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交好张氏

我本是无意同张氏交好。

她在宫里没什么好名声,几乎所有人都和我讲,讲她的骄纵跋扈,讲她的妖媚惑主,讲她的不得规矩。

大家都喜欢皇后。出身名门,又得礼仪章法,平日行事公正,里外看着都是个贤良淑德完美无缺的主儿。可我们喜欢有什么用,官家不喜欢啊。他喜欢满宫都厌恶的张氏,喜欢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我们总说,官家待贵妃比待女儿还多了几分心疼怜惜。有人暗地里替皇后抱不平,觉着官家是被美色迷了眼,连好坏都分不出。

曾经我也说过,后来想来,才觉出傻劲。

我那时与内侍交好,想着在宫城里找份寄托,但宫女和内侍的感情向来上不得台面,我只得偷偷去见他。有日深夜相约亭台,左等右等,等不来情郎,倒等来了皇后。

皇后好大的阵仗,带来乌泱泱一群人,举着灯笼,把狭小的亭台围得水泄不通,我在通明的烛光里跪在皇后跟前,颤巍巍的问:“奴所犯何事?”

她冷笑一声,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冷冰冰的字眼:“无需装傻充愣,你的那位好情郎早把一切都给交待了。”

我早就猜到七八分,我为人处世向来谨慎圆滑,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约莫就这件事上出了错。但那时天真,想着大家满口相传的好皇后,总归会放我条出路,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赶出宫去。可谁知,她竟说要杀我,来警戒宫中众人。我简直是怀疑我的耳朵,忙抬起头来看她,她带着华丽的珠翠,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不带任何感情。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抓着她的襦裙,求她放条生路。但我也知晓,一切都是无用功了,她那样的眼睛,看了只让人生畏,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地。

是我犯了什么不可赦的大错吗?不过是在宫里爱上个人罢了,怎得就要拿我这条命来警示这一群被困住的可怜人。我定定看着她,好像突然就明白官家因何而不喜她了。

我本以为自己这条命就这么去了,可没成想却瞧着了张氏远远走过来。她许是收到了风声,想来看热闹罢,只带了个宫女慢慢悠悠往这边走。她不敬皇后已久,过来时便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倒是站在我面前,看我满脸泪珠,眨巴着大眼睛问我:“这是犯了怎样的大罪,要这般声泪俱下?”

我还未回话,就听着了皇后的声音。

“张贵妃,本宫身为中宫,惩戒一个宫人,怕是不需你过问吧?”

“娘娘可真是说得轻巧,杀人这种大事,都能轻飘飘一句带过。”

“自是她犯宫规,不然也无需有此下场!”

“她犯何罪?定要夺了她这性命去?“

张氏也真是全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竟然就蹲了下来,正对着跪在地上的我,问我所犯何事。我低着头,想着命不久矣,怕得整个人都抖得不停,只从喉咙间压出几个字:“是奴没规矩,同内侍交好,污了宫闱。”

“是做错了事情,可也罪不致死。你别怕,我帮你去求官家,官家仁厚,定会饶了你。”

说完这话,张氏瞧也没瞧皇后,就站起身,兀自往福宁殿去。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被张氏救下来。

张氏从始至终都没把皇后放在眼里,她有官家撑腰,在宫里自在惯了,按理说,这事她无权过问也无权插手,可她还是救下了我。我原以为她是想逞威风,灭皇后的气焰,可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夜晚她是真的只想救下我而已。她觉得世间男女有情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得就要因为些冷冰冰的规矩就生生夺了人的性命去呢?

我开始有些明白官家为何会喜欢张氏了。

被张氏救下后,我就去了宁华殿伺候。满宫里的人都知道我与皇后做了对,原先伺候的娘子也不肯留我,说我背着她与张氏勾搭,暗地里还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龌龊的宵小。张氏本不想收我,可看我孤立无援无地可去的样子,还是留了我下来。

往后,我就成了宁华殿的人。

我原先只是听闻张氏盛宠,可真待在了宁华殿,才知晓这岂是盛宠可形容,官家都差把自己那颗心挖下来给张娘子了。

张氏不过是随嘴提一句想吃金桔,官家就千里迢迢给她从江西运来;张氏要官家亲笔的飞白书,官家就呆楞楞练了好几天,写了一大箱子带来。张氏左挑右挑了半天,还是觉不出好的,她竟就直接朝官家说了,说官家的字不如从前好看。我听这话,都想好官家暴怒的样子,要准备好膝盖跪下来。可官家不怒反笑,只说是名家的看多了,瞧不上我写的了。张氏这时满眼小孩笑得瞧官家:“不对,不对。官家写得好看,但我写得也好看,官家拿来得飞白书上就只有官家的字,都没我的!”官家听这话,就一下明白她的小心思,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可是要我执笔与你一同写?”

“那是自然!挂在我宫里的,怎可只有官家一人的字迹呢!”

其实我知晓她的字并不好看,虽是书香门第出身,但父亲早逝,又寄人篱下,早早入了宫,只练得一手好舞,其余的诗词歌赋都放不到台面上。不过她倒有认真在学,虽起色不大,可多少长了些眼界。官家喜飞白体,她也就成日的练飞白体,练得脸上挂了墨汁都浑不知,只问我可还像样?但书法这东西岂是这么快能见成效的,大多是从小培养,熟能生巧。我不愿扫了张氏的兴致,总得夸一句:“有点样子了。”

张氏听我这么说,就有些得意。她把毛笔放好,一抹鼻子,鼻尖上就又一块墨迹,我想帮她拿来帕子擦干净,她只摆摆手,笑着说:“还得练呢,现在擦可太早了。”果不其然,她练完后整张脸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墨点,我费了好大气力才给她擦干净,不过到底还是留了些黑。官家那日来,问她是不是去御花园晒了一整天,怎得生生黑了一个度。

我听得只想笑,可还是得憋住,张氏警告过我们,不能把她练飞白的事说漏嘴。我待在张氏身旁越久,越觉得她像个孩子。没心没肺的。

张氏那日写得飞白书最好看,是官家执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下来的,倒还真有些像样了。

我远远瞧着两人,张氏被拢在官家怀里,她披着一头青丝,官家的下巴刚好抵在她的发丝上。写完全部的,张氏就转头冲官家笑,官家的眼睛也直直盯着她,他们靠得那么近,张氏踮起脚尖把头抵在官家额前,她笑得好看,说话也软糯糯地,不知是和官家轻轻说了什么话,只见得官家用手指敲敲她的头,满眼宠溺的说她胡闹。

我总是在宁华殿看这种场景。看得多了,便想起我那没良心的情郎,自从那日风波后就没了踪影,也不知是死是活。张氏帮我打听过,可没半点消息,后来我也只得作罢。他危难之时,就这么供了我出来,我还想他作甚。张氏宽慰我:“无需为不值得之人心伤。”我摇摇头笑着回:“早已忘了。”

张氏好福气,得心爱之人爱惜。可宫里大半是没她幸运的女子,临了临了或许都不得月老眷顾。她们那么厌恶她,左不过也是因为嫉妒吧。

嫉妒她想说便说,想做便做,若是有想要的,连天上的星星官家都会想法子给她摘下来。宫里的女人都是被束缚住的,唯有张氏,是不受拘束自在肆意的活。

我与张氏的关系倒也愈发的好了,她不和后宫众人交好,得了信任才能说些知心话。她许是看我傻,倒会絮絮叨叨和我讲不少。

她问我后宫娘子都如何在背后诋毁她,我只敢捡了些稍微好听的诉与她。她听完倒笑了笑,只说难为她们鸡蛋里挑骨头找她的错处。我现在才知道,她原是真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她、议她、排她。她在乎的,只有一个官家。

我总缠着她给我讲原先她和官家的故事,她每次说起这些,反倒有些害羞了,原先大咧咧一个人竟会红了脸颊只说:“还小,听不得这些。”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当年官家对张氏是一见就生了情,后来生了那么多同话本一样的事,张氏飞上枝头还不够,更是独独占了官家那么多年欢喜。四年就得了三个女儿,只是公主命短,都早早去了天上。在张氏面前,是提不得这些的,就是官家也从不提,张氏每每只有思及此处,才会面露苦色,半晌都提不起兴致。

那么多年了,她也没放下过。官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万万不可在贵妃跟前提什么孩子、公主的。只是有一日,宁华殿一宫人不小心,从原先的翔鸾阁收拾东西的时候把幼梧的衣物放在了张氏的衣物里,张氏一瞧着,就跟魔怔了般,大滴大滴的掉眼泪,哭得我不知所措,她眼睛那么好看,此时里头都蓄满了水,我忙叫宫人去请来官家。官家到时,张氏抱着衣物缩在床角上,后背哭得一抽一抽的,官家眼里自都是怜惜,他蹑手蹑脚的爬上床,从背后轻轻环住张氏说:“莫哭啦,幼梧在天上瞧见可该取笑你了。她肯定在想,为什么我的姐姐那么爱哭鼻子呢?我都没这么爱流眼泪。”

张氏靠在官家怀里,抽抽嗒嗒的说:“幼梧那么乖,才不会取笑姐姐,她在天上肯定怕极了,想着姐姐怎么还不来陪她。“

“莫说傻话,我们给我们的女儿做了那么多功德,祈了那么久的福,天上的神仙定会护着她们。“

“那便是最好的。”

许是哭久了没了力气,张氏没多久便睡着了。她靠在官家怀里,手还紧紧的拉着官家的衣角。我第一次觉得她也没我想得那般自在,毕竟连失三女,她在这世上又无亲无故的,只剩官家一人可以依靠。她心底里,也是不安透了吧。

第二日,官家就罚了那粗心大意的宫人。他鲜有疾言厉色的时候,那日是真的发了脾气,罚了那宫人一年的俸禄不够,还让她只在宁华殿做些粗活,万不要到贵妃跟前伺候。

官家心里头装那么多事情,还得为张氏专门腾个地方,她在他心里头重得很。这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的事,但张氏却总会觉得自己没那么紧要,我有时真想打开她的脑袋瞧瞧里头装得是什么,怎和我一样傻呢!

官家事忙,总会因国事而怠慢了张氏。每每这时,她会撅着嘴生好一会的气,官家要么吃闭门羹,要么得好声好气的哄半天。

张氏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若是我从前伺候的娘子,敢对官家这般脸色,只怕是会被赶出宫去做道姑吧。可官家才不舍得罚张氏,他估摸着还觉得她可爱极了吧,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没道理,做什么都觉不出是错。

我在张氏跟前,就这么过了许久。皇佑二年,吴中发生大饥荒,宫里也开始省吃俭用,甚至预备放宫人出宫。张氏因官家劳累,也担心得清减了不少,她那日在殿中绣花,突然叹一口气,回头问我:“愿出宫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踌躇着没出声。

她笑着说:“如实作答吧,在我这儿,没必要瞒着。”

“若问真心话,奴自是想出宫。出了宫就得了自由,不必担惊受怕的活在这里,还可寻得如意郎君,不须一个人孤苦的老去。只是奴若出了宫,娘子可又没个能讲话的人了。”

“你莫担心我啦,有官家在,我能有何不好的。只是你,失了这次机会,不知又要何时才能出去。若想走,便走了吧。这宫里的婢女可怜,入了宫,就像进了笼子,做了娘子倒还好些,可要是一直居于人下,仰人鼻息的活,得多难受啊。”

张氏要放我走的消息不胫而走,他们都觉得张氏疯了,竟然无端端放自己的心腹宫女出宫,官家知了消息,竟也跑来问我。他总这样,对张氏的事情上了十二分的心,连个宫女的去留,都要仔仔细细的盘问一番。我道明缘由后,他良久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贵妃心善,对她好的她都会记在心里。后宫人如何待她,朕也是看在眼里,难得有像你这样真心实意的,她自也是会想法子对你好。”

“娘娘对奴好,奴这些年都记在心里。当年若不是娘娘相救,奴只怕这时已入了轮回盘。娘娘的恩德,奴是万万不敢忘记。”

“她是至情至性之人,本就看不惯这冷冰冰的宫规,她那日救你,是真想救你,不是摆那威风,炫耀宠爱。她只是瞧你可怜,不想你年纪轻轻就为了这事没了性命。往后出了宫,也经常回来看看她,她信不过旁人,这么多年也就和你说些话。”

“奴遵旨。“

后来,我便出了宫,觅了有情郎,结了好人家,有了寄托和依靠。前些年,我会去宫里看看张氏,同她讲讲汴京城里的趣事,她喜欢新奇的玩意儿,我每次都会给她带些来。

有次我给她带了只纸鸢,她笑得没了眼睛,一定要去放,结果一不小心就扭了脚,惹得官家一阵心疼,她倒只是吐吐舌头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有经验了,下次自会小心些。”官家斥她贪玩,这么大个人了,还没些分寸,可脚好后也还是由着她去,只是让宫人看顾得仔细些,万不可再出事。官家每每对张氏,都没办法。

再后来,宫里的日子我就一概不知了。夫君经商,我们便举家离了汴京。走得前些天,我去宫里看张氏,她笑着祝我一路顺风,末了才说:“你前些年老说羡慕我,其实是我羡慕你。得一人心,还能与他游大好山河。我这辈子都在这里头了,我的夫君也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夫君,他有那么多娘子,还有皇后。他要管国朝江山,要爱黎民百姓,我在他心里头都不知排哪里去了。”说到这里,她都带了些哭腔,我抱她,在她耳边讲:“娘娘,感情之事,向来都是当局者迷。我伺候您那么久,只看见官家满心满眼都你一人,纵然后宫佳丽三千又如何,在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是他的妻。”

这是我与张氏的最后一面了。再得知她的消息时,她已被封为皇后,只是那时她已去了天上陪她的三个女儿。我不知官家是以何种心情写下了温成二字,又是以何种心情同满朝文武对抗给她争来一个皇后位,又是以何种心情去面对那位人人称好却极重规矩礼法的皇后,我更不知官家该以何种心情来继续这往后都没她的人生。这红墙绿瓦里,再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做回赵祯了。

奈何此时我已离宫很远,不知该如何送别她,便只能放只纸鸢。我跑得没气力,望着纸鸢飘在天边,我想她应该瞧得着上头写得话————娘子迟一点,与官家天上见。

其实张氏无需羡慕我,官家是官家,而赵祯又是赵祯。满朝文武、国朝江山、黎民百姓都是官家的,而张氏却只是赵祯的。他因身份被百官推举而封了曹皇后,可却为爱不惜对抗众人也要给张氏争来一个皇后位。他一直都当她是妻,是赵祯独一无二的妻。

也不知张氏在天上能否明了,但若看得见人间景致,她该知晓,赵祯那颗心里,满满当当装着的只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