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讲
后英雄时代
我已经说过,帝国需要文化,文化也需要帝国。一来一往之间,帝国因文化而成了大帝国,文化因帝国而成了大文化。这两头,都具有世界等级。
但是,大帝国的大文化,并不是文化的最佳状态。
在秦汉两代,文化的大底盘、大框架、大目光都已建立,怎么还不是最佳状态呢?因为它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大创造。
文化的终极生命,在于创造。也就是说,无论是底盘、框架,还是目光,都是为创造设置的,都是在等待创造。
那么,在大帝国、大文化构想中,能够期待创造势头的活跃吗?很难。因为文化创造的主体,永远是个体生命。在好大喜功、轰轰烈烈的背景下,必然是群体话语鼎盛,个体话语冷落。而且,那种群体话语常常带有四个特性:排场性、雕饰性、虚夸性、近似性。例如,一度名声很大的汉赋,就明显地集中了这些毛病,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就连赫赫有名的贾谊、司马相如的那些赋,也是这样。
这中间存在着一些必然逻辑。
在西方,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如此强盛辉煌,似乎什么也不缺了。而且在文化上也非常骄傲,只要被罗马帝国征服的地方,总有规模巨大的露天罗马剧场。但是所有的聪明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怎么也比不上以前那个小小的希腊所创造的文化。
记得几十年前,我在“文革”灾难中冒险钻进外文书库独自编写《世界戏剧学》,就曾为这件事大吃一惊。我在写完希腊悲剧的章节之后,很想在罗马戏剧中找一点儿像样的余脉,却怎么也找不到,尽管罗马有钱有势,张罗了大量的所谓“戏剧盛典”。
同样的道理,汉代的文学比不上《诗经》和楚辞,汉代的哲学比不上诸子百家。值得人们深思的是,在《诗经》、楚辞、诸子百家处于最佳创造状态的时代,并没有大帝国的支撑,整个社会还处于混乱、分散、贫瘠之中。由此可见,文化创造所需要的条件比较特别。
汉王朝历时四百多年,于二二〇年灭亡,从此,中国历史又进入了一个大分裂、大动荡的时代,历时近四百年。奇怪的是,恰恰是在这大分裂、大动荡的时代,文化创造的勃勃生机又出现了。
这里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哲学,因此接下来我要讲讲分裂时代的中国文化。
汉王朝灭亡之后,出现了三国对峙的遍地战火。战火中,本应出现大批军事家和政治家,但是没想到,当时出现的军事家和政治家都不是一流的,却出现了一个一流的文学家——曹操。
曹操?一流的文学家?不仅你们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我在一本著作中写道:“曹操一心想做军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却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其实,与他打仗的诸葛亮也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但在文化上,曹操不用任何计谋就把他打败了。可惜,中国读者熟知的是一个被军事阴谋缠住的曹操。
其实,我们在日常话语中,也一直在沿用曹操所创造的语句,沿用得比其他文学家多得多。你知道曹操所创造的文学语句有哪一些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山不厌高,水不厌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些文学语句都是曹操创造的,而且在漫长的历史上被全国各地运用得非常广泛。光凭这一点,他也是汉语文化的主要原创者,更不必说他诗作的宏伟意境了。
曹操
如果曹操早生一些年月,会是汉王朝的一名官员,能够完成这么高等级的文化创造吗?似乎很难。
分裂的时代,除了会产生大量“横向裂变”外,还会产生快速的“纵向裂变”,也就是代与代之间的背离和自立。
当年曹操身边有一个深受重用的书记官叫阮瑀,生了个儿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在曹操去世后三四年,他有一个曾孙女婿将要出生,那个孩子叫嵇康。我这么一排,大家就能明白,在曹操身边,新的一代出现了。阮籍、嵇康这两个孩子所代表的时代,我称之为“后英雄时代”。
我所说的“后英雄时代”,不仅是指曹操之后,而且包括整个秦汉王朝之后。对于这个时代,以及在这个时代产生的人,我曾这样概括——
这是一个真正的乱世。
英雄们相继谢世了。英雄和英雄之间龙争虎斗了大半辈子,他们的年龄大致相仿,因此也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人间。像骤然挣脱了条条绷紧的绳索,历史一下子变得轻松,却又剧烈摇晃起来。
这中间,最可怜的是那些或多或少有点儿政治热情的文人名士了。每当政治斗争一激烈,这些文人名士便纷纷成了刀下鬼,比政治家死得更多更惨。
何晏,玄学的创始人、哲学家、诗人、谋士,被杀;张华,政治家、诗人、《博物志》的作者,被杀;潘岳,与陆机齐名的诗人,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被杀;谢灵运,中国古代山水诗的鼻祖,直到今天还有很多名句活在人们口边,被杀;范晔,写成了皇皇史学巨著《后汉书》的杰出历史学家,被杀;……
这个名单可以开得很长,置他们于死地的罪名很多,而能够解救他们、为他们辩护的人,却一个也找不到。
因为一切解救的理念和途径都已废弃。既然无处讲理那就不再信理,于是,在沉重的杀气下,站出来一群重新思考天地、事事特立独行的年轻人,他们后来一直享有一个共同的称呼——“魏晋名士”。代表者就是阮籍、嵇康。
我请大家跟着我,在魏晋名士前面多停留一会儿,因为他们对中国文化非常重要。根据我所制定的文化定义,他们在生活方式、精神价值和集体人格三个方面,都做出了非同凡响的更新和重建。
他们一切从零开始,一切重新思考,这也包括对奠基时代的重新思考,对诸子百家的重新思考,对秦汉时代的重新思考,对英雄时代的重新思考。他们对已有的文化表示出极大的不信任,只把自己放在非常孤独的地方思考天地的终极课题,因此很像是中国文化的叛逆者。而实际上,他们改变了中国文化的质量。这对于中国文化来说,相当于一次再生。
他们在中国文化的断裂处提升了中国文化,因此我要讲得详细一点儿。
如果没有他们,中国文化很可能陪伴着疲倦的诸子百家和威严的秦汉帝王一起老去,而且会老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