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阿巴拉契亚的李伯拉斯(1)

肯塔基州南岸

比格斯街在小小的肯塔基州南岸,紧挨着俄亥俄河,算得上是这里的乡村购物街了。

比格斯街全长100码,毗邻23号公路。莱特药房开在这条街上已经很长时间了,它旁边是一家牙医诊所、一间脊椎按摩室、一个加油站和一家赛百味。再往前走是一家地板店,旁边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米色金属框架的建筑。

比格斯街的南面有一条名叫杜丝道的街和一个由几幢白色小木屋组成的街区,这里可谓非常宁静,只是有点多余。有着2 100人口的肯塔基州南岸,一切都很安静,包括北面100码外壮阔的俄亥俄河。河对岸就是俄亥俄州的朴茨茅斯,它正好楔入赛欧托河与俄亥俄河夹角的那块土地。而这个故事的另一部分就是从朴茨茅斯和南岸开始的。

1979年,也就是波士顿的赫歇尔·吉克写信给《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的同一年,一位名叫大卫·普罗克特的医生搬进了南岸的比格斯街上那幢米色的金属框架的建筑,并给自己的新诊所起名为普拉扎医疗保健中心(Plaza Healthcare)。

普罗克特是在镇上的家庭医生比利·里德尔的要求下来到南岸的。比利·里德尔在南岸待过多年,接生过镇上的许多孩子,并尽力医治每一种疾病。他很难拒绝病人,因此需要帮手。不知怎的,他发现了普罗克特,一个刚刚在新斯科舍省完成实习的加拿大人,并在1977年怂恿其来到了南岸。

然而,不到两年,里德尔就与普罗克特分开行医了,还更换了门锁。不久之后,在1979年,比利·里德尔死于心脏病发作,只剩下大卫·普罗克特的诊所还在营业。

普罗克特很健谈,也很随和,但带着一种与俄亥俄河谷格格不入的外国人的华而不实。他戴着钻戒,穿着皮夹克,开一辆保时捷。“他打扮得就像小理查德(2)或李伯拉斯。”一位护士说。

朴茨茅斯是美国农村中心地带的一个工业城镇,与俄亥俄河上的其他城镇相去甚远。沿河城镇当年风光无限时,是那些在驳船上闷了很久的粗野汉子最爱去寻欢作乐的地方。朴茨茅斯一度觉得有必要禁止人们在河里裸泳。那个时候,朴茨茅斯的市区有7家鞋厂,全美最大的鞋带制造商也在那里。一家砖厂、一家铸造厂以及底特律钢铁公司引来了俄亥俄州和肯塔基州的人,几千人受雇于此。底特律钢铁公司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生产炸弹,数百人参加了1953年的新高炉落成典礼,为其规模之大啧啧称奇,也为它所能提供的工作机会感到欢欣鼓舞。与此同时,铁路将朴茨茅斯的钢铁和鞋子运往美国其他地方。多年来,人们在这些工厂里子承父业,就像布鲁斯·斯普林斯汀的一首歌里所唱的,这就是生活。

这座镇子是职业橄榄球的摇篮。吉姆·索普执教过朴茨茅斯鞋钢队。后来,朴茨茅斯斯巴达人队打进了全国橄榄球大联盟(NFL)。大萧条时期,斯巴达人队搬到了底特律,改名底特律雄狮队。

有些人认为,朴茨茅斯自1937年的洪水开始起一直在走下坡路。当时,俄亥俄河在下了40天雨后水位上涨了74英尺。事实上,到了1970年代,朴茨茅斯和其他后来被称为美国铁锈地带的地区一样,正在慢慢崩溃,这些地区面对全球化、竞争和墨西哥等国的廉价劳动力的挑战毫无准备。鞋厂开始关闭。塞尔比鞋厂早就没了,威廉斯鞋厂坚持了一阵子,想与意大利、中国台湾和墨西哥竞争一下。但很快也搬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厂房仍在提醒人们发生过什么。

1980年,底特律钢铁公司搬离此地,朴茨茅斯也在这一年第二次被评选为“全美之城”。几千个工作机会随之而去。这座城市未能从中恢复过来。砖厂也关闭了,位于北面派克顿的核电厂亦是如此。与此同时,原来为底特律钢铁公司提供材料的焦化厂也分阶段关闭,并最终于2000年彻底停业。取而代之的是沃尔玛,旁边则依然矗立着焦化厂留下的烟囱。

一些家庭搬去了哥伦布、辛辛那提或者纳什维尔。一群艺术家搬到了得克萨斯州的奥斯汀。朴茨茅斯的人口锐减到2万。房主搬走后,无法出售的房屋或对外出租或空关。奇利科西街上的商店也一个接一个地关门,最后没剩下几家了。

留下来的是一小部分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在学校或者医院找到了工作,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照顾着那些由于工厂关闭而开始噩梦般生活的人。

当时,会到朴茨茅斯来的人只有那些靠经济不景气做生意的商人。朴茨茅斯有了第一批支票兑现点和第一批先租后买的地方。典当行、金属废料场相继开张。大卫·普罗克特的业务也在不断扩大。

许多人都非常信赖普罗克特。艰苦的工作曾是这个地区生活的一部分,失业那段时间也是。这里经济下滑,申请残疾或者工伤赔偿的人数激增。联邦伤残保险(Federal disability)对于俄亥俄河谷的许多人来说,变成了长期的失业保险。有些是合法的伤病或残疾,有些则不是,但这些都需要医生的诊断。普罗克特处理工伤赔偿文件的速度非常快。在朴茨茅斯一家名为南山的小型医院里,普罗克特享有特权,护士们记得他有进入精神病区的优先许可,他来主要是为了让病人符合残疾的标准。

普罗克特已婚,跟两个儿子一起住在肯塔基州。他还是个情场老手,有时候,员工看见他在停车场与他的护士情人争吵。

在南山医院,普罗克特是跑着去病房的——真是在跑。他速度很快,充满活力。当时,美国医学界正在形成一种新观点,即病人总是对的,说到疼痛时尤其如此。当病人说自己感到痛时,医生要相信病人的话。大卫·普罗克特将这种观点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平易近人,有点像布道者。

“他能知道病人相信什么、需要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所以他们都爱他,”当时在医院做护士的莉萨·罗伯茨说,“他在这方面聪明过人,能像法医那样找出谁比较软弱,并弄清楚他们需要什么或者相信什么。他会告诉他们哪里弄错了。”

在他的南岸诊所里,普罗克特是收现金的。1980年代中期,医学界在如何使用制药公司正在开发的新型阿片制剂来治疗疼痛方面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大卫·普罗克特则是较早立言践行的医生。无论是颈部、腿部、下腰部、关节炎还是下腰椎的疼痛,他都会开阿片类药物。他将这类药物与苯二氮卓类药物同时开给病人,苯二氮卓类药物是缓解焦虑的,其中最有名也是普罗克特最喜欢的,便是安定和阿普唑仑。在朴茨茅斯,人们既焦虑,又有病痛。阿巴拉契亚地区使用苯二氮卓类药物的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1960年代初安定刚上市的时候。上了点年纪的女士都用过这种药。在这里,任何可以缓解痛苦的东西都是受欢迎的。但阿片类药物和苯二氮卓类药物一起使用,很快会让人上瘾。

到了1990年代中期,普罗克特还因为开了很多减肥药和兴奋剂而为人所知,有的甚至开给了并不肥胖的人。朴茨茅斯及其周边发展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行业,有人从普罗克特这样愿意开减肥药的医生那里骗取处方,然后出售药品谋利。普罗克特的普拉扎医疗保健中心蓬勃发展起来。

1996年,一个名叫兰迪的人来找他,兰迪是朴茨茅斯以北10英里的鲁卡斯维尔的州立监狱的警卫。他在与一名囚犯打斗时,背部受了重伤,因此拿到了一份他可以去看的医生的名单,大卫·普罗克特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诊所可以处理(工伤赔偿),所以监狱里好几个人都去那里看。”兰迪回忆道。

普罗克特给他开了半年的病假,当然,也办妥了所有文件,收了他200美元现金。他还开了一种名为奥施康定的药——40毫克,一天2次,30天的量。他说,这是一种新的止痛药,效果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那点伤]真不算什么,根本不需要那么强效的药,”兰迪回忆道,“但当时你会认为这药真好,因为我的背一点都不痛了。”

30天过去了,兰迪觉得好多了,没有回普罗克特那里开药。很快,他就得了他认为是他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次流感。他浑身都疼,下不了床,上吐下泻。他问了一些朋友,有人说可能是药物戒断反应。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你得回去找医生。

普罗克特给他开了更多同样的药。就这样,兰迪每个月都得去一次,付200美元见普罗克特3分钟,得到一张奥施康定的处方。普罗克特的候诊室里总是人满为患,人们争先恐后地排着队。只有少数人是来看伤病的,其余的都在假装疼痛,骗取处方,医生则佯作不知。兰迪在候诊室里看到了6个狱警同事。他压低头,拿着奥施康定的处方离开了。

“你看着你认识的人,意识到他们可能会被关进你负责的牢房,”他说,“这真的让你汗颜。你以为你是在照正确的方式做事。你信任医生。过了一会儿,你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但你又无计可施。你身陷其中。你已经上瘾了。”

不久,只要药用完了,还没到看医生的时候,他就会去找街头药贩。他回监狱工作了,但那时,他已经对阿片类药物彻底上瘾了,开始迟到并找各种借口。最后,他孤注一掷去找了副监狱长。他接受了治疗,戒掉了药瘾。在他第一次踏进大卫·普罗克特诊所的3年半后,兰迪摆脱了药瘾。

然而对于俄亥俄河谷和美国来说,这才刚刚开始。


(1) 美国著名艺人和钢琴家,因精湛的演奏技巧和华丽的表演风格为大众所知。——译者

(2) 美国摇滚先驱之一,著名歌手,2020年5月9日去世。——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