还是给他抽点儿才能缓过劲儿来。

喜儿陪着玉莲来到娘家,喜儿爹老魏说:“成儿现在这副样子,咱不能坑了玉莲。”

玉莲说:“表大爷,我相信成儿哥哥会戒掉的。我来劝他。”

喜儿爹知道这事儿不是劝不劝的事,烟瘾犯了,真正是六亲不认。然而他不愿放弃这救命的稻草,既然玉莲如此痴情,不妨让她试试。

玉莲到西厢房,隔着门劝钧成说:“成哥哥,你忍忍,咬咬牙就过去了。我听人说,只要挺过一次,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钧成问:“玉莲,我如果戒了大烟,你能嫁给我吗?”

玉莲脸红了,说:“我来就是想让你戒了大烟。”

钧成说:“你还没答应我,如果你答应我,我就能戒得了。”

玉莲说:“你真戒了,我就嫁给你。”

钧成的烟瘾还没犯,对自己的忍耐能力还有些自信:“你等着瞧好了,为了你,我一定咬牙闯过这一关。”

次日下午,钧成的烟瘾开始犯了,先是打呵欠,后是流鼻涕,然后坐卧不安。玉莲就趴在门缝上不断地劝慰他:“成哥哥,你忍忍就过去了,忍过了这一次就好了。”

钧成点头答应。到了晚上,他身子开始发抖,抱着肩膀缩在墙角。后来拿手拍墙,再后来拿脑袋往墙上撞。玉莲劝他的话他根本就听不到了,额头都撞破了。玉莲吓哭了,抽泣着说:“成哥哥,你忍忍,你忍过去了,我就嫁给你。”

钧成烦躁地说:“我不要你嫁给我,快给我抽一口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爬到门口,脑袋直往门上撞。

老魏请来的郎中只怕出了意外,说:“老魏,算了吧,慢慢来,别把孩子搭上了。”

老魏硬着心肠说:“不行,让他熬,熬过这一关,也许就好了。”

钧成开始抓墙,抓得一条条血道道。玉莲已经没了信心,反过来求老魏说:“表大爷,这样不行啊,会出人命,让成哥哥先抽一口吧。”

老魏叹口气说:“表侄女,你都看到了,你成子哥,快成废人了。”

实在没办法,老魏烧上一个烟泡,从门缝里递给儿子。钧成看到烟枪,像一只恶狼一样扑过来,两手攥着,拼命地吸着。等他吸完一个烟泡,扑通一声躺到地上,说:“舒服,舒服死了,我要睡一觉。”

等他一觉醒来,已经是早晨。玉莲端着一碗她亲手做的粥在等他。钧成喝了一半,把碗推到一边。

玉莲说:“你再喝一点,吃这么少的东西怎么成?”

钧成说:“没胃口。”

“玉莲,你别白费心思了,不好戒。”昨天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但自己仍然没有熬过来,他心里有数。

玉莲说:“你别自己先泄了气。昨天我看你那么难受,是我请表大爷给你抽的烟泡。如果再坚持一会儿,也许就好了,怪我狠不下心来。”

钧成说:“玉莲,我恨死了鸦片!我发誓要戒掉,可是烟瘾一上来,我就不是我了。”

玉莲说:“总能戒掉的。我听说,瘾不深的人都能够熬过去。你年轻,一定能熬过去的。我还等着你娶我呢。”

钧成说:“我怕是撑不到那一天。”

玉莲说:“别说丧气话,你一定能戒掉。我早晚等着你。”

钧成说:“下次你别可怜我,让我多熬一会儿试试。”

对钧成来说,熬不熬得过是个难题。对老魏来说,银子更是个难题。钧成不但把一年的工钱都抽掉了,还欠了烟贩子五六十两。如今钧成一个月还要抽掉五六两。老魏在码头上做苦力,一月不过四五两银子,儿子沾上的这个无底洞,他该怎么填!

“怎么填?老魏,咱们这账可是不能耍赖的。你也知道,我不过是替人家干活,主家都是惹不起的人物,到时候你真不给我钱,他们就去收你的房子。”卖大烟的老贾虽然是笑着说,但老魏知道,这些人他惹不起。

他恨他们,没有他们,儿子怎么会沾上这东西?可是他又得求他们,在戒掉前,儿子离不了。

老贾说:“老魏,如今这东西更不好弄了,钦差一到,大家更不敢做了。为了给成子弄这点救命的东西,我担多大的风险你是知道的。让钦差捉了去,弄不好脑袋就掉了。我帮了你的忙,你可别转头就害我。”

老魏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出去——说出去,我还丢不起人呢。老贾,你消息灵通,我听说钦差大人要下令,限期一年,戒不掉的就杀头,有这回事吗?”

老贾说:“是有这个传言,不过我看难。不说全国,就咱广东,就广州一地,抽烟的有多少人?真能戒掉的又有多少?哪能那么好戒呢。”

“老贾你知道,我就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得让他戒掉。你听说有没有管用的法子?”这让老魏心情万分沉重。

老贾说:“你这是让我这卖盐的喝淡汤。我没听说过有什么好法子,多是硬戒。那可是玩命,烟没戒掉,人搭上了,这样的例子不老少。大家都估计,钦差大人做做样子,三五个月就该回去交差了。那时候货就好弄了,价格也会便宜些。熬,咱们都得熬。”

老魏说:“不,老贾,无论如何我得让成儿戒掉。就是再便宜,这么个无底洞,让我怎么填!”

老贾说:“老魏,给你指条赚钱的道,保你不用卖房子卖地。”

老魏眼睛一亮,问:“如今这世道,哪里的钱好赚?”

老贾说:“干我这一行,上面有人给罩着,也不需要多少本钱……”

老魏打断他的话说:“老贾,我不能做这种折寿的买卖!我的孩子被祸害成啥样了,我再拿这东西去害人,亏你想得出!”

“好好,算我白说。”老贾说,“要论伤天害理,要从洋人那里说起,从朝廷那里说起,要怪,你只能怪他们。这些年广州城多少人靠这买卖赚了大钱,我这样的只是小打小闹,帮着跑个腿罢了,谈不到伤天害理。现在你还不是要找我救你儿子命嘛!”

广州城内略偏东北的布政司后街,钦差大臣行辕——越华书院门前,好不热闹,围观者近百人。原来,钦差行辕又有新告示贴出来了,一位私塾先生正在摇头晃脑地解读。

“这是钦差林大人发布的《晓谕粤省军民人等速戒鸦片告示稿》,‘为剀切晓谕速断鸦片以全生命以免刑诛事’,这是告诉我们,这个告示,完全是为咱们好。‘照得广东为声名文物之邦,自古迄今,名儒名宦,代有伟人,闻者莫不起敬。’这是夸赞咱们广东人杰地灵。‘不料近年以来,多沉溺于鸦片烟,以致传遍海隅,毒流天下。推其源则为作俑之始,究其极几成众恶之归。凡各省之贩鸦片者,不曰买自广东,则曰广东人夹带而来也;吸鸦片者,不曰传自广东,则曰广东人引诱所致也。似此大邦,冒此不韪,岂不可惜!’咱们广东,成了过街老鼠了。”

有人问:“你就说,林大人打算怎么办?”

老先生跳过几行,读道:“林大人说,‘本大臣由楚省奉召进京,面承训谕,指授机宜,给以钦差大臣关防来此查办,尔等皆已闻知。试问向来鸦片之禁,有如此之严紧否?’的确没有这样严紧过,专门派钦差大臣!‘如此严紧而尚可以观望否?且钦差大臣关防,非重大之事不用,今蒙特旨颁给,其尚能将就了事否?’”

又有人喊:“你唔要总系否否否,问得我们头疼,林大人想怎么禁烟?限期论死吗?”

老先生说:“马上就读到了。‘本大臣与督部堂、抚部院懔遵严旨,唯有指天誓日,极力驱除,凡攘外靖内之方,皆已密运深筹,万无中止之势。除再严拿窝积兴贩立置重典外,唯念尔等吸食之辈陷溺已深,不忍不教而诛,特先悉心开导。’”

有人问:“这是不是说,林大人要放抽大烟的一马?”

老先生说:“当然不是。林大人的意思,要立下规矩,按规矩来办。”

有个年轻人不耐烦了,说:“你唔要再念,就说林大人到底系咩规矩。”

老先生不再照本宣科,说:“林大人要求,全省士商军民凡从前误食鸦片的,要限期断瘾,痛改前非。省城限以二月起到三月底,两个月时间。各府州县从奉到告示之日起,也是两个月。必须将家有烟枪烟斗几副,杂件烟具若干,余烟若干,一并检齐,交给地方官。”

有人喊:“两个月,哪能断得了。有人断了几年,还不是断了又吸。”

老先生说:“林大人有断瘾药方,一并刊发。林大人在湖北,这些药方很有效,有人积瘾三十年,日吸一两,用了林大人的药方就断瘾了,我们广东人,当然也能断。”

这时候,听得开道锣响,细数是十三棒锣,意为“文武百官官员军民人等齐回避”,知道是总督邓廷桢到了。

果然,总督的仪仗浩浩荡荡过来了,巡抚的仪仗也浩浩荡荡过来了。看来,又有大事要决,不然钦差何以把总督、巡抚一起叫来?

邓廷桢和怡良一前一后进了越华书院,林则徐在签押房接见两人。他开门见山地说:“今天请两位过来,最后敲定一下禁烟的办法。先说靖内的办法。”

靖内的办法,就是如何治吸食和兴贩。禁烟章程已经讨论了两次,今天算是定案。吸食者限两月戒断,兴贩者将烟土烟膏主动上缴,既往不咎,如果被人告发,则当严惩,并以本犯财产籍没变价,赏给首告及引拿之人。为了杜绝诬告陷害,需要入室搜查前,文武官员必须亲自带队,进屋前及搜查结束,必须对兵差进行搜检,以免栽赃攫窃。文武官员都要允许下属揭发,并对官亲、幕友及长随是否吸食具结,城乡邻里都要五邻互保。客商过关,无论进出境,都要开箱盘验。

林则徐说:“士子是一乡之望,生员吸烟,影响最坏,应当让各学教官,严查生员有无吸食者,并造册互保。对吸食、兴贩的生员,要交地方官审究详情,该革除功名的革除功名。贡监捐职,也要由各地方官造册送学官。我这里备好了一份札稿,就劳驾悦亭刊发各学官。”

怡良嗻了一声,接过札稿。

林则徐对邓廷桢说:“嶰翁,营兵吸食大烟,危害更大,一旦吸食,疲惫不堪,何谈捕盗治安?而且禁烟要靠他们巡缉查禁,让大烟鬼去查禁,岂不是笑话?我这里也有一个札饬,无论绿营还是水师,都要实行五人互保之法,有烟瘾的一概开除名粮,不得滥竽充数;将弁中如有吸食者,也必须据实禀参,等待究办。这个札子,烦你交代给水陆提督。”

邓廷桢问:“德将军那里是否要知会一声?”

德将军指的是广州将军德克金布。

朝廷的经制之师,分为两系。一是八旗,包括满蒙及汉军各八旗,驻扎京师及地方军事要镇,地方最高武官为将军。广东就驻有广州将军。二是绿营,是清初收编的明军及招募汉军组建,参照明代的制度,以营为基本单位,以绿旗为标志,故称绿营,又称绿旗。绿营以省为单位,每省设最高武官提督一员,节制全省绿营兵。广东属沿海省份,编有水师,水师提督驻虎门。因此驻扎广东的最高武职,有一将军两提督。将军、提督都是正一品,但有清一代重满轻汉,因此将军要比提督更为尊崇。总督和巡抚,都有节制提督的权力,却不能节制将军,因此邓廷桢有此一问。

林则徐说:“这件事,我亲自与德将军商议,让他参照办理,如何?”

邓廷桢没有意见。

林则徐说:“那好,咱们重点商议攘外之策——向夷商收缴鸦片的事情。此事我与两位已经商议多次。鸦片趸船是烟毒源头,他们驶离伶仃洋,不过是向我们表明不敢违抗之意。每船贮存鸦片,不下一千箱,因为自去年以来,嶰翁严禁手段得力,各海口处处严防,难于发卖。这几天来,我向不少人询问过,大家认为夷人奸谋诡计,不但不会将鸦片抛弃大洋,更不会带回本国。他们退到丫洲洋,不过暂避一时,不久肯定复来,终非了局。而且内海匪船,难保不潜赴外洋,勾结售卖。因此,拔本塞源,非将趸船鸦片收缴并销毁不可!”

邓廷桢和怡良都点头表示赞同。

林则徐说:“此事是禁烟的关键,成败皆系于此。夷人奸狡成性,当然不肯乖乖交出。如果水师足够有力,则不妨让水师去收缴。我与关提军了解过情况,听他的意思,水师不甚得力。嶰翁对水师比较了解,他们能否治得住夷船,让他们乖乖缴出鸦片?”

邓廷桢说:“去年我就与关提军商议过,他认为实在没有把握。夷船都装有火炮,比水师所配更能及远,靠水师去收缴,确实难以胜任。”

林则徐说:“想来想去,只有暂行封舱,停其贸易,迫其就范。”

所谓封舱,就是不准商船开舱交易,这是对外商最严厉的处罚。一旦封舱,交易停止,商人坐以待毙,损失就大了。

当时大部分中国人认为,一旦封舱,外国人不仅有经济上的损失,简直连活命也成问题——中国的茶叶、大黄为外国人必需品,一旦中国断供,外国人就会生病,且无药可治。

林则徐问:“嶰翁,茶叶、大黄的确是夷人所必不可少吗?我们的胜算,全在于此。”

邓廷桢说:“这种说法在广东妇孺皆知。夷人多以牛羊肉和牛乳为生,必须喝茶以助消化。如果茶叶断供,夷人则积食不化,大便干燥。就好比藏区,也是吃牛羊肉、喝牛乳,他们必须有四川、云南的茶叶源源供应,川藏、滇藏的茶马古道,就是由此而来。大黄的功效与茶相似,攻积滞、清湿热,兼泻火、解毒,夷人也是须臾不可离。”

怡良补充道:“鸦片存贮在趸船上,但走私鸦片的夷人都在夷馆里。一旦收缴令下达,限期缴烟,就要派人把夷馆围住,不让夷商离去,再不肯缴,就断绝食物供应,不愁他们不就范。”

林则徐说:“夷人贩运如此毒物,伤天害理,按大清律立即拘捕也不为过。我天朝怀柔远人,已经是对他们很客气了,谕之以理,怵之以威,再不就教,拘押他们也是正办。”

邓廷桢说:“必须交代关提军,严守虎门,不得放一夷船进出,更要提防他们派船来抢人。”

林则徐问:“珠江口到省城一百余里,夷船真敢冒险来犯?”

邓廷桢说:“不能不防。道光十四年,英国第一任商务监督律劳卑违制到省,就是带着两艘兵舰前来,虎门炮台也没有拦住他们。夷船火炮又远又准,的确不能小瞧。”

林则徐说:“你先与关提军商议。等抽出空来,我一定到内外洋去巡察一番。”

让夷商呈缴鸦片,林则徐已经备好了谕稿。可“人臣无外交”,朝廷的规矩,“凡督抚提镇等官,不许擅自移文外国”,大臣若无君主之命,即不得与外国人互相接待交往,更无对外交涉的外交之权。朝廷在广州设有海关,但海关官员也并不直接与夷商交往,而是通过十三行商,原因也在这里。钦差大臣体制尊崇,当然更不能直接与夷人通行文,这番谕稿,只能由行商转交。

“人臣无外交,只能依靠这些行商。”林则叹口气说,“这些天我明察暗访,行商勾结串通夷人,庇护夷商走私鸦片,实属汉奸之辈。然而,又不能不利用此辈。此辈居心狡诈,非严词斥责,刑威加头,恐怕不肯诚心办事。嶰翁,十三行总商伍秉鉴此人你了解多少?”

邓廷桢说:“我了解不是太多。据我了解,伍家原籍是福建,祖上是有名的茶商,在武夷山有茶山。朝廷改为一口通商后,伍家为了方便生意,到广州来经营。伍秉鉴的父亲花三十万两银子,从海关领取行商执照,创办了怡和商号,到他手上,已经成为行商之首,资产大约两千六七百万两,据英国人讲,是当今世界第四大富豪。”

林则徐问:“他的钱来路正不正?我的意思是,他伍家是不是参与鸦片走私?”

邓廷桢说:“据说伍秉鉴不让他的怡和行碰鸦片,手下的人也不许抽大烟,一发现就会开除。他在夷商中口碑很好。他对美利坚商人特别关照,美商旗昌洋行几乎是在伍家的关照下发达的。据说美国一个商人,借了伍秉鉴一笔银子,最后有八万两没还上,因此不能回国。伍秉鉴知道后,把他叫到家里,让账房把借据拿来,当着他的面撕碎了,说:‘咱们是老伙计,你就是运气不太好。咱们的账两清了,你可以回国了。’这个美国人回国后到处宣传伍家的诚信、慷慨,结果伍家怡和行的茶叶、瓷器在美国价格比同行要高出许多,怡和成为美国市场最受欢迎的行号。据说,伍家和美商合作,投资美国铁路、保险,利润也很可观。”

林则徐说:“铁路我听说过,保险还是第一次听到,投资保险,是怎么赚钱的?”

邓廷桢看了一眼怡良,道:“我也不甚了了,悦亭对此事了解否?”

怡良回道:“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夷商漂洋过海来贸易,风险很大,遇上狂风巨浪货物损失甚至整船沉没的事情也不罕见。夷商们就成立了保险公司,按船和货物的价值,按比例向保险公司交保险费,如果发生了损失,保险公司会给予一定比例的赔偿。保险公司收到的保费一般不会都赔掉,这就是他们的盈利。”

林则徐说:“哦,这就好比一人有难,拿众人交的保费来帮。夷人真是机巧百出。嶰翁,悦亭,你们说,伍家不直接经手鸦片,那么他们会不会在夷商鸦片贸易中有股子?”

邓廷桢和怡良对一下眼神,说道:“这个实在不知道,只知道伍家怡和行只从事正当贸易,尤以茶叶为大宗。”

林则徐说:“他们是不是串通夷商在鸦片贸易中赚钱,就看他们这次是不是真心支持禁烟就知道了。如果他们一味与夷人勾结串谋,敷衍塞责,必定背后参与鸦片贸易,我非杀一两人立威不可。另外,我听说十三行商人,最惯使贿赂手段。广州的烟贩们大约还在盘算,拿多少银子可以让我的嘴闭上,让我的眼眯上。我就要先拿行商开刀,让烟贩们不要再作贿赂本钦差的美梦!”

邓廷桢说:“我赞同对行商严加督责,让他们切实协助大人禁烟。十三行的总商,如今不是伍秉鉴,是他的儿子伍绍荣——真名叫伍元薇,绍荣是他的商名。”

林则徐有些疑惑:“是吗?怎么一提起十三行,大家都还是说伍浩官如何如何?”

邓廷桢说:“浩官是伍家祖上的商名,伍秉鉴是第二代,伍元薇是第三代。浩官的知名度很高,伍元薇虽然也取了绍荣的商名,但远没有浩官出名,所以洋人有时候也称伍元薇为浩官,以致有些父子不分了。”

林则徐说:“那么叫行商说话,应当叫伍绍荣——伍元薇了?”

邓廷桢说:“对,不过怡和行背后的当家人,还是伍秉鉴,有些事找他谈也一样。”

林则徐说:“那好,先找儿子谈,不行再找伍秉鉴。”

三个人商定,下午一块传见十三行行商,让他们传谕夷商,呈缴鸦片!

大事已定,林则徐神色肃穆道:“嶰翁,悦亭,此事重大,关系禁烟成败,开弓没有回头箭。将来若有过失,或者引起边衅,我是专责钦差大臣,自然一人承担。但两位作为我的左右手,请务必开诚布公,有意见不妨说在当面,有不可行之处,也请据理力争,千万不要顾及我的脸面而不能纠偏。”

两人都表示,愿在钦差麾下效力,有过共担。

林则徐说:“人之一生,无非功过二字。如何看待功过,我在此向两位说明我的本心。我自出仕以来,每到一地,都想扎扎实实为百姓谋点福祉,我认为牧民之官,必须保民、恤民、安民。这次奉谕到广东来,为民清除烟毒,就是最大的保民、恤民、安民。严禁难,我是早有预料,出京时,也有好友师长为我担心,我也曾犹豫过、烦恼过。但一路南来,尤其到广东后,经过悉心查访,越觉得鸦片荼毒我中华,不除此害,中华便有亡国灭种之危。只要对国家社稷有利,个人之荣辱得失,又何必斤斤计较!我与两位说这番话,不是标榜林某高明,而是想告诉两位,一旦我下定了决心,便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邓廷桢惭愧道:“林大人,听你这番话,我真是惭愧。与你相比,我痴长十岁。我扪心自问,还算下对得起民,上对得起君,不敢自欺,亦不敢欺人。就以禁烟为例,我也是极尽所能,想在禁烟上有番成效。但历职三年,成效仍然不甚令人满意,原因何在?就在于我有时候太过顾及个人得失,说句不敬的话,有时候太过在意皇上和朝廷的好恶,而不能从百姓所盼、社稷大局着眼。”

邓廷桢年龄比林则徐大十岁,中进士也恰恰比他早十年,无论科举还是仕途,都是不折不扣的前辈,今天话能说到这个份上,这份真诚不能不令他肃然起敬。他握住邓廷桢的手说:“嶰翁,不要这么说,我这几天访问下来,广州人对你的功绩还是有目共睹的,至于有些谣言,是那些鸦片走私之徒的诬蔑之词,恰恰证明嶰翁的清白。我在这里与两位表明心迹,我对两位的操守绝对信任,对两位的能力绝对信赖,愿与嶰翁和悦亭携手,做成这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业。”

林则徐一手握住邓廷桢,一手握住怡良,他十分欣慰,感觉得出最关键的督抚二人,是诚心诚意帮他完成禁烟大业。

中午林则徐留邓廷桢、怡良在越华书院吃午饭,午饭后稍稍休息,十三行行商就奉命赶到了。林则徐入驻越华书院后,为了便于查询,命令行商全部到越华书院附近租住。

十三行行商,此时有十一家。分别是伍绍荣的怡和行,卢继光的广利行,潘绍光的同孚行,谢有仁的东兴行,梁亟禧的天宝行,潘文涛的中和行,马佐良的顺泰行,潘文海的仁和行,吴天垣的同顺行,易元昌的学泰行。十一家行商以伍绍荣为首,他是总行商。他名元薇,又名崇曜,字紫垣,时年只有二十八岁,五年前从其父伍秉鉴手上接过行商的执照,开始执掌怡和行。他商名绍荣,所以洋人以商名称呼,都叫他伍绍荣,又因祖上商名浩官,也有时候叫他伍浩官,知其真名的倒少之又少。

林则徐召见行商,既不在客厅,更未在签押房,而是在大堂,林则徐居中,邓廷桢、怡良一左一右,其架势简直就是开堂审案。

以伍绍荣为首,十一个行商跪在大堂上,不敢抬头,只听到各自心口咚咚作响,喉头发干。钦差大人已经分别和他们谈过话,有的还询问过不止一次。他们凭感觉知道,这位大人与他们遇到的所有官员都不同,他所问问题都十分细致,绝对不是凭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可敷衍过去。自从林则徐要到广东来的消息传出来后,他们就一直在设法打听他的消息,了解他的习惯。开始他们以为,不管是什么人来禁烟,只要银子打点到位,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自从实行行商制度以来,他们的前辈都是这么做的。但钦差大臣几次询问下来,他们一致的感觉,拿银子打发这位大人,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林则徐首先开口问话,一听语气就不对头:“广东华夷互市,已经三百余年,难道夷商华商不能自行贸易吗?朝廷却单设行商,所为者何?”

伍绍荣战战兢兢回答:“朝廷设行商,原为杜私通而防禁物起见。”

林则徐说:“回答得好。你们杜私通防禁物了吗?嘉庆二十一年上谕,‘责令行商查明,如各夷船带有鸦片,即将货物全行驳回,不许贸易,原船逐回本国。’二十多年了,有一艘夷船逐回本国吗?每一艘夷船你们行商都予承保,并具结称并无携带鸦片。如今鸦片如此充斥,流毒天下,而你们犹混行出结,皆谓来船并无夹带,岂非梦呓!”

伍绍荣毕竟年轻,没有经验,向林则徐辩解说:“进到口内的夷船的确都不敢夹带。伶仃洋的趸船,并不在我等具保范围。”

林则徐勃然大怒,拍案训斥:“一派胡言!趸船上的鸦片从哪里来?还不是你们具保的这些夷船带来?他们将鸦片卸到趸船上后,你们就妄行具保,简直是掩耳盗铃!你等居心更不可问!就如人家防夜,设立更夫,财物被席卷而去,而看更者还在说无贼,此非通盗若何?”

伍绍荣头一缩,不敢吭声。

林则徐继续斥责道:“夷馆都是你们所盖,租与夷人居住,馆内行丁、工役、马占(买办)都是你们帮夷人所雇,附近银铺皆是你辈与之交易。十余年来,没有不写鸦片提货单之银铺,没有不通窑口之马占,没有不串合快艇之行丁、工役。夷馆之内,设有写书之字馆,持单之揽头,朝夕上下夷楼,无人过问。银洋大抬小负,昼则公然入馆,夜则护送下船,你等岂能不闻不见?乃相约故作瞎子,不但不举发,反而暗通消息,勾结串谋,如果不是在夷人洋行暗立股份,何能如此?”

林则徐所说,事实俱在。行商们无一吱声。

“我还听说,从前夷商来馆,先穿大礼服、佩剑拜访行商,各行商都是辞而不见,候其再次拜访,才肯出面应付。近年来主客之势完全颠倒,你们托言照应过关,竟然有人远迎出珠江口,甚至有行商竟然送肩舆给夷商大班,该行商进夷馆反而连轿子都不能坐,种种悖谬,廉耻何在!你等只知道致富由于通商,因此极力巴结夷商。岂不知夷人之利,皆天朝所予,一旦上干圣怒,绝市闭关,彼各国皆无锱铢之利可图,又何来你等利薮?最可恨者,你等不知朝廷豢养深恩,而引汉奸为心腹。内地衙门,一动一静,夷人无不先知。若向尔辈问及夷情,转为多方掩饰,不肯吐实。即纹银出洋,最干例禁,如果夷人皆以货易货,又怎么会造成白银外流?再如夷人查顿,乃惯卖鸦片最为奸猾之人,前年奉旨查逐,你等尤为力保,还信誓旦旦,说什么察出串卖鸦片,取银给单,情甘坐罪。查顿贩卖鸦片为最巨,惧于声威而潜逃,尔辈具结墨犹未干,你等应坐罪否?去冬舢舨船七只,甫经准行,乃闯入黄埔,夹带鸦片者有之,带火药者有之。如曰不知,要你等何用?如曰知之,罪不容诛!”

行商们没想到林则徐来了七八天,一直没有为难他们,原来一直在搜索他们的罪证。如果认真追究起来,他们都够蹲大狱了。

“更可恨者,中国历年耗银于外洋者不下几万万,叠奉谕旨,以鸦片入口责备大小官员,你等毫无所动,毫无干系,依然藏污纳垢,实堪令人切齿!本大臣奉命来粤,首办汉奸,你等未必非其类也!”林则徐见行商已经被训得服服帖帖,转缓了语气说,“你等是不是汉奸,在朝廷,也在你等。如果良心发现,帮着本大臣严行禁烟,约束夷商,则犹可宽免;如果心存侥幸,再三敷衍,本大臣立即恭请王命,将你等择尤正法一二,抄产入官,以昭烔戒!”

伍绍荣连连磕头说:“我等一定痛改前非,为朝廷效命,为大人效力。要我等做什么,请大人吩咐。”

林则徐说:“为了断绝鸦片,拔除毒源,本钦差决定,谕令夷商交出趸船所存数万箱鸦片,并责令夷等出具汉字甘结,声明嗣后永不敢夹带鸦片,如再夹带,查出,人即正法,货尽入官。本大臣已经出具了谕稿,今令你等同赴夷馆,明白谕知,晓以利害,不许作谄媚之态,更不准说含糊之词,限三日内取结禀复。如此事不能办,则本大臣必拿你辈一二人试刀!”

文巡捕将两份谕稿拿上来,递给伍绍荣。

林则徐说:“该说的意思,两份谕稿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下去到文案房中仔细阅读,有不明白的地方,马上向文案上请教。然后去夷馆,立即向夷人宣读。”

十几个人磕了头,出了大堂,寒风一吹,不禁打个寒战,原来,每人都出了身细汗。由文巡捕带领,他们鱼贯而行,去了东厢文案房,听文案解说。

第一份是《谕行商责令外商呈缴烟土稿》。这份谕稿的意思,几乎就是林则徐训斥的全文,虽然有些事情其实委屈了他们,但此时又有谁敢辩解?

第二份是《谕各国商人呈缴烟土稿》。文案读稿,大家只有点头的份,也不敢表示异议。稿子读完,文案说:“钦差大人说得明白,要把意思完完整整晓谕夷人。”

伍绍荣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十几个人出门,问伍绍荣怎么办,伍绍荣脸色苍白,说:“马上去公所。”

公所是行商议事和约见外商的地方,在十三行街的北侧,正对着商馆区的同文街。这是个宽敞的两进四合院,有大小不等的会客厅数个。一到公行,伍绍荣吩咐立即把商馆里懂中文的外商请来,同时去通事馆请蔡懋过来。商馆区真正通中文的有两个人,一个德国基督教牧师郭士立,他于道光十一年(公元1831年)来中国后任英国东印度公司翻译,后来又受聘于查顿·马地臣的公司,是个中国通,不过此时他人不在商馆;还有一个美国人,叫威廉·亨特,是旗昌洋行的合伙人。他时年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在广州十四年了。

会见的地点就在公所的公堂,也就是第一进院子的正房。据说早期的布局与县太爷审案的公堂相似,洋人有事前来,总行商要坐堂办理。但后来形势变了,行商要巴结洋人,有事情商议,要请洋人到公所来,甚至行商亲自到洋人商馆里去。公堂也改了布局,成了一个大会客室。尤其是参照洋人的习惯,专门从英国进口了“梭发”,摆在公堂内。还有一张条案和八仙桌,是整个公堂的“主位”。主位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皇朝山海万国朝贡图”,朝贡图两边,是一副对联:“四海连天万国恭顺觐朝贡,九州动地皇恩浩荡赐贸易”。英国商人曾经不止一次提出抗议,他们前来贸易是自由平等的行为,不是来朝贡,各国贸易也不是大清皇帝的恩赠。查顿甚至认为在这样的场景里议事,是对各国的蔑视,郑重要求撤下这一图二联。当然,他的建议行商们不敢采纳。

人到齐了,开始翻译钦差的谕饬。先由公行的文案念几句谕稿,再由蔡懋把意思口语化,用“广东英语”与亨特交流。

文案念道:“照得夷船到广通商,获利甚厚,是以从前来船,每岁不及数十只,近年来至一百数十只之多。不论所带何货,无不全销;愿置何货,无不立办。试问天地间如此利市码头,尚有别处可觅否?我大皇帝一视同仁,准尔贸易,尔才沾得此利,倘一封港,尔各国何利可图?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乃听尔年年贩运出洋,绝不惜售,恩莫大焉。尔等感恩即须畏法,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将尔国不食之鸦片烟带来内地,骗人财而害人命乎?”

亨特听明白了,立即提出反对意见:“贸易是互利的,我们赚钱,中国商人也赚钱。”他扭头问伍绍荣,“伍,你说是不是,你们的钱,不也是在贸易中赚到的吗?”

伍绍荣点头。

亨特说:“所以,说恩赐,是不正确的。”

伍绍荣对蔡懋说:“老蔡,这些洋人,中国的规矩你没法和他说清。就把洋人在中国发展贸易,对他们有利这意思翻译出来就行。”

继续往下翻译:“查尔等以此物蛊惑华民,已历数十年,所得不义之财,不可胜计,此人所共愤,亦天理所难容,必尽除之而后已。所有内地民人贩鸦片、开烟馆者立即正法,吸食者亦议死罪。尔等来至天朝地方,即应与内地民人同遵法度。”

亨特又表示异议,认为刑罚太重,而且中国法律不能施加于外国人。

伍绍荣说:“老蔡,你告诉他,这里的意思,是让他们知道,中国对走私鸦片,开始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

译到最关键的内容了:“合行谕饬:谕到,该夷商等速即遵照将夷船鸦片尽数缴官。由行商查明何人名下缴出若干箱,统共若干斤两,造具清册,呈官点验,收明毁化,以绝其害,不得丝毫藏匿。一面出具夷字汉字合同甘结,声明‘嗣后来船永不敢夹带鸦片,如有带来,一经查出,货尽没官,人即正法,情甘服罪’字样。”

亨特问:“要没收商人的财产,会给他们多少补偿?还有,要出甘结,有损商人的尊严,恐怕他们不会同意。”

伍绍荣心烦意乱,说:“老蔡,亨特话太多,是让他翻译,不是让他来发表意见。”

文案继续念:“此次本大臣自京面承圣谕,法在必行,且既带此关防,得以便宜行事,非寻常查办可比。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断无中止之理。”

这话尤其让伍绍荣心惊,他已经感觉得到,林则徐意志非同一般,不会像其他官员那样好打发。

“况察看内地民情,皆动公愤,倘该夷不知改悔,唯利是图,非但水陆民兵军威壮盛,即号召民间丁壮,已足制其命而有余。而且暂则封舱,久则封港,更何难绝其交通。我中原数万里版舆,百产丰盛,并不借资夷货,恐尔各国生计从此休矣。”

对这话,伍绍荣心中很是腹诽。中国水陆官兵军威壮盛不假,但都是样子货,真刀真枪干起来,恐怕未必是洋人的对手。陆军他不清楚,水师的虚实他再清楚不过,根本不是洋人的对手!

等翻译完,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伍绍荣说:“告诉各国大班,明天来公所听谕。老蔡,你也来,到时候用得着你。”

他决定今晚回家,向老爷子请教主意。老爷子伍秉鉴足智多谋,几乎没有难住他的时候。

的确,其貌不扬伍秉鉴,几十年来在广州中外官商各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广州的势力有三大股,一股是以督抚、海关监督为首的官府势力,背后是朝廷;一股是行商势力;一股则是在此经商的外商——朝廷称夷商。对官府势力,主要是花银子,朝廷和宫中索取供奉,督抚下令捐赈,海关要报效,伍家都是带头出血。比如道光十三年前后,朝廷镇压瑶民起义,伍家两次捐输六十万两,去年修建虎门炮台,伍家再捐五万两,数十年间,可摆在桌面上的捐输便有一百六十万两,塞了狗洞的就更没数了。行商是自己的同行,也是竞争对手。同行如冤家,但伍家不拿同行当冤家,同行缺钱了,借;自己的生意,有意分润给同行。来自各国的夷商,是行商的衣食父母,伍家与英商查顿·马地臣公司、颠地的宝顺洋行、美国人的旗昌洋行,关系都极为密切,商业往来几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伍秉鉴及他的五个儿子,都捐了官衔,其中以伍绍荣捐衔最高,是即选道布政使衔,伍秉鉴父以子贵,追赐候选道布政使衔。虚衔当然没有实际职权,但官员享有的政治待遇可以享受,比如可以坐绿呢大轿,开道的衔牌以及门外的灯笼上,都可写栲栳大字“布政使”。不过,伍绍荣回家,远远看到自家大门上挂的“布政使”灯笼,心头别有一番滋味:布政使是二品大员,可自己这二品大员,即使是见了海关的一个小税吏,也要赔着笑脸,三孙子似的。

他见到老爷子的时候,首先就表达了这番感慨。

伍秉鉴说:“老四,你先不要发牢骚,你先想想你这布政使衔是怎么来的。人家是十年寒窗得来的,你呢,是几十万两银子捐来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捐的官衔也就那么回事,人家不当真,自己更当不得真!”

伍秉鉴在这方面很看得开,他的红顶子顶戴,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才戴出来接受贺寿,过年祭祖时戴出来光宗耀祖,平时从来不在人前显摆。

“那还捐他何用?”伍绍荣气鼓鼓地说。

“光宗耀祖罢了。中国人不以富荣,而以贵傲。自古至今,你再有钱也没用,见官低三分。”

伍绍荣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伍秉鉴说:“老四,你也别发牢骚了,说说吧,今天见钦差,脸色不好看吧。”

“岂止是脸色不好看,简直要把人吓死。”伍绍荣说,“林大人要把咱当汉奸,要杀一两个正法。”然后大致向伍秉鉴讲了今天面见钦差的情况。

伍秉鉴叹了口气说:“行商不好做,这个总商更难呢!人人都知道广州一口通商,行商垄断经营,赚钱如流水。可是他们不知道,从朝廷到广州府,哪级官员不向咱们伸手?而且咱们还要为外商承保,外商出了任何问题,板子都要打在咱们的屁股上。夷商走私鸦片,人人皆知,可是咱们还要对进黄埔港的商船担保必无夹带。这种掩耳盗铃的承保,就是抓在官员手里的小辫子,他们随时可以抓一抓,明派暗索,让人头疼。鸦片走私这么猖獗,早晚会有这一天。”

伍绍荣说:“咱担保的是进口贸易的夷船没有夹带,至于停在外洋的趸船咱们并未担保。洋人商船船坚炮利,水师都拿他们没办法,咱们行商又能奈何得了?再说,水师都参与走私,广州各级衙门里都有人参与分肥甚至走私,谁个不知?怎么板子只打到咱们屁股上?我刚想辩解,就被林大人大话喷了回来。都说林大人是个好官,可也太盛气凌人了!”

伍秉鉴连忙摇手说:“老四,辩解没用。幸亏你没辩解,否则便是罪加一等。”

伍绍荣说:“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委曲求全?”

伍秉鉴说:“因为林大人骂得有道理。那些进珠江的洋船,有几艘是干干净净没有携带鸦片而来?他们是没带到珠江来,可是,他们带到中国来了,都卸到趸船上了。此事人人皆知,林大人骂我们掩耳盗铃,真是一点不冤!”

伍绍荣说:“现在林大人要洋人呈缴鸦片,洋人不缴,就要杀一二行商。洋人怎么可能缴!您老经的事多,您说,这可该怎么办!”

伍秉鉴不急不躁,抽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看着烟圈慢慢淡去,散了才说:“老四,先别说具体的事情怎么办,我教给你一个办事的基本原则。你爹我快七十岁了,经商四十余年,经手行商三十六年。这些年来,我与官府交往,只有一个原则:官府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官员要干什么,咱们配合什么。他要咱赈灾,咱赈灾;他要咱捐官,咱捐官;他要咱助饷,咱就助饷。当官的要严禁鸦片,咱就配合严禁;当官的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就配合他睁眼闭眼。有了这个原则,再谈该怎么办,你就心里有谱了。”

伍绍荣说:“林大人要让洋商呈缴鸦片,而且要立甘结,以后永不夹带鸦片,这怎么能做得到!”

伍秉鉴说:“怎么就做不到呢?多了缴不出来,少了还缴不出来吗?林大人要向皇上交差,咱们当然也要在林大人面前交差。你先听听洋人的意思,并把洋人的意思及时传给林大人,最好,洋人议事的时候,能请林大人信得过的人参加,以免你话长话短,反而不见信于人。如果林大人知难而退,不再逼洋人缴鸦片,那感情好;如果林大人就是咬住这一条不放,那你就要设法让洋人缴出一部分,在林大人那里交差。你和十家行商都交个底,实在不行,咱们把洋人缴的鸦片折银子赔给洋人也行。”

“那要多少银子!”伍绍荣想想就发愁,“如今一箱鸦片五六百两银子。听林大人的意思,要洋人缴几万箱!”

“老四,那是林大人开的价码。开了价就好说。别人慌失智,我再告诉你一句话: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伍绍荣见老爷子一副从容自得的样子,心里也宽松了许多,父子两人,且说会闲话。

伍绍荣说:“听说林大人是清官,在江苏当按察使时,老百姓称他林青天。他离开江苏按察使任时,几千百姓送行。他再任江苏巡抚时,数千百姓出城相迎。”

伍秉鉴说:“我最近也一直在琢磨这位林大人。难得,是个好官,是个清官。可是,咱们不怕当官的贪,咱有的是银子,总能喂饱他。咱怕的是清官,好官。清官因为占了个清字,便无所顾虑,对咱们毫不手软;又因为是清官,即便有天大的不是,老百姓也会认为错不在彼。”

伍绍荣说:“我感觉得出来,林大人对咱们从心里蔑视。”

伍秉鉴说:“这不怪林大人。圣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谋利的人,想当然就归于小人之列。”

伍绍荣说:“听洋人讲他们国内的情形,那是举国重商,就连他们的国王也要为商人说话,国王行政,也要听从商人的意见。咱们中国,何时能像外国一样?”

“这个梦,你连想也别想。”伍秉鉴说,“中国是中国,像外国那样,不可能的。”

伍绍荣问:“为什么呢?”

伍秉鉴说:“几千年了,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没什么好讲的。”

伍绍荣问:“外国人可以把商摆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中国为什么不能?我想不明白。”

伍秉鉴说:“要讲道理,我也没法讲。我听洋商讲,比如英国,他们国家的收入大部分靠商人,我想,这应该是地位高的原因。可是,在咱们大清,国家收入一是地丁,二是漕粮,三是盐税,至于一般商人纳税,实在九牛一毛。”

伍绍荣又问:“外国人为什么不靠地丁漕粮,商人纳税为什么会那么多?”

伍秉鉴说:“老四,这你可把我问住了。我想,咱大清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人口数万万,仅靠地丁漕粮就足够国用了,何必靠商人?外国呢,国土都比较小,比如英吉利,我听说,只有几个岛。几个岛能干什么?兔子不拉屎,只能让他的百姓驾着船四处经商求财了。”

这个问题对父子两人来说,都太过于空泛了,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他们也不想在此费脑筋,他们着急的,是解决眼下的问题。

第二天,伍绍荣邀请外商代表到公所商量怎么向钦差交差。受邀而来的六个人,三个是英国人,马地臣、颠地、丹尼尔,有一个是英籍印度人鲁斯托姆吉,还有两个美国人,格林和韦特莫尔。三个英国人中,马地臣的公司经营鸦片量最大,但他本人不喜欢出头,丹尼尔的实力不算大,因此最愿发言的就是颠地。实际上,自从铁头老鼠查顿回国后,颠地就以英商领袖自居。印度商人是唯英国人之命是从。两个美国人,格林是旗昌公司的经理,韦特莫尔是罗素公司的经理。罗素公司的规模不太大,韦特莫尔很愿尊重格林的意见。

六个人到公所后,伍绍荣安排上茶水及瓜子、水果。颠地说:“我们时间很紧张,请尽快开始。”

这次,英国人带来了传教士郭士立,作为他们的翻译。

于是,公所的文案再次阅读钦差大臣的谕饬,蔡懋以他的“广东英语”作补充,郭士立翻译为英语。其实,昨天晚上美国人亨特翻译的文本已经抄送给英国人一份。颠地很不耐烦地听完在他看来废话连篇的公文,他说:“没用的话太多了。最关键的,我想问一问,钦差大臣让我们上缴鸦片,打算给多少报酬?你们也都知道,广州的商人都是代理商,不是鸦片的真正主人,主人们都在印度或者英国,我们只是受他们的委托销售,没有权利处置不属于我们的财产。当然,如果钦差大人给的价格合适,我们也可以交出来。”

伍绍荣当然明白,钦差大人要的是洋人“缴”鸦片,而绝对不是什么购买。不过,谕饬里面有给洋人一定赏赐的意思。他拿过钦差的谕稿,找到里面的几句话,“闻该夷平日重一信字,果如本大臣所谕,已来者尽数呈缴,未来者断绝不来,是能悔罪畏刑,尚可不追既往,本大臣即当会同督部堂、抚部院禀恳大皇帝格外施恩,不特宽免前愆,并请酌予赏犒,以奖其悔惧之心。”

但洋人根本不把中国当成所谓上国,给予赏赐的意思伍绍荣也不敢直接说给洋人,他斟酌再三才说:“钦差的意思,可以在现有价格的基础上,打个折扣给予价值,这个折扣可能会很低。”

颠地是宝顺洋行的经理,整个广州,除了查顿·马地臣的洋行,就数他的宝顺行持有的鸦片最多。他转头用英语对马地臣说:“这不过是中国官员惯用的把戏,想吓唬我们缴出鸦片,又不想付出足够的代价,我认为不必理会他们。”他又看看满头细汗的伍绍荣,“他们这些行商也非常狡猾,说不定他们有意拿钦差的话来吓唬我们,为的是在钦差面前好交差。我建议,先拖几天再说。不是说三天后给他们答复吗?那就三天后再说吧。”

马地臣说:“如果中国人不十分反对,我愿尊重你的意见。”

颠地也和两个美国人交流了意见。旗昌洋行的格林与伍家关系十分密切,说:“如果中国的钦差十分为难伍浩官,我们应当认真考虑他们的要求。”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伍绍荣认为性命攸关,但外商认为不必着急。郭士立对伍绍荣说:“出席今天会议的大英帝国、美利坚合众国的商人们认为,这件事情非常重大,与所有商人的利益都有联系,必须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因此,需要时间讨论,再把决定告诉你们。”

会议快要散时,粤海关衙门送来一份谕稿,要求通告夷商,钦差大人在调查鸦片问题期间,暂停外商请牌赴澳。每年贸易淡季在广州的外商,料理完生意,必须回到澳门,但离开商馆,必须海关发红牌准行。如今海关衙门暂停请牌赴澳,也就意味着外商想走也走不了。

伍绍荣等行商感到事态严重,但商馆里的外国人并没太当回事。据他打探的消息,颠地的意思,打算像从前一样,向中国官员提交一份以后不再和鸦片贸易发生联系的保证,再提供一笔贿赂,就可以顺利过关。伍绍荣找到英国人马地臣和美国人格林,希望他们能够帮忙说话,重视钦差大人的警告,不要等闲视之,最好能缴出部分鸦片,不然行商在钦差面前过不了关。两人答应到正式讨论时尽力帮忙。

一直到林则徐谕定的最后一天,十余名外商才在丹麦馆召开会议。马地臣根据这几天与商人们商议的意见,决定给钦差一个答复,信件的内容要向钦差解释一下,之所以运到中国的鸦片增加,是因为两年前中国有位官员提出了鸦片贸易合法化,而中国朝廷并未对此表示反对,因此造成了印度鸦片生产大增,到广州的航运也随之增加。现在,通过钦差大人的公告,已经澄清了这一问题,他们将不再与鸦片贸易发生任何联系。但是,停泊外海货船上的鸦片,都是孟加拉和孟买的委托人的财产,广州的商人无权交出。他们能做到的,是保证不再买卖鸦片,不将鸦片运往广州,并尽力劝说停泊外海的船只迅速启航,返回各自的生产地。

然而,颠地就是连这个复信也表示反对:“各位,我为召开这样的会议感到遗憾,因为这会让广州城里的钦差大臣认为我们已经惊慌失措了。我已经与年轻的伍浩官谈过,他言语支吾,且前后矛盾。我认为,他是否真的与钦差谈过话都不可信。至于他说,如果我们不交鸦片,钦差就会杀他们一两个行商的头,不过是中国人惯用的虚声恫吓罢了。我确信,就是浩官自己,也绝对不会相信钦差会砍他的头。我提醒大家,不要理睬他们,不要中了他们的诡计。我提议,我们只需告诉钦差大臣,这件事情很难办,我们要成立一个委员会来讨论。这样拖几天,或者再花一笔贿银,我想,就会像从前的把戏一样,钦差大人会用他那支奇妙的笔,报告他们的朝廷,‘夷人’已经屈服了。他们的大皇帝就高兴了。于是不久,一切就会照旧。至于鸦片的价格,反而会再次暴涨。”

好几个人表示赞同。这时格林站起来表示反对:“我昨天见到伍浩官,他看起来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他的恐惧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要记住,由于目前的问题而丧失的财产,可以不费力气很快再赚回来,但是血一旦流了,就像泼在地上的水,那是收不回来的。行商们正在为他们的生命和财产担忧。我并不是为钦差的暴虐手段辩护,但是他的决定一旦执行,我们既无法弥补其后果,也无力偿还失去的生命。目前的局势直接危及我们同伙的生命,他们还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邻居。虽然我们有时诅咒他们,诅咒他们的狡猾和贪婪,但是我们决不能忍心把我们的委托人的钱袋看得比行商的脑袋还重。我建议,应该给钦差一个积极回复,以便于行商在那里交差。”

也有人赞同格林的意见。

颠地建议,那就投票表决好了。

这是外商们通常采用的办法,遇到不能决定的事情,他们就投票解决。票多者的建议将获得通过。

票很快写好,结果很快收了上来,并公布出来,二十五票赞同颠地的意见,十四票赞同格林的意见,还有一票弃权。

于是由郭士立起草了一份给行商的信,信中说,由于事关重大,牵涉的利害关系十分复杂,他们决定成立一个委员会仔细商讨钦差的命令后,才能做出答复。并且,各国商人一致同意,以后再也不会与鸦片贸易发生任何关系。

伍绍荣接到这份文件,他愁坏了。等了三天,等了这样一个结果,在钦差大人那里肯定交不了差。商议来商议去,最后决定,先将这个结果报给林大人,实在不行,行商凑钱让外商缴出一千箱,先交了差再说。

有了这个底,伍绍荣和其他十名行商硬着头皮去见林则徐。林则徐看了这个结果,果然大怒,训斥行商不肯实心办事,与夷商一起敷衍朝廷。伍绍荣磕头说:“小人愿献出家资报效。”

是报效朝廷还是报效钦差大人?如果报效朝廷尚还说得过去,如果是报效钦差大人,这是把钦差当成了贪官。林则徐勃然大怒,训斥道:“你们这些奸商,总以为有钱可使鬼推磨。朝廷一再颁布禁烟严令,就是你辈以贿赂伎俩,金钱开道,使朝廷令不能行,禁不能止!可你们看错了本钦差,打错了算盘,本钦差不要钱,要你们的脑袋!”

行商们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等着林大人发落。

“来呀,摘去伍元薇的顶戴。”

门外听差进来,立即摘掉伍绍荣的顶戴。

“本钦差本欲立即将你收监,且念你与夷商熟悉,近年来办差还算勤恳,暂且放你一马,戴上锁链,戴罪图功。你回去告诉夷商,如果明天还不肯呈缴鸦片,本钦差明天巳时要亲自到十三行,措办一切,先审讯你们,正法一二!”

伍绍荣脖子上挂着锁链——不是入监的那种,是特制的,又细又轻,更具象征意义,走出钦差行辕,连轿子也不能坐了,步行出城,回到十三行,安排人立即将消息送往商馆。同时,请格林务必过来一趟。

格林和郭士立很快过来了,看到伍绍荣戴着锁链,十分惊讶,问:“这是怎么回事?”

伍绍荣说:“钦差大人已经革去了我的顶戴,如果再不缴出鸦片,明天他要到这里来,亲自审讯我们,要正法一两个。钦差大人是真发怒了,您得帮忙想想办法。”

格林说:“外商当中,颠地的意见影响十分大。如果开会讨论,我会极力帮您说话。钦差大人要多少箱?”

伍绍荣说:“至少先缴出一千箱,看看情形再说。”

格林说:“英国人持有鸦片最多,您最好找詹姆斯·马地臣说说,让他劝说颠地。”

伍绍荣说:“我已经派人去请他。”

当天晚上,外商在丹麦馆召开会议。颠地说:“我们首先必须弄清楚,行商们是否真的见到钦差大人本人。”

格林说:“我今天晚饭前见到了伍浩官,他郑重声明,的确见到了钦差大人本人。伍浩官面色苍白,戴着锁链,他的官爵已经被钦差革掉,钦差的警告是真实的。”

马地臣也说晚饭后伍浩官来见过他,看情况的确是钦差发怒了。

颠地说:“这些中国人,最惯耍诡计。我建议把行商们叫来,当面询问他们。”

于是,派人去叫影响最大的行商伍绍荣、卢继光、潘绍光前来,分头问话。

由颠地亲自先向伍绍荣问话,郭士立翻译。

问:“你们今天见到钦差大臣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我们把你们的信交给钦差,他把信交给广州府验视。当钦差大臣听完广州府念完信后,他说,你们在对行商耍花招,但对他耍花招可不行。他宣布如果不交出鸦片,明天上午十点,他要到公所来,亲自审讯,他要杀一两个行商。”

问:“他要我们缴出多少箱?”

答:“大约一千箱。”

问:“你们能保证这个数就够了吗?”

答:“不能。不过我们想如果交出鸦片,他会因他的命令得到服从而感到满意。但是否要求交出更多,我们没法回答……”

问:“公告是不是要字字照办?”

答:“是,钦差大人的话,说了就不会改。”

问:“你们老老实实说真话,你们真有性命危险吗?”

答:“真有。这位钦差大人,非常严厉。”

同样的问题,三个人回答得差不多。

于是让行商们离开会场,到隔壁的房间去,洋商们继续开会讨论。颠地的意见,钦差这是以行商的性命来胁迫外商,如果答应缴出鸦片,就中了中国人的诡计。他坚持认为,只要向钦差做出保证,以后不再与鸦片贸易发生联系,钦差就应该满意。其他的要求,都太过分。

“听行商们的意思,缴出的鸦片相当于钦差大人买下来,钱由行商们出罢了。”格林和美国商人,主张应当缴出一千箱,先挽救行商的性命再说。

于是再讨论,议来议去,最后按照各行商的船队吨位为标准,认缴一千零三十七箱。

伍绍荣他们一直在隔壁等,得到外商送过来的决定,已经是夜里一点多。根据颠地的建议,外商还附了一封信,向钦差表示抗议,指责钦差不该以行商的性命相要挟。

伍绍荣到了格林的办公室,问他能否再多缴出一百五十箱,钱由他的怡和行出。

格林说:“伍,不必了。你先拿这一千多箱交差。一千多箱,一百多万元呢,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你何必再增加负担?再说,决定是会上公议的,旗昌行再自行增加,不好解释。”

伍绍荣夜里几乎没有睡着,不知明天能不能交得了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