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揭示人之奥秘的『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三)

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对另一个人盖棺论定,不管他自以为如何了解另一个人,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的一面,这一面可能是美好的,也可能是阴暗的,这里体现的正是人性的复杂,或者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言,是极其隐秘的“最高意义上的现实”。一八五四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给哥哥的一封信里表达了类似的认识:“……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人。我四年里在苦役地的强盗中间终于剥离出了人。你是否相信:存在深刻的、强有力的、美好的性格,在粗鲁的外壳底下寻找金子有多么快乐。而且不是一块、两块,而是好几块。”对人的这种认识不时回响在作家不同时期的创作之中。

人性复杂的原因之一在于人有冲动,俄罗斯人更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擅长的是表现冲动的恶果,或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的冲动的“岩浆”。在一八七三年《作家日记》的《伏拉斯》一文中,作家集中探讨了这个问题。借着俄国乡村两个小伙子打赌谁敢对着圣餐(即耶稣的身体)开枪的机会,作家深入观察了俄罗斯人会争论、会打赌“谁比谁做得更放肆”的现象,发现了“在最高程度上对我们从整体上表现出整个俄罗斯民族”的“民族典型”:“首先是在一切方面忘记一切尺度……这是一种跨越边缘的需求,一种对呼吸停止感觉的需求,达到深渊,半个身子吊在里面,往无底洞里张望,在个别但却十分不稀有的情况下像个疯子似的大头朝下扑进去……”

这种忘记一切尺度的冲动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是不陌生的。在国外一度沉迷赌博、总是赌得身无分文、预支稿费也要赌、终至债务缠身面临牢狱之灾的经历,无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小说《赌徒》的现实基础和直接动机,是促使其思考冲动这个魔鬼的根本原因。小说《赌徒》的主题就是冲动、狂热、失控,各种形式的、忘记一切尺度的冲动、狂热和失控。

二十五岁的主人公阿列克谢本是个聪明的、有教养的、善良的年轻人,狂热地爱上他担任家庭教师人家的继女波琳娜,贫穷、地位卑微的他渴望一夜暴富,以为有钱就有一切,因此一次偶然的机会进入赌场后,他一发而不可收,成为金钱的奴隶,更准确地说,是成为赌博的奴隶。虽然他自以为还爱着心上人,可相比于爱情来说,赌博的力量更不可阻挡,爱人则早已退居次要位置了,在赌桌前赢钱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王,是个神,是世界的主宰,就像他自己说的,“忽然被可怕的冒险狂热所征服”。也就是说,他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可事实上是赌博主宰了他。应该说,聪明、目光锐利、言辞犀利的七十五岁老奶奶安东妮达·瓦西里耶芙娜同样被这种“可怕的冒险狂热”攫住了,卷入赌场而不能自拔,第一次上瘾输掉数量可观的金钱,第二次干脆把全部现金和部分有价证券都输了个精光,对自己的轻浮行为已有所悔恨、打算回国的她,却在火车启动前二十分钟决定“我不赢回来死不瞑目!”,并最终输掉了几乎全部家产,这个被小说中众多人物心心念念的“钱袋”借了钱才得以返回俄罗斯。

小说《赌徒》还通过男女主人公纠结的爱情关系呈现了作家在其他更为著名的作品中的主题——“驯服吧,骄傲的人”,这一主题在很大程度上与失控的情感有着直接的关系:女主人公波琳娜的心实际上一直属于阿列克谢,但她在现实中的表现却十分傲慢,甚至冷漠,当阿列克谢把赢来的、让她可以借此捡回脸面的五万法郎交给她的时候,她却决定彻底破罐子破摔,委身于阿列克谢之后把本该摔到抛弃她的法国侯爵脸上的钱摔到了阿列克谢的脸上,这无疑是小说的一个高潮。人与人之间,尤其是男女人物之间这种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比比皆是,而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作家看来,皆源于面子,源于蒙受羞辱后的自尊,也因此才有了“驯服吧,骄傲的人”的呼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