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罗山一百零八岁的掌门清霄道长云游天下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八岁的雪白娃娃,而这娃娃还一口一个爷爷称之。这让天罗山的徒子徒孙们分外吃惊,难道这世外仙人准备遁入红尘了不成?
濒临东海的天罗山直耸入云端,山顶的青云大殿也时时在云里若隐若现,使得此地颇有几分仙境的意味。自从百年前仙魔大战之后,魔界偃息,仙界隐去,所谓仙、魔、人三界,便只剩了人界还在浑噩之间生息繁衍。素来最为孱弱的人间,却似反成了最为长久的安宁之处。
被人戏称为老神仙的清霄道长携着那娃娃一步一步上了三千八百级台阶,小娃娃显然身体承受不住,初始还好,走了不过四五百级,人就要软软坠去。前来相迎的清霄首徒一尘道长忙命自己的徒儿去抱起那娃儿,清霄却道:“一尘,你亲自背着。”
一尘虽是一怔,想师命万不能不从,遂弓起自己六十多岁的背,驮起那娃儿。那娃儿悄声道:“多谢道长。”
一听声气,一尘便知,这娃是伤着了,且是重伤。而在重伤之下,仍固执地走了四五百级台阶,已经着实不易了。
由清霄领着,一尘背着,这份礼遇给了一个只有八岁的娃娃,着实在天罗山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是以上万的徒子徒孙,只要没有要事有的空闲的,便都巴巴地跑来长阶这里瞧热闹,搞得一尘面色十分不好,未等一尘出言,身畔的师弟、小自己几岁的一元道长已经训教起来,一元例来是专司督导训戒的,他的疾言厉色向来比清霄的命令都好使。徒子徒孙们便退远了几步,但大多还是不舍地望着。
清霄浑不在意,一尘却面有疲色,自然不是累的,而是困惑的,好在身后一把欢脱的声音让他明了了,“老神仙,怎的救了一个娃,便请了一尊神一样,难不成还要收做关门弟子么?”
随着声音飞奔上来一个耄耋年纪的老道,自是巴巴跟了清霄一路的天玑了。此刻天玑道袍前襟束了个结捆在腰间,身后缚着他的酒葫芦,随着身子跳跃,那酒葫芦也跳得欢实,并发出清越的酒水之声。一尘见是威名赫赫的青城掌门天玑道长,忙躬身施礼,背上的孩子也跟着栽了栽,天玑瞧也没瞧,一溜烟跑过去了。
“天玑老弟,你那青城便是什么琐碎的事情都没有么,竟让你闲到从恒山一直追我家门口还不算,还要上山看个热闹吗?我这山上清冷得很,可没有酒给你喝。”清霄并不回头,声音却已递过去了。清霄知道天玑虽身在世外,却有一个俗家心肠,酒是断断少不了的。
“赶了两千里,就为看你与隐仙一场大战,那个热闹没瞧上,这个热闹再不好好瞧瞧岂不是更亏了?”天玑道长是青城掌门,虽小了清霄二十几岁,那也是同辈的江湖耆宿,是以他一进天罗山就收到了无数的礼拜,只是他连眼风都没扫一个,紧紧追着清霄,生怕放跑了一个热闹。
终于到了山顶青云大殿,一尘遵师命将娃儿背到了清霄的寝殿里。这又是让一尘与一元一怔,从来这清霄的寝殿只有自己师兄弟与几名服侍清霄的徒孙可以进入的,这小娃倒是何德何能,竟然一步登天?
清霄命徒弟将小娃放到自己的榻上,一尘照办之后,依礼退了几步,与一元并肩而立,瞧着这雪白娃娃。天玑道长倒是毫无顾忌,直接凑到榻前,比这师兄弟还近。
“小娃娃,你真是好命,这江湖上年岁最老地位最高的掌门亲自把你救下来给你医治,又亲自把你背到这里,你修了几世的福啊。”然而天玑的一句话倒并没有让那雪白娃娃如何诚惶诚恐。他只是眼睛略微转了转,眸光笼上了清霄的白须白发,轻轻说道:“多谢爷爷。”
一元到底憋不住,“叫老前辈。”
清霄却抬袖止了他的声音对那娃娃道:“就叫师尊吧。”
一尘二人又是一呆,这天罗山徒子徒孙皆称清霄为掌门师尊,只有一尘一元师兄弟称之为“师尊”,难道果真这娃娃是用来做关门弟子的?
这山上第四辈的弟子都要大上这孩子好多,委实……委实太过离谱了些。
这孩子似乎听懂了,果然叫了一声“多谢师尊”,但也没明白称呼天罗山掌门为师尊的礼遇有多重。
一尘师兄弟看看这孩子,心下便有几分怅然,所谓日月失色,怕也就是形容如此一张脸吧。这孩子生得若清风明月,简直如云端走下的小仙子一般,眉如墨,眼如漆,唇如朱,难得的是周身一团沉静,沉静得如天罗山后山的深潭一般,似乎波澜不起,但那明眸却明明蕴着一腔心事。只是脸儿却如雪一样白,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白得令人心疼。一尘一元心中微叹,这叹息却由那天玑说了出来:“可惜一张漂亮的脸,小小年纪中了如此烈的毒。”
一尘师兄弟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便听清霄温声道:“你兄弟二人服侍天玑道长去外面落座品茶,我要忙上一忙。”
清霄道长这是要为这孩子施救的意思。一尘二人忙引着天玑出了寝殿,便也有了一道间隙,听天玑讲述始末缘由。
不用别人特意去问,以天玑的性子自然要说上一说的,否则会闷坏他的心肝。果然天玑先拿酒葫芦的酒润了口,便细细地道了来。一尘与众师弟师侄因此方知,原来这孩子是清霄从恒山脚下捡来的。
这一路上清霄动用内力给娃儿清毒,天玑少不得也要帮些忙,渡些内力给孩子。似乎有些效果,娃儿能坐起能走路能吃能喝了,只是,清霄说,这毒非一般的毒,清不干净。
果然,天玑说完这番话,寝殿的门开了,清霄走了出来,摇了摇头。
“师父……”一尘与一元迎过去,不想迎来的却是清霄的一句话:“飞书请中流山、乌蒙山的两位掌门过来看一看。”
所有人都呆了呆。
天罗山、中流山、乌蒙山,是为天下三尊。人界武林门派众多,不过都以此三山为尊,其次便是青城了。其实青城的天玑若是勤勉些,也能将三尊变成四尊,只是天玑一贯潇洒惯了,实在不耐烦武林的琐事,便时常在武林聚会时开溜,连带着整个青城都低人了一等。
若不是武林盛会,三尊会面其实并不是常事,私下里有些联络便都是徒子徒孙们做了。而今因为一个小孩子便要三尊聚首,简直十分离谱。
更离谱的是收到清霄的书信,那两位居然真的来了。
中流山的天时掌门,乌蒙山的灵真女掌门,都是江湖老前辈了,平日里徒弟都不须亲自教,有首徒次徒领着,如今却亦步亦趋地来赴清霄的约,清霄真是好大的面子。
只是两位看过娃儿之后,皆是一脸肃然。三个老前辈左商量右商量,商量的结果自然是给娃儿解毒,于是三位耆宿齐上阵,凭各自内力,只解了三成的毒。
之后清霄又发帖子请名满天下的季神医。季神医名叫季一脉,其实这也是外号,据说他只号一次脉就能给人去了病根,不用三番五次复诊,久之原名倒是没人记得了,后来名声太大,连一脉的外号也没人叫了,直接以神医称之。季神医可不是能轻易请过来的人,其实论天罗山的技艺,寻常的病啊毒啊,自个儿也就解决了,请神医过来这委实还是第一桩。
季神医一来,熬了不少的药,又将这毒给去了一成。
一连折腾几天,总算把这娃儿命保住了。
清霄走出寝殿,恭谢各位道友挚交,众人齐齐还了礼,只天玑虽喜看热闹,却不喜虚礼,看到人多礼多装作头疼便悄悄溜了。清霄这厢坐下才道:“这孩童所中的是何毒,大家心中都有数了罢。”
季神医点点头,先道:“确是血爱花之毒。”
一尘一哆嗦。
一元傻了眼。
灵真道:“当年魔君之子便是中这血爱花毒死的,莫非是魔界死灰复燃来寻仇?”
天时道:“当初这毒是仙界下的,莫非是仙界又现?”
清霄沉了沉道:“百年前魔界涂毒生灵,人界民不聊生,幸好仙界临世,扼了魔界的势头,一场大战下来,保得我人界太平,只是仙魔之战,竟致使天地封了仙门,使仙界自此再不复闻,可是魔界众魔偃息,魔君却不知所踪,如果魔君复出,重整旗鼓,而仙门不开,仙界无法襄助,我人界该当如何?”
众人缄默不语,须知,人界是这三界之中最弱的,唯这清霄、灵真、天时三人,以接近百年的功力修为,方修得近仙的资质与武功。所以清霄被人尊称为老神仙。但再老的神仙也不是真正的神仙。毕竟,仙不在,魔为大,人只须谨慎地活着。所以,求武功,修仙体,凡是有些武功修为的,便奔这一条道上来,如能求得五六成仙姿,便有了保天下安稳的根本。
天时想了想道:“座中诸友都已百岁上下,人非神仙,岂能长生,我等若仙去,只怕江湖再生动荡,是以,当从小辈之人中,着那有灵气有根骨的,教上一教,练出个仙姿玉体来,以再护江湖百年。”
灵真颔首,清霄拈须,一元却是眼睛一亮。
清霄放下拈须的手,轻舒广袖道:“那么诸位也看到了那个孩子,的确是根骨清奇,练武的好苗子,难得的是临危不乱,沉静若水,饶是中毒如此,疼痛剧烈,也没有吭个一声半声,是个自持极好的人。我将之带回山里,便是思虑及此。”
“苗子虽好,命运不济,这堪堪命都难保的人,怎图他护佑天下?”灵真虽为女子,修为了也有近百年,仍然是个急性子。
天时却道:“清霄兄心中已有计较了。”
清霄果然道:“血爱花之毒,虽然天下无解,但凭我等的修为,也可以以内力将之压制,以药石将之扼阻,我等几日所为,已然有了效果。再者,当年仙界撤出之时,留有三朵雪麒麟,我三山各藏一朵,诸位可还记得?这雪麒麟乃仙界神花,能解毒续命,当对血爱花有奇效。”
不说还好,如此一说,天时与灵真皆垂了头。
清霄微微一怔,“诸位有何难言之处吗?”
灵真不耐烦这份沉寂,索性道:“不瞒仙长,我虽小心护花,只是,只是奈何收徒不甚,小徒数年前与一江湖客打架,重伤了人家,堪堪将死,这雪麒麟就被人索了去续命了。”
清霄又望向那天时,天时只好抬头来,豁出老脸咬牙说道:“我那小徒太过贪财,某日一走方郎中愿出万金,便瞒着我售与他人了。”
季神医叹道:“一个走方郎中便能出万金,想来也不是真的走方郎中了。”季神医有些颓唐,想自己枉担神医之名,还没有这般家业,实在惭愧。
两位江湖耆宿都受了徒儿的累,看来果然江湖子弟精英寥落啊。
清霄叹了一声:“能知道雪麒麟的,必也是位不世出的杏林高手,请神医费心,还请留意一下,这神花流落到了哪里。”
季神医应了。然后同诸位一样,呆呆望那清霄。
“道长,”灵真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您天罗山,不也有一枝嘛。”
轮到清霄低头了,“这数年前的事,本当早与诸位告知的,只是我一直想一力承担,故尔没有相告,那枝雪麒麟,被人于三年前偷盗走了。”
“何人如此大胆,敢到天罗山偷东西?”天时惊诧。
一元垂了头,那雪麒麟本交与他看着的,孰料竟丢了,还得让师父为他担责,一尘瞧了他一眼,也是微叹。
“偷此物的,必不是凡人,我怀疑,是那魔界魔君鹰尘所为。所以,这些年我云游天下,也就是在寻找这个魔头。”清霄道。
“百年前仙界大战魔界,将魔君逼入海中,却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便想那厮也或者未死,如今看来,或者真是鹰尘复出也未可知啊。”天时叹道。
“这小儿的毒,没准也是那鹰尘下的,用来报复我们,否则,谁人手里有血爱花。必是鹰尘从他中毒而死的儿子身上提出来的。”灵真愤然道。
如今看来,似乎疑难一切得解,眼下需要解的便是这娃儿身上的毒了。
三家掌门又留了些时日,相继续了些内力真气与小儿,这孩子眼见得身体大好,如今估计挺上个三五年不毒发,也是可能的了。这其间,正好遍寻天下,找寻那流散民间的雪麒麟。
二尊临走时叮咛老神仙,勿要一个人担承天下,这担子委实太重,有事时定要相邀。老神仙应着,只是每每想到因自己门派疏忽丢了雪麒麟,便心下愧然。
其时也叫出了小儿,命孩子给二尊叩几个头,也示谢意。
那小娃儿却是十分规矩,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向三尊叩首道:“多谢三位仙长救我,此恩今生今世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天时为人宽厚,见到娃儿更是油生怜意,笑道:“救你一场,倒不知你叫什么呢!”
小娃儿正正经经说道:“我叫水天月,就是天上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