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蒙眬中睁眼一看,那女子不知何时已与邻座的老大爷攀谈起来。这位老大爷正是前两站上车的那个乡下人,他是在火车行将启动之时嚷嚷着蹦进来的,上车后就把上身脱得精光,背上灸痕累累,所以给三四郎留下了颇深的印象。三四郎很留神地观察着老大爷,直到他擦了汗、穿上衣服,在女子的旁边就座。

这女子是从京都上车的旅客,与三四郎同在一节车厢。她上车时就引起了三四郎的注意。她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肤色黝黑。三四郎从九州换乘山阳线,随着火车渐渐向京都、大阪靠近,他看到不同站上车的女人们的肤色也渐渐白起来,不禁感到了一种远离故乡的轻愁。所以这女子走进车厢的时候,三四郎仿佛感到自己多了一名异性的伙伴,因为这女子的肤色应属于九州肤色。

这肤色与三轮田的阿光相同。直到三四郎离开故乡,阿光还是个总叫人嫌烦的女人,能够离开她真是谢天谢地。可是现在看来,像阿光那样的人还是很不错的呀。

不过从长相来说,这女子要比阿光端正得多。她嘴巴紧抿,目光明亮,前额不像阿光那样宽,反正给人的感受不坏。所以三四郎大概每过五分钟就抬眼朝这女子望望,他的目光也就不时与她的视线相遇。老大爷坐到她旁边的时候,三四郎特别仔细而且尽量长久地端详过她。当时这女子嫣然一笑,说着“哦,请坐”,就给老大爷让座。不一会儿,三四郎感到困了,便躺着休息。

看来,老大爷与女子是在三四郎躺下休息的那段时间里攀谈起来并交上了朋友的。三四郎睁着眼睛,默默地听他俩谈话。女子说道:“京都的儿童玩具毕竟要比广岛的好,而且更便宜。我在京都有点儿事就下了车,顺便在蛸药师[1]附近买了玩具。我好久没回故乡了,这次回去见见孩子,的确是很高兴的事儿。不过,我是因为丈夫的汇款中断,不得已才回娘家的,所以心里很不踏实。我丈夫在吴市[2]替海军做了很多年的工,战争期间[3]去了旅顺。战争结束后,他回来过一次,没住多久,说是那边能赚钱,又离家去大连干活了,起先还有信来,每个月的汇款也准时寄到,很不错,但是这半年来,音信全无,钱也不寄来了。我知道他本性忠厚,所以比较放心。不过,我没法老是这么闲等下去呀!没有办法,我打算回家乡去,等丈夫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说。”

老大爷大概既不知道蛸药师,对玩具也没有兴趣,所以起先只是一味地“嗯、嗯”搭着腔,但是听到旅顺的情况以后,一下子冒出了同情感,说道:“这真是太可怜了。”他不住地安慰女子,告诉她,他的儿子也在战争期间被征入伍,最终死在了战场上。他不明白战争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是战争能给人带来些什么好处倒也罢了,可是他的宝贝儿子被杀,物价直往上涨,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世道太平,何须离乡背井去赚钱?这都是战争造成的!不管怎么说,要有信心,这一点很重要,他一定活着,在工作,再稍稍等候一下,他肯定会回来的。没一会儿,火车到站停了下来,老人向女子招呼了一句“那么,请多保重啦”,就挺精神地下车走了。

继老大爷之后,有三四个人下了车,但是上车的乘客只有一个。本来就比较空的车厢变得冷冷清清。也许是天黑了的缘故吧,铁路员工一个接一个地踩着车顶,把点着的洋灯从上面插进车厢。三四郎好像这才想起来,吃起在前面一站买的盒饭。

火车启动后两分钟左右,那女子轻快地站起来,从三四郎旁边穿过,直朝车厢外走去。这时,女子那衣带的颜色方始映入三四郎的眼帘。三四郎啃着煎蒸香鱼[4]的鱼头,目送着女子的背影。他嘴里在大嚼,心里在想:她应该是去上厕所吧。

不一会儿,女子回来了。这次是迎面相见。三四郎那盒里的饭这时已将吃完,他脸朝下用筷子使劲扒拉了两三口饭,可是觉得女子好像没有回原来的座位。“莫非……”三四郎这么思忖着,抬眼一看,女子果然站在对面。不过,就在三四郎抬眼的同时,女子起步了,她从三四郎旁边通过,在返回自己座位的地方稍稍向前走了走,然后侧过身子,从窗里探出脑袋默默地眺望着。三四郎看到女子的鬓发在迎面刮来的大风中飘拂。这时候,三四郎将吃空了的纸饭盒用力抛出窗外。女子的窗口和三四郎的窗口相邻,中间只隔着一个座席。看到逆风抛到去的纸盒盖子在空中闪着白光往后飞舞,三四郎感到自己的举动太有失检点,不禁朝女子望了望,不巧女子的脸正探出在列车的窗外。但是女子已慢慢地缩回脑袋,用花手绢轻轻地擦起前额来。三四郎心想:不管怎么说,表示一下歉意总没错。

“对不起。”三四郎说。

女子回答说“没什么”,还在擦脸。三四郎只好不作声了。女子也不再吭声,又从窗口探出脑袋。三四个乘客在昏暗的洋灯下显出一副瞌睡的神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只听见火车响着吓人的声音向前驶去,三四郎合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三四郎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名古屋就要到了吗?”睁眼一看,女子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三四郎的对面,她猫着腰,将脸凑近三四郎。三四郎见状吃了一惊。

“是啊。”三四郎是第一次去东京,所以一点儿不得要领。

“照此看来,也许要误点吧?”

“恐怕得误点。”

“你也在名古屋下车吗……”

“对,在那儿下。”

这火车是开到名古屋的,所以这样的交谈毫不足怪。不过这女子却一直坐在三四郎的斜对面。这时,耳际又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

火车开到下一个车站停下时,女子总算把话说出口了,她想麻烦三四郎在火车到达名古屋后帮帮忙,领她到客栈去,说是一个人怪害怕的,再三拜托。三四郎也认为女子的做法不无道理,却又觉得不能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因为自己与她毕竟是陌路相逢,所以踌躇了好一会儿,又没有勇气坚决地拒绝,只好含糊其辞地答复她。这时候火车到达了名古屋。

大的行李已事先委托运至新桥,所以无须操心。三四郎只拿着一只不大的帆布提包和一把伞,走出了检票口。他头上戴着高级中学学生的凉帽,只是把帽徽摘去了,以示已经高中毕业,大白天里,一眼就看到只有别帽徽的那块地方尚未褪色。女子从后面跟上来。三四郎因为头上的这顶帽子而显得有点儿尴尬。不过女子既然跟上来了,三四郎还能说什么呢。在女子看来,这帽子无非是一顶普通的旧帽子罢了。

火车本应该在九点半到达终点,大概误点了四十分钟,所以眼下已过十点。时值炎夏,街上还像黄昏时分似的,很是热闹。不远处就有两三家客栈,但是三四郎觉得它们过于阔气,便若无其事地从这些亮着电灯的三层楼建筑物前走过,信步朝前走着。当然,人生地不熟,三四郎也不知上哪儿才好,只是朝昏黑处走去,女子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走着走着,只见在一条比较僻静的巷子里的第二家门前有一块写着“客栈”的招牌。这块招牌不整不洁,看来很适合三四郎,也很适合女子。三四郎回了一下头,商量着问了一句:“你看怎么样?”女子答道:“很好。”于是拿定主意直往里走。两人本该在楼下进口处先说明不是一起的,不料一阵吆喝声“欢迎——请进——带路——梅字四号——”使得两人只好闷声不响地跟着进了梅字四号房间。

女仆去端茶水了,两人茫然地相对而坐。等到女仆端上茶水并请客人沐浴时,三四郎已经连声明这女子不是自己人的勇气都没有了,于是提着毛巾,招呼了一声“我先去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在走廊的尽头,与厕所相邻,里面光线昏暗,好像脏得厉害。三四郎脱掉衣服,跳进浴桶,略为寻思后,觉得这女子真是一个累赘。就在他洗得水声直响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大概是有人上厕所去,不一会儿又从厕所里出来,洗了手。接着,浴室的门吱地一响,被推开了一半。

“要擦擦背吗?”是那个女子在门口这么问。

“不,不必。”三四郎大声拒绝。

但是女子并没走,反而进来了。她宽衣解带,像是要与三四郎一起洗澡,一点儿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样子。三四郎立即跳出浴桶,匆匆忙忙地擦了擦身子回到房里,坐在垫子上惊魂未定,这时女仆送来了住宿登记簿。

三四郎拿起登记簿,明确地写上:“福冈县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岁,学生。”但是写到女子应登记的地方,三四郎一筹莫展了。他想,最好等女子洗完澡再说,然而女仆在一旁静候,三四郎进退不得,只好胡乱地写上:“同县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岁。”递给女仆,接着就不停地摇着扇子。

一会儿,女子回屋了。

“实在对不起,失礼了。”女子说。

“别客气。”三四郎答道。

三四郎从提包中取出本子记日记,但没什么内容可写。好像只要这女子不在一旁,他就会有很多东西要写似的。于是女子说了句“我出去一下”,走出了房间。三四郎的日记更写不出来了,他在想: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这时候,女仆进屋来铺床。三四郎见女仆只搬来一条宽被子,便要女仆务必铺两条被。女仆说,屋子太小,蚊帐也不够宽,想马虎了事。看来这女仆是怕麻烦。最后,女仆表示:掌柜恰巧不在,等他回来后自己去问问看再给拿来。说着硬是把那一条被子铺进了嫌小的蚊帐里,然后离去了。

女仆走后没一会儿,女子回来了。她说:“我回来得太晚了……”然后在蚊帐的阴影里摆弄着什么东西,随即响起了哐啷哐啷的声音,这无疑是买给孩子作礼物的玩具发出来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女子大概把包袱又包成原样了。

“我先睡了。”蚊帐那边传来女子的声音。

“嗯。”三四郎只是这么答了一句。

他仍旧坐在门槛上摇着扇子,心里想:索性这么等天亮吧。但是蚊子嗡嗡嗡地袭来,在帐子外面根本不可能久待。三四郎突然站起来,从提包里取出白布衬衣和衬裤贴身穿上,并扎上藏青色的兵儿带[5],接着拿了两条毛巾进入蚊帐。女子还在被子那一头的角上摇着扇子。

“对不起,我有一个讨厌睡别人被子的坏习惯……我还得清除一下跳蚤,请不要见怪。”

三四郎说着,把铺床时有意摊出来的那一半空着的床单,迅速地朝女子睡着的地方卷过去,便在床的正中间筑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女子翻身朝里睡了。三四郎展开毛巾,在自己的“领土”上铺成一块狭长的地盘,然后挺直身子睡在上面。这一夜,三四郎的手和脚一点儿都没有伸出过毛巾铺成的狭长地盘,也没有和女子讲过一句话。女子也向壁而卧,不曾动过。

黑夜总算过去了。女子洗过脸,面对餐桌,微微一笑。

“昨夜没有跳蚤出来吧?”她问三四郎。

“嗯。幸运得很,托你的福了。”三四郎认认真真地回答。

他依旧低着头,不住地用筷子夹起小碟子里的酱豆。

付清店账,离开客栈,两人走到车站,这时女子才开口告诉三四郎,说是要乘关西线的列车到四日市去。不一会儿,三四郎要乘的火车进站了。时间还有多,女子便与三四郎多待了一会儿。她把三四郎送到检票口。

“诸多打扰……好,祝你顺风。”女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致意。

三四郎用一只手拿着提包和伞,另一只空着的手取下了头上的那顶旧帽子。

“再见。”他就说了这一句话。

女子凝视着三四郎的脸,但旋即镇静下来。

“你是一个很没有胆量的人哪。”她平静地说,接着嫣然一笑。

三四郎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抛到月台上去的。进入车厢后,他的两只耳朵更加热了,有好一会儿低着脑袋没有动弹。没一会儿,只听得列车员的哨子声从这一长串车厢的这头响到那头,火车启动了。三四郎悄悄地把头探出窗外,女子早就不知去向,他只看到那只巨钟。三四郎又悄悄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车上的乘客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三四郎的这一举动。只有坐在三四郎斜对面的那个男子望了望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来的三四郎。

当三四郎看到这个男子望着自己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觉得很难堪。于是,三四郎想以看书来排遣一下。他打开提包一看,昨夜的毛巾拥塞在袋口处。三四郎便将毛巾朝一旁捅捅,把手插下去,也不管是什么书了,就从包底抽出一本自己手指触及的书。这是一本看也看不懂的培根[6]著的论文集,薄薄的平装书,装订得很粗糙,简直有点儿对不起培根。三四郎原本没打算在火车上读它,由于大行李容纳不下,便在整理行装时顺手把它与另外两三本书一起塞进了手提包的包底,不料竟会这么不顺利地中了头彩。三四郎把这本培根的书翻到第二十三页,别的书都看不进去,培根这一类作家的书当然更不想看了。不过,三四郎恭恭敬敬地把书翻到第二十三页,从头至尾不知浏览了多少遍,他想面对这第二十三页,将昨夜的情况再回顾一下。

那女子究竟是何许人呢?世上能有那种女子吗?一个女子,怎么会这样镇静、这样不在乎呢?是因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是因为胆子特别大?那么是因为天真无邪喽?总而言之,由于没有深入到一定的境地,所以他没法断言。当时咬咬牙再深入一些去观察观察就好了。不过也很吓人哪,分手时他听到那句“你是一个很没有胆量的人”,实在是吃惊不小,好像自己才二十三岁这一弱点顿时暴露无遗了。亲生父母也说不出这样恰到好处的话来呀……

想到这儿,三四郎更加消沉了,只觉得被不知哪儿来的家伙捉弄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像面对培根这书的第二十三页都令人羞愧万分。

他如此惊慌失措,实在太没出息了,哪还谈得上什么搞学问、上大学?事情关乎人格,总得拿出点儿对付的办法吧,不过,对方老是那么干下去的话,受过教育的自己也可能无法不就范。由此看来,他今后不能随便与女人接近。这样一来,他又好像太窝囊,过分拘谨了,简直像生来就是个不成材的人似的。然而……

三四郎忽然改变了念头,想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现在要去东京,上大学,接触名学者,与品学俱优的学生往来,在图书馆里钻研学问,写论著,名扬人间,母亲笑逐颜开——他的思想在未来世界中随意驰骋。感到自己大大地恢复了元气,三四郎不需要特意埋头在第二十三页中了,于是轻轻地抬起头。而先前那个坐在三四郎斜对面的男子又望了望三四郎,这次三四郎回看了这个男子。

男子生着浓须,有一张清癯的长脸,有点儿像庙里的神官,然而鼻梁笔挺,又仿佛是外国人。尚在学校求学的三四郎见到这种男子,准保会把他看作教师。男子身穿白色碎点花纹的衣服,里面端端正正地衬着白色的衬衣,脚穿藏青色的布袜。从这身服装来推测,三四郎认为对方是中学教师。在前途一片光明的三四郎看来,总觉得这男子不大有出息:他已经有四十岁了吧,像是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了。

男子不停地抽着烟,长长的烟缕从鼻孔里冒出来,胳膊在胸前交叉着,显得非常悠闲。他时不时站起身,一会儿上厕所,一会儿上别的地方去。他站起身时用劲伸一下懒腰,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邻座的乘客将看过后没用处的报纸搁在一旁,这男子也不想去借过来看看。三四郎不免感觉有点儿奇怪,合上了培根的那本论文集。他本想另取一本什么小说出来认真地读一读,终因感到很麻烦而停止,心里想,不如向前面的那个乘客把报纸借来看看。很不巧,那人正在呼呼大睡。三四郎伸出手去,一面拿报纸一面明知故问。

“这报纸没人在看吧?”三四郎对长着胡子的男子说。

“好像是没人看,你拿去看好了。”男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是手拿着报纸的三四郎反而没法无所谓。

打开报纸,也没有什么特别可看的消息,一两分钟就浏览完毕了,三四郎认真地折好报纸放回原处,同时向男子点点头致意。对方也轻轻地答了礼。

“你是高中生?”男子问道。

三四郎知道男子是看到了自己戴着的那顶旧帽子上的帽徽痕迹,心里感到很高兴。

“嗯。”三四郎回答。

“是东京的?”对方又问。

三四郎回答说:“不,是熊本……可是……”说到这里便缄默着不往下说了。

三四郎本想说“是大学生”,转念一想,觉得没有这种必要,就回避了。

“啊,是吗?”男子也打住了问话,又抽起烟来。

至于熊本的学生为什么在眼下去东京之类的事,这男子问也不问,好像是对熊本的学生不感兴趣。这时,在三四郎前面睡觉的那个男人开口说:“哦,怪不得呢。”可是他确实是睡着的,并不是在自言自语。长着胡子的男子看着三四郎,脸上浮起了笑容。

“你到哪儿去?”三四郎乘机问道。

“东京。”男子只慢腾腾地说了这一句。

不知怎么搞的,他渐渐地不像是个中学教师了。不过,乘三等车厢的人不会是什么要人,这是不言而喻的。三四郎至此结束了交谈。长着胡子的男子交叉着两臂,不时用木屐的前齿打着拍子,把地板踩得直响。他好像很无聊,不过这男子的无聊是一种不想说话的无聊。

列车到达丰桥的时候,睡着的男人一骨碌站起来,揉着眼睛下车了。三四郎心想,这男人竟能这么准时地醒过来!旋即又担心这男人会不会是睡眼蒙眬搞错了车站,于是从窗子里看出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见男人好好地从检票处通过后,和正常人一样走了。三四郎便放心地移到对面的座位上坐下,这就与长着胡子的男子邻座了。这男子到别的位子上把头伸出窗口,买来了水蜜桃。

接着,他把水果放到了两人中间。

“你不尝尝吗?”男子说。

三四郎谢过后,吃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男子大概很爱吃,大嚼起来,并要三四郎多吃点儿。三四郎又吃了一个。两人在吃水蜜桃的过程中,变得亲密无间而谈起各种事来。

这男子说,桃子在水果中最有仙人气,总给人留下一种傻乎乎的印象,首先是桃核的样子很笨拙,而且千疮百孔,使人兴味盎然。三四郎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却感到对方是一个善作无稽之谈的人。

接着,这男子说起这样的话来:“子规[7]非常爱吃水果,而且不论多少都不在话下,有一次,竟一口气吃了十六个很大的漤柿子[8],岿然如故,自己这等人与子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三四郎脸带笑容地听着,心里唯对子规的轶事有点儿兴趣,便想:对方大概会再谈一点儿有关子规的事吧。这时男子又说开了。

“看到爱吃的东西,自然要伸出手去,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像猪之类的,不能伸手就代之以鼻。要是事先将猪缚住使它不能动,然后在猪的鼻子前摆下好吃的食物,据说猪会因身子动弹不得而将鼻尖渐渐地伸长,一直伸到能够碰到食物为止。没有什么能比一念执着更可怕的了。”

他说后笑笑。那种口气简直叫人很难断定他是在说着玩还是在说正经话。

“哦,幸而我们都没有当猪。要是鼻子会不顾一切地朝自己喜欢的东西伸长过去,那么现在恐怕要长到连火车都没法乘了,一定很伤脑筋。”

三四郎扑哧一声笑了,对方却意外地镇静。

“这其实是很危险的。有个名叫列奥纳多·达·芬奇的人,他曾在桃树的树干上注射砒霜[9],以试验毒性是否会蔓延到果实。想不到有人吃了这桃子就死掉了。危险哪,不留神是很危险的!”对方一边说一边把狼藉不堪的水蜜桃桃核和桃皮归拢在一起,包入报纸中,然后抛到窗外去了。

这一次,三四郎也没心思笑了。听到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大名,他不敢放肆,加之不知怎么竟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感到莫名的不快,所以小心地不吭声了。但是对方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

停了一会儿之后,男子开口问三四郎:

“你到东京去,是上哪儿呀?”

“我是第一次上东京,情况还不大了解……我想,先到当地的寄宿生宿舍去。”

“那么,熊本那里已经……”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

“啊,是那么回事。”男子既不是表示祝贺也不是表示夸奖,“那么,现在要进大学喽?”他只是极平常地问了问。

三四郎有点儿不快,便敷衍着答了两个字:

“是的。”

“念什么的?”男子又问道。

“在第一部门。”

“是法律吗?”

“不,是文科。”

“啊,是那么回事。”又是这句话。

三四郎每听到对方说“啊,是那么回事”的时候,总有些不得要领。难道对方是个伟人而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要不,一定是个与大学毫无瓜葛,也谈不上有共鸣的人。不过很难肯定对方是属于其中的哪一种情况,所以三四郎对这个男子的态度也极其暧昧。

在浜松车站,两人不约而同地吃了盒饭。饭吃完了,列车仍不轻易启动。从车窗里望出去,只见四五个外国人在列车旁踟蹰,其中有两人好像是夫妇,天气那么热还勾着胳膊同行。女的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裤,非常美。三四郎自出生以来只见过五六个外国人,其中有两人是熊本的高中教师,两个教师中有一个不幸竟是伛偻。至于外国女人,他只认识一个传教的,长着一张尖尖的脸,活像鱼或梭子鱼。所以看到眼前这样时髦妖艳的外国女人,就觉得很稀罕,何况又像是一位相当上等的人物!三四郎出神地凝视着,心想,也难怪外国人趾高气扬。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出国,置身在这样的人中间,一定会自惭形秽的吧。三四郎留神地倾听着这一对外国人从窗前走过时的谈话,然而一点儿都听不懂,他们的发音与熊本的外国教师简直是截然不同。

这时候,先前的那个男子从后面伸过头来。

“还没有要开车的迹象吗?”

他一边说,一边望了一眼刚从眼前走过去的外国夫妇。

“哦,真漂亮呀。”

男子小声说着,旋即要想打哈欠。三四郎觉得自己实在显得太寒碜,赶快缩回脑袋,坐了下来。男子也跟着回到了座位上。

“外国人实在漂亮啊。”男子说道。

三四郎没什么可答的,只是表示同意地“嗯”了一声,笑了笑。

“我们都很可怜哪。”于是这个长着胡子的男子说,“这副长相,这么无用,即使日俄战争打赢了,上升为一流强国,也是无济于事的。建筑物也好,庭园也好,仪态都不妙,不比我们的长相好多少,不过——你是第一次上东京的话,还不曾见过富士山喽?马上就能看到了,你好好看看吧。它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胜,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值得自豪啦。然而,这富士山乃是天然形成的,自古以来就存在着,非人力所能左右,也不是我们造出来的。”他又独自笑了。三四郎对自己竟会在日俄战争以后碰到这样的人,实在感到意外,觉得对方简直不像是一个日本人。

“不过,今后日本也会渐渐发展的吧。”三四郎辩解道。

于是男子装模作样地说道:“将会亡国呢。”

如果在熊本说出这种话来,立刻就得挨揍,弄得不好,将会被视作国贼。三四郎是在不可能让头脑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容纳这种思想的氛围中长大的,所以竟怀疑是对方见自己年轻而故意愚弄自己。男子照例笑嘻嘻的,措辞始终不慌不忙,实在叫人吃不透,三四郎便不想再谈什么,一声不吭。

男子见状,又开口了。

“比起熊本来,是东京大得多;比起东京来,是日本大得多;比起日本来,是……”他停顿了一下,看看三四郎的脸,然后侧耳倾听。

“比起日本来,是脑中的世界大得多吧。”他说,“一成不变是作茧自缚。一心替日本着想,只会事与愿违。”

听到这一席话,三四郎觉得自己是真的离开熊本了,同时领悟到在熊本时的自己是一个非常怯弱的人。

当晚,三四郎到达东京。长着胡子的男子直至分手也没说出他的姓名。三四郎相信,既然到了东京,这一类的男子无处不有,所以也没特意去请教男子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