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的生命基调,是以最大的安静,穿越最险的峡谷。
这是老子的教导,由“与世无争”,抵达“人莫与争”。
眼前这本书,就是穿越几个文化峡谷的见证。
第一个峡谷。
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秋雨书院”主持的博士生专业,特别难考。眼看那些年轻的优秀人文学者怅然离去,我比他们更加怅然。于是决定接受喜马拉雅网站的邀请,把博士课程向全社会公开讲授。这就出现“峡谷”了:一边是最难考的学业,一边是最辽阔的山河。这两者,如何穿越?想来想去,我把心放平了,预计课程开张时会有几万人听,随着内容加深,渐渐会减少到几千。几千就几千吧,能持续,就不错了。
第二个峡谷。
博士课程不应降格为大学本科那种常识性、常规化的教学,而应该让导师端出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我的研究成果都是具有整体突破意义的学术著作,例如《中国文脉》、《极品美学》、《君子之道》、《修行三阶》等等,很多基本思路完全不同于传统观念和流行观念,即便是高层文化界的人士读起来也会感到有些费劲。我怎么能让几千名不同学历的收听者都接受?怎么做到既被他们接受又不丢失学术深度?学术著作也能成段朗诵吗?朗诵那些艰深语句时该用什么样的声调和节奏?每句之间的停顿该有多长?……可见,要跨越这个“峡谷”,难度也是不小。
第三个峡谷。
第三个峡谷的难度就更大了。这个课程,必须涉及中国文化史上的多数经典文本,但这个课程只有音频,没有视频,也就是说,只能听,不能看。这就遇到了大麻烦,千年前的书面文句,一旦离开了文字呈现,连古人都听不懂,更不必说当代人了。因此,我就面临着一个必须穿越的“峡谷”:把所有重要的古代经典全部翻译成现代口语,让当代学员一听就懂。由于这些古典作品都具有文学性,我又必须把现代口语变成现代美文,以便在讲课时交替朗诵,交相辉映。然而,这个工程的规模实在太大,各种古典作品的性质又千差万别,几乎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完成。而且,我对现代美文的标准很高,广大读者也熟悉我的文字品级,因此不可能引用他人的译本。怎么办?我不敢悬想辽阔峡谷间的万千云霾了,只是夜以继日地埋头翻译。终于,工程完成了,我居然系统地翻译了老子、庄子、屈原、司马迁、陶渊明、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的代表作,以及佛教经典和君子之道名言。后来很多学员反映,这让他们第一次真正领悟了这么多古代经典的奥义。回头一想,这个“峡谷”实在穿越得比较辛苦。
第四个峡谷。
除了讲述自己和古人的著作之外,世上最好的博士课程,一定是“导师漫谈”。任何一个明智的导师都明白,那些从书上、网上都査得到的通行知识,千万不能再多讲,学生们一定讲得比我们更好。如果有足够自信,一个合格的博士专业导师应该把话题集中到独一无二的亲身感受中。难道亲身感受能贯通文史?这显然又是一个“峡谷”了,因为一边是区区单身,一边是浩浩时空,似乎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我本人却是特例,曾在“文革”灾难结束前后体验过中国文化的屈辱和再生,又早早辞职考察过全中国和全世界的重要文化遗址。当我把这些人生经历自然融入,课程也就有了体温。这相当于把自己的生命当作栈桥来连接一座座文化峰峦,以便学员攀缘。但是,个人的经历毕竟带有种种偶然的局限,能够获得多少学员的信赖?
……
——我在穿越上述一个个“峡谷”的时候,心里总想,跳荡如此之大,后面的跟随者一定越来越少了吧?他们一定累了,让他们离开吧。
每次去讲课,喜马拉雅小小的录音室里有一堆机器,机器后面坐着一个胖胖的女孩子。我进去坐下,她点一下头,表示已经开机,我可以讲了。讲完,我点一下头,表示可以关机了,就起身离开。这情景,完全没有我以前熟悉的课堂气氛。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讲下去的理由,我设想,眼前似乎坐着两个博士研究生,譬如李健韬、韩少玄,我在给他们讲。其实他们都远在北京。
课程是二〇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开始的,消消停停终于讲到了年底,也就是十二月三十一日的跨年之夜,喜马拉雅的顾文豪先生告诉我,现在收听这个课程的人次,是二千零七十万。
才二千?有点儿少。但似乎听到有个“万”字,那就是二万了。有点儿多。
顾文豪先生笑着重复:“是二千零七十万。”看着瞠目结舌的我,他又说,收听的人次每天还在大幅度增加。
果然,到我写这篇序言,收听人次已超过三千四百万。当我校对这篇序言时,已经接近五千万。
三千万?四千万?五千万?
有如此多的人同时在收听一门有关中国文化的博士课程,而且,是一门始终无法降低标准、无法缩小格局的课程,是一门始终没有嵌入逗趣、惊悚,没有迎合世俗潮流的课程。这么大的收听数字,无论考之于历史,还是考之于国际,都算得上是世间奇迹。
对此,我没有“小得意”,却有“大骄傲”。因为这一奇迹证明,中国文化至今拥有充分的覆盖面和向心力,人们对它的追索劲头和话语兴趣,远未疲倦。
巨大的人数还会对我们产生一种默默的鼓励:对于中国文化,应该还有许多事情可做。
我已年高,不想再做什么,但对这次穿越,却心存快乐。
确实,原以为我在面对一道道巨大的文化峡谷时还像当年独自苦旅、冒险中东一样,只与孤云荒漠为伴,没想到身后竟然跟着如此多的人。他们安静地听我讲最古老的事情,读最深奥的文本,理最混乱的线索,追最踉跄的脚步,整整一年,日日夜夜,不离不弃。我当初最担忧的学术沟坎,他们全都跟着我跨过去了;我当初最烦心的历史沼泽,他们也都跟着我走出来了。
而且,聚集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大。大家都不喧闹,按照我所说的生命基调,以大安静穿越大峡谷,安静得把我自己都瞒过去了。
这整个事件,已经不是一门课、一本书,而是一场庞大无比的“行为艺术”。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即使航拍也无法略窥大概。
这种“行为艺术”,由当代传输科技制造,文化只是它的话题,而我,只是其中一个渺小的参与者。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快乐。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艺术”会如何发展,将产生什么结果。既然不知道,就不多想了,且转身面对学员,深深鞠躬,道一声谢谢。
从反馈知道,你们特别喜欢我的“嗓音”和“语气”。现在变成了书,“嗓音”和“语气”都没有了,这使我们的交流减少了一种感性成分,有点儿遗憾。书的好处,是可以拿拿放放。你们即使把它放在书架里长久不理,我也会安静地在那里等着。
余秋雨
2019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