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乌鸦鏖战记


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都他妈的差点冻死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

几乎每一个人都是瘦了吧唧的,除了猪大肠是个脑垂体分泌异常的巨胖。而那一年冬天,即使是猪大肠都他妈的差点冻死了。

这个班级一共四十个男生,学的是机械维修,没有女孩儿。全天下的女孩儿在那一年都消失了,经过了两年的技校生涯,我们都变成了青少年性苦闷,随时都可能崩溃,每一分钟都是忍耐着进入下一分钟。而那一年冬天异常的冷,冷到你什么都想不起来,连女孩儿都不想了。

四十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到郊外的装配厂去实习,装配厂在很远的地方,从城里骑到装配厂,相继看到楼房,平房,城墙,运河,农田,公路,最后是塔。塔在很远处的山上,过了那山就是采石场,关犯人的。阔逼他哥哥就在那里面干活,黄毛的叔叔在里面做狱警。我们到了装配厂就跳下车子,一阵稀里哗啦把车停在工厂的车棚里。出了车棚,看到那塔仍然在很远的地方。

进去头一天我们就把食堂蒸饭间给端了,那里有很多工人带的饭菜,放在一个像电冰箱一样的柜子里蒸,这玩意儿叫什么名字反正我也懒得考证了,中午时候,工人到柜子里去取饭菜,各取各的。头一天我们都没带饭菜,跑到食堂里一看,那儿的饭菜都吃不起,四十个人跑到柜子那儿,端起饭盒搪瓷茶缸,十分钟之内全部扫空。那会儿工人还正慢慢腾腾地往食堂这儿走呢。

吃完这顿,装配厂的厂长差点给我们班主任跪下来。

养不起你们这四十个混蛋,你们请回吧。

班主任差点给厂长跪下来。

无论如何让他们实习这两个月,保证不抢东西吃,保证老老实实的。

然后就把带头偷吃的阔逼给处分了,阔逼背了一个处分,有生之年只能去饲料厂上班了。

我跟铁和尚合吃了一个粉红色的搪瓷茶缸,那天是冬笋炖蹄髈,其他人吃得都不如我们,他们都不想去揭开一个粉红色的茶缸,不知道为什么。

吃完我们反正就溜了,记得粉红色茶缸上还有一串葡萄图案,挺好看的。


在冬天来临之前,车间主任让我们去擦窗,告诉我们,有裂纹的玻璃一律都敲碎了。这样他就可以申请换新玻璃。车间里的窗玻璃大部分都有裂纹,也能挡风,无非是不够美观罢了。四十个男生举着四十把榔头一通胡敲,窗玻璃全都被砸烂了,风吹了进来,车间主任觉得有点冷,跑到总务科去申请领五十块玻璃,总务科把申请单扔了出来。

于是这个冬天车间里连一块玻璃都没有,工人骂骂咧咧糊报纸,冷空气南下之前外面下了一场雨,报纸全烂了,再后来就没有人愿意去糊窗户了,情愿都冻着。

坏日子都是出自情愿,而好日子要看运气。

四十个男生守着一辆小推车,要用这辆推车把至少十个立方的污泥运到厂外面去。没有铲子,连簸箕都没有。八十个眼睛连同偶尔的几个眼镜片子一起瞪视着十个立方的污泥,起初还能用手捡几块土坷垃,扔进推车里,后来没法捡了,泥土如新鲜的牛粪。四十个男生蹲在污泥旁边,抽烟,打闹,做俯卧撑。我一个人推着小推车,想把仅有的一点土坷垃运到厂门口去,迎面来了一辆叉车,躲闪不及,撂下推车就跑,叉车正撞在小推车上,发出一声巨响,两个车轱辘像大号杠铃一样朝我们滚来,剩下一个铁皮车斗崩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开叉车的女工,吓得脸色潮红,跳下车子对我们破口大骂。

小推车没有了,我们抽烟。下班前车间主任扛着一把铁锹过来,让我们加班把污泥运走,看见那辆小推车,也傻了眼。我们骑着自行车呼啸而去。

那是冷空气来临的第一天,有什么东西呼啦一下收缩起来,脸上的皮都紧了。四十个男生都穿着单衫,其实也没多大差别,你要是骑自行车在一九九一年的冬天跑来跑去,那所有的棉袄都挡不住。

猪大肠刚跳上自行车,两个气门芯像子弹一样射了出来。猪大肠有两百五十斤重,是个畸形儿,二八凤凰的轮胎也受不住他跳上跳下的。我们都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回到了城里,修自行车的小摊一个都不见,猪大肠得了肺炎,他不用来实习了。

四十减一。出于方便起见,还是算四十个,猪大肠即使死了我们也会给他留一副碗筷的。


我们四十个人,坐在灰扑扑的车间里。外面下雪了,天色阴沉如一块白铁皮,车间里某些地方还亮着橙色的灯光,那可能是车床的灯,或者钻床,或者刨床,或者铣床。四十个人全都没搞清什么是车床什么是刨床。灯光晃眼,我们派烟,抽的是红塔山。

工人们都缩在休息室里,里面有个炉子,架着一个水壶在烧水。里面很暖和,但我们四十个人进不去,我们只能蹲在风口,捡了一些草包铺在地上,有人坐着,有人躺着,没多久就冻得神志模糊。为了清醒一下,我们建议把卵七的裤子扒下来,卵七本人也没有抗议,当他想抗议的时候,裤子已经不见了。卵七光着屁股,用草包做了一条类似夏威夷草裙的东西,围在腰里,满世界找他的裤子。后来鸡眼走到卵七身后,用打火机点燃了他的草裙。

这个游戏做完以后,我们和卵七都觉得很暖和。

这四十个人之中,杨痿是戴眼镜的,杨痿擅长画画,这门手艺是他从爷爷手里学来的,他爷爷大概是个画糖人的。杨痿用一支炭棒在墙上画了个裸女,和真人一比一的比例,乳晕有铜板那么大,这件艺术品让我们肃然起敬,全都倒退三米,眯着眼睛看画。杨痿说,画得越大,越震撼,你们看到的黄色图片都只有巴掌大,这是不具备艺术冲击力的。

老眯勃起了,可怜的老眯,看到炭棒画都会勃起。


雪下了好几天。好几天的时间,四十个男生都穿着深灰色的工作服,蹲在仓库区的棚子下面,那地方挡雪,但不挡风。我们决定派一个学生代表,去跟厂里交涉,要求给一间有墙壁的房间。最后是班长九妹妹,带着团员杠头,两个人去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我们实在冻得受不了啦。班主任说,要学习一下坚守在祖国边疆的战士嘛。

这时我们在仓库区冻得像一群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乌鸦,先是感觉自己的耳朵不存在了,然后是鼻子,然后是脚趾,渐渐地我把全身上下都交付给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带着我穿过大雪,走到了一个类似海岬的地方。除了心脏还在跳,其他器官都停顿了。

九妹妹和杠头打完电话,在厂门口喝了一碗热豆浆,让自己暖和一点,又在豆浆店里抽了几根烟,再跑回来找我们。两个人都吓傻了,那仓库棚子塌了,铁架子和油毡拌在雪里,有点像巧克力圣代。

是火罐干的,火罐等九妹妹和杠头,等了很久,我们都快冻睡着了,火罐一个人在雪地里跑步,跑得兴起,一脚踹在工棚柱子上。听见吱吱咯咯的声音,好像煤矿塌方之前的动静。我们全都醒了,趁着年轻腿脚便利,呼拉一声跑了出去。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工棚被大雪压塌了。

你应该庆幸那是一杯巧克力圣代而不是他妈的草莓圣代。

四十个男生中最狠、最强、最有背景的灭绝老大在逃跑时滑了一跤,也不严重,两个门牙磕飞了。可悲的是这两个门牙曾经被人打下来过一次,磕飞掉的是后来补上去的,那不是门牙,全是钱。如果仅仅是门牙,他也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下班前我们都去职工澡堂洗澡,让自己稍微暖和一点,澡堂里很安静,装配厂的职工一个都不见。我们脱光了,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一样冲进去,大水池是干的,只能去洗淋浴,拧开水龙头,莲蓬头喘息了几下,流出像前列腺增生一样细细的一股凉水。

四十个光屁股的人,对着四个莲蓬头,每十个人排成一队,阳具被寒冷揉成袖珍,鸡皮疙瘩贴着鸡皮疙瘩。如果给我一把枪,我愿意把装配厂所有的工人都打死。


四十个男生就是四十把枪,有机枪,步枪,手枪,射鱼枪,红缨枪……射程与火力不同,目的是一样的。

现在这四十个人排着队,向古塔那边走去,天还是阴的,到底有多少天没见到太阳,我都想不起来了。塔看起来很近,但真要走过去,就如同在梦中脱一个女孩的衣服,怎么也脱不完,怎么也走不到。

看见河了,河面上结着冰,冰到底厚不厚,我们谁也不敢保证,但是桥确实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决定从冰面上走过去。不可能四十个人一起走,推选毛猴子做斥侯,毛猴子不乐意,我们把他的车钥匙掏了出来,扔到了河对岸。毛猴子破口大骂,紧跟着他被按倒,脚下的旅游鞋被扒下,扔了过去,这样他就只能穿着袜子从冰面上跳过去了。毛猴子轻盈地踏上冰面,跳芭蕾一样,闪啊闪的,样子很贱地过去了。

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雪又开始下了,我们决定回去。

毛猴子在对岸大喊,没问题,都过来吧。一边喊一边找钥匙和鞋子,又喊,我操,我还有一个鞋子呢。

大马拎着另外一个旅游鞋,喊道,还有一个鞋子在这儿,我们先回去了,你自己过来拿吧。说完把鞋子挂在了光秃秃的树枝上。

走过农业中专,那学校没有围墙,看见一群男孩在雪中踢足球。痰盂决定去抢一个足球过来玩,我们一字排开蹲在路边,每人叼一根香烟,给痰盂压阵。痰盂想了想,觉得这四十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打起来可能会袖手旁观,也可能会一哄而上,不是他痰盂被人打死,就是他痰盂带头去打死别人,这两种结果都不太好接受。抢足球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在农业中专那儿仍然能看见那座塔,我知道爬上塔就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采石场。现在我们只能蹲在路边眺望着塔,我们离它更远了,但在视线中它并没有变得更小。雪下大了,它只是模糊于雪中。


在不同的季节你会爱上不同的女孩,我对那些永远只爱一种男人的女人表示不屑。这肯定不是口味问题,而是她们的审美出现了偏差。不同的女孩会被我在不同的季节爱上,这一定律也适用于后面那三十九个混蛋。

比如在遥远的夏天,你会爱上重点中学的女孩,也会爱上语文老师那个瘦瘦的有着好看嘴唇的女儿,或者是一个拎着西瓜刀的女流氓,可是在一个快要冻成傻子的冬天,四十个形影不离的男生是四十只营养不良的乌鸦,在梵高的画中飞过,即使没有死亡,也带着不祥之气。这样的冬天,四十只乌鸦可能会爱上一个稻草人女孩。

稻草人女孩打着一把折叠小伞,顶着雪,从我们眼前经过。我觉得她是一“朵”女孩。

肖鸡说她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肖鸡穿着过于肥大的深灰色工作服,他大概只有一米五的身高,你给他一把鸡毛掸子,他能直接当拖把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领一件大号的工作服,也许是贪图布料比较多?肖鸡的梦中情人,我们只当是一件大号的工作服。后来大屎跑过去,差不多钻到人家伞底下,把稻草人女孩吓了一跳,大屎撒了欢地跑回来报告,说那女孩美得一塌糊涂,我们学校的团支部书记跟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块辣鸡翅。

哈巴赵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女孩,先摸摸自己的鸡巴,它要是没勃起,那就说明你可能是真的爱上她了。

第二次看见她,她从对面走来。每一个人都把手伸到自己裤子里,于是每一个人都说自己爱上了稻草人女孩。

她可能是科员,她这么无所事事地在厂里走,工作服干干净净的,戴着一副白色皮手套,全世界的商店里都找不到白色皮手套。四十个男生决定跟踪她,这次不会有人来做斥侯了,四十个人只能一起行动,他们跟在稻草人女孩身后,她往前走,四十个人也往前走,她停下,四十个人假装抽烟,她去食堂,四十个人蹲在食堂门口。如你这一生有幸被四十个男孩尾行,但愿如此,等大家都死了以后,我们会变成四十个乌鸦停在你的墓碑上。

最后她走进了废品仓库,她是废品仓库的管理员。

有一天我跑进食堂,看见稻草人女孩在吃饭,她有一个小小的铝制饭盒,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茶缸,上面印着好看的葡萄图案。原来我吃过她的冬笋炖蹄膀。

没注意到她少了一根手指。

车间主任指着我们说,你们他妈的连个车床都不会玩,车出来的东西全他妈的是废品,当心把自己手指头车进去,跟废品仓库那妞一样。我们一起看着他,问,那女的手指头没了吗。车间主任说,她原先是个车工,手指头车掉了。

这不算什么,在轴承厂,一年能车下来一碗手指头。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手指头车下来了就都是一样的了。

这不算什么,稻草人女孩缺了一根手指头很寻常。

飞机头连电影票都买好了,本来想请她去看电影的,后来他把电影票给了我和屁精方。下班之前,飞机头又反悔了,说他还是想请那女孩去看电影。飞机头太他妈的纯情了,我很同情他,把电影票还给了他,但是屁精方,那个王八蛋把电影票弄丢了。飞机头捏着唯一的那张电影票,再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装配厂在市郊,骑车得一个半小时才能到。我妈妈说,一个男人,每天骑自行车超过两个小时,就会得不孕症。我期盼着自己得不孕症,这样和女孩做爱的时候就不用担心怀孕了。我不知道去哪里找避孕物。

当然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孩。

瘟生带了一盒录像带,瘟生家里就是干这个的,出租录像带。我们在他爸爸的店里看过了至少一百部港片,至少二百部三级片,有时也能看到顶级的,但那不能在店里看,得去瘟生家里,得请他吃饭。四十个男生同时看毛片的场面,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我只记得秃鸟跑进了厕所里,把门反锁上,同时要求我们把音量开大,再开大。

瘟生带来的录像带,在冬天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已经冻成了四十个螺蛳,小便时都想蹲下来。瘟生很伤自尊,就说,这不是你们以前看过的,这本片子都是女的主演的。

喂喂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会有两个女的主演的色情片,难道不需要男性吗。

瘟生说这种事情你们根本不懂。

录像带是一罐密封的扣肉,我们是想吃扣肉的四十个乌鸦。它黑沉沉地摆在我们眼前,想象力被限制住了。

下午,我们在厂区闲逛,看到一个通风口,像小坟墩一样藏在电焊车间后面的枯草丛中。通风口上的木制百叶窗已经被砸烂了,里面是一口深井,我们可以下去试试看,抓了小癞就往下扔。小癞说,求你们别他妈的扔,我自己下去还不行吗,有梯子的。

小癞到了下面,喊道,有个通道,不知道去哪里的,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剩下的那些人,在上面看不到小癞,只听见他的声音,觉得很好奇,胆大的陆续都下去了,中等胆量的也下去了。最后是胆小的,在电焊车间后面冻得一跳一跳的,也决定下去。四十个人不可能都站在深井里,最前面的由小癞带领着向通道里走去,后面的人跟上,打火机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我们走进了一个地下舞厅。

每个厂都有舞厅,装配厂的舞厅是地下室,位于地上的入口就在传达室边上,总是锁着,还有一个看门老头守在旁边。听说一个月开放一次,仅供厂内职工使用。

大脸猫找到了电闸,往上一推,走廊里的小灯亮了,再打开各处开关,舞池里的大灯也亮了。我们不敢去碰激光灯,怕惊动了上面的人。舞厅里很暖和,很多人造革坐垫的椅子,很多热水瓶,杯子,正对舞池的地方放着一个硕大的电视机,搞不清几吋的,后面的DJ台上有各类音控设备。

四十个人搬了四十把椅子,坐那儿抽烟。

排骨说,真他妈的想不明白,既然有这么舒服的人造革坐垫椅子,为什么那帮车间里的工人还非要坐铁椅子。

其实这个道理很清楚,人造革坐垫椅子是享受时候用的,铁椅子是工作时候用的,享受的时候你不应该坐铁椅子,工作的时候,你不应该坐人造革坐垫椅子。但是排骨这么一说,我也有点糊涂了,你坐了一个月的铁椅子,在车间里吃灰,听噪音,然后在某一个晚上钻到地下室来坐人造革坐垫椅子,吃茶,听音乐,跳舞。这样的生活,你很满足。

乌鸦们不能理解。

瘟生走到DJ台那里,捣鼓了一通,把书包里的录像带塞进了录像机里,把电视机打开。一阵稀里哗啦,女人和女人出现在屏幕上。瘟生对杨痿说,你不是说越大越震撼吗,给你们看个大的。

瘟生把音量调得极低,怕被上面的看门老头听见了。老头对这种声音都非常敏感的。这很麻烦,离近了我们只能看到画面的局部,离远了又什么都听不清。这是一堂非常特别的生理卫生课,我印象中这四十个男生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因为安静,让人误以为是肃穆了。

看完之后,我们把电器都关了,让舞厅恢复原样,地上的烟头是没办法处理了,只能让它们留在那里。从黑漆漆的通道里出去,二鬼子一直在背后顶着我,那滋味非常难受,刚看过女人和女人的录像,我就要体会男人和男人的感受。二鬼子说他也没办法,出不了火,他那玩意儿就会一直顶着,等会儿出去了插在雪地里,看能不能软下去一点。

爬梯子时,二鬼子被硌了一下,痛不可耐,摔在一群人的脑袋上。

那天剩下的时间,四十个人全都叉着腿走路,把手抄在裤兜里,弯着腰,鬼鬼祟祟的,再也没有人喊冷了。


太监把肚子给吃坏了。

每天中午十一点,太监就偷偷溜到食堂里,拉开蒸饭的柜子,在里面找吃的,那个时间点上,饭菜都蒸得又香又烂,工人正饿着肚子在上班,食堂里没有人。

我们都不敢再偷吃东西,只有太监无所谓,他有馋嘴综合征,他一个小时不吃东西就会难受。相反,他看见女人就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在乎吃的。

我们都不知道太监每天去偷吃东西。他不是只吃一个饭盒,而是把所有的饭盒茶缸都打开了,像狗熊那样撒了欢地吃。这一天,他吃到了生平最难忘的一顿饭——有人在某一个饭盒里掺了泻药。

太监抹着嘴坐在食堂里,四十个乌鸦拼命吃东西,只有太监很满足地微笑着,每一天都是如此。这一天他笑着笑着忽然发出了打嗝一样的声音,眼睛也不眨了,眼珠子凸出,继而干呕。大飞在太监头上打了一下,让他不要发出这么恶心的声音。这一下把太监上下打通了,哗啦啦的声音从太监的屁股后面传了出来,太监非常害怕地问,发生了什么。

没人理他,我们还在吃饭。太监试图站起来,往厕所跑,但那泻药实在是太猛了,他一站起来,就像用皮老虎打通了一个堵塞的下水道,这下我们都吃不下去了。太监猛回头,望着我们,尖叫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冷的就是那天,冷到甚至没有人愿意去厕所,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了赶紧躲到房间里去。我们把太监抬进厕所,不断地有人在冰面上滑倒。太监继续尖叫,我不要去厕所,我要去医院。

这个建议是对的,因为太监脱水了。


天气预报说,这是本市一百年来最冷的冬天,气温降到零下九度。我妈说,要是天气预报说气温在零下十度,根据工厂里的规定,我们就可以不用上班了。

所以它就一直是零下九度。

有一天我们看见厂里的两个工人,从地下舞厅的通风口钻了出来,怀里抱着录像机和话筒,红鬼说要去抓贼,瘟生觉得他多管闲事。红鬼说,瘟生你他妈的真是个笨蛋,你的指纹都留在舞厅里了,要是放他们走,肯定得把你抓起来。瘟生一下子想通了,跑过去一脚把其中一个工人踹进了深井里,后来警车来了,抬走了一个血淋淋的人,顺便把瘟生也给铐走了。

我们说起瘟生,就会感叹,再也没有免费的录像可看了。这次是四十减二,瘟生享受着和猪大肠一样的待遇。

在冬天,四十个男生都变得很温和,甚至有点忧郁。他们为什么会忧郁,说也说不清,假如这是夏天,他们一定会是另一种样子。

已经没有一个工厂干部敢来支使我们了,我们砸坏了玻璃窗,撞烂了小推车,推倒了工棚,还差点杀了一个人。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都在等待寒假来临。

其实我们很忧郁。


寒假快来的那天早上,我们没进厂,径直来到厂门口的豆浆摊上,清晨的马路上还是有很多上班的工人经过,动不动就有一辆自行车摔倒。四十个乌鸦安静地喝豆浆,吃早点,像看一场无聊电影一样看着别人跌倒爬起,最后一个到的人是贱男春,他骑着一辆罕见的山地车,把我们所有人的二八凤凰都比下去了。贱男春说,这车他妈的八百块一辆,拉风吧。他骑着车子,不停地在我们眼前打转。四宝看了一会儿,放下豆浆碗,走过去,把贱男春拽了下来,说,这车归我了。

两个人在雪地里打了起来。

后来我们所有人都扑了过去,按住贱男春,把他的脑袋埋在雪里。贱男春大哭起来。旺财骑着山地车,小白菜骑着二八凤凰,一直往南去。我们继续喝豆浆,听着贱男春在一边哭叫或者骂娘。过了半个小时,旺财骑着二八凤凰,带着小白菜回来了。小白菜说,那山地车还真他妈的挺值钱的,卖了四百块。可这四百块怎么花呢?

离厂不远的地方有个铁皮房子,那儿是个温州发屋,我们决定进去玩玩。我们对贱男春说,别他妈的哭啦,最多让你洗一次小头,我们洗大头。

贱男春说,妈的,那车最起码能卖五百块,早知道要卖,我把车证一起给你们了。

所以说贱男春还是很可爱的,他虽然有点贱,但因为这份可爱,而不至于死在我们手里。

用铁皮搭起来的温州发屋,在荒凉的马路上,这一带也没有居民,搞不清为什么要在这里做生意。我们推门进去,三个刚起床的姑娘吓了一跳,她们头发蓬乱,脸上还没化妆。

屋子里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有一个电热炉上正在热着稀饭,刀疤五刚走进去就碰翻了姑娘们的早饭,姑娘们说,不要紧不要紧,没关系的。我们说,这可不行,饿着肚子没法洗四十个头,让刀疤五给她们买油条去。

真的要洗四十个头?

当然。我们说。

那我们烧水去。姑娘们赞叹,一个烧水,还有两个开始化妆。

屋子里太小,最多只能容纳十个人,剩下那些就只能在门外等着了。好在我们也冻惯了,想着马上就要洗头,心里也就暖洋洋的。

这期间有一个中年男人骑车过来,想进去看看,我们拦住他,问他干吗的。中年男人很傲慢地说,我是来洗头的。我们说,洗头排队,后面待着去。中年男人有点不服,把头伸到屋子里喊,小丽。被我们一把揪出来,滚。

他回到停自行车的位置发现车没了,开始大叫,说有贼。我们说没看见贼,也没看见他是骑车来的。他想了想,大概觉得这是一场梦,摇摇头走了。

那车是黄胖扛走了,这下贱男春又有一辆车啦,虽然是旧车,总比没有的好。

我们在外面抽烟,听见昊逼在里面大叫,姑娘也尖叫。花裤子跑出来,兴奋地说,快去看,昊逼剃了一个莫西干头。

不是姑娘们动的手,是我们自己。三个姑娘看着镜子里的昊逼,哈哈大笑起来。昊逼说,你们他妈的每个人都给我剃个这样的头,要不然老子点火烧了这棚子。我们说,你这样很不好,人家洗头的姑娘又没惹你,剃就剃,谁怕谁。

轮到我坐在水槽边,温州姑娘很温柔地将洗发液倒在我的头上,她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热水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流。她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我闭上眼睛,幻想她是我喜欢的女孩,她的手,在幻想与现实中都伸到了我的头发里,为我轻轻地揉搓,好像我的头颅上有一道巨大的伤痕。

我和三角铁、老土匪一起坐在了折叠椅上,三个姑娘同时开始摆弄我们的头发。后面站着一群莫西干头的少年,我将和他们一样,或永远和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