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张辟强

  • 水之竭
  • 猫米C
  • 2176字
  • 2022-05-24 12:03:14

踏进府门后,安心感同时带来了极度的疲惫。义父很少接受朝廷的奖赏,甚至连在都的府邸也没有。我和兄长在长安时,除了不得已时留在宫中,一般都是住在曲逆侯府。陈丞相虽素来看不惯兄长的胡作非为,却没有对我们长期滞留在他家中表露出过丝毫不满。我回来时,正见他铺了一张席子坐在院落中,身上裹了件厚重的貂皮裘衣,一动不动地像是要融进周围的景色里。

我走上前去,见他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酒爵。我想也没想,就坐到了他对面。

他闭着眼,似是还没发觉我的到来。我注意到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才恍然惊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总是凭借过人智慧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也老了。

我持起其中一个酒爵,为自己满上酒。刚刚送到嘴边,就听那石像一般的人终于开口道了句:“小辈无礼。”

我故作讶异道:“怎么?莫非陈丞相的酒不是为我准备的?”

随着他一声轻叹,我眼前一花,再定睛看去,才见是一片枫树叶从头顶飘落而下,正盖在我手中的酒爵上。耳边老人的低语飘忽不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种淡酒,喝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除了那妖,又有谁会喜欢?他速来不喜烈酒,害我总是不得已要为他单备上一壶。想不到过了这许久,才有了再次开封的机会。”

我猝然一惊,抬头望向他,隐约中感到他的身影也遥远了起来:“陈丞相是在等义父?”

那半块破碎的玄武令牌还留在我怀里。义父已经……已经……我没办法告诉他。

此时的他,已不见多年前常挂在嘴角的邪魅,只留带了些许惆怅的浅笑,一双日渐灰暗的眼睛却在闪着光。

“我昨晚,梦到就在这里,周围就是这副景色,我与他共饮。这让我有种预感,他该是快要回来了。”

今上二年,右丞相曲逆侯陈平崩于府。

三年,陈买护送陈平灵柩归乡,之后再未回来。四年,曲逆侯位由其子陈恢继任。陈恢出生后不久便被送至封地,我没见过他几次。只听陈丞相说过,那孩子的冒失和他祖母极其相像。

五年,因协助讨伐诸吕有功,以女子之身任为郡守的碎玉被派往河内,二十年间未踏入关中一步。碎玉走后不久,兄长与故楚一党再次起了争执,失手杀害了一名灵常的亲信,终于失去了留侯之位。经此一事,兄长亦很少入关,偶尔回来,也只为与我匆匆见上一面。他要去往何处,从没告诉过我,我也从没问过他。

其后二十余年,刘恒在位期间,除匈奴人偶尔骚扰边境外,中原无大乱。百姓得到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太平盛世,重新燃起对未来的希望。

可是,还有人没因为这历经无数艰辛得来的圆满结局而满足。

兄长还在追寻义父的足迹。为找寻线索他早已将毕生钱财散尽,有时从很远的地方回来,落魄得像个乞丐,连我都不敢认他。但他仍然不肯停下脚步。他不接受,不甘心就这样接受所有人都默认的事实。即使我将失去效力的玄武令牌,和朝廷的人在恒山绝壁上找到的白衣布片掷到他面前,他也依旧视而不见一意孤行。

其实我又何尝放下了?即使在内心告诉过自己千万遍,却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那妖真的已经不在了。

离开朝廷之后,我结庐于岐山脚下。每日饮山泉水,摘林中瓜果作为食物,除兄长和少数几个故友偶尔会来看我,我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澄澈的天空让我心安,也引得我落寞。只有那透过山顶云雾,在夜晚时隐时现的朱雀光芒,能提醒我过去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是否会如刘恒和那位陌生的梦中老友所料,最终被人们全然忘却呢?

鸟雀鸣于山中时,树叶会跟着颤抖,将露水滴落在根须间的花瓣上,整个山谷都会回转着那时而高亢时而低微的鸣唱声。我靠坐在树枝上,倾听鸟儿唱的曲,呼吸充满草籽味道的空气,就感觉自己也融进土地里,融进树干的经脉中,融汇于广大山水之间。又或者,世间万物本为一体,是凡人贪欲过甚,妄图超脱于自然,追求从未有过之物,反倒失却了自己本身。

但即使如此,谁又能真正舍弃那些明知不会被满足的奢望呢?

朝阳转西,橙黄的光影撒得一地斑驳。我从树上跃下,踏着落叶向自己居住的简陋茅屋走去。推开门,却见屋内有一身着朝服之人正席地而坐,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该是已坐了很久。

我只是微微一顿,就照常走了进来。“兄长不在。”我对他道。

他的眼睑微微下垂,但也仅此而已。这人似乎生来就没有过多情绪,也没有过多在意的事,无论是昔年作为盗匪的他,还是如今身为朝廷官员的他。这一点,到是让我有些羡慕。“他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他问我道。

“许是一年,许是两年。我记不得了。”我为他倒了一碗桑叶泡的茶,他应该是不太喜欢,眉头一皱,却仍是接了过去。

“所以,我自然不是来找他的。”

懒懒地向席上一躺,我闭上眼摇了摇头:“丝,我是不会入朝为官的。”

袁盎抿了一口茶,旋即放下了。这平淡而苦涩的饮品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但若是喝得久了,不知为何却容易沉迷于其中。“我也不是为劝说你而来。”将口中的茶勉强咽下,他回答道。

这倒是让我有些好奇了,能让他一君王近侍特意来荒郊野外寻我这化外之人,不是君王之名,也不是故友情分,还能是什么?

就见他转向一侧,去取他随身携带的木匣。我坐起身来,眯眼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将其中包裹着泥土的绢布呈放到我面前。

“有人让我送一样东西,来它本该来的地方。”

片刻后,我睁大双眼,惊愕得不能发声。而后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跌倒在草席之上,似哭非笑地呜咽起来。袁盎没有被我疯癫的样子吓到,只是一如既往地默然坐在原地,神色间无喜无怒。

一切的终结,亦如一切的初始。穿堂而过的风中夹杂着幼苗破土而出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唤我的名,辟疆。

桃花香气随着这一声若有若无的低喃,弥漫满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