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避祸少年悟禅境

  • 李煜传
  • 刘小川
  • 12213字
  • 2021-12-31 11:40:20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杀弟弟李煜。

为什么哥哥要杀弟弟呢?因为在李弘翼看来,这个六弟实在是生得太好了,广额,丰颊,高鼻,重瞳,骈齿,天生一副帝王相,不仅父皇李璟常夸,朝廷百官、民间术士也流传着李煜将来要做南唐皇帝的说法。而李弘翼的长相,旁人是不敢轻易恭维的。他和李煜同父异母,他抱怨已故母亲的容貌远不如本朝的钟皇后,而李煜却是母仪天下的钟皇后所生。另外,李弘翼曾随父征战,脸上、脖子上有箭伤和枪伤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狞笑,狞笑时几乎是魔鬼。居太子宫真是寝食不安:今日储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后做君王。

于是对李煜动了杀机。骨肉要相残。

李弘翼也曾犹豫,杀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几岁,未做太子时,喜欢逗小李煜玩儿,教李煜用“袖箭”射鸟,带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长江边上钓鲟鱼。大江之上,一叶扁舟,钓上钩的鲟鱼活蹦乱跳,李煜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声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阳光……然而李煜玩袖箭并不射鸟。袖箭是专为小孩子学习箭法而制造的一种小型弓箭。李煜九岁,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钱孔。他弯弓却从不射杀树上的小鸟。李弘翼强命他射,他就射偏,让鸟飞走。做哥哥的示范给他看,一箭洞穿画眉鸟或白头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草丛中捡回来。他把死去的鸟儿捧在手中,感觉它即将变冷的温热的肉身、绒毛,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性情暴躁的哥哥骂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李弘翼一箭二鸟,射下两只灵动多彩的“红嘴绿观(冠)音”,李煜最爱这种鸟了,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脖子大叫:

文善禅师教诲不可杀生!

文善禅师是为南唐皇室主持重大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学语时,就对文善禅师高大的身材、红脸膛锦袈裟留有很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主东宫的第二年人就变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怂恿下,铁了心肠,百计杀李煜,杀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握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璟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块心病。而李煜有奇表,那一对重瞳,令人联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项羽。李煜字重光,说明父皇很重视这对历代王室罕见的重瞳。李煜长到十三岁,渐渐的面如冠玉,双眸清澈,身子修长而挺拔。连太子宫中的嫔娥也悄悄议论他阳光灿烂的面容与举止。

东宫幕僚说:李煜头上有一团王气!李煜不倒,王气难消!

弘翼犯难说:莫非叔叔、弟弟一并要杀?只杀一个不行吗?

可是杀谁呢?

南唐东宫的位置,其实是景遂让给弘翼的。叔叔于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爱的小弟弟。挥刀砍向亲骨肉,弘翼的决心也委实难下。

幕僚说:皇上近来召见李煜是家常便饭了,皇上对李煜的赏赐多于殿下!这说明什么?殿下要三思!王气初现尚可消除,时日一长,李煜头上的王气增而为瑞云,刀火攻不进!

金陵人历来重视王气之说。李弘翼性格又多疑,他脸色铁青,一拍几案,咬牙说道:尔等从速谋划,给我灭了这团王气!

这是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气清,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绵延横亘的钟山,滔滔不息的长江,城外百余里的江防要地采石矶……李煜登百尺楼极目远眺。这座楼是父皇登基时建造的,和澄心堂、瑶光殿呈大三角布局。它有七重飞檐,高达三十多米。雕梁画栋,堆金砌玉,极尽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号称天下第一楼。

这是午后,太子哥哥弘翼传令,要李煜上百尺楼,“观大唐版图”,给他上一堂国情课。李煜带了父皇赐予的内侍庆福赶到百尺楼,上楼却不见弘翼哥哥。有东宫侍从告诉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凭栏不知愁。望大江浑阔,听江涛拍岸。

百尺楼的顶层四周皆有雕栏,李煜转着圈儿望了多时,不见楼下哥哥的车驾。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学着唐诗意境拍栏杆,一身华丽的锦袍迎着呼呼而来的秋风。

栏杆不高,李煜探头看了看楼下的风景。这么高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来。

这时,有个高瘦侍从蹭到李煜身旁了,说是护着六王子,背靠三尺栏杆和李煜说闲话。趁李煜不备,这侍从忽然往后仰,半截身子悬了空,叫声不好,伸出长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时,对方却一把攥了他的手,长臂猛一发力,仿佛要将他抛出楼去。李煜一个趔趄,扑到栏杆上。

栏杆结实,李煜的脚又钩住了一根柱子,虽然大半个身子已在楼外,却好歹稳住了身形。那长臂侍从还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刹那间表情奇怪。

内侍庆福闻声奔来,脸都吓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锦袍。

这是一个意外的事件。他还安慰那个似乎吓坏了的东宫侍从,拍拍侍从哆嗦的瘦肩膀。

他说:幸亏太子哥哥平日里教我骑射。我的身子够敏捷呢,一伸脚钩住了栏杆柱子。

他对庆福表演了刚才的危险动作。

二十多岁的庆福并不喝彩。他不离李煜左右,斜睨那瘦侍从。庆福身高七尺,壮如牛,敏如兔。

楼下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身戎装的太子李弘翼飞马而来。

有内侍向他报告刚才发生的事,他勃然大怒,拔剑要砍那瘦高侍从。李煜赶忙上前拉住哥哥的手。

李煜说:事发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着缩了脖子的瘦侍从骂道:你一万条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头发!

他一个大巴掌扇过去,瘦侍从顷刻“胖”了半边脸,退一边去了。

太子转而安抚弟弟,夸弟弟临危不乱,身手敏捷。

李煜说:多亏哥哥带我到澄心堂的练武场,教我骑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练武场,哥哥教你几个骑射绝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皱皱眉头,用他漂亮的马鞭指着大江之北,给李煜上起了国情课。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将来的君王,他有责任让包括李煜在内的几个弟弟知晓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倾听,目光随着哥哥的马鞭所指,向北向南复向西……弘翼指着采石矶方向说:我击败过后周柴荣的三万水军!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荣,是南唐国最大的威胁。

五代十国后期,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图含今之江苏、江西、安徽、湖南等,辽阔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庙号“南唐烈祖”,本来姓徐,曾经辅佐杨吴国主杨行密,长期以禁军首领的身份坐镇金陵。后来他势力大了,废杨吴,自立南唐国,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后裔的旗帜。南唐烈祖登基后,罢兵戈促农商,以一系列休养生息的举措,在短短的几年间,让数百万南唐百姓受惠。

七年前(公元943年)烈祖崩,李璟继位。而北方的强国后周,隔淮水虎视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储君,三言两语讲清大势。他的白金盔甲闪闪发亮,他的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气。李煜崇敬地望着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条伤痕写满了沙场光荣。

日头偏西时,兄弟二人携手下高楼。弘翼说,他还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视察军威;一面翻身上马,鞭子一挥腿一夹,棕色骏马绝尘而去。

少年李煜痴痴地望着哥哥在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对庆福说,希望明天就去练武场,向太子哥哥学本领。一向话多的庆福却嗫嚅着,仿佛有话难出口。

李煜笑道:庆福啊,我看出来了,你这人身虽壮而胆子小。先前在百尺楼上,你脸都吓白了。

庆福想了想说:百尺高楼,小心为好。王爷到练武场时,也须谨慎,弓箭可是没长眼睛!

李煜说:练武伤点皮肉,算啥呢?你没看见太子脸上的箭伤?

庆福说:奴才只怕小王爷伤了性命。

李煜拍拍庆福:有哥哥护着我呢,哥哥浑身都是本事。即使虎豹豺狼蹿出林子,也难伤我性命!

庆福不作声了。一路上寻思着什么。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与朝廷百官议政的宫殿,方圆几十里,分宫殿群和练武场两大块。练武场错落分布于丛林之间,可容纳数万大军。大臣们每日到澄心堂光政殿早朝,却不见旌旗,不闻号角。大面积的森林遮掩着千军万马。

南唐隐蔽练兵之处,只为麻痹敌国奸细,如后周与吴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处有野兽。皇帝或太子秋狩,有时不须去钟山、秀山。

这一天早晨,秋阳初升,李煜束腰带,绾头发,穿长靴,挎宝剑,带了庆福,挥鞭纵马,穿林过河,直奔澄心堂后东南侧的练武场。太子手下的校尉已于辕门处等候多时。

弘翼走出中军帐,却是一袭长袍,不戴盔甲。

他对疑惑的弟弟解释说,两军决战沙场,如果像他这样的主帅都需要全身披挂的话,那还不如不战而退呢。以后再有战事,他一定只穿长袍,挥扇如刃,谈笑间击败强虏!

李煜对哥哥,真是崇拜得五体投地了。

兄弟并辔入了林子,那校尉带了几名士卒跟着。庆福骑一匹灰马,一路紧随。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长弓在手,叫一声:六弟随我猎狐兔!

他快马入密林,李煜挥鞭跟上。可是眨眼之间,不见了弘翼的马匹。李煜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后面的校尉等也没有跟上来,也许他们走了岔路。

李煜缓辔而行。林中的小路枝叶纵横,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紧张。一只獾子忽然蹿出来,坐骑受惊,扬蹄嘶鸣。李煜正悚然,听得右侧密叶中有机关的响声,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门射来的短箭,把头一低,短箭射中左侧的一棵老树。

李煜惊而不乱。却又有阔叶丛中拉机关的声音,几支短箭接连射他,噗、噗、噗……顷发五箭!李煜伏于马背,左躲右闪,竟然躲过了,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知道遭了暗算,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这时,几匹快马从侧后朝他疾驰,骑灰马的庆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庆福,一面寻那发射箭弩的机关,却见树叶后有长袍一闪。正疑惑间,又闻强弩的破空之声,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弯弓射他!

庆福的灰马跑在前边,他突然将身子竖直了,以身挡住李煜。他的肩膀被强弩洞穿,人从马背上栽下来,滚入草丛。

李煜惊呆了。

校尉马至,朝李煜的侧后大吼:贼人哪里走!

他率领士卒追过去了,过一会儿策马而回,说是两个樵夫模样的蟊贼已不知去向。

庆福在草丛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伤要害处。

校尉连称罪过,为庆福拔出箭头,敷上止血药膏;却说,庆福若不是竖起身子挡他这一箭,蟊贼定会抛下一具尸体。

李煜说:我没看见蟊贼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爷有所不知,那蟊贼躲在树后拿弩机对准你。

李煜问庆福:你看见蟊贼了吗?

庆福摇头,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说:我驰过弯道时看见了,两个短衣小蟊贼。

说话间听得马蹄声响,太子李弘翼拎着一只野兔出现了,见庆福受伤,忙下马问缘故。校尉作了解释,李煜只不作声。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说:这是弩机发射的短箭。六弟无碍,庆福有功。

李煜不说话,瞅着一边。

弘翼又说:这一带林子猛,确有几个盗猎的小蟊贼。不过也好,六弟权当它一次实战演练吧。等我日后捉了蟊贼,交与你处置。

李煜仍不语,望了望哥哥宽大的袖口,把头垂下。

庆福“哎哟哎哟”地呻吟开了。李煜趁机别过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凶险林子。也不去澄心堂报告父皇,径回他的王府。

李煜陷入郁闷了,闭门不出,茶饭不思。

庆福奔入室对他嚷:太子要杀六王爷,须告知皇上!

李煜说:事虽蹊跷,却未必不是巧合。

庆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楼,那个东宫侍从是要将王爷拉出楼外摔死!

李煜摇头:那也是偶然。

庆福顿足道:六王爷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爷可知奴才的这匹大灰马从何而来?是奴才向七王爷从善借的良驹,专为今日之用。若非灰马快,小王爷命休矣!

李煜说:你救我一命,我会禀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杀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带我玩儿,抱我亲我疼我,屡伏于地,让我把他当马骑……

庆福说:可他现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贵的相貌,怕你将来威胁到他的皇位!

李煜说:他为长我为幼,何谈威胁?庆福,这事就罢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庆福再顿足,喊道:六王爷糊涂!奴才有铁证,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问:何以见得?

庆福跳出门去,拿了一件衣袍回来,正是李煜回府时换下的那件。他把短箭洞穿之处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厨房抱了一只雄鸡。雄鸡饮了盆中水,“鸡头立垂”,翅膀扑几下,死了。

李煜的眼睛直了。

庆福说:箭头上涂的毒是鸩毒,偷猎的蟊贼绝不可能用这种价钱昂贵的毒药。毒杀的野物吃不得!再说那连发短箭的弩机,乃三国诸葛亮所创,做工极细,造价极高,宫中也少见,野地里的穷蟊贼焉能拥有?这弩机也叫袖箭,可隐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练武场偏偏穿了长袍。小王爷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这条小命,也要禀报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发黑,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带着箭伤的庆福,竟一头奔钟皇后居住的瑶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这个秋天里的日子,太阳泛出了血光。

阳光灿烂的美少年,平生头一回,领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亲哥哥竟然要杀他!一次谋杀未遂,又来第二次……

秋风卷来了秋雨,一夜夜敲打着雕窗。

少年凭窗一动不动,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长袍,只为袖中藏下弩机……

由于习惯,李煜在心里还叫他哥哥。

断绝亲情如抽丝。

抱他逗他的哥哥,为何突然向他举起屠刀?

佛说,人人皆有佛性。禅宗六祖惠能法师说,连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儿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吗?佛性不存而代之以兽性,为什么?

李煜折断了弘翼送给他的袖箭,把悬于壁上的御赐雕弓也收起来了,他不想看见任何兵器。

他翻开一卷卷的史籍抄本,闻到字里行间浓浓的血腥气。父子交兵,兄弟恶斗,竟是历朝历代宫廷的常态!甚至后宫佳丽也相残,脂粉翻作层层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长江流到今……李煜在书页的空白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读史心得。说不定将来的某一天,他会被人暗箭射死,乱刀砍死,鸩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为何有人铸造屠刀?

十三岁的南唐少年李煜,顽固地追问着。

问得痛苦,心在滴血。两次险遭暗杀的细节一次次前来照面。他宁愿忘却。可是怎能忘却啊!向来亲爱的哥哥,处心积虑要害他性命。

庆福说,弘翼还在南昌策划了一起谋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觉,方躲过一劫。太子多年罗织党羽,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景遂身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军,还是奈何弘翼不得。

庆福跟随李煜两年了,从未对这位单纯明亮的少年主子讲过阴暗的故事。现在他迫于凶险形势,不得不讲。

李煜听庆福讲阴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

甚至庆福刚一张嘴,他就把头低了。

犹如晴朗的天空,转眼便是阴云密布。

他不想听,不敢听,一听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里揣着多少美好的愿望啊。然而一夜之间,邪恶登台亮相,美好事物有了对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环追问着,问了史籍问佛祖。府中寺庙有如来佛的丈八金身,寝宫墙上有空王的巨幅画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双肩神经质地抽动。

如此频繁拜佛祖,发疑问,祈祷许愿,长达七个月之久。

雷鸣电闪的夏夜,晚祷时辰一到,李煜戴个斗笠出门了,朝寺庙走去。仲夏持续暴雨,雷电劈开百年老树,李煜仍去叩拜,虔诚礼佛,左右拦他不住。木屐踏着石板路上的雨珠,吧嗒吧嗒,步子缓慢而有力。

公元951年夏,李煜将满十四岁了,清瘦的脸上有了一种沉静的气质。

李煜的母亲钟皇后,看了这沉静之色只是心酸。孩儿年幼,不该有这种表情的。她多次暗示太子李弘翼,不要妄动杀机;又提醒皇上,他的爱子李煜有性命之忧。李璟召弘翼到宗庙质问,弘翼抵赖,还宣称对六弟重光十分疼爱。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确凿证据,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机事件”之后,李煜不顾庆福等人的阻拦,几番外出,赌气似的,走到东宫外徘徊,专等弘翼来杀他,取他十四岁的性命。宫门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门吏进宫报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尽斜阳”。

弘翼无动静。也许钟皇后遏止了他谋杀弟弟的念头。

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紧张与激愤缓解下来。仍是每日拜空王,却比较随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态,读书写字,画画弹琴,园子里散步,欣赏鲜花、鱼虫、飞鸟。他目注飞禽栖鸟,能达半个时辰,痴迷于禽鸟的自由与欣悦。

成长着的年轻的心,将美、善包裹于其中。

他试图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悄悄地原谅太子哥哥。

佛经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内视”哥哥那张有箭伤疤痕的脸,与哥哥对话,喃喃说了许多,大抵诉说儿时的无穷温馨。说到动情处他美目含泪,他是要感动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岂能舍弃骨肉之亲?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觉也要倾诉,内心独白如江水,不舍昼夜。

夜里独白之后,他会微笑着闭上眼,把笑脸带到梦境中去。他梦见英武的哥哥背着幼小的他满山转悠,摘下甜果喂他……

次年暮春,弘翼派人给李煜送来两只一大一小的红嘴绿观音。李煜惊喜莫名,提着鸟笼子去唤庆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领神会了。哥哥想必是忏悔了恶行,要重续兄弟之好!

不过,老于世故的庆福认为,这事还要看。

入夏时节,又有消息说,东宫那边,黜落了一个怂恿太子谋害叔叔景遂的“狗头军师”,并将其交给廷尉论罪。

针对这件朝野都在议论的事件,连一向谨慎的钟皇后也在宫中表态:太子弘翼或已改过从善。

钟皇后的另一个亲生子就叫李从善……

李煜兴奋地对庆福说:这回你不怀疑了吧?太子哥哥下决心远离佞人,扬善抑恶!

庆福变得结巴了,说:也许吧。

李煜说:不是也许,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将至,李煜盘算着送上一份厚礼:将大画师卫贤画的牡丹图,并一对御赐的玉麒麟送到东宫去,还要庆福亲自去送。

庆福不大乐意,但还是去了东宫,受到太子“便殿召见”不说,还带回来一卷墨宝:杜甫亲笔写下的《秋兴八首》中的三首诗。李煜见墨宝重瞳生辉,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书风,对李煜有极大的吸引力。他揣摩诗圣笔意,每每兴奋异常,“亦尝卷帛书之”,拿起手边的绢帛便写起来;宫里的书法曾被好事者传到宫外去,引起轰动,世谓之“撮襟书”。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内心朝向很固执,恰似沉郁顿挫的杜工部。

李煜对庆福说:太子哥哥其实是疼爱我的,他一时受了佞臣蒙蔽而已。人非圣贤孰无过错?魔念生,魔念消,佛光万世普照!当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恶攻吗?哥哥嫂嫂陷害他,连父母都要置他于死地。舜帝却始终默默忍受,以德报怨,大德终于感化天下。我李重光当效仿之!

庆福忙道:小王爷宥太子可矣,千万别说效仿舜帝爷爷,令太子听了去,再生杀机。

李煜笑道:我在家里说说罢了。

临近太子的生日,李煜兴奋得有些紧张。自从十三岁那年确认了弘翼的两次暗杀,他受了多少内心的煎熬!现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还是儿时的那个哥哥……

李煜吃饭时停箸自语:兄弟不复阋墙,不复阋墙,真好啊!

庆福也受了感动,对府中的下人说:咱们的小王爷,天生一副仁爱心肠。

这一天,七王子李从善到李煜府中走动,李煜留他住下,过两日同去东宫祝太子寿。从善比李煜略小,喜欢弄枪棒读兵书。他一向和六哥亲近,不大愿意趋附太子李弘翼。

从善对李煜说:年年弘翼做寿,我应个景而已。平时我懒得去东宫,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说:太子哥哥本性不坏,他心里也装着我们兄弟几个。

从善愤然道:此人心里只有龙椅!他居然加害于你!

李煜说:都过去两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们兄弟和睦相处,亦是南唐之福。

从善说:只怕六哥你一厢情愿。不说他了,这两天好好与哥哥叙交,我观摩你的书画,你点拨我的枪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来点拨。

从善说:书法与剑法有相通处。李白不是号称侠客吗?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草圣”张旭观之,书法大进。六哥虽是武术外行,却能触类旁通,正好点拨呢。

李煜点头道:七弟一番话,打通文武之道。

从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儿,自是天资胜人一筹。这两日还要与哥哥痛饮几回。

李煜说:巧了,我正有御赐好酒,名“鹿胎酒”,让你给碰上了。

从善问:父皇何时赐的鹿胎酒?谁送来的?

李煜说:昨天赐的呀,内侍总管袁公公亲自送来的。御封酒坛子,不会有假。素闻七弟好饮,要不这会儿先尝尝?

从善说:这鹿胎酒是御厨房新出窖的强体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赐给六哥。我是巴不得开坛一尝,不过还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宫问实了,弄些佳肴配美酒,开怀畅饮。

李煜说:七弟谨慎如此。

从善叹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系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个笔走龙蛇,一个剑吼西风,舞得尽兴,浑身乏了,方坐下饮那强健精气血的鹿胎酒。从善的随从已去宫中问踏实,美酒确系皇上所赐。开酒坛时,一股醇厚的香味儿飘出来。

庆福先尝,咂嘴说:真个好滋味,喝了做鬼也值。

李煜和弟弟对饮了两盅,白皙面孔通红。

从善拿着青铜酒盏说:哥哥不善饮,这酒器也寻常。

李煜说:父皇也赐了白金酒器,专配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来便是。

庆福拿来了白金酒器,替两位王爷斟上酒,退到一旁。

从善端详酒壶和酒盏说:这是唐宫旧物,也许唐明皇杨贵妃用过呢。

他喜滋滋举杯就喝,李煜说:七弟且慢。既然是唐宫用过的好酒器,须以唐诗配它。

李煜起身吟诗,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鹿胎酒洒了几滴在地上。他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李煜、从善碰杯欲饮时,庆福忽指地上大叫:盏有毒!盏有毒!

庆福袖袍一挥,先将李煜手上的酒“挥于地”。从善眼快,停杯低头去望桌下,只见洒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变了颜色,哧哧作响。少顷,石板竟开裂。

李煜顿时明白过来了,仰天叹曰:酒器调包了,定是太子所为。太子买通了宫中内侍!

从善大怒,拔剑在手,要带人马去闯东宫。李煜止住他。

李煜说:七弟,看来天佑重光。太白诗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听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李重光与李弘翼,从今日起恩断义绝!

李煜拿过从善的利剑,将桌上的青铜酒壶砍成两半。

庆福傻了眼:原来六王爷能使剑……

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脸红如夏季的夕阳,血色垂垂欲滴。半夜酒醒时,同榻而卧的兄弟,抱头痛哭一场。

少年李重光,初识哀愁恨,却也平添了一份刚劲,日复一日闷坐黄昏,又在深深的郁闷中昂起头来。

当他的一双美目缓缓地移向笔墨书卷时,心中涌动着从未有过的、巨大的亲切感。不要血红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内鲜红……诗之手,画之笔,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坚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处悟得禅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国兵祸连年,干戈到处穿膛破肚。尸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细听琴音和木鱼。

生命的律动,自然的律动,连接了佛门的无边寂静……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钟山莲峰寺,做了莲峰居士;他又自号钟隐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间度过了两百天。佛事之余,他常常独自徘徊于林中路,望山峰,观云霞,目送大雁,思接天地之广袤。微雨不归,任凭雨丝伴随着一阵阵呼啸而来的山风扑面。

少年心事桩桩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长大了。

佛门的无穷智慧,化解着人世的无限悲哀。

著名的莲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树。莲峰寺中的老和尚、小沙弥,欣赏着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风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卫队接他下山,将他和李从善安顿在后宫瑶光殿。做母亲的,将两个亲生儿子置于她的保护之下。并让金陵大和尚文善禅师做了李煜的师傅,太子弘翼对文善禅师有所忌惮。

几层保护伞,为李煜遮挡血光之灾。

瑶光殿中的李煜自在逍遥,抚琴读书,踢球下棋。瑶光殿与澄心堂只一墙之隔,而弘翼的东宫在澄心堂的另一边。弘翼屡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暂且收手,寻找时机再图兄弟性命。

弘翼手下的几个幕僚,把暗杀的重心转向景遂……

李煜避祸于瑶光殿,半年不出去。

而李从善乐得追逐漂亮宫娥……

有一天,他有了意外的发现,急忙告知李煜:宫墙外有可疑的精壮汉子走动,精壮汉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说:弘翼杀我,天不助他。

从善说:哥哥不妨习武自保。佛祖慈悲广大,却也降妖伏魔。

李煜说:那是佛祖的事。我只是个佛门信徒,手中只有几卷书,一支笔。此生不愿识干戈。

从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识干戈。

从善望着李煜白皙而红润的英俊面孔,又说:哥哥这副模样,真是羡煞小弟。我要长成你这样啊,不知打动多少娇娥。

李煜苦笑:你可别长成我这模样,惹得人家对我下剧毒放冷箭。

李煜察觉了弟弟奇怪的表情,又说:从善,你才十五岁,不可对宫娥有绮念。

从善脸红了,搪塞说:我没干过坏事呀。再说哥哥是居士,我为俗人,动动绮念很寻常嘛。

李煜正色道:弘翼在东宫经常糟蹋女孩儿,这种事伤天害理,你要引以为戒!

从善翻翻眼皮说:是。

从善搬到瑶光殿居住后,受母后和六哥的约束,不敢有大动作,只于暗中招惹好看的宫女。李煜从严约束他,既是为他好,又为宫娥们的处境考虑。他知道,民间的女孩儿选入宫中,是颇费周折的。观佛经,拜空王,使他悲悯着天下苍生。而悲悯心肠落到实处,却是一个个青春妙龄的宫娥。

从善并不十分理解这位“貌好”哥哥,认为老天爷赐给李煜一副风流相。他从宫娥眼中,读出了她们对李煜的迷恋。

从善问:哥哥,你的心究竟寄放在何处呢?

李煜笑而不答。

心在文墨与禅门。至于女性的美好,宫娥的娇艳……以后再说吧。

李煜避祸于南唐后宫,对文墨很投入了。

他的书法,楷字学柳公权,行草学王羲之,兼学杜甫,笔力遒劲而飘逸,不带一丝媚气。小时候便这样,父皇李璟颇为诧异。他生得眉清目秀,写下的字却如金错刀。

李煜写大字几乎不用毛笔,“卷帛书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几个大城市,金陵、南昌、扬州、武昌都流行“撮襟书”。深闺浅阁中的女书法家特别多,她们为李煜的姿仪和才华所倾倒,虽然她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风采。

李煜曾出现在金陵的街头,有好事者画下他的肖像,闺阁中广为流传,摹本无数。

李煜画竹石图很内行,一挥而就。

他走路富于节奏感,身姿优美,像踏着诗词韵律。身高七尺六寸,体格相当匀称。外臣内侍都不怕他,宫女们则习惯了他阳光般的笑容。

瑶光殿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钟皇后母子的身影。

李煜两三岁时,钟皇后便带他出入大雄宝殿、观音堂。佛祖的金身,观音的慈祥,香火的光焰、气味,连同晨钟暮鼓,无数次印入他的心灵。

一年当中多有佛事,或为佛祖寿辰,或为观音华诞,或祈南唐国运,或消不测之灾。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欢在城外举行的放生仪式:他把一条条鲤鱼放归江湖,看它们迅速游走,没入深水中。他凝视茫茫江面……

他也吃鱼,但不吃鲤鱼。

他崇拜着文善大和尚。

禅宗有南北之分,文善属于南禅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门徒遍天下,又是很随和的一个老人。

文善讲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发亮。老禅师摩着他的头顶说:这孩子有慧根。

南禅宗善于启发人的慧根。这一年的暮春时节,文善带李煜外出垂钓,临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钟氏故意问:这垂钓与法事有关系吗?

文善回答:垂钓即法事。

于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边钓了一天的鱼,老禅师并无一句特殊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富于启示性的动作。老禅师冲鱼饵吐唾沫,还在三月的春风中放了一串响屁。李煜忍俊不禁时,禅师已哈哈大笑。

为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钓即法事”,还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辽阔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庄,太阳,夕照,层云,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鱼,哗哗的水声,老禅师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寻常,可是又暗藏神奇。

禅宗是倾向于在寻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禅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经。“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禅宗讲顿悟,对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作高深状,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没啥佛门讲究,与市井百姓无异。有高僧叫文偃的,门徒问他如何是释迦身?他回答:“干屎橛。”干屎橛犹言刮屎棍。

七十多岁的文善禅师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对少年李煜的影响力,言语行事非常谨慎。垂钓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几番欲问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闪烁着灵秀之光。

李煜自创一偈云:垂钓非钓,澄明见性。

他写成条幅挂在墙上。

母后钟氏见了这偈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加以评点。

文善禅师又给李煜讲了一个佛门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云游四海,一度寄居邓州惠林寺,遇饭便吃,遇茶便饮,洒脱得很。寺院的院主对天然和尚颇不以为然,却忌惮他的大名,暂且忍耐着。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与天然大吵起来。是何缘故?原来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内无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烧。院主闻讯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却已烧成黑炭。院主厉声质问:你为何烧我木佛?天然答:烧舍利子。院主说:木佛哪来的舍利子?天然道:既然没有舍利子,又为何烧不得?天然和尚“更取两尊(木佛)烧”,院主瞠目结舌。

李煜聚精会神听完了故事,问道:天然和尚烧木佛,也是行法事吗?

文善点头说:问得好。天然禅师烧毁了惠林寺的两尊木佛,烧出了两个字,无执。

李煜说:弟子受教,谨遵无执。

文善说:我再送你两个字,随心。

李煜顿首:弟子记住了。

文善说:你素有慧性,这四个字大约听得进去。你贵为南唐王子,天资好,兰心蕙质,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远胜于常人。唉,尘世多美好,只是你那执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屡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强敌的威胁……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着忧郁。

大师忧郁时,李煜也不禁忧郁了。

李煜十七岁这一年,文善禅师于清凉山报恩禅院圆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谥:大法眼禅师。

而大师的音容笑貌,从此后越发盘桓于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宫中的举止是比较奇特的,比如他会对一朵鲜花微笑,会凝视地上慢慢蠕动的蚯蚓,会目送蓝天上高翔的南飞雁。

宫女们莺啼燕语,他手拿黄卷与她们擦身而过。情窦初开的少女忍不住扭头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脸一红,李煜浅浅一笑。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笑容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犹如一树盛开的鲜花。

小桥边,大树下,春意融融的秋千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着宫女。面白唇红美少年,真是没得挑呢,却又举止沉静,目光平和,待人接物礼数周全。少女们暗暗崇拜着。而李煜又崇拜谁呢?这是所有的宫中女孩儿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庄的母后吗?

少女们柔柔的视线环绕着李煜,而李煜常把视线从她们身上挪开,挪向悠远。

宫女议论说:六王子的眼睛在云端……

这使她们有些惆怅。

夏日里,有女孩儿看见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写画。他画下一个穿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详许久,点点头,又写下七个字:大法眼文善禅师。他一直蹲着,写大师的名字时跪下了,一笔一画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倾盆而来的暴雨。暴雨抹去了沙地上的字画,扑打着迎风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从天上来,师归云端去。

女孩儿替他遮雨时,他推开她的手,连称:不劳,不劳。

他竟然淋着瓢泼大雨走了。

宫女议论说:原来六王子心在禅门!

她们的惆怅流露在脸上。

文善禅师圆寂一周年的忌日,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视南昌,利用他监国的权力,在清凉山用兵,将报恩禅院团团围住,要捉拿专程去清凉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们将李煜藏于柴房,一面密报七王子从善。从善带卒入山,以突袭的方式,于夜间控制了一条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瑶光殿,让宫廷卫队严防太子的兵马。

皇后钟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却对皇帝辩解说,他发兵围困清凉山报恩寺只为捕捉吴越国的奸细,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给弘翼写长信,表明他丝毫无意于东宫。

弘翼不理他,不给他只言片语的回复。

李煜避祸于禅,可禅心也是无可奈何之心。

公元955年,十八岁的李煜被封为郑王,仍居瑶光殿。

李煜待在宫中,又是几个月不能出宫墙,甚觉郁闷。

八月的一天,他对弟弟从善说:莺飞草长鱼肥,我明天到江边钓鱼去。

从善想了想说:哥哥尽管去,早出晚归,神出鬼没。

李煜笑道:我们在明处也在暗处嘛。

从善说:哥哥放心垂钓,小弟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