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乐观者分为理性和不理性两种,对于生活的灾难,不理性的乐观者总是会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即使这灾难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多数时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幸灾乐祸的人,并且,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不理性的乐观者比悲观者更加不可救药。
而悲观者是不存在理性或不理性的。
吊诡的是,尽管不理性的乐观者显得盲目、无知、粗鲁,有时还会做出种种非人的举动,看上去很容易被淘汰掉,世界却恰是由他们来统治的。
悲观者厌弃同类,理性者怀疑同类,中性者不认识同类,只有不理性的乐观者才会团结在一起,尽管他们并不是大多数,却因为团结而显得像是大多数。由此推论,想要在这个混账的世界上如鱼得水,那就扮演一个不理性的乐观者吧,同类们会来找你的。荒诞世界像巨大的单细胞生物,吞噬一切并自我繁殖,没有容貌和躯体,只是一堆扭来扭去的粘液而已。
莉莉卡被没收以后一直放置在保卫科的墙角,有一次我路过那儿,探头进去张望,觉得挺有意思的,冷不丁一看以为学校聘用了女保安,再细看又觉得莉莉卡的笑容中隐藏着什么意思,具体不明,有点像勾引,又有点像嘲笑。我问湿疹同志:“你们现在把她当宠物养起来了?”湿疹同志很郁闷地告诉我:“我想扔掉,他们不让。”
“谁是他们?”
“保卫科的其他人。”
“理解,他们爱上她了。”我说。
雨季来了。
某一天看到莉莉卡被扔在垃圾桶边,雨水打在她身上,竟然还是那种微笑,怎么看都觉得诡异。我打着伞,远远地站在雨中端详她,过了一会儿从办公楼里出来一个人,是保卫科的老秦,肆无忌惮扛着莉莉卡走回了办公室。看得我目瞪口呆。
广播台的大喇叭里正好在播放Radiohead的“creep”,轻快而破碎,老秦的脚步也沾上了那样的节奏,一跳一跳的,还带着点心悸。“个老变态。”我低声说。
在电信营业大厅门口,很多伞拥挤着,人形模板的女郎站在玻璃门后面,穿套装,面带微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长得和莉莉卡很像,大概作为人形模板都应该是这个类型的,干净明快没烦恼,身高适中,优良的小腿曲线,适合大众审美的要求。对了,我想起来我打算叫她海伦。我走进去,坐在连排塑料椅子上,连连打量海伦。
和莉莉卡相比,海伦稍微胖一些,这情有可原,毕竟作为空姐的莉莉卡比电信女郎的海伦更需要注重身材。笑容方面来说呢,莉莉卡更严肃一些,而海伦相对妩媚,也相对的有点不自然。两个人的化妆都是没得说的,姿势都很绷,小腿并拢,牙签都插不进一根。当然,以这个姿势放倒在地,横着,效果应该是惊人的。
我再看大厅里的营业员,和海伦相比还是有差距的,更比不上莉莉卡,难怪那个变态狂会把莉莉卡藏在被窝里。绝了。
我想我是不是也应该把海伦偷回去呢。旁边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保安,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究竟会被定义为窃贼还是色情狂呢?看来,即使理性的乐观者也不是那么坚定的。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们在宿舍里抓到个贼,是个民工。几十个人揪住他送往保卫科。学校保卫科晚上有人值班,搭一张钢丝床睡在办公室里。一路上,贼不停地告饶,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外出打工盘缠用尽出此下策,烦得我们直想堵他的嘴。
到了保卫科门口,看见气窗上映出昏黄的灯光。我们一伙人敲门,动静大得翻天,其间还夹杂着贼的惨叫,但保卫科始终没有人来开门。有人从走廊里搬了把凳子,站在凳子上朝气窗里面张望,发出一声怪叫,倒栽下来,嚷道:“太可怕了!”后面的人一脚踹开保卫科的大门,老秦赤身裸体仅穿着一条内裤暴露在我们眼前,并且,即便是那条内裤,也是五秒钟前刚套上去的。莉莉卡脸朝天,平躺在钢丝床上,作为一个实际上的平面摄影,她在任何角度向着任何人微笑。在场的都是男生,所以没有人捂眼尖叫,都看傻了。
几十个人和老秦对峙着,谁都不敢走进去,老秦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手忙脚乱地套衣服。倒是那个贼最先反应过来,对我们说:“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不想说老秦的下场,免得难过。二〇〇一年的春天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雨季并没有那么快地过去。
我只说莉莉卡。某一天她又出现在垃圾桶边,收垃圾的清洁工阿姨还没来得及赶来,她又被挪到了操场看台顶上,继而出现在传达室门口、食堂里、天台上……她出现在任何可能的场所,后来,她不知所踪。
齐娜说:“上个礼拜我又看见莉莉卡了,在马路边,好吓人,眼珠被谁抠掉了,剩下白色的两块。”
“谁去把她找回来啊,免得到处害人。”老星说。
“真吓人,你肯定不敢碰她。”齐娜说,“就像这样。”她忽然转过头来,对着我们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哇!”我和老星毛骨悚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失去了眼睛的莉莉卡在黑暗的走廊里行走,她走得很慢,黑暗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失去了眼睛就不会再担心黑暗。她只是一个偶人,甚至连偶人都算不上,失去了眼睛的莉莉卡不会想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传来一点声音,她手扶着墙壁,慢慢地向前走去。墙可以是障碍,同时也指明了道路。莉莉卡沉默着,带着微笑与惨白的眼珠走向某一扇门,她只是一张厚纸板,从侧面来看完全没有体积。门虚掩着,不需要推开门,她就能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穿过。
她走进屋子。她已经是个盲人,但她知道我坐在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
“想我吗?”她说。
我屏住呼吸,努力克制着颤抖和勃起。
她慢慢地向我走来,空洞的眼珠,残破的身体,每一步都像是走在积雪上。
我没有醒来,这个梦会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