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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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所以,米莉对右边的绅士说,也就是女主人左边的那个,她当时几乎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这表明她首次完全感受到了真正的浪漫。此时,她和她的朋友正在兰开斯特大门吃晚餐,她觉得好像被众多英格兰要素所包围;尽管她对劳德夫人的认识,尤其是她非凡的身份,似乎跟刚刚呱呱落地的婴儿一样。苏西,她喜欢这样称呼她的同伴,这样可以显得轻松一些,就像是一个仙女教母,浑身熠熠生辉,轻轻挥动手中的小魔杖,就开启了这一场童话故事。今天,米莉极力要把她包装成仙女教母,不过,如果说这位善良的女士头上没有戴着尖帽、身上没有穿着短裙、脚上没有穿着钻石扣的鞋子、手上没有挥舞魔杖的话,那并不是女孩的过错。说句实话,那位善良的女士还是显得非常满意,尽管这些道具可以更好地证明她的伟大业绩。米莉刚才向马克勋爵发表的言论,无疑就是隔着长长的餐桌与她进行轻松的眼神交流的结果。她们之间隔着二十余人,这是她在瑞士山道上歇脚之后看到的最清晰的景象。米莉觉得她们的运气似乎从天而降,她们本是想斗胆开个小玩笑,现在,她所得到的答案却超乎寻常地沉重。此时,随着眼前的景象迅速更新,她说不清楚自己是变得更有生机了,还是受到了更重的压力,若非她幸亏从眼前的景象出现时起就迅速决定,自己的终极目标既不是要追求什么也不是要躲避什么,也不希望大惊小怪,而是希望事情顺其自然,因为对于它们将如何运行没有任何疑惑,那么,这件事的意义就可能更加沉重。
在晚餐前,她就认识了马克勋爵,带他去见她,而且帮他们做介绍的人不是劳德夫人,而是一位漂亮的女孩,是那位夫人的外甥女。此时,她正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与苏西在同一侧。他刚带她进入大厅,她就想问他关于克罗依小姐的情况,这是那位漂亮的女孩第二次主动进入她的视线,虽然这次亮相十分华丽。第一次是在三天之前,她和她的姨妈一起到她们的旅馆看望她们,当时,我们的另外两位女主人公觉得她真漂亮,气质脱俗。此时,这个印象在米莉的心中还那么鲜明,因此,尽管她也在关注周围的一切,但她的视线只要不被苏西抓住,就落到了凯特·克罗依的身上。同时,那个迷人的漂亮天使也在看着她,她现在肯定算得上是天使。虽然事先估计不足,但她似乎意识到她们有建立友谊的可能性,这也许就是美国来客从天而降的好运气的表现之一。作为初来乍到的客人,米莉做了一个随意而优雅的概括:英国女孩都很美,主要表现在她们的晚礼服上,尤其是礼服穿得那么得体,今晚这个场合就是一个很突出的例子。过一会儿,如果有机会,她肯定非常愿意跟马克勋爵表达这个观点。此时,她似乎也发现,她可以找机会跟他说的话还有很多,女主人的注意力都在她另一边的客人身上,在一定意义上就给了他们完全的自由。劳德夫人另一边的客人是穆兰主教,是真正的主教,米莉没见过这样的主教,他穿着做工复杂的礼服,说话的嗓音像古式的风琴,脸型很像大主教的肖像;同时,我们年轻的女士左边还坐着一位绅士,相比之下,这位绅士脖子粗壮,像一个成功人士,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东西,似乎丝毫不为周围的虚情假意所动,跟马克勋爵的镇定从容形成很大的反差。米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为自己看到了这么多而在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欣喜,她最大的发现是,她想看人文景观的愿望和对生活的挚爱都是恰当的。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要卷入洪流,或是站在岸边观望,都不是很困难的事情。反正,这个景观就在眼前,要靠近是很容易的,而眼前的各种元素与她自己原有熟悉的元素截然不同,很丰富,也很陌生。
她问自己:如果她毫不保留的话,她右边的绅士能否领会她的描述有什么深意?但是,她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不会,他肯定领会不了。到这时候,她应该能够发现,他也希望人家认为他聪明。事实上,如果说聪明和质朴能产生新的关注和效果,人们肯定会很感兴趣。她觉得很兴奋,感到自己脸上很红,不过随后又会回归苍白,因为她终于很肯定,她必定会被完全卷入眼前的洪流,她觉得这个地方的气息以及人们的声音,既有清脆响亮,也有深厚的底蕴。那些最小的细节,包括那一张张脸,那一双双手,女人们的首饰,人们隔着餐桌说话的声音,尤其是呼唤名字的声音,刀叉的形状,那些鲜花的摆放姿态,那些用人的神态,那个房间的墙壁,都像是一幅画里的笔画,也像一场戏里的对话,这些东西也表明,她的眼睛要时刻保持敏锐。她很可能认为,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感动过,她的情感可能过于激烈,以至于感到有些不舒服。比方说,那位让她觉得不同凡响而和蔼可亲的外甥女,她的表情里有异常丰富的内容,让她应接不暇。这位年轻女士所属的类型,显然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此时已经勾勒出了某种关系的轮廓。她们,克罗依小姐和她,有没有可能延续她们两位前辈多年前中断的那段故事?她们会不会发现互相喜欢对方,所以要亲自试验在现代环境中能否保持坚定的友谊?在她们来英格兰的途中,她曾经怀疑过莫德·曼宁厄姆,觉得她是被风吹折的芦苇,根本靠不住,如果指望靠她进入英格兰的社交圈,那肯定是很愚蠢的。她的确没有指望劳德夫人帮她们建立社交关系,她本是因为对其他事情感到好奇才选择来伦敦。或者说,她可能是想去寻访在书里读到的那些地方,她正准备跟她身边的绅士介绍她要寻访的场所,尽管他很可能因此发现她的阅读面竟然这么窄。她完全可以说,她狭窄得可怜的视野,在这个辉煌壮观的场合,或者说在两个气场十足的人物面前,是那么让人难堪。劳德夫人和她的外甥女可能有很多差异,但她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点:她们都是伟大的存在。那位姨妈尤其如此,米莉甚至都怀疑,自己的同伴怎么会和她形成那么密切的关系?不过,她还是觉得,劳德夫人这种人的大脑能在两三天内形成回路,至少,在人们有这种期望的时候,她会稳坐泰山,很平静、很大度地应对。相比之下,克罗依小姐,那位漂亮的女孩,则可能十分活跃,思维和行动都很迅速,会介入别人的行程。她还是个有趣固执的不祥事实,而其他人和事仅仅是个事实。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双双急忙介入她们的历险,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马克勋爵的智力与她旗鼓相当,因此,他告诉她,他说不清她的具体处境。对此,他的解释,他至少暗示,是说在当今的伦敦没有这样的说法,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要让他具体描述女主人的圈子,坦率地说,那是要让他为难。这里算是一个圈子吗?伦敦到底有没有所谓的圈子?大家不都是在海峡中间油腻腻的海面上扑腾吗?谁会知道自己会漂到哪里去?这个问题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有些夸张。五分钟之后,米莉觉得他说出来了很多问题,虽然他没有遵循什么步骤。也许,他的问题到后来会产生提示作用,不过,当时,这些问题并未帮她形成清晰的概念:他说得这么模糊,好像是他故意的,因为他知识太丰富,不屑于这些细节。于是,他就跟她处于对立的极端,她终究还是一头雾水,不过,她也觉得他跟劳德夫人或者凯特一样,都有丰富的内涵,尽管他当时的逻辑好像很混乱,米莉猜想,要理清头绪还是有可能的。对于那两位女士的前者,他只是说,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人们对她越了解,就会越觉得她不同凡响,对于后者,他当时只是说,她长得非常好看。她觉得,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言谈才显得他聪明,而随着每一分钟的流逝,她都越发觉得他很神秘,这是女主人起初介绍他时所没有告诉她的。也许,他就是她在家里听人说过的典型英格兰人,他们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他们掩盖起来的思想比他们公开发表的多很多。丹什先生也有这个特点。那么,既然马克勋爵精通这种伎俩,他为什么还表现得这么真实呢?他的这种类型,似乎是生活的需要或者目的,随便都可以表演得很逼真。他的年纪很难猜,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显老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显年轻的老人。他虽然秃顶,可以说有些沉闷,或者说得更巧妙一些,就是情感不外露,似乎心事重重,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他的眼睛里有时会发出与可爱的男孩一样率真、清澈的光线,虽然这种光线可能转瞬即逝。他的胡子很整齐,颜色很淡,很漂亮,但是,他双手不停地摸着胡子,显得有些顽皮,如果她不因此觉得他很轻浮的话,她可能觉得他是在场的最有智慧的人。他的眼神最清楚地透露了他的轻浮,虽然他总是戴着双眼眼镜,显得更像波士顿人,也显得更有思想深度。
他的轻浮,毫无疑问跟他的个人出身有关,我们年轻的女士依稀感觉到,他可能属于有一定历史地位的贵族阶层,她也依稀感觉到,这个阶层有一个社会要素,她对这个要素不甚了解,只是听人们说这个要素“时尚”。纽约的最高社会阶层就是属于这个范畴,虽然米莉也很清楚,对于一个地域或者政治意义上的贵族,这个标签很可能过于简单,但她找不到别的标签。她很快地丰富了她的认识,因为她发现这位绅士好像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这是真的,贵族都是这个德行,但这个发现也没有说明什么问题,因为她觉得,首先,他很希望跟她建立关系,其次,他可能有太多个人的事情需要考虑。如果说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同时心里还藏着那么多事(他把面包都揉皱了就是一个佐证),那么,他为什么在她面前表现得像傲慢的贵族?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这正是她心里诸多难解问题之一。她很可能会说,他显然知道,他早就知道,她是个陌生人,是个美国人,而且,对他而言,她和她的同类都是他的主食,所以这些问题便显得更加复杂化。对于她个人,他很善良、很平静、不可挽回地想当然,至于她同样很快地了解到他曾经到过并研究过她的国家,那也丝毫无济于事。她没有必要解释,没有什么需要弱化或者夸张。她既不能逃避,也不能强调自己是外来的陌生人。关于这个话题,他可以告诉她的比他要向她学习的多得多。她也许要向他请教,她为什么与那个漂亮的女孩差异那么大,对这个差异她没有清晰的概念,只能说有这种感觉,或者说向他请教为什么那个漂亮的女孩跟她差异那么大。
不过,这些事情他们以后是要处理的,虽然他好像在装糊涂,但前进的方向是明确的。他跟她说,她肯定已经在考虑怎么解释自己的情况,这是美国人的习惯做法。她根本用不着说什么,但美国人从来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可怜的东西)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不用做的。瞧他们给自己揽了多少负担!他们真会小题大做!对她来说,对她的民族的随意而善意的嘲笑,其实代表着她的这个新朋友对她个人的认识,是应她的要求表达的,而她立刻给了他一个病态焦虑的确凿例子:她说,她之所以想让人们觉得自己各方面都很“可爱”,是因为劳德夫人对待她很“可爱”。他随即对此产生了兴趣,而她直到后来才完全知道,关于他们的这个朋友,他所获得的信息比他所提供的信息还多得多。例如,她说,她刚刚掉进这个不知道有多深的社交圈的深渊,立刻见识了复杂也可能有些不祥的动机,这是很有趣的现象。不过,莫德·曼宁厄姆(即使面对着她,她的这个名字也能让她产生幻想)一直都很可爱,没有受到影响,人们总是喜欢投桃报李。她去旅馆看望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她们还以为她还没有收到信。当然,她们是早就寄了信的,不过,她们寄了信之后很快就跟过来。然后,她邀请她们两天之后参加晚宴,可是,就在第二天早上,她就带着她的外甥女一起再去看望她们,也没等她们先礼节性地去回访她们。她似乎真的很关心她们,这是无与伦比的忠诚,对斯特林厄姆太太的忠诚,毕竟斯特林厄姆太太是她读书时候的同伴、同学。那天,斯特林厄姆太太红光满面,也穿着很华丽的礼服。
马克勋爵似乎透过那副夹鼻眼镜看到了苏西的这些对等特点。“可是,斯特林厄姆太太的忠诚不也是无与伦比吗?”
“哦,那是非常美丽的情感,可是她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给人家的。”
“她不是有你吗?”马克勋爵没有过多的迟疑。
“我?给劳德夫人?”米莉显然没有从这样的视角看过自己。“哦,我要是作为礼物,那必定是很寒酸的礼物。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感觉人家把我给了谁。”
“你已经给人家看过了,或者说我们的朋友一眼就看上了你,那是一回事。”马克勋爵开着玩笑,但自己却不乐,但那也不说明他是冷酷的人。“你必须承认,人家看见了你一眼,就等于看上了。反正,你已经让人家都看到了。不过,你已经不是你朋友手里的筹码,现在的受益人已经变成劳德夫人。你看一看这餐桌的四周,我想,人家已经把你从头到脚都看齐全了。”
“好吧,”米莉说,“我倒是觉得,与其被人拿来开玩笑,这样反而更好。”
她后来发现,米莉总是到后来回想才有新的发现,这位同伴向她保证自己动机单纯的方式很独特,和别人差异很大。他既没有道歉也没有辩解,她纳闷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总是被他牵引着走,而让她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个他用来牵引她的问题:“她对你很了解吗?”
“不,她只是喜欢我们。”
即使听到这句话,这位阅历丰富、世故老练的勋爵也没有笑。“我只说你。那位容光焕发的女士告诉她了吗?”
米莉略有迟疑。“告诉她什么?”
“一切。”
这两个字,以及他说这两个字的腔调,再次深深触动了她,让她当时就觉得,她是大家关注的对象,也是信息披露的主要内容。不过,她很快就找到了答词:“哦,关于这个,你得问她。”
“你那个聪明的同伴?”
“劳德夫人。”
他对此的回答是,和他们女主人这样的人相处,有些自由权利是不能随便行使的,不过他依然相当有信心,因为总体而言她对他还是很好的,只要他好好表现一段时间,她可能会主动告诉他。“同时,我很想看看她会怎么利用你。你知道,我也可以从中了解她知道了多少。”
米莉听得很明白,他的意思很明显,不过,这还让她想起别的事情。“她对你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马克勋爵说得非常平静,“不过这没关系,不影响她对待我的方式。”然后,他似乎期待着米莉询问她怎么对待他。“比如说,她把我推到你的身边。”
女孩想了想。“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
他对这句话的反应,显得她已经说到了点子上。“不,我相信她还是会的。所以,你尽可以放心。”
之后,米莉果真毫不拘束地说:“这是因为你再差也是她最好的财产?”
这句话终于让他露出笑容。“在你来之前的确如此。现在你才是最好的。”
很奇怪,他的话竟然让她觉得他知道了一些事情,这些话确实给了她这种感觉,甚至使她相信,虽然她还是有些惊讶。从他们的第一次会面,这种情况就注定要跟着她,她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事实,也承认其必然性:他可能说,至少他完全相信,他自己四处游历,出于实用主义的目的,可以说阅人无数,而她这种类型的,他肯定是看得够多。而且,她后来了解到,他曾经三次到过纽约,间隔很短,虽然当时她尚未脱离懵懂的状态,他在那里结交了许多声名显赫的朋友,也接触过很多能衬托出他地位高贵的人,这个情况并未削弱她此时的认识。对于那个鱼龙混杂的社会,他的印象和记忆显然是非常丰富的,因此,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她处在一个很特别的位置,好像被人家推进火车车厢,随后车门“砰”的一声紧紧关上,运转车长举手示意让列车启动,于是,她就要乘着这辆列车跟着他长途跋涉。对此,许多女孩肯定会拒绝或者抱怨,而我们年轻的女士觉得就顺其自然吧,一路随便看看也好,这种心态正是她的魅力所在。米莉刚才基本可以从他的嘴里得知,或者好像听着列车的隆隆声悟出,他把她放在了他们的朋友的所有财产中最高的位置。她是成功的,这就是她的结论,他让她得到的结论,她代表着成功的要素;这种事情总是在无意识中发生的,而人的无意识,事实上经常就是取得成功的最重要因素。“你还没来得及,”他说,“这没什么。不过你终究会发现,你会发现一切的,你梦想得到的,终究都会实现。”
他让她越来越觉得疑惑;她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同时也向她展示着某些景象;而非常奇怪的是,虽然就是这些景象牵引着她前进,但她居然不能将这些景象与马克勋爵的脸型、眼睛、嗓子、腔调和神态建立任何联系,哪怕是初步必要的联系。有一小阵子,他似乎让她嘀咕:她到底会不会害怕?果真,她脑中闪过一阵恐惧,持续了五十秒钟。她确实发现了,是的,没错:斯特林厄姆太太给予劳德夫人的提议,就是他们开玩笑的对象,不过,他们好像在欢乐之中按下了电铃,让它嗷嗷直叫。很肯定,她坐在那儿听着那些嘈杂声,简直受不了,她一直很纳闷,为什么其他人都没听见。他们没有睁大眼睛,也没有微笑,而我刚才提到她感到恐慌,其实是她想让电铃的吵闹声停下来。然而,这声音突然停下来,好像警报声戛然而止,而她似乎快速却平静地看见,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明天天亮就离开伦敦;二是静观其变,一动不动。她本来是想不动的,可是她已经在动了,更有甚者,该动的已经动了,她已经失去了机会。她想到了自暴自弃,她当场就产生了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她换了一个角度,继续和马克勋爵进行交流。对于米莉在布伦迪山口突然问斯特林厄姆太太的那个问题,他的反应虽然不算很有表现力,但意义非凡。那个问题是:如果她能得到什么,不管得到什么,她能否永久拥有?“可能不行,”她身边的绅士似乎是这样回答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就是你实现这个目标的捷径。”他没有刻意炫耀,他可能真的是,关键恰恰就在于他的没有炫耀。那位她一直看着的漂亮女孩(根据她自己的感觉,那个女孩也一直看着她),即劳德夫人那个引人注目的外甥女,也可能是她实现那个目标的途径,因为她也没有炫耀,虽然人们基本看不出她和马克勋爵还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人们难道不觉得他们就代表相同的东西吗?谁说得清呢?凯特·克罗依优雅又友善,隔着桌子看着她,俨然在揣测着马克勋爵对她的影响。如果她猜得到他的影响,那么,她到底知道些什么呢?她自己有多少感觉呢?那是否代表着他们之间有某种特别的关系?她是否应该认为他们正在复制(或通过他们共同的智慧正在强化)她正越陷越深的关系呢?非常奇怪,她每看对方一眼,就能识别出某种关系存在的各种迹象,而如果她有更多的时间考虑的话,这种怪异现象很可能向她表明,上天注定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快。非常奇怪,虽然时间短暂,但思想意识却那么拥挤。
这位年轻人本是来参加劳德夫人晚宴的,却经历了极其丰富的精神旅行,但是,这种精神旅行随便就能展开,那岂不是很有告诫意义吗?这些不都是她拥挤的意识的一部分吗?此时,人们觥筹交错,宴会渐渐达到高潮,一张张面孔光芒四射,各种现象不断滋生,嘈杂的说话声像缓慢而厚重的浪花从四面八方向她飞溅而来,劳德夫人变得更强势,而苏西相比之下更显得勉强,显得跟周围的一切都不同:也就在这个进程之中,我们年轻的女士像一只鸟儿停落在枝头,重新审视自己的命运,似乎再挥动一两下翅膀,就能看到另一种命运结局。这也是她拥挤的意识的一部分。不管现在的命运怎么样,就她看来,也总比那另一种结局更好,她的命运就体现在一个意象里。那个意象就是,如马克勋爵所说,她是成功的。这当然多少取决于他的概念,不过,她目前不想深入他的概念。但是,她很快又捡起这个话题,问他刚才为什么说劳德夫人会利用她,而他回答说这个问题不提也罢,不会有什么危险。接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她会收回她的钱财。”非常奇怪,他这样说居然没有让她觉得粗俗,也没有让她觉得“龌龊”。他很快又补充解释说:“你知道,对这里的人而言,有付出就要有回报。”
“哦,如果你是说我们要尽我们所能报答她的话,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但是,她是个理想主义者,”米莉接着说,“我觉得,从长远来看,一个理想主义者,是不会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的。”
马克勋爵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所以显得很开心。“你觉得她是理想主义者吗?”
“她对我们,对我和我的朋友,都很理想化。她看我们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光芒。”米莉说,“我很珍惜这样的光芒,所以,请你不要夺走它。”
“我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不过,你觉得,”他接下去的话显得他似乎突然意识到这对他也很重要,“她看我的时候也有光芒吗?”
对于他的问题,她没有马上给予理睬,部分原因在于她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投向那位漂亮的女孩,也在于因为她的座位和女主人靠得那么近,她不希望让她发现自己对她这么说三道四。劳德夫人像是掌舵人,把控着方向盘,开着船在小岛中间巡航,确保各个小岛的太平和岛上居民的安心,与此同时,凯特·克罗依则逐步显露出她有趣的一面。事实上,米莉果真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心很踏实,她发现,劳德夫人就是在等着关于她的评估报告,也许可以说是马克勋爵对她的价值评估。那位了不起的女士不希望他找什么借口说他不知道自己对蒂尔有什么看法。至于他的判断为何很重要,其中的缘故要拭目以待;不过,就是这一发现决定了米莉的回答:“不。她很了解你,完全有可能。而且,你们这里的所有人相互都非常了解,我懂。你们都很了解自己习惯什么,这是你们的共同基础。不过,还是有些东西你不了解的。”
他听得非常认真,仿佛这样才能不受委屈。“我花了那么多力气,游历了世界各国,无所不学,居然还有我不了解的东西?”
米莉想了想,也许,正是他说了真话,所以不能不予理睬,所以,她终于失去了耐心,同时也迸发了极大的智慧。“你是看得多了,但你没有看明白。你对什么都很熟悉,但你的脑子是空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没有想象力。”
听到这句话,马克勋爵将头往后一仰,眼光扫向房间的另一边,他公然地开小差,引起了女主人的注意。然而,劳德夫人只是对米莉笑了笑,算是在暗示她说,她正期待这样的波澜,然后,她就让她的水手摇动橹桨,在水花纷飞之中继续在小岛中间巡航。“哦,”那个年轻人回答说,“我从前就听人家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对了。你确实见多识广。当然,从前你在我们国家的时候,你也肯定经常听人家说起我。”
“哦,也不算很经常,”他申辩说,“不过,我确实希望还能一遍又一遍地听人家说你的事。”
“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女孩说。不过,她说这句话似乎就是想跟他开玩笑。
“等到你了解我,你就会明白。”
“但是,非常肯定地说,我是永远不会了解你的。”
“好吧,那正是我的好处。”他笑着说。
如果说他们注定不能或者不愿混在一起,可是,米莉却依然能感觉到,她被人家强行拉入目前这种关系的进程正令人恶心地加速,那又是为什么呢?那么,他们相处不睦,相比刚才亲密地交谈,会产生什么更怪异的后果呢?她希望摆脱他,或者说,事实上,她更想摆脱自己,尤其是她在他眼里的形象。聪明绝顶的她已经看得很清楚,如果继续和他在一起,她可能还会被迫接受他许多恶心的东西,他们的进一步交往会吞噬她的自我。什么都可能发生,唯独她的自我不会,而且,按目前的安排,他们很可能还要走得更远。事实上,因为她再次提到那个漂亮的女孩,他们的征程可能开始了。如果她希望抽身而出,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别人拉进来。于是,她把凯特·克罗依拉进来,甚至准备在必要的时候拉她垫背,因为她根本不会替她担心。马克勋爵刚才说过,对于这里的所有人而言,有付出就要有回报,所以,这件事就变得更容易。“那么,”她自己也觉得这样有些唐突,“如果说克罗依小姐也感兴趣的话,她想得到什么回报呢?她那么可爱地欢迎了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报她呢?你看看她!”接着,米莉对那个女孩的赞美之词源源不绝。此时,凯特刚好转过脸朝他们这里看过来,她们的视线相遇,她会发出一声不好意思的“哦!”,然后,她才停下来,不再赞美她。她主要是说她的脸蛋真漂亮,但实际上,她只是更新了刚才的意思,在诱导马克勋爵发表他的观点,而他很快就走上了她设计的路线。
“什么回报?跟你认识就是她的回报。”
“那么,跟我认识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她必须要明白,她要对我好,最后只会为我感到难过,这正是她可爱的表现:她居然愿意费这个劲。这是无私的最高境界。”
在这句话里面,马克勋爵的兴趣点可能不仅一个,不过,在瞬间之后,他就做了自己的选择。“哦?我不明白,我恐怕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你感到难过。”他又问,“那么,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成功呢?”
“这正是根源所在。我们在那边的朋友觉得我可怜,就因为她看得明白。她完全明白,”米莉说,“她比你们任何一人都好。她很漂亮。”
他似乎终于被震动了,女孩的这句话让他受不了,接着,他们面前添了一道菜,所以她的注意力被岔开了一会儿,但他随后接着说:“她性格很漂亮,我明白。不过,她真的很漂亮吗?你得跟我解释一下。”
米莉感到很奇怪。“可是,你和她认识的时间不是比我长吗?你自己没看明白吗?”
“不,在她这里,我是个失败者。没有用,我看不明白她。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是真的想将她看明白。”事实上,他的保证让他的同伴感受到他的真诚;她觉得她的这个同伴现在所说的都是他的真实感受,而他刚才甚至忘却了对她的好奇心,因此她的印象更为深刻。她刚才提到他们的朋友会为她难过时,她是有深义的,虽然她主要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不过,毫无疑问,这是有点可疑,但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而他也没有深入质疑。其实,他不质问倒是更好,让她做解释,可能要费很大的力气,牵涉很多事情。只是她现在发现,相比而言,她关于那个人的话深深吸引了他,其中显然有很多含义,对于这些含义,她希望能多了解一些,也许她也已经发现,这将是她在新环境中用于打发时间的主要事项。事实上,此时,这些含义也体现在马克勋爵接着说的话里:“所以,你知道,要说我们这里的人相互都非常了解,那是错误的。对于某些事情,我们是有分歧的。反正,我要把她交给你,你得帮我做她这边的工作,我是说,如果你对她的了解多一些,你要告诉我。你会发现,我会绝对相信你。”
“为什么不呢?”米莉反问。她发现,即使她知道这个人单纯也很愚蠢,她也觉得这句话很傻。她也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胡说八道,为了能与他好好相处,她牺牲了自己的诚实。不过,她并没有反驳他,此时,她的眼睛一直在往别的地方看,她盯着那个漂亮的女孩。她是他的同类,也是他社交圈中的人,但也是他把握不准的人。相对而言,对这个美国人,这个像是批发进口来的廉价货,他倒是觉得能把握得很准的,他也认定自己很了解那边特有的气候、成长及修养条件,知道他们繁衍很快,但品类很少、发育不良。不可思议的是,米莉居然能够理解他的想法,而她随即表达了她的理解:“当然,我明白,她是很难看明白的,而我却容易得很。”今天晚上,这是她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也是最有趣的一句话。说她很容易掌握,让她越来越感到高兴,她甚至想承认自己就是廉价的进口货,如果人家果真这么跟她说的话。不管怎么说,这句话暂时可以让自己跟马克勋爵保持一致,在这个场合里表现得足够温顺。她觉得他们肯定是相互了解的,如果说那位漂亮的女孩是他们所不能认识的,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彰显自己的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