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讲
一副目光和一把凿子

我在前面说过,秦王朝为中国文化打下了一个底盘,汉王朝为中国文化树立了一个框架,除此之外,还有一副目光。现在,我们就要对视那副目光了。

任何杰出人士都有自己的目光,有的目光还相当锐利和深刻。但是,有没有一副目光,成了整个民族数千年的共同目光?这几乎没有可能,但在中国文化史上却有一副,那就是司马迁的目光。

司马迁的著作《史记》成了以后全部“二十四”史的“母本”,他的目光也成了几千年间所有历史学家目光的“母本”,代代延续。正是这代代延续的目光,使全部历史获得了比较近似的精神价值归向,进入了上下相通的文化传承系统。这便使复杂的历史更“中国”,也更“文化”了。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司马迁让所有的中国人成了“历史中人”。

他使历朝历代所有的王侯将相、游侠商贾、文人墨客在做每一件大事的时候,都会想到悬在他们身后的那支巨大史笔。

很多年前,我为北京大学各系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时候,曾把不少篇幅留给了司马迁,当年听课的学生们可能还记得吧。

我当时说:

中国出版过一套考究的二十四史,装在一排檀香木的书柜里。书柜上有很多小门,门上用隶书雕刻着每一个朝代的名称。于是,一场场烽火狼烟,一次次改朝换代,全部封进了文化的檀香木里,不再堂皇,只有安顿。但是突然,像被秋天的凉水浇了一般,我们看到一排排书柜的最后,站着一个脸色苍白、身体衰弱的男人。

汉王朝拥有司马迁,又残害了司马迁。结果,在浩荡历史面前,汉王朝既因他而骄傲,又因他而羞愧。骄傲,可骄傲到雄视百代;羞愧,可羞愧到无脸见人。

司马迁的悲惨遭遇,在历史书里都能看到,我就不细说了。我只想表达内心的一种隐痛,那就是:这个人给了中国人一副长久的目光,而我们的目光却不敢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他的忍受,让我们难以忍受。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我正好在编写《古典今译》一书,原因是最近几年端午节纪念屈原,很多年轻人喜欢朗诵我翻译的《离骚》,因此出版家们希望我再译一些篇目。我立即想到,篇目再少也要加一篇司马迁的自述《报任安书》。为了这篇文章,我还专门做了说明:

这次选译的《报任安书》,是他在《史记》之外的一篇自述。请想想看,一位即将完成历史上最伟大史学工程的旷世学者,竟然因一番温和的言论承受了人类最屈辱的阉割之刑。他没有自尽,只因为无法放弃那个最伟大的工程。他要把这种内心隐情讲给一个人听,而这个人又即将被处以死刑。因此,这是一封从一个地狱之门寄向另一个地狱之门的奇特书信。今后几千年中国人最重要的历史课本,就在这两个地狱间产生。这里边蕴藏着多么巨大的人格力量,简直难以估量。

记得我在前面说过,不管秦始皇做了多少大好事,“焚书坑儒”是一件永远翻不了案的大坏事。同样,不管汉武帝做了多少大好事,残害司马迁也是一件永远翻不了案的大坏事。


说了司马迁,还是要回到他的时代,那个让汉民族和汉文化都认祖归宗、扬眉吐气的时代。

汉武帝又在做好事了。为了借助外力一起对付匈奴,他希望中国与域外沟通。这是一个军事、政治课题,但说到底,还是文化课题。他派出的使者张骞,担负的任务很多,但历史承认,最终还是文化使者。

在史书上,他派张骞“通西域”这件事,被称为“凿通西域”。这个“凿”字非常形象,好像是用一把凿子,一点点地去开凿原先阻挡在路上的一座座石山。工程很艰难,速度并不快,但决心很大,目标明确。

请注意,是“凿通”,而不是“打通”。用的是凿子,而不是大刀长矛。本来,汉武帝是很能打仗的,他手下也有一大批名垂史册的将军,但他平常用兵,只是为了扫除边防的战祸。对于他所不了解的西域,他放下了刀剑,拿起了凿子。

这种和平主义的思路,带来了和平主义的结果。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一凿子、一凿子凿通的,是丝绸之路。

六年前,我在甘肃兰州召开的一个国际论坛上演讲,说丝绸之路是人类文明的第一通道。当时很多人听了有点儿不习惯,因为按照世界历史的传统观念,人类文明的第一通道应该是地中海。但是,我解释,丝绸之路与地中海通道的最大区别,是以和平为主调,还是以战争为主调,因为我们说的是“文明第一通道”。这几年,从国外出版的一些著作中得知,不少西方学者的观点也变了。

汉武帝有能力远征他国而不远征,这使他与世界上其他帝国的君主划出了明显的界线。

司马迁

张骞

只要稍稍了解世界史的朋友都知道,早在汉武帝之前,亚洲、欧洲、非洲的那些帝国,都已经一次次打得昏天黑地。远征,已经成为一个帝国、一个帝王的最高荣誉所在。远征的目的,是要打败另一个帝国,俘虏它的臣民,消灭它的文化。这种事,汉武帝不做,后来的皇帝也不做。正是这种传统,验证了中国文化的一大本性,那就是我十几年前在联合国世界文明大会上演讲时所论述的“非侵略本性”。


因为讲到了汉武帝派张骞“凿通西域”,我想到了一件有趣的往事。

在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我考察人类古文明遗址到了波斯帝国的故地伊朗。德黑兰早就计划修建地铁,但由于两伊战争,工程停了。战争结束后,工程也进展缓慢,当地民众贴出大标语,用波斯帝国公元前六世纪居鲁士大帝的口气问:“德黑兰地铁,怎么到今天还没有凿通呀?”把老祖宗一抬出来,政府急了,赶紧在国际上招标,中标的是中国。

我到时,很多中国工人在那里挖凿隧道。他们从传媒上知道我要来,就派人到旅馆来邀请我去演讲。我参观了他们的工程,就在演讲中讲到了汉武帝派张骞“凿通西域”的历史。我说,第一凿起自汉代,现在,汉代的凿子交到了你们手上。

我还说,我们过去总喜欢讲战争的故事,为什么不多讲讲凿通的故事呢?战争,很可能是在破坏文化,而凿通,却一定有利于文化。因为文化的本义就是“凿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