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译本序
- 陀思妥耶夫斯基中短篇小说选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341字
- 2022-02-22 09:53:09
一八四五年五月末的一天上午,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急匆匆地敲开著名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的房门,还没进屋便手举一部手稿兴奋地喊道:“新的果戈理出现了!”别林斯基不以为然地接过手稿,说:“你的果戈理比雨后的蘑菇还要多。”不料,到了晚上,急不可耐地要见手稿作者的倒成了别林斯基。在两天后的那次难忘的会见中,评论家激动地预言:年轻的作者将成为“伟大的作家”。在半年后出版的刊载着这部手稿的《彼得堡文集》中,别林斯基针对手稿作者又一次满腔热忱地预言道:“他的天才属于不能一下子就被理解和承认的那一类。在他以后的创作生涯中将会出现许多天才,人们会把他们与他相提并论;但最终的结果将是:他们被忘却之日,将正是他获得最高的荣耀之时。”一百多年过去了,评论家的远见卓识早已被历史所证实。如今,当年那位年轻作者的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全世界几乎家喻户晓,特别是在他的本国和西方各国,许多人对他称颂不已,甚至顶礼膜拜。而他那第一部手稿、成名作《穷人》,也早已成为俄国文学史上的光辉一页。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生于莫斯科的一个医生家庭。他十七岁时进入彼得堡军事工程学校学习,一八四三年毕业后很快便辞职,开始专心从事文学创作。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是俄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形成时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踏上文坛便选取了他所崇敬的文学巨匠普希金、果戈理开创的“小人物”题材。《穷人》讲述的是彼得堡穷人们的故事。年老善良的穷官吏杰渥什金把孤女瓦尔瓦拉从人贩子手中救出来,为帮助她生活下去,他自己忍饥挨饿,甚至不惜借债,变卖了自己最后一套制服。然而,到头来瓦尔瓦拉还是被迫嫁给了一个地主为妾。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作品中描写的那一幕幕彼得堡穷人悲惨的生活画面:杰渥什金穿着破旧的制服(一颗扣子只连着一根线挂在上面),嘴唇发抖、双腿发颤、毕恭毕敬地站在大人面前的场景;老波克罗夫斯基两手捧着书,在雨中跟在儿子的灵车后面奔跑的场景;高尔什科夫终于被宣告无罪后突然死去的场景……无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小说结尾处杰渥什金与瓦尔瓦拉分离时绝望的惨叫,会长时间地在读者耳边回响。年轻的作家深化了“小人物”题材,他不仅表达了对穷人、小人物的深切同情,而且在俄国文学中最先展示了他们美好、高尚的心灵。别林斯基高度评价《穷人》,称它为俄国“社会小说的第一次尝试”。
二十五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一八四六年他发表了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孪生兄弟》。小说的主人公戈利亚德金是一个性格懦弱、精神上原本就不太正常的九等文官。他追求一名五等文官的女儿,遭到拒绝,被赶出舞会。故事的情节便由此展开,但主要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主人公病态的意识里展开。绝望使他精神恍惚,在他面前不时地出现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这个“孪生兄弟”十分机灵,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溜须拍马,两面三刀,很快便博得了上司的青睐,把戈利亚德金排挤开,自己取而代之。面对这个“孪生兄弟”,戈利亚德金感到极其厌恶和害怕,但又不时地流露出对他的羡慕,因为这个“孪生兄弟”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正是他本人灵魂深处最卑劣的东西的体现,是他心底里所向往而本人又无法做到的。在这无法解脱的矛盾中,戈利亚德金的精神终于完全崩溃,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孪生兄弟》构思新颖,情节怪诞,它首次表现出作家的一个创作特色:目光瞄准人的灵魂深处,用虚幻、奇特的形式剖析它,揭示人性的两重性。关于戈利亚德金这一形象,当时的评论家弗·迈科夫曾做过颇有见地的分析,他写道:“戈利亚德金就像玛尼罗夫一样生动和普遍。您可以把您的大部分熟人,有时甚至把自己称为戈利亚德金[1]……”
四十年代,俄国农奴制危机日益加深。莱蒙托夫、赫尔岑、冈察洛夫等作家先后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带有时代烙印的、俄国文学特有的“多余人”形象,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写了一系列以“幻想者”为题材的作品,其中最受读者欢迎的是中篇小说《白夜》。主人公——彼得堡的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不满足于自己的命运,受尽生活的折磨”,因而整天躲在自己的角落里,幻想着“新的世界,新的迷人的生活……”小说生动地叙述了这样一个孤独的、内心纯真的幻想者与同样孤独、纯真的少女娜斯晶卡之间一段短暂然而十分甜美、充满诗意的爱情故事,读来回肠荡气,沁人心脾。虽然两个主人公只在一起度过四个晚上,但那纯洁、忘我的爱永远铭刻在他们的记忆中,也永远铭刻在许多读者的记忆中。
一八四九年四月,陀思妥耶夫斯基因参加当时进步的知识分子组织——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而被捕。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清晨,他和小组其他成员一起被押到彼得堡谢苗诺夫校场。给他们罩上了尸衣,宣读了判决书:“……判处退役少尉工程师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刑,执行枪决……”随着两声瘆人的“举枪”“瞄准”的口令,十六个乌黑的枪口一齐对准了他们。那可怕的时刻延续了足足半分钟,直到最后一刹那,一个骑马急驰而来的侍从武官才宣读了事先已准备好的沙皇诏书:由死刑改判为苦役、充军。在俄国历史上,乃至世界历史上,恐怕还没有哪一位作家经历过如此残酷的精神折磨。一八四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夜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戴着镣铐,被押上一架雪橇,驶向遥远而寒冷的西伯利亚。直至一八五九年十二月末,在经过整整十年非人的监狱、苦役、兵营生活之后,他才获准重返彼得堡。但此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已不是十年前那个狂热的别林斯基信徒,那个激进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成员了。俄国文坛上出现了一个被欺凌与被侮辱的人们的代言人,一个号召人们忍耐、宽恕并自觉自愿地去受苦受难的基督教人道主义作家。
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的旺盛时期。正是在这二十年里,他写下了举世瞩目的文学名著《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与此同时他也写了不少各种题材、各具特色的中短篇小说。其中,引起争论最多的是一八六四年写的《地下室手记》。
这部中篇小说一问世,便立即遭到以谢德林为首的俄国革命民主派的猛烈抨击。时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国家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的前言仍称《地下室手记》为作家“最反动的作品之一”。然而在西方,这部小说得到的评价一直都很高,特别是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二十世纪法国作家加缪等人对它尤为欣赏,推崇备至。从东西方不同读者对这部作品迥然不同的评价上看,从作品复杂的思想内容和奇特的艺术形式上看,从作品题材与当时社会生活的紧密联系以及作者对主人公灵魂深处的精心挖掘上看,《地下室手记》堪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代表作。
乍一看,手记中的“地下人”简直是个怪人,疯子。在第一章他的自白中通篇都是奇谈怪论。他反对“水晶宫”和“蚁穴”,认为人的最好定义是“两条腿的忘恩负义的动物”,他宣布“我们时代任何一个正派人都是而且也应该是懦夫和奴才”……“地下人”不光说怪话,而且还总好做些有悖常理的怪事。他明明与以前的同学关系不好,却死气白赖地非要参加欢送一个老同学的晚餐会,结果受到冷落和嘲弄。他不无真情地“用热烈的规劝言词”使妓女丽扎在精神上得到新生,但几天后他又怀着最阴郁的报复心理侮辱了她……《地下室手记》因而又被称作“个人主义者的福音书”,其作者被称作“地下室诗人”。实际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写这部小说主要是针对长篇小说《怎么办?》而与其作者——六十年代著名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进行论战。他反对长篇小说中提出的空想社会主义和“合理的利己主义”。他认为社会上种种弊端的根源就在于利己主义,而“合理的利己主义”是不可能有的。因而,《手记》恰恰不是宣扬利己主义,而是以民间写小丑的传统手法,通过这样一个“反面人物”批判利己主义。在作家笔下,“地下人”是一个喜好议论的利己主义者,一个“代表俄国大多数人的真人”(作家本人语),一个虚荣、怯懦、总想表现自己被社会压抑的个性而“心地不纯洁”的现代人。“地下人”在涅瓦大街上一次次企图对那个军官进行报复的场面描写,他在饭店里受辱以及与丽扎两次见面前后的心态和动作的描写,把这样一个现代人卑微的心理刻画得真可谓入木三分,其内心深处最龌龊的东西被揭示得淋漓尽致。
七十年代下半期,陀思妥耶夫斯基通过《作家日记》的形式,发表了自己晚年写的一些作品,其中短篇小说《温顺的女性》和《一个荒唐人的梦》都被作者称为“幻想小说”,受到人们普遍的赞扬。《温顺的女性》的幻想成分表现在故事的叙述形式中。整个故事仿佛是一个速记员的记录,它记下了一个丈夫在妻子刚刚跳楼自杀后惊魂未定时所想到并自言自语地说出的一切。但正如雨果写《一个死囚的末日》那样,假若没有这样的幻想,没有这样一个虚幻的速记员,那也就不会有这部细腻而又深刻的心理描写的杰作,不会有这部“最最真实、最最符合实际的作品”。《一个荒唐人的梦》的幻想成分表现在作品的内容中。这篇短短的小说描写了一个梦。主人公——荒唐人在睡梦中梦见自己自杀了,被一个怪物带到了另外一个地球上。在那里他看到“太阳的孩子们”,看到一个理想的社会和理想的人际关系,那正是古希腊罗马诗人曾描绘过的、作家本人毕生向往的“黄金时代”。“重要的是——必须像爱自己一样爱别人”。这是荒唐人从梦中醒来后得出的结论,也是贯穿作家整个创作的主导思想。
一八三九年,十八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哥哥的信中写道:“人是个谜。应当解破它。即使为此而耗费整个一生,那也不要说虚度了时光。我在解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四十二年之后,一八八一年,作家在逝世前不久的笔记中又写道:“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这不对;我只是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即:我描绘人的内心的所有深处。”
十分清楚,这是一位自始至终以探索人的灵魂奥秘为己任的伟大作家,他以卓越的心理描写为世界文化宝库增添了不朽的篇章。与同时代另一位心理描写大师托尔斯泰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潜心于挖掘人的灵魂深处,揭示人性的两重性;他更经常地涉足于无意识领域,擅长描写梦境、幻觉、直觉和下意识,刻画人的反常的、病态的心理。诚如鲁迅先生说的那样:“灵魂的深处并不平安,敢于正视的本来就不多,更何况写出?”[2]而作家又是怎样写出的呢?“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快地处死,竭力要放它们活得长久。”[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确是一位人的灵魂的伟大审问者。
据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载,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拥有最广泛读者的十九世纪小说家之一”,“全世界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而在我国,由于种种原因,许多读者并不真正了解这位作家。但是,可以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真诚的人道主义作家,这位“最伟大的天才”“恶毒的天才”(皆为高尔基语)的作品,也必将为我国越来越多的读者所喜爱。
刘开华
一九九五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