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的夜最黑暗,浓稠,沉重,寂静,压抑。
远处赶路的大货车突然摁响喇叭,声音急切突兀苍凉,欲将漫漫长夜撕开一道缝隙,以窥视黎明。
梁天枫知道,用不了多久,一轮朝阳就会挣脱这黑暗,挣扎着漫射出一缕缕晨光。透人心扉的光明和抚慰哀伤的温暖会驱散这暗夜,为人世间带来新的一天。
跟平常一样,凌晨时分的G35高速上车辆很少,间或有一两辆车驶过,摇曳的车灯竭尽全力破开一点黑暗,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此时的梁天枫心里有些失落。黑暗透过车窗压过来让他窒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黑暗吞没,心里看不到一点亮光。
“或许是我想多了,瓦特啦。世事本就如此,只是我不洞明而已。读书真的读傻了?”
想到这儿,梁天枫嘴角微微上翘。
昨天的同学聚会表面上靓丽光鲜,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温馨和愉悦。老友重逢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眼神转换间便被世故的攀比、谄媚、吹捧和虚伪所取代。
期待已久的欢聚变成彼此的攀比和向财富的摩拜,现实再一次将理想打击得体无完肤。
从土地中挣扎长大的梁天枫觉得自己依旧满身土腥味。但他并不讨厌这种土气,本色才好。
没什么能影响梁天枫品味红酒,自然优雅。老巴克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真正品味红酒了,梁天枫算是很少人中的一个。
自从大一时候认识老巴克,被他教会品红酒至今,红酒一直是梁天枫唯一的奢侈。二十年来,他跟梅并不富裕的家里,却存了很多红酒。
多年前买的时候还是比较便宜的,按他们的工资水准,贵的也买不起。每年省吃俭用搬回来几箱的红酒累积成了两人爱情的见证。谁也没想到后来红酒价格会如此疯狂,按现在的价格,梁天枫酒窖里的红酒价值近千万了。
贵了也不卖,傻夫妻两人在自己的蜗居里每年享受地品红酒品掉一辆进口车的钱。
同学会的报到从昨天上午开始。同学们从全国各地赶来,有几个从甚至国外飞回。梁天枫不舍得机票钱,借了学校的桑塔纳,凌晨出发,一路开来。到达时已是下午,所以他直接去了酒店。
聚会从六点半开始,晚上九点达到高潮。
这些沾染了酒色和其他各种看不见的色彩的兴奋没有感染梁天枫。
自从见识了友情褪到无色,他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角落里,端着一杯红酒观赏人生百态,显露一付优雅的高冷姿态。
直到班长过来挑衅。
“梁天枫,你就是一混蛋。你看你混的,惨到底了。方楚梅怎么就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一个瘪三。”
班长装出一副醉态,后面跟着一帮捧臭脚的同学。
扫了一眼,梁天枫笑了笑,并没有生气。不值当生气,他一眼就看穿了班长在装,这是故意来找茬。
他举杯示意一下,一口喝尽剩酒,然后转身走开了。他的财富别人不懂,对同学们的白眼和居高临下的恭维梁天枫毫不在意。
没有人知道他和方楚梅这些年面对着多少唾手可得的财富毫不动心,彼此都无需相视一笑的默契而坚守着奢华的清贫。如果他们把老巴克垂涎已久的几箱七几年的拉菲卖给他,他立马就是班里最富有的成功人士。但他们俩就是不卖,宁愿招待老巴克的时候拿出一瓶甚至两瓶就着酒鬼花生喝掉。
也没有人知道夫妻俩给那个号称全世界最贫困的县带来了何等变化,而他们俩拒绝了所有荣誉和提拔,始终坚守在教学一线,除了去年方楚梅推不掉的新中心学校校长,这还是老校长的拜托实在太沉重。
梁天枫的无视让班长更加愤怒,抓起酒瓶要往上冲。
见势不好,周围的同学赶紧上来拉开。
班长和梁天枫的矛盾由来已久。
大学四年,梁天枫一直是浙大的焦点,这不是因为他是当年高考状元,也不是在系里始终领先的学习成绩,更不是他大学第一年就帮一家公司谈成一笔上百万的国际贸易。
在学生的世界里,此类光环都是浮云。
梁天枫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跟校花方楚梅的爱情。而家境很好的班长恰好是方楚梅忽略的追求者之一。
不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感动,而是平淡到不起一点波澜的爱情。
整个四年无数人因打赌会拍到他们两人的拥抱或者接吻而输得痛哭流涕。梁天枫跟方楚梅每天都在一起,但几乎没人见过他们拉手,更不要说拥抱了。
他们每天一起去图书馆读书,出了图书馆就是食堂或宿舍,标准“三点一线”式的大学生活。很多人在适当的距离偷听过两人的谈话,几乎都是与刚才读到的书有关。间或有不是的大多是中午或者晚上去哪个食堂。
简直了,就是活脱俩脱离时代的古董学生。
对成绩优异的学生谁不看重呢。中国式看重人才历来就是重用他,让他进入行政体制。所以辅导员,系主任,校团委,各方都派人游说,梁天枫每次都点头微笑着拒绝,而且每次都能找到恰当的不伤人的理由。
不能说梁天枫是书呆子。
除了拒绝班委,系会和校会的邀请,他会认真完成系里老师安排的任何工作,不管公事还是私事。而且他也会时不时的到系领导和辅导员办公室露露脸,谈谈思想动态或人生理想。
跟老巴克的认识就源于这种交谈。
当时系主任朋友的公司有一笔大业务陷入僵局,求助于他,对方跨国公司的董事长就是老巴克。主任了解到具体情况后发现斯维特先生很难应对,苦思之后,他建议朋友不妨用新人试试。
当然只是试试,而已。
主任心目中的首选就是梁天枫,他的想法是反正也没希望谈成,不放让学生去锻炼一下,长长见识。
当然那时候巴克·斯维特并不老,应该叫正当盛年。不过第一次见面梁天枫就把他忽悠成了老巴克,就像梁天枫上大学第一天就成了老梁一样。
梁天枫竟然谈成了。
因为这次交易梁天枫跟巴克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交情自此维系了二十多年。
巴克·斯维特对梁天枫的欣赏不只是他渊博的知识和不凡的谈吐,更是因为他的人品和情怀。二十几年从来就不向他提任何要求,就是君子之间淡如水的相交。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像梁天枫这样跟身价过百亿的富豪侃侃而谈,又毫无所求的。而且梁天枫毕业时拒绝了巴克·斯维特的亲自邀请,微笑着跟他告别,告诉他要陪爱情去开荒。
老巴克对梁天枫唯一的一次金钱上的帮助还不是通过梁天枫本人,而是拿出家族慈善基金“不成功”地援建了梅家乡的那所学校。说不成功是因为老巴克给钱时发现梁天枫已经忽悠到足够的人捐足够的资建一所相当好的学校。
当然梁天枫也没有放过送上门来的帮助,在他的忽悠下,斯维特国际慈善基金加大投入,“为学校”修了一条通道市里的县级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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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进入匝道,请注意减速。”
听到导航的声音,梁天枫下意识地踩了一脚,不想心神凌乱中却踩到了油门。发动机猛然发出一声轰鸣,车子突然加速冲进立交枢纽,突然的推背感使得梁天枫精神一振。
与此同时,东面一辆满载天然气的罐装车刚开上立交桥,因为车少,赶路的司机开得很快。
打了个哈欠,货车司机开大了音响,这时他突然发现方向盘有些轴,双手用力也难以控制。卡车似乎受到很大的吸力,向整个立交体系的中心偏离。
司机心里突然抖了一下,不由喊出声来:“这不可能啊?!”
他使劲捹一下方向盘,捹不动,车确实控制不了啦。
车辆失控让司机脸色煞白,大脑瞬间缺氧。
同一时间,北面一辆已经开进立交桥,满载氧气瓶的卡车同样失控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卡车和满车的氧气瓶,向立交系统的中心点冲去,也向拉天然气的罐装车撞去。
两车速度都很快。这个时间段,司机一般都趁着路上没车赶路,速度快理所当然。
眨眼间,两车冲出护栏,向立交系统的同一地点飞去,碰撞已经不可避免。
梁天枫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并没有立刻收回猛踩油门的右脚。他心里还在盼着尽快见到宝贝女儿,已经约好了在高速下路口见面。原本约好一家团聚的,但市里领导去学校调研,做校长的方楚梅走不开,只好当爹的独自完成任务。
猛然间,走神的梁天枫听到一声巨响。抬头间,他看到前方两辆卡车飞出护栏,在立交系统的中心点凌空相撞。
耀眼的火球自立交桥中心猛烈燃起,巨大的冲击波摧毁了整个立交系统,路面向四周延伸着崩溃。
瞬间的巨响和强光让梁天枫失神了零点几秒。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的车刹不住了,已经来不及,车毁人亡已是定局。
此时此刻,梁天枫突然笑了,他发现刚才的失意和伤感是如此的可笑。
面对死亡,一切浮华皆无足轻重,生命的意义在于生命本身。如果失去了生命,所有的思索,情绪,奋斗都成虚无。
在生命即将逝去的瞬间,梁天枫觉得自己开悟了生命的本源。
“对不起,梅,不能陪你到白头了,完不成生死相随的约定了。”
“对不起,女儿,开学时你怒冲冲离家而去,没机会再跟你相逢一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笑呢,故意逗我是不,一如高考前找茬冲我大发脾气以缓解压力。”
“我跟你妈二十年辛辛苦苦,最成功的就是培养了你坚强的内心。我知道你能挺得住,你要照顾好妈妈,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还有很多话来不及说了,相信你自己悟到的要比我告诉你的好。”
“爸妈,儿子不能尽孝了,相信梅一定会替儿子做好的。”
此刻梁天枫的车也受到了那股力量牵引,向爆炸方向飞速冲去。
放开生死的瞬间,梁天枫内心非常平静,但是他突兀地感觉似乎受到某种了冥冥中的召唤,他心里猛然一抖,大睁着眼看向火光中心。
就在前方爆炸的中心,朦胧中梁天枫看到好像有一个空洞。洞中什么也没有,但又不是真空,也不是黑暗,诡异莫名。
被炸毁的路面在向梁天枫的车子延伸,如果不想办法自救,三百米后,车子将随路面一起沉落。
瞬间,梁天枫做出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次决定。
毫无道理的,梁天枫坚定地相信,爆炸中心的空洞将是他唯一的活路。尽管知道这只是临死的幻觉,他还是做出了举动。
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梁天枫右脚全力踩向油门。
发动机“嗡”的一声,发出声嘶力竭的轰鸣。
转速急剧飙升,汽车瞬间爆发出极快的速度,轮胎摩擦地面,破旧的桑塔纳尖啸着向爆炸中心,以F1的高速猛冲向那个可能存在的“空洞”。
飞飚中的梁天枫已经失去了所有感知,只是下意识地凭本能死死地踩住油门,控制住方向。
片刻之后,车下的路面完全崩溃,车子凌空冲进了爆炸的火球中。高热使车开始变形,车厢里的温度迅速升高,外车在迅速解体。
真的有一个洞,没有光亮也没有黑暗的空洞。车头正对着洞口冲了过去。
不可思议,在脱离火光的片刻,空洞中冲出一道亮光,光的中心像是一个球,击破车窗正中梁天枫的眉心。
五识失常但意识清醒的梁天枫感觉,球极小却又像无穷大。好像是水一样软的水晶球,又好像什么也不是或者就是一股能量。它击中眉心,却没造成伤口,轰入意识深处却又像将整个意识完全裹住。
“轰”旳一声,梁天枫感觉意识中被一个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者说是被一种“感觉”击中。瞬间,梁天枫感到有另外一个自己被带离了身体,冲进一个难以言喻的空间。这个空间似乎在身体内部,又似乎空洞庞大到包笼一切,就好像是一个世界。
更难以置信的的是,梁天枫能感觉到车子在燃烧解体,衣服也在燃烧,但是他的身体却依然存在,并没着火。
真正的诡异莫名是有一股能量很突然地从体内,好像某个无从探寻的空间溢出,迅速充满全身每一寸空间。这股能量进而溢出体外包裹住全身,带着梁天枫一闪而逝。
同一时刻,穿梭中的梁天枫感到似有透明的火自内心深处爆发。看不见的火焰燃烧着,熬炼着每一个细胞。宛如万千把小刀在身体每一寸钻进钻出,同时又有几百柄大锤在大脑里面不停锻打,无法忍受的剧痛无限延伸,仿佛要延伸到时间的尽头。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梁天枫觉得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球载着自己的意识在光怪陆离中穿梭,既跳跃了无穷空间,也同时穿梭过时间。
“奔向天堂!?”
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的梁天枫知道,他一定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