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载看了玄懿一会儿,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的澄澈,宛如一池镜湖,映照出他微蹙的眉头,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脆弱。
这个时候他应该是玄懿的倚靠。事实上,他做得无可挑剔,营中之事,上下一心,武家安定;宫中之事,同舟共济,上下举丧,举动合理,保全了虞室的体面。
他极力稳定各方,朝廷、宗教,各党各派,玄懿这边他也没有忽视,陪伴左右,协助疗伤。
在玄懿面前他几乎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生怕刺激她。
玄懿何尝不知?
正是因为他做得太好太完美了,她知道他很累,她知道他想让自己无暇痛苦,无暇无助。
比起被人唾骂,被人误解,熙载最害怕的是理解自己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
若从来没人明白他,也无谓有人理解。从来就得不到东西,无所谓失去,得而复失才是最大的痛苦。
玄懿道歉的是,一旦她离世,水绿山妍,乱琼碎玉,仅剩熙载独钓。
这段时间的经历已足以让她大彻大悟,回归本原,从前不屑说的小爱,眼下也能轻而易举道出。
熙载明白了玄懿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
人在累极的时候,不想言语,不想行动。
熙载卸下了超能面具,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并坐。
如此,就够了。
但玄懿还有很多事要做。
玄懿虽然一直被软禁,她也知晓外面的事——虞仹既知太上皇崩殂、玄懿被囚,又见夏本丝毫不提追谥之事,自知不保,惟求潜逊。乃命官员拟禅让之诏,持奉诏书,引百官至文明殿献纳。夏本因欲绝天下之谤,乃上表辞让。
虞仹如何不知夏本之意,仍敕有司,凡宿安率领两千多官员相继上疏夏本,打配合玩了“三让而后受之”的游戏之后,夏本终于把禅让和登基的日子定下来了。
她在宫中还有一定的自由,尚可见一些人。
这日,她召来虞荟和虞仹,交代后事。
她对虞仹道:“有些事,也该告诉你了。我跟你叔公早就预见今日之事了,暗中购置房产和转移资财。五陵附近的田庄和房屋都在我名下,五陵学宫真正的主人也是我,这些都是为我们的族人准备的。五陵供奉着我们虞室的历代帝后和功臣,保留附近的田庄是为了保祖先祭祀不断,五陵学宫日后也可为贫穷的皇族子弟提供学习之所。”
虞仹没想到玄懿竟然思虑得如此深远,而且完全不为人知,问道:“团结太一竟然不是师父的座上宾,而是本人吗?师父如何躲过相府的审查?据我所知,相府一直都想抄了团结太一的家,补充国库呢!”
虞荟看着虞仹诧异的模样,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咱们的本事大着呢!”
玄懿美目在虞荟身上一转,微笑道:“荟叔这是夸我还是夸叔祖母呢?”
虞仹被这两人默契的对话搞晕了,虽然不知两位长辈话中之意,但他能推测出皇族之中能人甚多啊……难怪玄懿和虞荟关系匪浅,他们在暗中还有不少合作,甚至还包括虞荟的母亲——梁王太妃。
梁王太妃也姓钟离,她的父亲是钟离氏的家臣,被主公赐姓。梁王太妃很年轻就守寡了,看来她的生活并不空虚,大有施展拳脚之地。
正这样想着,只听玄懿道:“我把这多年所得,都捐献给相府了。荟叔,你没意见吧?”
虞仹一愣,干瞪着眼,脑袋左移,望向虞荟。
虞荟的脸上看不出惊讶,只是缓缓地微笑,道:“需要钱的地方都已经够了,这是你的钱,我可管不着!”
虞仹忙问道:“师父这是为何?相府绞尽脑汁,就是要榨干你的资财,奈何还送上门去?相府害得师父身受重伤,更是与达阇兄弟暗通款曲,涉嫌谋杀君父,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懿望着焦急愤恨的虞仹,轻轻道:“家国四分五裂,战火四起,平乱、重建,都需要钱。你虽然只做了几个月的君王,但你也希望百姓们能尽快过上好日子吧?眼下我们做不到了,就尽可能地去帮助能做到的人。”
虞仹的神色和缓了很多,可他还是有些委屈:“可那是夏本……兄长明明还在……”
玄懿道:“你兄长也不过是东都重臣的傀儡,与你一般。与未来的安定相比,个人与家族之间的恩怨何其……不值一提?”
虞仹默然,他的理智告诉他,玄懿所说的都是对的,但他实在接受不了玄懿的决定。他替玄懿不值,替所有死去的亲人不值。
就在这个时候,虞荟笑了,道:“想不明白就别想了,你师父要得道飞升了,凡人岂能轻易体会?你师父以前可真是富得流油,手指缝里漏下的就够打几个月的仗了,她都不心疼,你心疼什么?”
虞仹听了这话,轻轻点了点头。
玄懿又道:“荟叔,仹日后的一举一动都在夏氏的监视之下,五陵那边就托付给你了。”
玄懿这是将族长的职权交给虞荟了。
虞荟仍旧是寻常看起来那种没精打采的模样,叹道:“真是麻烦啊!不过既然侄女儿所托,我岂敢辞辛劳?你放心好了,一切都按照你安排好的来——寻常百姓也能读,学习你定下的内容。”
听到此处,虞仹忍不住滚下泪来。
玄懿向虞仹招了招手,虞仹连忙起身,行至玄懿面前。
玄懿慈爱地望着虞仹,只见他面容俊美,仿佛清晨沾染露水的桃瓣。
玄懿伸手擦了擦虞仹的泪珠,微笑道:“这么漂亮的脸蛋,哭花了可不好看了!”
“怎么了?”
一天,玄懿接受完熙载的渡气之后,看着熙载一直闭目调息,时间比平日要长。等熙载睁开眼,玄懿便问。
熙载似乎在思索什么,却回答道:“没什么。”
玄懿不再追问,望着窗外的斜阳,轻轻道:“真想回一趟靖善寺啊!”
因为玄懿捐赠资财一事,夏本对玄懿的监视竟有几分宽松了。夏本只是怨恨竞争对手的玄懿,而对于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姨母兼养母的孙女,他还是有几分怜悯之心的。
况且,这个女子,还是他儿子的最在乎之人。
他日防夜防,防的是玄懿再次获得能够与他对抗的力量……
所以,玄懿知道,夏本是不可能让她回靖善寺的。
“还是放心不下吗?”熙载问。
“谛教党派林立的情况已经存在了几百年,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虽然我从前短暂地让南北两派休战,但他们也只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之前是南派占据上风,但眼下北派攀上了新朝廷,难保不会对南派赶尽杀绝。”玄懿答。
北派为夏本登基献上了不少谶言,说夏本当皇帝是天命所归,不断为夏本造势,可谓是从龙功臣。
“论资排辈,日后若重选教宗,该是你师父——南派的保乘大师。我爹不敢强扶真寂禅师。”熙载道。
“师父处事威严,众僧惧怕,也得罪了不少人。即便师父接任教宗,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尤其是北派的支持,则即便他名义上成为了教宗,实际掌控谛教的可能是北派。北派和新朝廷关系密切,能逐步让南派权力流失,最终彻底控制谛教。”
“你要发伽蓝令?”熙载问。
伽蓝令是谛教教宗发布的命令。以他对玄懿的了解,她肯定会在最后时刻,为继任者扫清障碍的。
“发伽蓝令?消耗掉令尊屈指可数的同情心?”玄懿笑,熙载今日似乎非常心不在焉呢,以他的头脑怎么会问出这种话?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呢,你个吃里爬外的!”玄懿一只手架在桌案上,撑着脑袋,看着熙载,玩笑道。
“谁是里,谁是外?”熙载也笑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那些手段。你都安排下去了?”
“希望一切顺利吧……”玄懿点点头,“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阿皎,你歇歇好不好?”熙载不待玄懿说完,“你眼下不宜思虑过多。”
不知从何时起,熙载便开始这样称呼她了,而她,始终默许了。
其实,她很喜欢他这样叫她。她有很多名字,扮演过许多身份,但在他面前,她始终是她,那个最纯粹、最真实的虞皎。
历经千帆,纵然世界再喧嚣纷乱,她依然愿意回到这个名字,回到他眼中最初的模样。大概,这便是宿命,注定如此,无法逃避。
虞皎见熙载双眼柔情似水,忍不住伸手捧住熙载的脸,看着他,问:“这话我应该对你说。你今日到底在魂不守舍什么?”
熙载凝视着她的眼睛,如同一池澄澈的湖水,清明得让人不敢直视。不是炙热,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温柔的关注,仿佛眼里只有他,却又不急于窥探。她看得那么深,似乎能看透他心底的所有秘密,但却不曾急于揭开,只是静静地,让一切在她的目光中悄然流淌,毫无痕迹。
“还是逃不过你的眼睛!”熙载轻叹,“我原想等进展得差不多了再告诉你。我似乎悟出了一个新功法。我自己尝试过几回了,届时把心法告诉你。”
虞皎微笑道:“自创功法么?或许来日可以成为开山祖师爷了!”
熙载见虞皎没听明白他言外之意,也不再多说。
虞皎微微低下头,声音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暖而柔和:“我能不能……去看看玫瑾?”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那双眼睛像是深潭,宁静、透亮,却又能映照出一切柔软。她不疾不徐,语气轻柔,胜清风拂水面,带着一份淡淡的依赖。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三曲的宁静被一道高声打破。
“都知去风荷园了?”夏瑞满脸诧异,心中疑惑: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官府宴会?
“都知拿着官府通牒去的。”杨柳清辉的侍者不卑不亢地回答。
坏了!这明显就是个借口!
夏瑞今日接到熙载的安排,让他去三曲寻都知玫瑾,一则是夏本登基之后,猃狁会派左贤王来祝贺,夏本决意在太极殿设宴,奏九部乐。这不,又要来“请”玫瑾了;二则是熙载有书信要给玫瑾。
夏瑞听到熙载说时,差点没怀疑自己耳背了,他什么时候干起信使的活了?
熙载接下来的话让夏瑞有些不知所措:“你替我看着都知,莫让她寻短见。”
夏瑞虽不明其间缘由,但知道事关重大,于是便答应了,立刻动身前往三曲,谁知道还是晚了。
夏瑞紧握缰绳,马蹄声如雷贯耳,疾风呼啸而过,尘土在他身后飞扬,迅速吞噬了那一片宁静的土地。
他的心跳仿佛与马的奔跑节奏同步,急促而紊乱,脑海中不断闪现与玫瑾相处的点滴——她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样子,训斥他时的大义凛然,对谈时显露的干练可靠。每一个瞬间,都像是刀刃般割在他心头,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眼前的道路弯曲而不见尽头,但他却只顾着前行,唯一的念头在心头轰鸣:千万,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风撕裂了他的脸颊,泪与汗混成一片,视线变得模糊。马蹄声震耳欲聋,但他仿佛已经听不见,心底的急切压过了一切。每一分延迟都让他心头煎熬,他紧咬牙关,眼睛不敢闭合,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危险信号。
夏瑞赶到风荷园时,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热浪。园中小道两旁,翠绿的树影透过阳光洒在地面,斑驳的光斑在青石上跳跃。池塘边的荷叶张扬着,碧绿的色泽与阳光交织,微风拂过,带动水面泛起一层层轻微的涟漪。紫藤花垂挂在藤架上,枝头上的花朵犹如紫色的云霞,浓烈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整个园中被午后的光辉照耀,宁静而美丽。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能让夏瑞平静下来。他的马蹄声在园中回响,急促而沉重,带起一阵尘土。夏瑞双腿紧夹马腹,手中缰绳绷得紧紧的,马匹的步伐迅速而坚定,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焦虑。
夏瑞的目光四处扫视,心中紧绷着一根弦,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马匹在小道上疾驰,偶尔撞过几株树木的枝条,枝叶摇晃,一片片落下,但他似乎未曾注意到。
他急切地朝一个园丁冲去,勒住马缰,马匹在园丁面前停下,扬起蹄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夏瑞一边喘着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有没有看见一顶挂着山水画的彩轿进来?”
那园丁还没说话呢,夏瑞就听到东边人声嘈杂。夏瑞丢下园丁,策马赶过去。
还没到地方呢,就听到有女子嚎啕大哭,夏瑞瞬间认出那是玫瑾身边的侍女,夏瑞翻身下马,询问情况。
那侍女哭着递给夏瑞一张手绢,手绢上是用血写的一首诗:“雨露恩优渥,云霄志未消。圣朝方爱国,莫恋故山薇。”
夏瑞看完,十分动容,颤声问:“都知呢?”
侍女啜泣道:“都知借口看花,突然就不见了,只留下这手帕,我们遍寻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