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6讲
大哭又长啸
魏晋名士之中,我们先看阮籍。
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没有目标,只向前走。走着走着,路到尽头了,他哑着嗓子自问:“真的没路了?”问完,满眼都是泪水,最后号啕大哭。哭够了,他便持着缰绳驱车向后,另外找路。找着找着又到了尽头,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
对此我曾写道:“荒草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平日,他喜欢一种没有词语的歌吟方式,叫“啸”。往往是哭罢之后,感觉有一种沉重的气流涌向喉咙,他长长一吐,音调浑厚而悠扬,似乎没有内容,却吐出了一派风致、一腔心曲,比任何词句都苍茫浩大。
一天,他到苏门山去拜见一位隐居在那里的名士孙登。他本想请教一些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泥塑木雕一般坐在那里。阮籍马上领悟,在这里,语言没有用处,因为等级太低了。他觉得应该更换一种交流系统,便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孙登终于开口了,只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立即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天,啸了很久。啸完转身,发现孙登又已经平静入定。
阮籍觉得这次没有白来,完成了一次无言的心灵交流,便下山了。谁知,刚走到山腰,奇迹发生了,一种难以想象的吟啸声突然从山顶传来,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间。阮籍一听,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回答了他的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
这天他下山之后,快步回家,写了一篇文章,叫《大人先生传》。他在文章中说,像孙登这样的人,才真正称得上“大人”。因为他们与自然一体,与天地并生,与大道共存,却又远离浊世,逍遥自在。与他们相比,天下那么多装腔作势、讲究礼法的所谓“君子”,只是寄生在别人裤子缝里的虱子罢了。
他没有多写下去,因为千言万语都融化在山谷间的声声长啸中了。
阮籍这么一位有才华的名人,当然会引起官场的注意。每一个新上任的统治者都会对他发出邀请。他对官场的态度很有趣,不像历代文人那样,要么垂涎官场,要么躲避官场,要么利用官场,要么对抗官场。他的态度是,游戏官场。
有一次,他与司马昭闲聊,说自己到过山东东平,那里的风土人情很不错。司马昭就顺水推舟,让他出任东平太守。他也没有怎么推托,就骑上一头驴,到东平上任去了。
他到了东平,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官衙里边重重叠叠的墙壁拆掉,改成“开放式办公”。这一来,官员们互相监督,沟通便利,效率提高。接着,他又精简了法令,使社会风气为之一正。
阮籍(吴为山雕塑作品)
做完这一点儿事,他就回来了,一算,只花了十来天。
后代历史学家说,阮籍一生,正儿八经地上班,也就是这十几天。
为了这次短促的上班,四百多年后的李白还专门写了一首诗来歌颂:
阮籍为太守,乘驴上东平。剖竹十日间,一朝风化清。
李白一生很少佩服什么人,但显然,阮籍让他佩服了。因为他骑驴上班,十来天解决了全部问题。顺便我还想说一句:这才是李白的诗,一听就明白,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了一样。请记住,真正的文化大手笔,第一特征就是干净。就像阮籍做官,就像李白写诗。
我们顺着李白佩服的目光,继续追赶那个骑驴的男人。
当时阮籍所处的环境,礼教森严,尤其对男女之间的接触百般防范。叔嫂之间不能对话,邻里的女子不能直视,等等。对此,阮籍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有一位兵家的女孩,极有才华又非常美丽,不幸还没有出嫁就死了。阮籍根本不认识这家的任何人,也不认识这个女孩,但听到消息后就赶去吊唁,还在灵堂大哭了一场,把四方邻居都吓着了。
对于这次莫名其妙的大哭,我在二十几年前发表的《遥远的绝响》中曾写下这么一段话:
阮籍不会装假,毫无表演意识,他那天的滂沱泪雨,全是真诚的。这眼泪,不是为亲情而洒,不是为冤案而流,只是献给一具美好而又短促的生命。这世间,为什么不把珍贵的美好多留一些日子呢?他由此产生联想,因此痛哭。这场痛哭,非常荒唐,又非常高贵。有了阮籍那一天的哭声,其他很多死去活来的哭声就显得太具体、太实在,也太自私了,终于有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像模像样地哭过了,没有其他任何理由,只为美丽,只为青春,只为异性,只为生命,哭得那么抽象又那么淋漓尽致。依我看,男人之哭,至此尽矣。
比男女之防更严厉的礼教,是孝道。
孝道,主要表现在父母去世后的繁复礼仪,三年服丧、三年素食、三年无欢、三年禁欲,甚至三年守墓。这一个个漫长的时间,其实与子女对父母的实际感情已经没有太大关系,只是做给人看的。正是在这种氛围中,阮籍的母亲去世了。
按照当时的规矩,在吊唁的灵堂里,只要有人来吊唁,亡者的亲族必须先哭拜,然后客人再哭拜,一次又一次。但是,人们发现,阮籍作为亡者的儿子,只是披头散发地坐着,看到别人进来既不起立,也不哭拜,两眼发直,表情木然。这引起了很多吊唁者的不满,觉得太不礼貌了。这种不满的言论一传开,被一个年轻人听到了。这个年轻人起身捧了一坛酒,拿了一把琴,向灵堂走去。
酒和琴,与吊唁灵堂多么矛盾啊,但阮籍一看就站起身来,迎了上去。他在心里说:你来了吗?与我一样不顾礼法的朋友,你是想用美酒和音乐来送别我操劳一生的母亲?谢谢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