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讲
巴比伦

上一讲,我向大家介绍了人类四大古文化,又把中国文化排在第四位。可能有人会问:对西方世界影响最大的希腊文化,为什么没有排进去?

确实,出现在希腊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文化也非常惊人。即便在今天观赏,也觉得非常神奇。因此,我总是鼓动学生们到那里去看看,把克里特岛当作一个文化考察点。

但是,国际学术界公认,克里特岛上的古文化,在根源上,是巴比伦文化和埃及文化在地中海上的遇合,缺少原创性。

后来大放异彩的希腊文化,产生在克里特文化湮灭之后很久,集中地在雅典,因此又可称之为雅典文化。那是印度文化和中国文化跨入门槛千年后的事了,在时间上已经挨不着古文化的年代。但是、这种后起的希腊文化实在重要,我在以后还会多次讲到。

把中国文化排在世界古文化序列第四位,希望不要引起国人的不快。因为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想在这里插入一件学术趣事,估计很多听众都不知道。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有一批历史学家,自称“疑古学派”,坚称中国历史到现在还不到三千年,因此连司马迁写黄帝,也被说成是参与了伪造。还有一批学者公开宣布,中国文化不是本土的,更不是原创的,全是外来的。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的观点也有很大分歧,后来比较偏向巴比伦。

这些学者都名气不小,有蒋观云、刘师培、黄节、丁谦等等。让我惊讶的是,连大学问家章太炎,也卷入了这种思潮。章太炎认为,中国的“葛天”,很可能是“加尔特亚”的音转;黄节认为,中国的“盘古”,很可能是“巴克”的音转;刘师培认为,中国的“泰帝”,很可能是“迦克底”的音转。丁谦更是认为,连中国的八卦图,也与巴比伦的楔形文字有关。

那么,是谁把巴比伦文化传进中国的呢?丁谦认为是盘古。章鸿钊认为是黄帝,因为庄子说黄帝登上过昆仑山。黄帝那么忙,去昆仑山干什么?因为越过昆仑山向西,再向西,就会到巴比伦。

对于这些学者之间的争吵,我曾经写文章评论道,像是一屋子吃了迷魂药而昏睡过去的人,互相用梦话吵了起来。

我所说的迷魂药,就是中国文人所习惯的学术弊病。弊病之一,是他们完全不在乎实物证据,只把古书中的零星古语当作证据,而且也不是古语本身,而是古语的“音转”,但也不一定是发生过的“音转”,而只是有“音转”的可能;弊病之二,在这种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他们脾气很大,每每发出惊人断语,来吸引社会人士的耳朵和眼睛;弊病之三,他们错把“骨气”放在学术上,绝对不会反躬自省,他们疑古、疑史、疑天下,却不疑自己。

但也有两个可以原谅他们的理由。第一,由于交通落后,兵荒马乱,体弱多病,他们没有投入实地考察的可能;第二,对于近代以来突飞猛进的国际学术思潮,他们知之甚少,即便去留学了,学来的也大多是入门框架,而且已经隔代。

反倒是一些留学回国的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长期在野外工作,对中国文化的产生、自立、跨越做出了有益研究。然而应该承认,对中国文化的早期生态做出关键实证的考古发掘,主要完成于近六十年。所以,现在多数大学生在这方面的了解,一定超过那些著名的“民国学者”。


说了这段闲话,我要回到本题了。

我已经论定,在世界四大古文化的时间序列中,中国文化处于第四位,但我又要紧接着论定:唯有这第四位,不间断地延续到今天。

对于这个论定,我曾以生命进行体验。

我冒险贴地穿行四万公里,亲自考察其他三大古文化的现场遗留,来感知各种不同的湮灭状态和中断状态。

对此,我在日记体著作《千年一叹》中有过详细记述,现在为了课程的需要,简略地介绍几句。


先说我考察第一种古文化——巴比伦文化的感受。

这个人类古文明的第一胜地,是一个永久的战场。战争哪儿都会有,但是这个地方却不一样,一马平川,水草丰美,土地肥沃,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吸引着一切掠夺者和征服者的目光。因此,这里永远是战马奔腾、杀声震天。更麻烦的是,这片诱人的土地缺少地理纵深,缺少回旋余地,缺少山川障碍,因此在频繁的战乱中就很难保存文化了。它的文字、法典、耕犁、数学,以及城邦,一次次被踩在马蹄之下。有的入侵者生怕当地人保存文化记忆,还会挖开大河的堤岸来一次次冲刷。那两条大河,即使不挖开堤岸也会经常洪水泛滥,成为战争的帮凶。因此,那儿从古到今,都充满着不安全感。一队队黑衣的流浪者,唱着悲哀的歌,却不知走向何方。

我去的时候,正是第一次海湾战争和第二次海湾战争中间。那儿以极度的恐惧和仇恨,防范着一切外来者。我妻子本来是决心陪着我经历一切生命冒险的,却不可能走到那里,因此我们夫妻在约旦有过一次生死离别。妻子看着我像一根枯木桩一样矗立在中东沙漠里,不知今世还能不能见面,满心都是悲怆。

我好不容易进去之后,除了每时每刻都要躲避生命危险,还要寻找巴比伦文化留下的遗迹。找到一个关闭的博物馆,但据说,留存的文物已经很少,大部分藏在郊区的某个地下室里。但后来看到报道,这些文物也大多被抢了。总算看到了一行楔形文字,但一问,那只是一条当代的政治标语。

巴比伦遗迹

据当地人指点,真正的巴比伦文化遗留,就是一小段斑斑驳驳的沥青路残迹。我站在那里,惊叹这地方居然早在几千年前就掌握了提炼沥青的技术,感慨这条路上踩踏过多少外来者的马蹄、承载过多少新政权的仪仗。可怜,堂堂人类第一文明,只剩下了它。

我在街上与两个拉板车的小兄弟交谈。哥哥十三岁,弟弟九岁,父亲死于战争,母亲卧病在床,他们对上学读书毫无概念。我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圆珠笔,作为小礼物送给他们,但他们拿在手里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心里一酸,默默地说:“孩子,这叫笔,写字用的。我真想让你们知道,你们祖先,是全世界最早发明文字的人!”

不小心在街上看到一座雕塑,让人想起这里产生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产生的时候,巴比伦文化已经湮灭了好几千年。

我在巴比伦文化的发生地,一次次对比着中国文化。

相比之下,中国文化太幸运了。在地理上,中国西北部和西南部都有世界级的高山,而北部是沙漠,东部是大海,外敌不容易入侵。内战虽然很多,但内战双方都只想把持中国文化而不是消灭中国文化,因此没有文化上的存废忧虑。而且,中国幅员辽阔,遇到战争和自然灾害也有流转和迁徙的足够空间。正是这种流转和迁徙,保存了文化。

在这种对比中,我进一步体认到自己的文化身份。有一天傍晚,在一个巨大的炸弹坑边上,我对着凄惨的落日,写了一首歌:

千年走一回,

山高水又长。

东方有人长相忆,

祖先托我来拜访。

我是屈原的梦,

我是李白的唱,

我是涅槃的凤凰再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