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国华在涌金派出所上班时,每天从观音塘小区出发,要走一段清泰立交桥。立交桥下,有一段铁路向北蜿蜒。有时,远远望见火车飞驰,黄国华总会想起28年前的车站站台,想起徐骊跪在他面前的绝望。
28年后,在齐齐哈尔火车站,在离杭州2600公里外的北方,在这个1991年讷河案要犯从杭州被押解回来的终点,黄国华刚一下火车,便迫不及待点了一根烟。
扑面而来的北风打着唿哨,站台上,行李箱轮子的碾动声与此起彼伏的手机提示音交织在一起,那些关在他心里28年的沉重往事,也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当黄国华的背影混在陌生的乘客之间,无非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过中年的男人。可他在人群之中不知不觉放慢的脚步、时不时左顾右盼的打量,都提醒着我,我们此行所面对的,不仅仅是黄国华从1991年开始重新被定义的人生;还有从这里改变的许多人的人生。
齐齐哈尔,名字源自达斡尔语,有“边疆”之意。可如今,眼前这个宽敞明亮的火车站,已和其他城市相差无几。20世纪90年代,从哈尔滨到齐齐哈尔,要乘绿皮火车慢慢吞吞地走上三四个钟头,如今,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
车站离徐骊曾经的家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当年,她和老公吵架后走出家门,一气之下来到火车站,被贾汶戈团伙盯上,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当年,也是在这个车站,她被监视着在广场徘徊,引诱一个又一个外地人搭上去讷河的火车。那一个个陌生人的人生,就从这一列列有去无回的“死亡列车”开始,被残忍抹杀。
当年,也是在这个车站,她明知道儿子就在十几里之外的家中等她回家,她也不敢多迈近一步。她带着咫尺天涯的伤痛苦苦支撑,到最后,甚至不忍,也羞于让儿子记得自己的名字。
28年来,一列列火车呼啸而过,而那些在记忆中折叠的万千个瞬间,已经一去不返。
世事变迁,要找到讷河案的亲历警察谈何容易!他们有的退休无从联系,有的已经去世,就连当时来杭州办案一直吊盐水的讷河刑侦刁大队长,也在半年前因病去世。
几经周折,我们寻访到了讷河案杭州押解组组长,当年齐齐哈尔市公安局的局领导之一。当时,是他带着押解人员去杭州执行押解任务。去杭州执行任务的押解人员一共14人,其中讷河当地派了10名干警,齐市抽调了4名。
一听我们从杭州赶来,不多寒暄,老局长就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讷河案。他皮肤黝黑,讲起案子声音洪亮,全然不像是一个80岁高龄的老人。“这趟差事,局里让我去,其实心里特别别扭。押解路上,来回十多天,没有一会儿心里是舒坦的。”
接到任务后,他们立即赶去杭州,和杭州市公安局上城分局的警察开展交接工作。但在押解的方式上大家有一些争议。
他回忆:“有警察建议飞机押送,我反对。包机的成本太高,还考虑到安全因素。我建议火车押运,包一节车厢。11月8日,我们准备将3名重犯从杭州押送回齐齐哈尔。杭州看守所没有电梯,这3个重犯戴着镣铐,光下楼梯就花了好些时间。贾汶戈经过时,看守所的在押犯人都趴在铁窗边看,他吼了一句:‘战友们,我走啦。’这情景我到今天还记着,是因为太嚣张、太可恨!”
从齐市出发前,这位局领导特意做了一面锦旗,想送给上城区公安分局。另外,他还带了一万块现金,想请所有办案警察吃顿好饭,但他说,这些都微不足道,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对南方同行的感激。
再三讨论之后,押解方案最后确定,包一节软卧车厢,把车厢中间的小桌子拆了,让三个重犯都坐在地上。除了齐齐哈尔的14名警员,杭州当地也派了10名特警人员一起参与押送。大家轮班,4名警察看管1名犯人,其中对贾汶戈等两名重犯采取戴脚镣、头盔、手铐,加上蒙眼、堵耳等措施,以防止其自残。而对徐骊,押解组决定,不给她戴重刑具。
从杭州出发,先到南京,在南京羁押一晚,次日早上8点启程。为确保押解万无一失,公安部下了命令,这列火车从杭州到南京,从南京到齐齐哈尔,每停一站,当地公安局的一把手要到火车站检查。
列车到了南京,杭州的10名警察结束了押解任务返回杭州,南京警方接力,负责从浦口转押至齐齐哈尔的护送。
“出发前,为了防止路上出意外,有人建议给贾汶戈打针杜冷丁麻醉剂,我坚决反对。一路上,3名重犯的情绪没有很大起伏。姓李的犯人比较沉默,贾汶戈则还想瞒天过海。他自言自语,我在黑龙江可没犯什么事……而我曾经问过徐骊:‘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不跑呢?’她只是很小声地回答:‘我不敢啊,他会杀我全家的。’回到齐市,我们直接把犯人押至看守所,全局的警察都在等我们。”
那个冬天,讷河县城树上的叶子都已经落光,光秃得就像徐骊的内心,再也没了惶惶不可终日的不安,但同样永不复得的,是她没有来得及老去就已来日无多的人生。也许,唯一让她可以得到安慰的,是她的儿子从此安全了。
老局长再一次看见徐骊,是在行刑那一天。他在刑场负责警卫工作。正是腊月,气温冷到零下三十几度。当徐骊从车上走下来时,也认出了老局长。她缓缓走到他跟前,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对我的照顾,这辈子我报答不了您,下辈子再还您吧。”老局长也只有叹口气,说:“你好好走吧。”只见她慢慢走向刑场,随后,枪声就响了。
推算起来,徐骊被执行死刑时,刚刚27岁。
齐齐哈尔到讷河的高速公路两边,秋日敞阔的平原硬朗舒展,一丛丛芦苇铺天盖地。可当车窗外第一次闪过“讷河”的行路指示牌,我的心中顿时为之一堵。
北方小城有一种特殊的平静,那里静水深流,一成不变的街巷永远平淡,没有波澜,是那种似乎亘古不变的日常。临近国庆,讷河小城主干道的路灯柱子上插着五星红旗,看上去和其他小城的喜庆蓬勃几乎无异。
车子终于缓缓停下,想到旧时现场近在咫尺,徐骊当年深陷的杀人魔窟就在脚下……那一刻,我心中掀起的波澜丝毫不亚于28年前,那五十多字的简讯带给我的震惊。
这座废墟在一条静静的小弄里,车只能停在弄口。当地警察陪同我们一路走进去,而弄口旁,就是一个派出所。正午的大太阳下,街道忽然静下来。道路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阳光中。当地人说,这条街道阴气太重,即使站在太阳光下,依然止不住地觉得寒气逼人。前进200米左右,一座坍塌了一半的房子独立在阳光下,院子里杂草丛生。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就是传说中的那座魔窟吗?
房子只剩下了房架,没有大门。越过低矮的土墙,可以看见院落里被风吹动的荒草。门口的石阶角落里一些草茎在挣扎,茎叶上有花儿,花儿的旁边有一些小小的洞穴,应是黄鼠狼出没的地方……
这一切,令我头皮发麻。
黄国华想法儿跃过低矮的围墙,进到院子里面的荒草丛。那口窖井,也掩盖在杂草之下。地窖上盖着几块大石头,试图掩盖那黑洞之中惨绝人寰的劣迹。地窖有六米多深,离这个窖的口子隔一米多远,还有一个一米见方、直上直下的坑。1991年的冬天,从这两个黑漆漆的坑里,曾挖出过四十多具尸体。
那天中午,这个真真切切弥漫着28年前血腥气的魔窟,还是给了我难以磨灭的恐怖记忆。我戴在项链上的一颗琉璃佛珠,竟然就在那一刻,挣脱包裹的银囊项坠,跌落而下。当时,所有在场者都震惊极了,甚至当地的警察都不禁感慨,这巧合似乎喻示着连佛珠都难以忍受现场这深重的冤气。
讷河市公安局局长当年是名年轻的警察,案件破获那几天,他被派去看守所。在他记忆之中,整个东北几十年里,都没有比1991年冬天的讷河更凛冽的北风了。接到这么一个案子,小城所有的警察全都动了起来。当时,他参与看管二号案犯李川。
“看守所里,和他面对面坐着,隔着铁窗。除了审讯警察,看守的人都不允许说话,一圈儿半的警察围住案犯。冬天里,车子不好骑,从家到看守所得骑30分钟,穿着棉大衣,头发上、眼眉、眼睫毛上都是白的,手都是僵的。”
他提到,那个时候常常听到徐骊的歌声。“大家都知道唱歌的人是她,她当过幼儿园老师。那时的看守所就巴掌大点儿地方,女监的动静这儿全听得到。她唱歌的声音很柔和,其实她面前只是光秃秃的水泥墙壁,但她的歌声里像是有听众一样。她唱得最多的一首歌叫《祈祷》,‘让时光懂得去倒流,叫青春不开溜’……大家都知道这个案子里她的处境,也不去打断她,让她唱吧。”
就这样整整看守了一个月。
讷河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当年只有二十多岁,刚刚走上警察工作岗位。他当年的任务是看守挖掘尸体的现场。他说:“这个案子唯一帮到自己的是‘明天越来越好’,因为此后再也没看过比这更惨、更让人崩溃的现场。我们当时都害怕,一宿一宿地看着。挖出的尸体,好多是不完整的,颅骨、锁骨、胯骨,这三个地方有了算一具,剩下的全装塑料袋里,院子里摆着一溜儿。我记得清楚,我是从10月26日开始执勤的。那天还下雪了,我们带着枪都害怕。那一院子都是尸体啊!想要去上个厕所,一个班的六七个警察都约好一起去。”
“那气味……真的是这辈子都忘不了。我们这些执勤的都觉得,有可能马上就被呛得撑不住死掉了。老法医都给呛昏过去了,六米深的窖,里面缺氧,尸体高度腐败,不是专业的不敢动,就得法医下去,系个绳子,往上传。法医下去前,得不断地用鼓风机往洞里吹风散尸气。”
因为讷河案,当年讷河撤县建市的申请工作被耽误了整整半年。这个案子在讷河县志上也曾被记载。
大队长回忆:“当时大家都说,讷河算是完了。那年春节,附近亲戚都不愿意上讷河来串门,觉得晦气。报上、杂志上都登了,‘不想活,到讷河。’上至80岁老人,下至几岁顽童,都知道讷河有个杀人魔。案子破获后,原来的公安局长、政委、派出所长等集体被免职了。如果当时在杭州,是按麻醉抢劫案判;如果当时徐骊没有检举自首……不敢想象啊!”
1991年10月23日,讷河县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的电报后,属地片儿警上门查证,没找到贾汶戈家,于是回电,“查无此案”。第二天,齐齐哈尔市公安局接到杭州市公安局发来的案件电报。局里下命令说,必须找着这家。等警察上门,只有房东老两口在。
这个房子是贾汶戈租来的,和房东老两口平时住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老两口住西面这屋,他们住东面屋。出事后,房东老太太吓得逢人就哭。警察来调查,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只是贾汶戈家人来人往特别热闹,尤其是一到晚上,录音机里的音乐声就响个不停,但表面上真的看不出来贾汶戈是杀人狂。
现在想来,这个案子残忍到突破所有警察的认知,也与当时的社会情况有所关联。20世纪90年代,一部分人已经富起来,一部分人正从贫困走向温饱,刑事案件逐年上升,破案率却没有相应地上升。而当年街上没有现在这样遍布的监控探头,也没有现在这样便捷的通讯工具,如果有人失踪没有报案,也没有证人,就真的会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为此,那些年里,公安机关时不时都要搞一下严打专项行动,可见在当时,治安形势甚为复杂。如今有不少人因为媒体报道的一些案件,就片面地认为当下的治安似乎没有几十年前的好,这是极为片面的想当然。过去的很多案子,只是因为消息闭塞传不出去而已。
贾汶戈的面具是一层一层被撕开的。贾汶戈是典型的“灯下黑”,就算他站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他是个杀人犯。
据小时候就认识他的管区警察介绍,贾汶戈父母死得早。小时候他聪明机灵,小学、中学都是当班长的,有个好学生人设。初中毕业后,他先被分配在一家当地工厂,做倒沙工。很快,他本性暴露:干活钻营,男女关系混乱,他的师傅开始看不上他。当得知贾汶戈和自己的养女李小芳恋爱,更是竭力阻拦。
不久,贾汶戈从工厂辞职,找了个杀牛的活儿。杀牛收入比较高,他攒了点钱,用这个钱他在讷河租了房,正儿八经注册了营业执照,办了个汶戈糖果厂。“法人”一栏写着他名字的营业执照,成了贾汶戈去火车站招摇撞骗的“利器”,招女工、招会计出纳、招仓管员……
徐骊就是这样被贾汶戈“招”到了讷河。管区民警说,当年的审案警察曾说,徐骊不敢举报跟贾汶戈对她的心理威胁也有很大关系。贾汶戈一直宣称自己在江湖上还有一个大哥,自己一旦出事被警察抓,这个大哥也会替他杀掉徐骊的儿子。团伙中其他几个人屈从于贾汶戈的淫威,也是怕他这个所谓的大哥。其实根本就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当年不顾养父反对跟贾汶戈结了婚的李小芳,更是尝到了自己酿的苦果。李小芳睡觉的土炕下的地窖,不断有新的尸体。这些人被杀之前,都以为是来糖果厂工作的。李小芳整夜整夜睡不着,也不敢违抗丈夫,只能吃大量安眠药。她常常一个人趁丈夫不注意,溜到县城电影院看通宵电影。她哪里是为了看电影,只是无处可去。
贾汶戈去苏州前,曾对李小芳讲,会每隔半个月和李小芳联系一次;如果过了半个月还没有接到他电话,就是他出事了,让她自己看着办。警察找上门来那天,李小芳也是去看电影了,回来一听老两口讲有警察来问事情,就立即畏罪自杀了。
后来黑龙江省公安厅专案组赶到时,马上把她送医院,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知情人。但是由于她中毒太深,没有能够救回来。
从案发现场回到车上,继续马不停蹄,前往鹤城(注:鹤城即齐齐哈尔市)刑侦支队。一车人谁也没有讲话,因为那个现场实在是一个深渊,把我们的精气神深深地吸走了。
残阳如血,接着便落下去了。风吹平原,如浪似海的芦苇在金黄的旷野上起伏。这些植物一茬儿又一茬儿倒下,来年又会被春天唤醒,生生不息。然而二十多年前在这魔窟里倒下的一个又一个生命,来年春天不可能再被唤醒,生命太脆弱,比不过风中的芦苇。
我们跌宕起伏的心情还远未收拾好,鹤城刑侦大楼历史博物馆里更真实的残忍又在等着我们,时间也掩盖不了的血腥在28年后依然弥漫在里面。
陈列室里静悄悄的,墙上及玻璃展柜里,当地警方依然保留着讷河案现场勘查照片,有公安部专家所绘的现场方位图,还有不少现场留存的物证和照片。
直面这些血淋淋的展品,讷河案的滔天罪行愈加人神共愤。42个死者(包括贾妻李小芳在内),这个数字并不只是一个两位数,它是42条鲜活的生命。对于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用28年的时间疗伤是远远不够的。
从警二十多年,见到的案发现场总是各有各的惨烈,即使只是公安战线的新闻记者,在我所触碰的报道领域,也总会面对这些惨烈,但我似乎总是会本能般地提醒自己,忘却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只记住正义最终会实现。但当置身于这种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的犯罪事实之中时,这令人发指的罪恶即使如今只是在档案之中,也让人有一种瞬间被摧毁,无法呼吸的感觉。
当支队领导讲到一对父子的遭遇时,我们的心沉到了冰点。一对卖黄豆的父子被骗进贾家后,他们对父亲先下手。父亲激烈反抗,并对院子外的儿子大喊“快逃”。儿子本来有机会逃命,可为了救父亲,他冲进屋里和他们拼命。徐骊和另外一个同伙帮助贾汶戈制服了儿子,最终杀了这对父子。如果当时这对父子中有一人能跑出去,就会有人报案。也许,后面就不会有更多人无缘无故地死去。可天下又有哪一个儿子,眼见着父亲身陷险境而不救呢?
让徐骊在讷河案中不再无辜的,不仅仅是这一桩案子。即使她起初也是受害者,但她的犯罪事实,和贾汶戈团伙的其他人一样不可饶恕。
这起案件讲完,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地投向黄国华。他们知道,这个杭州警察是来寻找自己的答案,解开自己的心结的。看完这一切,听完这一切,黄国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内心的翻江倒海都掉在这无边的沉默里。
这是一场真正的噩梦。滚滚而来的黑暗正宛若振海潮音,无情吞没所有。此后很多个夜晚,我会频频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就是这可怖的现场。我似乎更深切地体会到了黄国华当年的心情。作为一个不是刑警出身的警察,第一次经办的刑侦案件就是这么一个地动山摇的案件。
那一刻,我也渐渐体会到了徐骊的绝望。一夕之间陷入这样一个人间地狱,这是28年后、坐拥一切现代交通、信息工具的我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苦痛。没有希望地活着,才有可能在地狱般的境地里活下去。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在恶魔身边的徐骊,没想到碰到黄警官的时候又会重燃起正常人的希望。
想象当年徐骊每次经过离出租房200米远的派出所,心情一定是异常复杂的,开口还是沉默,也一定经历过了无数次的挣扎。于她来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那个在孩子堆里欢笑唱歌的老师已经死去,随着在犯罪团伙中越陷越深,她如行尸走肉般的生命早已埋在地窖里,连同那些无辜者的尸身一样腐烂发臭。
置身事外,抑或深陷其中,关于善良和邪恶,关于人性和法律,关于苦难和人生,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一个简单的公式可以去判断。
此次寻访讷河案,黄国华一心希望能见见徐骊的家人。
徐骊的大姐徐叶,年近七旬。好几年前,徐叶从齐齐哈尔搬到哈尔滨居住,这才让她的生活有了一些转机和亮色。
原本徐叶不想见我们。谁愿意对萍水相逢的人揭开伤疤呢?谁想承认自己的妹妹是杀人恶魔的同伙?好在属地派出所警察的内勤热心。平时,她和徐叶一起跳广场舞,帮我们做了很多动员工作;后来,她告诉徐叶,我们是从杭州专程赶来的,当年想替她妹妹申请立功赎罪的警察也一起来了。徐叶这才不再犹豫,直接跟着属地警察到派出所来了。刚走进会议室,黄国华立即站了起来。这是黄国华第一次见到徐叶,他很自然地开口叫她:“大姐,你和你妹妹蛮像的。”徐叶马上答:“我妹妹个子还要高,她是我们家最漂亮的。”黄国华问:“你想她吗?”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候,立刻让徐叶泪如雨下。她抬起眼睛看着我们,说:“我当然想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想她。我也没法怨她,只能自己硬撑着。你们来之前,我还梦见她了。”
徐叶的话头打开后,再也停不下来了,好像这些年,她也一直在等待着,有人能问她这一句:“你想你妹妹吗?”徐叶很瘦,一直半侧着身子朝着黄国华。而黄国华手里的烟,一刻也没停下。
徐叶讲,徐骊属龙,比她小12岁,如果现在还在,应该是55岁。徐骊从小苦命,她3岁时,妈妈就去世了。小时候,家里穷,孩子又多,亲戚建议把她送给别人家。15岁的徐叶不肯,铆着一口气,自己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大了小妹妹。
母亲不在,父亲也因病离世,家里的傻哥哥也早早走了,全靠大姐徐叶一人撑着,带着三个年幼的妹妹。她们家是五保户,吃的全靠左邻右舍给一口粥给一碗菜。最困难时,什么也没有,四姐妹就去摘榆树叶吃,甚至拿块盐巴各自舔两口。
苦难的日子望不到头。有天半夜,大姐等妹妹们都睡着了,走到家门口的北大桥,想要投江寻死。她清晰地记得,站在江边,看着黑黢黢的来路,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音。最后还是被赶来的妹妹们抱住了。到底不舍年幼的妹妹,咬着牙继续苦撑吧。
徐叶生怕自己对不起父母,所以给三个妹妹规矩立得很严。有一次,调皮的徐骊逃学,徐叶听说后,罚她跪了很久。从此,徐骊再没逃过学。
一直等到徐叶进厂工作,生活才有了稍许改善。徐叶拼命干活,被评为优秀标兵、优秀团干部。厂里保送读工农兵大学,全厂只有两个名额,徐叶被选中了。但她果断放弃了,她要照顾这个家,没办法。但厂子仍体恤着她们姐妹,按特殊政策给分了房。徐叶结婚以后,三个妹妹也都跟着她一起住。
等最小的徐骊高中毕业,进了分厂幼儿园做老师,这一家人都暗自庆幸苦难已经过去,生活开始像幼儿园老师徐骊的歌声一样,展现出明媚阳光的一面。
然而不幸的命运依然没有放过这个家庭。到了结婚年龄,徐骊经人介绍,认识了她丈夫,在齐齐哈尔一家国营企业卖肉的小伙子。
徐叶说:“从小我对小妹就管得严,给她找对象,总想找个本本分分的,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我妹夫长得还行,个子高,但不务正业,不上班。我妹妹被贾汶戈拐走那天,就是他们俩在吵架,因为她怀疑我妹夫出轨她闺密,我妹妹想不通,就自己走了。要是现在,我肯定让他俩离婚,但当时离婚是个不光彩的事情。”
徐叶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徐骊结婚后两人感情不和,经常吵架。起初,吵架后徐骊总跑回大姐家,但是大姐总劝说她不要吵,忍一忍。结果在那次吵架后,徐骊怕姐姐担心,选择了去嘈杂的火车站打发时间。
没有想到,这一走,她就再也不能回家了。谁又能想到,一次吵架,一个小小的选择,就让人生走上如此不可回头的岔路呢?
没有办法绕过临刑前这一刻。
徐叶很瘦,她越是想极力克制自己的抽泣,越是能让人清晰地看见,她裹着厚风衣的肩膀,控制不住地耸动。她回忆,徐骊失踪后,大概过了半年多,她接到过一个徐骊的电话。电话里,徐骊匆匆说,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让大姐照顾好家里,别的啥都没说。
接到公安局电话,让徐叶来公审现场,说她妹妹犯了案子。徐叶说:“无论如何,我也不敢想这是她做的。”从她失踪到那天再见到,徐叶有两年多没见过妹妹了。“她来不及和我多说,只说让我帮她将孩子养大。她说,她在杭州是故意犯案,为了让公安抓到她,能见到警察的大领导。”
行刑前,徐叶又见了一回妹妹。“那天,我和我二妹妹、我外甥、徐骊丈夫一起去了。大家一见面就哭,那场面不敢想。”
能够想象,徐骊见到孩子后的画面,那是被揉碎了的母亲的心,是挣脱噩梦的如愿以偿,是无法正视天真的羞愧,是永生就此别过的黯然。
北方冬天的清晨,天乌漆漆地黑。徐骊的孩子夜里就被抱出家门,等赶到看守所,在半睡中被抱给妈妈,似乎也完全没有觉察,这是分别了将近两年的母亲的怀抱。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抱离了这个怀抱,从此,他成了没有妈妈的人。
临行前,徐骊站在车上,跟他们挥手告别,一路还唱着歌。她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从里到外都是大姐新做的,一针一线缝的。她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大姐,我对不起你。”
这个事情后,徐叶在单位承受的舆论压力可太大了。
此后没多久,二妹妹又得了脑瘤,做了四次手术,没挺过来,也走了。这是怎样一个让人难过的人生,这是怎样一个破碎的家庭,徐叶的眼睛已经盛不下更多的悲伤了。她哭不动了。
从大姐的叙述中,我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28年前的徐骊,知道了她有过那样一个悲苦的童年。曾经煎熬过的人生是沉重的,有看不到头的绝望,但她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却只有一种无辜的单纯,看不出丝毫的苦难。
小时候的徐骊,应该也有过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一种经历吧,时刻幻想着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人,把自己带离这痛苦的生活。而现实是,这希望的火焰一次一次被残酷浇灭。这些成长路途中的损伤,一点一滴积累在敏感的心里,让她从少女时期就开始体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此她长久地提防、退让和独自排解,但无从逃避。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她或许习惯了忽略自己的生命,她不会反抗,除了整夜的噩梦和哭泣,她不知如何面对如山崩海裂般奔涌而来的命运。
从齐齐哈尔准备返回杭州的前一天夜里,当地的警察同人找到黄国华。他们请黄警官吃饭,一个个敬他酒,接连碰杯。不知是谁轻轻哼唱起“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有人从座位上起身,直至大家全都站了起来。不用多说,这是警察都懂的一声叹息,也是只有警察才懂的惺惺相惜。
可以说,去东北之前的每一刻,黄国华始终相信徐骊是一个罪不至死的受害者,或者说,他对寻访结果寄托了某种希望。或许这种希望,就是在这28年中支撑着他固执地理光头的底气。然而结果告诉他,那个让他忘不掉的女人真的杀过人,真的做过那个犯罪团伙的主要助虐者,这让他的执念发生了改变。
我没有问过黄国华的心结有没有真正放下,只知道,他依然每周剃头。
东北之行有一个遗憾之处,就是我们始终没找到当年直接参与审讯的办案警察。当年那个魔窟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转述者大多还是间接的信息。而此行我们也没有找到徐骊的任何照片及个人物件,大姐说搬家时照片和遗书都丢了。网络上找到的有关图片,都被黄国华一一否定,说不是他见过的徐骊本人。这个案件、这个人物,依然与我们的认知隔着一条茫茫的时空之河,甚至,有的时候我都会恍惚,徐骊这个女人,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过吗?
讷河回来后大概一个多月,一个早晨,黄国华发来两份文档。我匆匆打开,是徐叶发给他的,徐骊写给大姐和儿子的遗书;同时发来的,还有徐骊年轻时的两张相片。
相片已经发黄,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照相馆写真。照片中的姑娘戴着一顶不协调的帽子,满月似的面庞布满着对未知人生的憧憬。在帽子的阴影下,她的脸显得真实又不真实。她在照片中存在过,又像是只在照片中存在过,她的人生好像永远停在了27岁的那个春天。不知道那时的徐骊,会猜到她未来的命运比童年时更残酷百倍吗?
遗书整整十二张纸,密密麻麻全是娟秀刚劲的字迹。写给姐姐的,讲述了自己离家出走后所有的遭遇。或许28年前徐骊在写下这些时并不确定,遗书能否送到自己亲人的手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这些内容可信度还是很高的。这里面写的经历与我们之前所了解的大致相同,然而由亲历者一字一句在临终前道来,还是不禁让人震撼与唏嘘。写给儿子最后的嘱托中,只是一个平凡母亲的最难舍的牵挂:“望你听你奶奶和父亲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人,要做生活的强者,不要成为时代的绊脚石。更不要像妈妈一样,一步走错步步错,一失足千古恨。要热爱生活,珍惜你得之不易的生命,努力使自己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让妈妈放心的好孩子。”
大姐给黄国华留言:“你是个好警察,我替我妹妹谢谢你。你看了这遗书,把心结放下吧。不要再去剃光头了,我们都要好好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