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零零散散的营帐分布在山脚旁,大营里人声喧哗、吵吵嚷嚷,有的人还在忙着搭建营房,有的则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东拉西扯地胡吹闲聊。
各地方节度的兵马互不隶属,现在十几万人马聚集在岐山这个小地方,没有平时在驻地呆着舒坦。因此,有的人骂骂咧咧的,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有的还因争抢物资发生了拳脚,有的人嫌事不大,在旁边起哄助威,往日显得有些沉静的岐山,现在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药彦稠和苌从简在短时间内,也没有办法约束这些骄兵悍将。只要没生出持械伤人、聚众斗殴这些大乱子,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过多追究。
王思同回到岐山,便让传令兵去通知副将以上的将领,半个时辰内到中军大帐议事。随后,他也未去各营巡视,就与安彦威等人直奔中军大帐。
回到营帐,王思同和其他人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大帐内便聚集了二十几员战将。
王思同见人来齐了,就站起身,指着众人中间用泥土堆制而成的沙盘,高声说道:“诸位,时不我待。岐州近在眼前,圣上对诸位寄予厚望,咱们理应竭力报答、尽早平叛,不负朝廷期盼。大家有什么破敌良策,还望告之。如能奏效,建立新功,那么朝廷必有封赏。”
帐内众人,有的对着沙盘摩拳擦掌,一副欲欲跃试的样子,有的则是安然不动,低头沉思。
没有理会其他人,张虔钊在听了王思同的话后,便走到沙盘前,指着岐州,大声说道:“督帅,岐州兵少城矮,咱们这么多人,就是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李从珂。只要在岐州城外集中人马,摆好阵势,一鼓作气攻上前去,城内叛逆定是无法阻挡。”
有几员将领附和着张虔钊,称城内叛军不足为虑,李从珂已是瓮中之鳖,只要大军打过去,必是手到擒来。
王思同身前不远处,站着一个圆脸宽额、留着短须、身穿灰色襕袍的青年汉子,他看着那几位嘴里嚷嚷着就要领兵充当开路先锋的将领,没有急着说话。过了一会儿,等鼓噪的声音停了下来,他才开口说道:“岐州虽然河窄城低,但是李从珂也是久在军旅的人,熟悉兵事。攻打岐州时,还需小心应对,不能让手下的儿郎们白白丢了性命。”
“景从,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李从珂不过是被先帝收为义子,时常跟在先帝左右,混了些军功。若非先帝,他哪能出镇凤翔。”张虔钊直接冲王景从说道。
静难节度使康福见张虔钊有些托大,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有些看不过去,于是说道:“景从是为了大家好,咱们都是领兵的人,平日里,朝廷也没有给咱们多余的钱粮,要拉扯起一支队伍,也不容易,咱们不能让儿郎们白白浪费在岐州城下。”
张虔钊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攻下岐州城,讨得新君欢喜,然后受赏封爵,现在听了康福的话,就想与他争论几句。可是,张虔钊的话还未出口,就被人打断了。
“诸位,咱们都是带兵多年的人,都知道底下兄弟们的不容易。大家才从各地赶到这里,想必已经很累了,要是在以前,咱们兵多将广,也不着集,只等大家吃饱喝足后,把岐州城围上几月,城里的人就能把李从珂吃了。
可现在,新君刚登基不久,李从珂便举兵反叛,令朝廷恼怒,催促咱们尽快平叛,好找回失去的威严,再加上附近的粮草被李从珂搜剿完了,朝廷也没给咱们运送粮草,有的来时还是自己筹集的粮饷,只等打赢了,让朝廷慰劳大家。
咱们没那么多粮食陪李从珂在这里玩耍。想必各位都知道,前不久,孟知祥在巴蜀之地僭越称帝,而凤翔府又毗(pí)邻蜀地,就在孟知祥眼前,他是不会不闻不问的,所以咱们要尽快平定凤翔叛乱。免得李从珂勾结孟知祥,危害大唐江山。”王思同见有人起了争执,连忙开口圆场。
凤翔行营副都部署药彦稠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来中军大帐前,正在营中巡视,了解底下人的情况,现听了王思同的话,赞同道:“手下的儿郎们,这几天从各地赶到凤翔,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吃过一顿饱饭,早就口吐怨言,发泄不满,咱们要是与李从珂耗在这里,等粮草用完,那就糟了.......”
药彦稠还未讲完,彰义节度使张从宾就出来请命,表示愿意领兵长驱直入,攻进岐州城。
药彦稠示意张从宾不要着急,接着继续说道:“各位,咱们也不能让手下的兄弟们白白折损在岐州城下。依我看,不如采用古法,围三厥一,分散叛军的兵力,咱们集中兵力攻击岐州城的三个方向,剩下的一面,只需少量兵力即可,让城里的叛军有出城逃跑的机会,不至于死守岐州城,这样咱们也能少死些人。”
张虔钊想着如能擒获李从珂,便是大功一件,于是说道:“咱们十几万人马何不索性从四面强攻,李从珂才多少兵,怎么可能守住岐州的四面。到时,他只有疲于招架,无可奈何的份。
咱们在岐州的四面,一拥而上,同时使力,李从珂必定焦头烂额。岐州转眼之间,便可攻破。留下一面,要是放跑了李从珂,说不定朝廷还要责怪。”
药彦稠对张虔钊的说法并不认同,他想的是只要能拿下岐州,就可以向朝廷复命了。为了一个李从珂,让更多的人去拼命,不值得。于是,他说道:“张老将军,你多虑了,李从珂在岐州,还能依托城池之力对抗朝廷。如果他逃离岐州城,那他就只是一条丧家之犬,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安彦威觉得围三厥一可以减少些损失,但是又想着要是能拿住李从珂就更好了。于是,他提议在岐州的一面只布置五千人,让李从珂看到突围的希望,不致于顽抗到底。但是,在这一面的不远处,还要埋伏一千骑兵,如果李从珂出城,那布置的五千步兵就尾随追击,一千骑兵再突然杀出,阻击李从珂逃跑的路线。这样一来,李从珂就难以逃脱了。
王景从和药彦稠听了,称这个办法可行。
孙汉韶接着说道:“欲攻城,先攻心,可以用布条写上朝廷大军前来平叛,只是为了李从珂等人,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只要丢下兵刃,不要阻挠大军进城,那么朝廷将既往不咎。如果有人能打开城门,迎候大军入城,就能得到大大的奖赏。对那些负隅顽抗的人,一律以谋反论处,将祸及家人。
然后,将布条绑在箭支上,让弓箭手射到城里去,我就不信城里的人都和李从珂是一条心。”
药彦稠赞同道:“这个法子妙,岐州城里的人看了布条,不会无动于衷的,这样咱们攻城也会少些阻力。”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了许久,不知不觉,天色已变暗。大帐内,却因点着几盏油灯,不至于昏暗到让人不能视物。
王思同见时候也不早了,就决定两日后起兵攻城。然后,他走到沙盘旁,指着几处地方说道:“据密探传来的消息,岐州城的西面,李从珂虽安排了五千兵力防守,但是城墙年久失修,缺砖少瓦。南面的城墙低矮,李从珂安排了四千人。东面的护城河比较窄,有三千兵力。岐州城里还有三千兵力用来支援各面。”
王思同向围在周围的将领介绍完岐州城的大概情况,就问谁愿领兵攻打岐州的西面。
张虔钊立功心切,便抢先出来请命。王思同看着张虔钊说道:“老将军,虽然西面的城墙低矮破旧,但是守城的人可不少啊!”
张虔钊拍着胸脯说道:“愿立军令状。”
王思同想到张虔钊作战勇猛、久历战阵,就同意道:“老将军言重了,立军令状倒也不必。”说完,他就下令张虔钊率领本部一万五千人,孙汉韶率领本部一万人,杨思权领着五千人,共计三万人,以张虔钊为主将,另两人为副将,从岐州西面攻城。
安排好了西路,接着,王思同让安彦威、张从宾率领两万人攻打岐州东面。然后,王思同分别指向三员将领,让他们随同自己率领两万人由南面发起攻击。
王景从、苌从简与尹晖在王思同点将后,就立即站出来,抱拳应诺。
紧接着,王思同指着沙盘的北面,向众人说道:“岐州城的北面,李从珂虽然只派了两千人防守,但是这里城厚河深。近期,李从珂又让人加固了城墙,不易攻打,咱们便留下这一面不打,让人在城外严阵以待。这样一来,如果李从珂弃城逃跑,也能围追堵截,让他出得了岐州城,跑不出凤翔府。”
说罢,王思同就让康福率领本部五千人在岐州城北面列阵,又让一员副将领着一千骑兵在岐州北面几里外的山林里埋伏,待李从珂出城逃亡后追击。
最后,王思同令药彦稠领着五千人马留守岐山大营。待安排完,王思同就嘱咐众人这两日就要清点人马,准备攻城的器械,并让手下将士休整两日后攻城。
夜深了,凤翔节度府后院内,灯火摇曳,隐约还能听见啜泣声。卧室里,李从珂看着眼泪汪汪的几名小妾,感到一阵心烦,想要说上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一个体态丰腴、肤色白皙的美貌女子见气氛有些沉闷,便把几名哭泣的女子训斥了一顿,使得室内慢慢安静下来。
李从珂在女子说话后,仿佛回过神来,他向这名女子说道:“夫人,现在的形势极为凶险,为夫没有十全的把握,我让人送你们去外地避一避吧!”
“殿下,现在谁还愿意接纳咱们呢?况且咱们出城,让将士们瞧见,他们会说你畏惧朝廷,这会动摇军心的。我就陪着殿下,哪里也不去。”潞王妃刘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殿下不必担心家里,我会照看好的,你放心迎敌便是。”
潞王妃身旁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小子,年纪虽小,长得敦实。他在潞王妃说完后,就来到来到李从珂面前,仰着脸说道:“父王,我要守城。”
刘王妃听见自己小儿子说的话,目光里透露出担忧,她向少年招了招手,让他回到自己身边。
李从珂明白刘氏的心思,便伸手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重美,你就留在家里,帮你阿娘操持家务,哪儿也不用去,别让你阿娘担心。”
李重美点点头,大声应下。
歧凤酒肆内,掌柜与几名伙计也没有入睡,他们围坐在案桌旁。两名伙计述说着前去给王思同送密信的情况,其中一名伙计向掌柜说道:“指挥使,王大人希望咱们在大军攻城时,与攻城的大军里应外合,趁乱开启城门。”
魏庆沉默片刻,方才说道:“咱们的主要职责是刺探消息,而且就咱们这几人,要想制造混乱,打开城门,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能让弟兄们白白丢了性命,不过咱们可以给李从珂找点事做,让他在应付朝廷大军时,还要分心处理城里的混乱。”
几名武德司的暗探听了,便出口询问要怎么做。
魏庆没让大家等多久,就说出自己的想法,“用纸张写上告示,告诉城里的百姓,对帮助朝廷平叛的百姓,朝廷在收复凤翔后,会给与奖赏,家里有在岐州守军当兵的儿郎,劝他们不要帮助李从珂抵挡朝廷大军。然后,在城里四处张贴,扰乱城里的人心。”
接着,魏庆让人拿来纸张,放在案桌上,凑着摇曳的灯火,让几名武德卒书写起来。
忙活了大半宿,几名武德司的暗探终于把十几张告示写完了。魏庆望了望窗外的天色,发现已经是寅时,城里的宵禁已结束,天色还很暗,城里没多少行人和巡逻的士兵,就吩咐几人怀揣着告示,把告示贴在城中醒目的位置,又叮嘱他们要小心行事,别被人发现了,就挥手让他们离去。
凤翔节度府后院,因为大军压境,李从珂为自己与家人们的前景操碎了心,直到后半夜,才在王妃的劝慰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过多少时间,卧室外传来敲门声,李从珂被突然惊醒,神思有些恍惚,认为是王思同攻进城了。他一翻身就下了床,然后两步并做一步,抄起墙上悬挂的宝剑,就来到房门前。却不知他的这一番举动,倒是把床上的潞王妃吓了一跳。
丫鬟看着房门被打开,潞王殿下披着外衣,手提利剑站在面前,害怕殿下怪罪自己,连忙禀报道:“殿下,马大人有要事禀告。”
李从珂想着马胤孙这个时候来节度府,应该是有紧急的事情。于是,他穿好外衣,就向节度府议事大厅走去。
马胤孙在大厅内等了一会儿,就见李从珂迈着步子走了进来,他赶忙迎上前去,向李从珂说道:“殿下,这是刚才巡逻的士卒在大街上发现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的告示递给李从珂。
李从珂接过纸张,扫视了一会儿,发现尽是让凤翔将士与百姓们不要帮自己抵抗朝廷的言语,令他感到一阵烦心。于是,他便让人去叫李专美和房暠来节度府商议。
半个时辰后,李专美与房暠来到节度府。房暠看了眼马胤孙带来的告示,便对李从珂说道:“殿下,刚才城防营在巡逻时,发现有几处地方贴了这样的告示,城里肯定有朝廷的细作,我已经安排人在出现告示的地方附近进行盘查了。”
李从珂“嗯”了一声,道了句:“大战在即,不要惊扰城中百姓。”
随后,他又与几人商议了一会儿,决定延长宵禁时间,让城防营与府衙的衙役在巡逻时,告知城里的住户,让他们没有事就在家里呆着,发现可疑人员或者生面孔,要及时告诉巡逻人员。
五更已过,天色渐渐明亮起来。
岐州东城,小宅院内,一名探事郎正在向许探察使报告刚才在街上的见闻。
探事郎说完,许探查使便笑道:“咱们的同行胆挺肥啊!居然在李从珂眼皮底下,四处贴些告示,不过他们斗得越厉害,越对咱们有利。”
“凤翔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也不知道李大人能不能赶上这出好戏。”安司尉蹙着眉头说道。
许探察使呵呵一笑,让安司尉不必担心,称之前的信件已经送到,李大人正在汉中整军待戈,随时可以出兵凤翔。
安司尉见许探察使的神色有些轻浮,便叮嘱了几句,让许探察使这段时间谨慎些,不要小心大意了。
许探察使不以为意地说道:“夫人,便是更为凶险的场面,咱们也是见过的,这阵子的事又算得了什么。等咱们再积攒些功劳,便可以回成都了。”
两人在宅院里闲聊了一会儿,吃过早饭,许探察使就在一名下人地陪同下去了茶货铺。
岐州城的大街,与前几日没有多大地变化,就是行人少了点,巡逻的士卒和衙役多了些。
岐凤酒肆已经开门营业,但是里面的座位却是空空的,想来这个时候,也没多少人有吃酒的闲心。
魏庆在柜台看着账本。两名跑堂的伙计在大厅坐着,望向门外,等着来客。突然,其中一名伙计叫了声“掌柜的。”
魏庆抬头望去,眼角透过敞开的大门,发现有三名穿着公差服的衙役向酒肆走来。
魏庆放下手中的账本,迎上前去,笑着对领头的衙役说道:“黄班头,这么早便带着兄弟们来吃酒啊!”
“掌柜的,咱们哪有闲功夫吃酒。城里有细作捣乱,上面让咱们通知街上的店铺,如果发现可疑人员,要及时上报,抓住奸细,少不了你们的好处。”黄班头摆了摆手,向魏庆解释道。
“黄班头,这不要打仗了吗!你瞧,除了咱们店里的人,哪来的客人。生意不好做啊!”魏庆愁眉苦脸地摊开手。
接着,他问道:“我早上起来就在店里,没有出去,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班头含糊道:“有人在城里乱贴告示,上面瞎写了一些东西,让大人们心烦。”
魏庆“哦”了一声,便劝黄班头吃些酒再说。黄班头推脱今天有公务在身,就领着两名衙役离开了。
自从城里出现劝降告示,李从珂便没有心情呆在节度府了。为了提升岐州城的士气,他特意换了身亮银甲,披着红色披风,骑着匹青骢马,带着马胤孙与十几名护卫去城里巡视。
大街上,行人不多,冷冷清清的,有的店铺和住宅紧闭着大门。
李从珂骑着马,碰到巡逻的士卒,就勉励几句。巡视到西街时,李从珂望见十几名衙役将三个人按压在地上,不远处站着韩昭胤,也不知道是什么状况。
于是,李从珂来到韩昭胤身旁,低头问道:“怎么回事?”
韩昭胤指着被衙役绑好双手的三人,说道:“这三人是城里的泼皮无赖,他们见要打仗了,以为官府没有心思理会他们,便相互撺掇起来,抢劫行人。前两日,被他们跑了。今天,衙役们在这里总算把他们堵住了。”
李从珂双眉一拧,说道:“昭胤,大战在即,当用非常手段,可不能让这些人坏了咱们的部署,要从严处理。”
韩昭胤表示明白了,便冲几名衙役挥挥手,让他们将波皮无赖带回府衙。
李从珂向韩昭胤叮嘱几句,让韩昭胤领着府衙的人,继续在城里巡逻。然后,李从珂便去城楼查看防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