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近水泽,崔宁忍不住倒吸一口气,眼前的场景绝非恐怖可以形容。只见一团奶白的雾气笼罩在尸体身侧的一丛白色花卉上,这些花卉有一人高,碧绿的茎管上挺立着雪白的花骨朵,其中有几朵盛放的花朵却是深红色,外露的花蕊如红色的丝线一般垂下来,一丛丛一缕缕,最下方的蕊尖凌乱地缠绕在水娇娇的脖颈上,直插血管,水娇娇脸上和脖子上的血管都泛着青蓝,露在衣服外面的手指早已乌黑干枯。
崔宁大惊:“这花竟然会吸血!再这样下去,水姐姐……”他正要上前,胡霜一把将他拉住,“她已经死了,别过去,你看那里!”只见那血红的花上密密麻麻趴着深红色的小虫。
崔宁本就视力过人,此时已看清那些小虫的躯体俨然一副吸饱了血饱满晶莹的样子,倒退一步,碰到了一旁的姜名炀,姜名炀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并没有推开他,只是沉声道:“看那边!”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水泽边挺立着一丛丛白色花卉,花卉外边蒸腾着白色雾气,一直蔓延到天际。
姜名炀道:“看来,这些毒气都是此花散发出来的。只是……”
话音未落,崔宁神色有异,胡霜同他眼神一碰:“怎么?”
崔宁皱眉:“有声音,好像是鼾声,像是动物又像是人……但怎么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胡霜微微侧头,似在辨认那微弱的声音,猛地举起白练向前抛掷,白练直插土中,听得里面叽叽喳喳一阵乱叫,未几,白练前方凹陷下去一个洞,一个少女走了出来,是雎雅雅。她此时头发乱糟糟,眼睛迷迷蒙蒙,一副刚醒的样子,颇有几分灰头土脸,看向他们时眼中盛满恐惧,手指绞着衣摆:“……纯阳前辈,你们怎么……您老人家这是什么武器?将我家雪猪的脖子缠住了,取都取不下来。”
胡霜并未收回白练,看向她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是你杀了水娇娇?”
“啊!什么?”雎雅雅慌张地张大眼睛,四下一望,就看到快要变成干尸的水娇娇,她的表情又惊讶又难过,慌忙摆手,手中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休:“我也是刚刚才到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很崇拜水前辈,想和她好好说说话,可是她说她另有要事,不理我,我一路让雪猪闻着水前辈的气息跟过来,到这里就停住了,因为雪猪能感觉到血菖蒲的毒气,所以,所以我们就没上来,因为实在是太累,我刚刚就和雪团们一起睡……睡……睡……”她话还没说完,就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直喘粗气,直直看着胡霜覆面纱巾下的黑色叶片,一边伸手去够自己腰间的竹筒,一边喃喃道:“九……九真草,你……你怎么会有水部的……”然而话未说完,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混沌起来,四肢仿若不听使唤般地地朝水泽爬去。
“她中了这雾气之毒。”胡霜收回白练,几步上前,将雎雅雅腰间的竹筒打开,一团红烟升起,雎雅雅忙凑头过去,红雾却只剩几丝,几乎没有了。
刚刚才有几分清醒的雎雅雅嚎叫一声:“我的解药……我……”胡霜检查了一下那竹筒的底部:“哦,这里有个洞,应该是漏掉了……”
雎雅雅此时已是满头大汗,眼中俱是惊惧,摇动手中铃铛,地下冒出一人宽的洞穴,飞身窜了下去,胡霜等人相继而入,顶上的洞自动愈合,几只雪猪站在一旁呆萌地看着他们。
雎雅雅喘匀了气:“哈……太可怕了,水前辈一定是中了血菖蒲的迷烟……”
崔宁皱眉道:“这血菖蒲可有什么破解之法?这样下去水姐姐恐怕连尸首都没有了。”
雎雅雅摇头:“只要被血菖蒲的花蕊触到,就再无生还的可能。唉,只是不明白,她为何要到如此危险的地方来?”
胡霜望向她:“她没有对你说?”
“没有,她只是急急忙忙地想要摆脱我。”雎雅雅垂着头,看上去挺难过。
“我听到她说过,她想要在迎宾晚宴之后去向巫皇坦白一些事。”
雎雅雅睁大双眼:“坦白什么?”
崔宁搔搔头皮:“她没说。但她好像说土王知道这件事,并因此而疏远她,此后她就得了怪病离开了。”
“怪病!”胡霜微微沉吟。
崔宁道:“雎姑娘,你既然是土部中人,将此事向土王大人禀明,是不是可以问清真相?”
“这个……”雎雅雅的眼神似有闪躲,“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土王大人现下忙得很,我虽是土部中人,但是地位低微,不过是个给大家引路的罢了,这种时候哪里能近得了土王大人的身啊?”
“那,水娇娇当年犯错的事情是否有记录?或者说,巫门是否有记录各司动态的文档?我想看看当年发生了什么。”胡霜问道。
“这个倒是可以实现,巫门历年各司发生的事情都有专人记录,存于天一司,只是你们等会儿不是要去参加巫王争霸吗?天一司十分偏远,我怕误了你们比赛。”
胡霜一笑:“雎姑娘不用多虑,只管带我们去便是。”
雪猪在前方开路,四人在土里疾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天一司,这里到处布满蛛网,又脏又乱,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布帛发霉的气味。
崔宁看着这里的一片混乱,从阴湿的书架上抽了一本簿册出来,用手掸了掸上面的尘埃,册页已经是霉黑色了,叹气道:“怎么都成这样了!”
胡霜沉吟片刻道:“雅雅,你可知道哪里可以看到巫门历年罪案记录吗?”
“找到天刑司的册子就可以了。”言毕,带着他们在书架间穿来穿去,终于在一个保存得还算可以的架子前停了下来,“前辈要找什么时候的?”
“水姬去世那年的。”
雎雅雅取出一本图册:“是这个!”
胡霜翻开那本保存得还算完好的图册,里面密密麻麻都是蝌蚪一样的巫文。
雎雅雅见她看得认真,道:“哎呀,时间不早了,几位前辈,雅雅还有公务在身,后会有期。”言毕,跃入突然出现的地洞消失不见。
“雎姑娘……”崔宁话还不待说完,雎雅雅早已不知所踪。崔宁四下看看,只觉得这里暗无天日阴冷潮湿,根本不知道是处于巫门的哪个位置,心中十分忐忑。
姜名炀望着胡霜讥诮一笑:“你不是要找水娇娇当年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跑来找什么罪案记录?如果水娇娇当年犯的错真的入了这罪案集,想必也是人尽皆知,何用她今日跑来向巫皇坦白?”
胡霜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埋头阅卷,突然喊一声:“哈!我找到了!”眼睛放着亮光,“看这里,水姬去世那年,是水娇娇协助土昌吉一起捉拿强奸案犯红胡子。”
姜名炀嗤一声笑了:“我当你找到了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算了,我懒得跟你扯了,尿急,我先去方便一下,你俩在此等我吧!”言毕,消失在书架之后。
崔宁皱眉望向胡霜,小声道:“胡姑娘,我们不是来找水姐姐想要向巫皇坦白的事情吗?这和她协助土昌吉一起捉拿红胡子有什么关联?”
胡霜看向他:“你记不记得,当日我们在山洞里,听到那个男子说,水姬死的时候,土昌吉正在捉拿人犯,所以有不在场证明?今日看到这个卷宗,可见当日他的人证便是水娇娇了。而水娇娇昨夜又称,当年自己喜欢土昌吉,为了他做了一件傻事从而被他疏远。我有个假设,她的傻事会不会是给土昌吉做假的不在场证明?”
崔宁:“可是,若是这般,土昌吉为何会疏远她,应该是感激她才对吧!”
胡霜:“那倒未必,假设我是土昌吉,多一个人知道我的事情,就多一分危险。”
“若是这样,杀掉她不是更干脆。”
胡霜摇头:“作为当时的关键证人,死于非命岂不是更引人生疑?”
崔宁:“如果照胡姑娘所说,那么有此嫌疑的人就更多了,火姬等人是不是也有嫌疑?毕竟水姬当年是在菖阳国遇害,此去菖阳国,山高水远,加上水姬自己武功应该不弱,哪有这么容易便遭毒手。”
胡霜:“不,你记得吗?昨日,雎雅雅曾说水娇娇是追风蛊的发明者,而土部还有个巨大的优势,可以让山高水远不成问题。”
“你是说……他们的遁地术?”
“正是,你想一想,如果水娇娇在水姬身上种下追风蛊,土昌吉再利用遁地术前往菖阳杀掉水姬,这不正是天衣无缝吗?”
崔宁摇头:“不,这里还有一点说不通,水姐姐是个正直的人,怎么会帮助土昌吉杀掉水姬,而且如果她用追风蛊帮助了土昌吉,她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对不起土昌吉?”
胡霜点点头:“你这样说,倒是有些道理。只是……”正说话间,眼前的书架动了起来,“糟糕,是地震吗?”
“什么?”崔宁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轰响声传来,所有的书架都朝着两人倾斜下来,那些发霉的书页纷纷乱乱从四面八方落了下来。
崔宁回身,旁边却早已变成霉纸堆成的山,只能依稀看到胡霜的一只手伸在外面。他奋力去捉住胡霜的手,却怎么都拉不到,身边霉气冲天,被腐蚀蛀坏的书页化作粉尘,如浪一般将他卷走,掩埋他的身躯,而胡霜却早已不见踪影。
崔宁的心中说不出的焦急,伸手用力去刨动那些纸屑:“胡……”一张嘴,那污糟的纸屑呛了他满鼻满嘴,他感觉自己已经窒息,耳边却在此时响起“叮铃铃叮铃铃”的响声,如从天边传来一般。
那铃声如梦似幻,由远及近,崔宁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头痛欲裂,恍惚中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嘴里唤着“胡姑娘”,想伸手摸索,却发现四肢已经不能动弹。
回应他的只是细碎的铃铛响动,这声音如此耳熟,以至于让他脱口而出:“雎……姑娘……你不是已经走了,怎么去而复返?”话一出口,喉头一痒,嘴边涌出黑血来。
伴着一声轻笑,他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明,一切如进来时一般,仿佛刚刚的那番惊险恐怖不曾发生,站在面前的果然是雎雅雅,却又不那么像雎雅雅。她此时长发披散,手中握着先前束发的长绳,绳子两侧的铃铛在阴暗的室内闪着幽微光芒,瞪着一双大眼凑过来,无邪地看着他:“白公子,中了幻影蛊依然能听出来是我,真是好耳力,只是,怎么只有你一人在此?”
崔宁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心中的诡异:“你到底要做什么?这里确实只有我一人!”
雎雅雅眼中显出几分疑惑,随即便是杀意:“快些说出那妖妇的下落,便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崔宁此刻全然没有气力,却又不甘心任她鱼肉,心下着急不已,突然耳畔响起胡霜的声音:“运功,以真气走全身,冲筋脉,逼出体内蛊毒!”
可是胡霜此时不是中了蛊吗?又怎能传音于他?难道是自己生了幻觉?以他现下的水平,也许还不待他成功实施计划,便被眼前这女子一掌毙命,可是,他还有旁的办法吗?
他心中念诀,阖目运功,只感觉丹田处燃起一豆蓝色焰火,正是他的真气。那真气缓缓游走全身,所过之处,微微发热。
雎雅雅见崔宁一派木然,目光紧闭,只当他是万念俱灰坐以待毙,勾了勾唇角:“你们这些白菜,也不想想这嵯峨山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们可以横行的地方,哼,一点点雕虫小技,难道还妄想可以瞒过旁人?可笑!”她闭眼沉吟片刻,随即拍了拍巴掌,几只雪猪从地下拱了出来,围着屋子四处爬动。
未几,一只雪猪衔着一片东西走了过来。雎雅雅将那物抽取过来,正是胡霜的面纱。
雎雅雅冷冷一笑:“这四周布满我下的蛊,她跑到哪里都不过是一死罢了!先不急,解决当前这个要紧!”
言毕,掌心一翻,手中铃绳如棍子般树立起来,向崔宁咽喉处插去。
却见崔宁在这一刻腾然而起,飞身扯住铃绳,反手一带,跃至雎雅雅背后,将铃绳缠住她的脖子:“你以为如此容易就可以得手吗?”
“你!”雎雅雅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般,挣扎着要还手,却觉得周身一麻,被崔宁点了穴道。
雎雅雅嘴中呼哨,几只雪猪龇牙咧嘴露出凶相,叠至一起变成巨兽,露出尖利的爪子和牙口飞快地向他二人逼近。
崔宁将手中铃绳扯紧:“叫他们走开,不然我现在就勒死你!”
雎雅雅目光看向他,似在嘲笑他的愚蠢。
说时迟那时快,眼见那白色巨兽就要扑上身来,却在这一刻全部入定,被一团白练缠得死紧,一个女子从半空中徐徐跃下,正是胡霜。
她此刻唇色发白,显然状况并不比崔宁好多少。
“竟然是你?你刚刚如何避过雪团的搜索!”雎雅雅一脸难以置信。
胡霜一笑:“这有何难,这禽兽不过是寻气味而来,只要隐去气味,它自然发现不了。我倒是好奇的是,雎姑娘究竟是如何知晓我并不是纯阳姥姥,亦知道我们不通蛊术?”
雎雅雅哼一声:“你们的一言一行如此明显,连最简单的追风蛊都不识得,又怎么可能会是纯阳前辈?怪只怪你们行事太过张扬。想不到你竟还会隐去气味这种旁门左道,莫非你真跟水姬有些关联?”
“我倒是记得,是雎姑娘亲口所说,这追风蛊是二十余年前由水娇娇发明,近些年才在巫门推行开来。纯阳姥姥离开巫门不止二十年,不认得这追风蛊又有什么奇怪?这理由未免牵强!我想,雅雅姑娘确是有心人,但是恐怕背后亦有高人点化吧!”胡霜面上含笑,话说得不紧不慢。
雎雅雅此时早没了先前不谙世事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狠厉:“贱妇,要杀要剐随便,哼,只是这外间布满各种蛊虫,你们以为自己可以走得出去?杀了我,你们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我们是死是活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我只是不明白姑娘为何要杀死水娇娇?”
雎雅雅笑起来:“荒谬,我杀掉她做什么?你莫不是疯癫了!”
胡霜道:“雎姑娘,你年纪轻轻就能给你的主子干这些脏活,想来也是深受信任的吧,可是,啧啧啧,到底太年轻了些,做事情还是……漏洞太多。”
雎雅雅明显是个骄傲的人,对自己的业务能力十分看重,此刻整个人都情绪激动起来:“你说什么?”
胡霜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应该是土王的亲信,此番迎宾盛宴上的作为也是经过了精密的规划,所谓的那些对水姬十分敬佩的话语,恐怕也是言不由衷意有所指,只是作为亲近水娇娇的障眼法罢了。”
雎雅雅神情变得严肃:“你居然在土部有内应?那你为何一早不通知水娇娇?”
胡霜:“我的内应就是姑娘你呀!”
“你……放屁!”雎雅雅一脸愠怒。
胡霜笑道:“姑娘何必生气,这一切都是姑娘你亲自告诉我的!”
雎雅雅已经气得脸都变了形了。胡霜才不紧不慢地道:“姑娘一定记得刚刚在水部沼泽边上,你那罐漏了大半的红雾吧,我第一次见到可是在迎宾盛宴上呢,想必,那时你便已经去水部沼泽地带探过路了,知道如何隐秘而又不留证据地除掉水娇娇了吧!”
雎雅雅对这答案不置可否。
崔宁不解道:“崔某不明白,既如此,姑娘为何不直接离去,而是返还回来杀我们?我们虽去了这里,却并没有看到姑娘杀人啊!”
“那是因为——你们该死!”雎雅雅突然大声喊叫起来,她的声音和语调都十分怪异,尾音拖得长长,屋顶天花板处噼啪作响,一丛丛如黑色木耳一般的巨型植物绽放开,植物如怪兽一般膨胀,向屋中蔓延。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是幻觉!”崔宁道。
“不,这不是幻觉!”胡霜一把拉住他,“这应该是她的绝杀了……”
“现下该如何办?”崔宁着急不已。
胡霜亦是愁眉不展。
二人还不待移动身子,外间一个黑影飞身而入,只见他手中弹出一枚琉璃弹丸,满屋弥漫着金黄的粉末,那黑色植物遇到这粉末,瞬间萎缩。
“就这般按捺不住,一定要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吗?难道不知道,屠戮同门其罪当诛吗?”
这声音冷静中带着慵懒,来人一身黑衣,长发束于冠中,虽貌不惊人,却自有一番风流贵气。
雎雅雅张大了嘴,做出一副懵懂可怜相:“陛……陛……下……”泪盈于睫,“快来救我,他们……他们杀了水娇娇,现下还要杀我。”
嵯峨昊看了她一眼:“我是一路从水部跟过来的,发生了什么,你无须再骗我,你只要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水娇娇?”
雎雅雅瞠目结舌,无法言语。
嵯峨昊见她不说话,眼睛朝几只雪猪看去,顷刻之间,几只雪猪尽数扑通倒地,没有了气息。
崔宁哑然,他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它们竟然就这样死掉了。
嵯峨昊笑眯眯看着雎雅雅,轻声道:“你知道,我能让你有一千万种死法,你若想死得容易些,不妨把真相告诉我。记住,我听不得假话,不然我会让你死得更痛苦。”言毕,撩了下雎雅雅的长发。他的声音带着哄诱,狠毒之余,有种让女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雎雅雅整个人都在颤抖,闭了闭眼,眼泪从眼皮上滑落:“她约了殿下见面,要向陛下坦白她从前做的错事。”
“是什么?”
“她发明了追风蛊,第一个对象,是用在水胭脂身上!”雎雅雅说完,趁着嵯峨昊沉思的当口,咬舌自尽。
一时之间,这杂乱发霉的藏书阁内,连人带畜生,横七竖八地多了几具尸体。
突然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胡霜等人朝那边看去,是姜名炀走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外间如此多的死虫?这位是?啊……难道是……巫皇陛下?请受在下一拜!”
他的眼神扫了扫倒在地上的雎雅雅和雪猪,未发一言。
胡霜和崔宁对着嵯峨昊道:“多谢陛下救命之恩!”
嵯峨昊看了他们一眼:“你们是何人?不是巫门中人,为何要来参加巫王争霸!”
胡霜道:“陛下,实不相瞒,我们此来并不是冲着巫王争霸,而是有求于陛下!”
“哦?因何事求我?”
“请陛下赐予绝情蛊的解药!”
嵯峨昊冷冷一笑:“绝情蛊世间最毒,无药可解,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可是当年,菖阳国太子中了绝情蛊,不是解了吗?”崔宁道。
嵯峨昊垂了眼睑:“是谁解的此毒,你们去找她便是,何必来问我。”
胡霜望向他:“传说水姬娘娘将毕生所学尽数授予陛下,还请陛下不吝赐教。”
嵯峨昊看向她:“看来你知道的倒是不少,可是抱歉,你非我巫门中人,我不能将巫门绝学传授于外人。”
“陛下曾说过,只要此番能赢得巫王争霸,便能向陛下求得一个心愿,此话可还算数?”
嵯峨昊看了她半晌:“你知道,对于你这样的白菜,参加巫王争霸无异于自杀吗?”
胡霜低头:“小女子心里有数,谢陛下提醒。”
嵯峨昊苦苦一笑:“你要救的这个人一定对你十分重要吧!”
胡霜点头:“小女子愿以命换命。小女子相信陛下一定能理解小女子的这种心情。”
崔宁听到这里,不由得心里突地一响,想不到胡霜平日里看上去嬉皮笑脸,竟将云齐的任务看得这般重。
嵯峨昊沉吟片刻:“时候不早了,如果你们真的要参加巫王争霸,就快些去吧!”转身而去。
姜名炀见他走了,起身掸了掸衣袖:“想不到这巫皇也不是传说中那般草包啊,嗨……我才出去了这么一会儿,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嵯峨山还真不是一般险恶啊……我早料到这雎雅雅不是什么好人,你们想想,当日莫名其妙把我们送到火部澡堂子那里,一看就不安好心……”
他还在那边嘀嘀咕咕,崔宁捉住胡霜手臂:“胡姑娘,你没事吧?刚刚多亏了你救我。”
胡霜笑笑,脸上露出几分虚弱:“不,崔公子不恨我一开始藏匿身形,胡霜已经很感激了。”想起崔宁独自面对雎雅雅之时,依然想着要保护自己,心下不免触动。
崔宁道:“胡姑娘当时一定也中了蛊毒吧,崔宁能够为胡姑娘小小地抵挡一下,心里着实荣幸。毕竟,姑娘已经救了在下很多次了,只是,这巫王争霸不是闹着玩的,你真的想好了要去吗?”
胡霜点点头,笑起来,那笑容虽甜,却有些假:“嗯,我意已决,不过,我并不是打算独自参加,而是要你们同我一起参加,我相信,我们三人一心,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崔宁一时无话可说,姜名炀冷哼一声,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胡霜似想起什么,伸手去摸崔宁脉象,半晌不发一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崔宁被她那一眼瞧得有些害羞:“胡姑娘,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点和传授,在下的内力不会有这样的长进。刚刚虽然是我自己临时起意……”
姜名炀在一旁哼笑一声。
胡霜打断他道:“崔公子,我想你有些误会吧,我并没有探出你有什么内力啊!”
“哈?”崔宁一时呆住,难道刚刚是幻觉?不可能!可是胡霜为何要这样说呢?他心下失落,不知所措,只好低头去看雎雅雅的尸首,看到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死状如此凄惨,不由心生怯意:“也不知道她背后的……”
话未说完,只见胡霜从袖中掏出三枚白色药丸:“稍后就要参加比试了,先吃了这个吧。”
姜名炀道:“这是何物?”
“霜丹。”
“什么?”
“是我自己配制的一丸药,所以取名霜丹,里面都是珍贵补药,寻常人吃了,能增强功力,虚弱的人吃了,能提振精神。”
崔宁想到待会的巫王争霸,心下一凉,只觉得此番分明就是去送死,吃这霜丹也就当吃断头饭了,抖着手取了一丸霜丹吃了下去,顿时感觉身体里似有一团火燃烧起来,刚刚还惨白的唇色竟然有些红润了。
姜名炀亦取了一丸药,放入口中,双眼不自觉瞟视胡霜,见胡霜盯着自己,这才滚动了一下喉结,许是吃得太急,噎着了,不住咳嗽。
“走吧!”胡霜道。
三人从阴暗的室内踏出,只觉外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天空湛蓝、山峦如黛,初夏的清风拂面。
崔宁的心中却无法安宁,对这世界充满恐惧,看到路边那些细小的野花,都生怕里面钻出蛊虫来。
胡霜见他发愣,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好像听见了人声,还十分嘈杂。”
胡霜看向四周,这里到处是山,不像是有人的样子,随即掏出自己那张旧地图:“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天一司门外,应该去的地方是……巫王争霸的所在地叶娑校场,哈,叶娑校场应该就在我们前方,难怪你会听见人声。”
三人向前走去,沿着地图走至一处悬崖。向下望去,只见山谷中耸立着巨大的环形堡垒:“是这里!”
崔宁向下看去,那堡垒由白色巨石所建,外围是一圈黑色屋檐,校场中心白沙铺就,四角耸立着四座八卦纹样的擂台,擂台四周插着巫门的各色旗帜,旗帜上绘着各色花卉和虫豸,这校场内外到处是人,如沸腾一般。
仔细看去,这校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开了一扇角门,角门侧边有一处木头亭子,其中东南西三门外各延伸出一条长队,东边一条为土色,西边长队为红色,南门那条则显得驳杂而短粗。
“这些莫不是参赛的人?”崔宁道。
胡霜道:“有可能,看来,我们得去南门了。”
南门这边参赛的都是些游散蛊人,有人望着校场外墙贴的巫文告示牌大声念道:“武斗者可以群为单位,但人数……不可过五,文斗中只许单……”
旁的人议论道:“哗……武斗可以以团体报名,那不是群殴吗?五打一,不公平吧!”
“这样比起来快,哪里会顾及什么死活。”
“切……想来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当年金木二部以武见长,土火二部在这方面都挺弱的,为了弥补,就以阵法加强武力呗,我听闻他们的阵法少则二人,多则五人,变幻多端,很是厉害啊!”
“若依老兄这般说来,这规则便是偏袒武力不够的土火二部咯?还真是卑鄙啊,为了赢过我们这些游散蛊人,火土两部够不要脸的。”
有人讪讪答:“如今这里火土二部当家,就算如此,你又能怎样?再说了,不论如何,这比试还是文斗为主啊。”
崔宁插话道:“敢问前辈,何为文斗?”
“文斗便是蛊斗,两个人对立于擂台上,谁先中蛊谁就输!小兄弟,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来参加比赛吗?”
“既是斗蛊,为何称为文斗呢?”
“小伙子,这你就不知啦,听说蛊术千万年来都是禁术,当年初代巫王争霸之时,为掩官府耳目,遂将蛊斗称为文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巫门所在之地,哪里是官府胆敢踏足的,但这个名称也还是延续下来了。”
崔宁想象着那文斗的场景,只觉毛骨悚然,去看胡霜,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墙上的告示,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倒是姜名炀一直东张西望,也不知在看什么。
“原来如此,多谢这位兄台。”
那人打量崔宁:“小兄弟长得好生体面,其实呢,照我说,也未必需要赢,只要不被弄残弄死,站在上面被火姬发现,会收你做亲近弟子,前途也是无量!”说着,就嘿嘿嘿笑起来,这笑三分看热闹,七分不怀好意,突然之间,也不知望见了什么,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崔宁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就见到两个男子走了过来,生得十分粗壮,却是认识的,正是冉顾和冉沙兄弟二人。他二人看上去十分嚣张,也不排队,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门。众人见了他们,只是躲避。
崔宁问适才那男子:“兄台,怎么感觉大家都很怕他们的样子?”
那人脸上虽有畏惧之色,眼中却分明含着恨意:“哼,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若是当年,这一对算得了什么,只是如今我们这些游散蛊人实力不济让他们捡了便宜罢了,这兄弟俩弄蛊的本事倒还勉强,只是杀人不眨眼,又豁得出命,谁人能不怕他们?”
“原来如此啊!”
“可不是吗?我看他们也不必太嚣张,听说这一次连久未露面的纯阳姥姥都收到了邀请,哼,若她老人家前来,必当将他兄弟二人收拾个痛快!”
崔宁一时无话可说。
因为南门排队的人并不算多,很快就轮到胡霜三人,坐在里面接待的是个火部女子,这女子大概三十出头,容貌娟好,态度和煦。用一枚铜戒尺一样的东西,在每个人手上轻轻挨一下,胡霜被那微凉的铜尺碰了后,随即掌心便多了几行巫文字,一闪而过,想来当是用那铜尺更新过的追风蛊了。
崔宁指着手中的巫文:“胡姑娘,这写的什么?”
胡霜:“写着我们武斗的场次和编号,校场西南角地字擂台,排位第廿位。这才卯正时分,还有一刻钟才开始,排到第廿位还有一段时间。”她言毕,捂住了头。
“怎么了?”崔宁问道。
胡霜摇头:“头有点晕,没事!”
姜名炀一双美目扫过胡霜,不发一言。
穿过短短廊道,便进了校场里间。这里面好生热闹,挤挤挨挨,到处是人。
“顶级蛊虫,顶级战斗力……瞧一瞧看一看,来买我的蛊虫啊,得了我的蛊虫,成王成姬不是梦!”
“超神眼罩,超神眼罩,得了我的眼罩,任何摄魂术都失效……”
“水姬灵丹,水姬灵丹,吃了这灵丹,任何蛊虫伤害力都暴减……水姬秘方,三代传承,秘不外宣……”
校场四周都布满各种摊贩,卖灵丹妙药的、小吃杂物的……
胡霜和崔宁四处打量,却不见卖堪舆图的。
不远处一个摊子人极多,挤得里三层外三层,那摊主嗓门十分大:“巫王争霸最终三强榜单,谁将登顶?买啦买啦……”
“我买土王门下菊夫人,听说她乃土部第一高手,土王都未必是他对手……”有人喊。
“我买火姬门下春琴,绵绵两姐妹……”
“我买土王座下……”
“我买孤煞双星……”
“我买纯阳姥姥和她的面首……”
胡霜听到这里,凑过去问道:“这位大哥,你为什么要买纯阳姥姥?”
那人看胡霜虽是新寡打扮,年纪倒很小,耐心道:“赔率高啊,两百比一!大妹子,你要押她吗?她老人家可是个传说。”
“你怎么知道她要来参加比赛?”
那汉子看傻子一样看她:“追风蛊啊,只要种了追风蛊,行踪对所有人可见啊!”言毕,捉住她的手,用手抚过她的掌心,胡霜只觉手微热,掌心上先显示了两行小字,是她先前看到的,随即如翻页一般,露出密密麻麻的巫文字,是各种参赛者信息,似是以能力高下排序,纯阳姥姥的排名极其靠前,上面写满了纯阳姥姥从昨日至今日的行踪以及所到之处……”
胡霜低头看,自己手掌中竟是微缩的堪舆图,只是正中心有一个黑点:“咦,奇怪了,最新所在怎么是在这里?是不是坏了?”
那汉子在胡霜手心点了几下,那黑点仍不动,停在那堪舆图的中心,旁边有人撞了他一下,提示他看立在胡霜身侧的姜名炀和崔宁。
“撞我干什么?不就是两个俊后生……”那人突然想起什么,讶然地打量着眼前的胡霜三人,连忙放开胡霜的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姥姥切莫怪罪。”
胡霜摇头:“不必在意,请问,这个什么追风蛊一开始的属性就如此吗?”
“是呀!是呀!小的还有事,就不耽误姥姥时间了哈哈哈……请姥姥务必得胜凯旋,成为新的王姬。”那人哆嗦着言毕,转身消失在人潮中。
崔宁感叹:“难怪没有卖地图的啊。”
姜名炀却只是低头抚弄手掌,无奈他不识巫文,什么都看不懂。
“嘭、嘭、嘭……”校场内几大擂台上烟花绽放,白日里只是觉得天空中闪了一闪,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开始了!开始了!”众人喊道。
“咚、咚、咚……”各擂台前锤鼔声声。
胡霜只是直愣愣盯着某处虚空发着呆。
崔宁:“胡姑娘,还好吗?怎么了?”
胡霜眼睛发亮,半晌道:“我想我知道了!我只是还需要一些……”
“需要什么?”崔宁望着她道。
胡霜摇摇头,正要说话,却看到不远处好像发生了骚动,人丛中有女子的喊叫声:“快捉住那人,火姬殿下有重赏!”
胡霜看过去,只见一道灰影在人丛中腾跃,身后跟着一群红衣女孩。
那灰影从胡霜眼前掠过,她这才看了个清楚,那人瘦得如藤条一般,穿着一身不合体的灰色锦衣,头发和髭须泛着棕红色。
崔宁小声道:“红胡子?”
那红胡子满头大汗,边跑边喊:“救命啊!快救我呀!火榴仙这骚婆娘,要斩杀同门啊……”
身后追踪而来的红衣女孩大喊:“住嘴!你这畜生,再胡说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红胡子哈哈一笑:“切,就凭你们?老子让你们几个欲仙欲死还差不多哩!”飞奔而去。
几个少女气得不得了:“老畜生,杀了你!”追了过去。
胡霜对崔宁道:“走!”拉着他就要走。
姜名炀伸手拦住他们,对着胡霜道:“火部拿人,同你有什么关系?跟去作甚?武斗快要开始了!你们回不来怎么办?”
胡霜笑得欢快:“回不来不是还有你吗?姜公公武功盖世,你上啊!”一偏身子,和崔宁一左一右越过姜名炀去。
姜名炀气得跺脚:“你!”
崔宁有些担忧:“留他一人是不是太危险了?”
胡霜轻哼一声,嗔道:“你个傻子,他姜公公神通广大,有的是法子。”
崔宁听胡霜这般说,仿佛意有所指,然而此刻情况危急,来不及细想。
红胡子轻功十分了得,闪避腾挪,如灵猴一般。
众人自动让开,对他的身手喝起彩来:“呵!好样的!不愧是前木王弟子。”
火部少女们武功不济,态度却十分嚣张:“谁再叫好就和那老畜生同罪!”
众人这才噤声,然而那红胡子已经纵身一跃,隐入峭壁边上的树丛中。
几个火部少女进了树丛,哪里觅得到他的身影:“人呢?”
“怎么办?再跟丢了回去如何向殿下交差?”
“就你废话多,还不快找?火姬殿下说了,见了这畜生就地处决,哼,这里又没有旁人,只要见到他的影子,立马放酸蛊,让他化成一泡水!”
“就是,早就给这老畜生准备好了!”
然而,离少女们几丈高的山壁上一处较为隐蔽的洞口里,红胡子正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看着她们正没头苍蝇一般到处找寻自己的踪影,他吐了口痰:“这些小女娃子,竟然这样歹毒,跟你爹斗,哼哼!这嵯峨山老子从小都逛焦麻了!哪个卡卡角角不晓得?”转身,往洞穴深处走去。
眼前却突然闪过一道白光,一条白练从里间伸缩而出,将他整个人捆了个结实。
“是哪个?在这里放暗箭?”
胡霜和崔宁走了出来。
红胡子明显愣住了:“是你二人?”
胡霜道:“别害怕,洪前辈,我只是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并不会把你怎么样!”
那红胡子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胡霜,又低头看了看裹在身上的白练:“你这是啥子邪门歪道武器?纯……你根本不是纯阳,你到底是哪个?”
胡霜点点头:“前辈果然是老江湖,我的确不是纯阳,此番来此也自有我的目的,现下,有几个问题还望你好好回答!”
“那纯阳呢?被你们杀了?”红胡子见他们没有回答,心下认定这是事实,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嘴里道,“你们好狠啊,那个婆娘那样凶都能被你们杀了……回答你问题?老子几十年在外头,这巫门的事情啥子都不晓得!”
“假若我问的是旧事呢?”
“旧事?”红胡子眼神闪烁了几下,“这么久了,记不得了!”
胡霜一笑,眼睛望了望洞外:“若是这般,那我只好把你交到他们手中,让你变成一泡水!”
“唉唉唉……等下,你先问下,我说不定记得点点。”
胡霜神情一肃:“我想问你的事情,和水娇娇有关。我们看过卷宗,二十三年前,你犯了奸杀罪被天刑司追踪,当时追踪你的正是天刑司掌事土昌吉,也就是土王和他的副手水娇娇,追踪时间更是持续了一个月。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个月,水姬,木王相继死去……有些事情还需要向前辈求证!”
“水娇娇的事情问我干啥子?问她本人啊!”
“她死了!死在水部故地的水泽旁,被血菖蒲所杀!”崔宁道。
红胡子的表情由惊诧变作了然、恐怖,最后却变成谄媚的一笑:“死得好,死得干净,二位放心,当年本来也没有什么事,至于细节,老子早就忘光了,今天只要你们放开我,我马上离开嵯峨山,永世不回来!”
胡霜低头一笑:“看来,前辈是把我们当成土王的人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今天若是不说真话,我就把你扔给外面火部那些姑娘,或者,不用扔给他们,我也有办法,让你变成一泡水!”
红胡子打量着胡霜脸上的神色,似乎不是说笑,这才正色道:“怎么,你们竟不是他的人?行行行,我说,我说便是了。你要听什么?”
“先从外面这些火部说起吧!火姬为什么要捉你?”
红胡子哼笑一声:“为什么?为了当年那桩奸杀案呗,老子以为二十多年前的账早就没人翻了,没想到……嗨……说起来我这次来嵯峨山何尝不是中了圈套!”
“愿闻其详!”
红胡子苦笑一声:“日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中附赠了此次巫王争霸的邀请函,信上说,我二十三年前那桩案子已经找到了我被冤枉的证据,要我趁巫王争霸的机会,当着众人的面沉冤昭雪,还说……”
“还说什么?”
“说要恢复我木王大弟子的名分,重新让我统领木部!”
“这封信的笔迹你认得吗?”
“认得,是我师叔木正清的字迹,然而,我来后才得知,他早就在几年前就郁郁而终了,这封信是伪造的。”
“这么说来,这桩奸杀案是冤枉的?”
红胡子苦笑一声:“我老儿不过是说话难听,样子不体面,何曾敢真的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想当年,我可是我师父座下最受器重的弟子,我和师父十分投缘,自十岁起便常伴他老人家左右,如果不是这桩奸杀案……”
“你能说说当年的细节吗?”
“哼,那一日,我去火部见一个人,回来的路途上遇到了火榴仙的妹妹秋露,她性子和她姐姐迥异,比较内向老实,我常拿她取笑,加上那日心情不好,我便有些变本加厉,还摸了她几把。她不忿,放蛊咬我,我打了她几掌,她本就打不过我,只好哭着跑走了。第二日我陪着师父在仙窟峰里议事,天刑司的那帮狗东西就把我包围了,说秋露死在天一司后山,身上的伤痕是我的绝招。说起来,如果不是我被关了,师父去菖阳国的时候也不会是孤身,不孤身去菖阳国,也不会因为意外而死亡……”
“意外?你真的以为你师父的死是意外吗?”胡霜道。
“我师父神功盖世,不是意外谁能伤他?嗨,再说了,当时我已经在外面飘零了,都是我无用……”红胡子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一个老男人,哇哇哭着,倒是挺令人心疼。
崔宁似有触动:“洪前辈,没有人证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吗?”
红胡子一边擦泪一边苦笑:“那天一司本就是荒僻之地,寻常没什么人出没,那一日更是没有。秋露是天一司的值守,平常也惯常是从那里回火部的,加上她的功力虽不如我,在巫门却也是中上水平,寻常人又哪里打得过她?我素常名声不好,除了师父,还有谁相信我呢?”说着,又落下泪来。
胡霜听到这里,侧头道:“当年那个约你的火部中人,又是谁呢?”
红胡子摇头:“当年的事情,还是不要提了。”
胡霜见他不愿意提及那人,便接着问道:“你既然一开始就被天刑司拿住,又怎么会被追捕一个月呢?”
红胡子道:“当时关押我的天刑司牢房里有人想用蛊杀我,老子便想法子跑了,躲在外地,结果还是被土昌吉和水娇娇一齐捉住了,送回了嵯峨山。”
“哦?那依照他们一路上的情形,你觉得水娇娇和土昌吉当年的关系究竟如何?”
“怎样?土昌吉那个下三滥娘炮,一天到晚围着水娇娇叽叽歪歪个不休。”红胡子似彻底不再演戏,言语中对土昌吉全是鄙视。
“他都说些什么呢?”胡霜问道。
“好像一直在暗地责怪水娇娇没有帮他约上水姬见面。而水娇娇则不住解释说水姬忙着去菖阳国的事情,没有时间见他。”
“约水姬见面?为什么要托第三个人约?他既然身为土王,为何不当面约呢?”崔宁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水姬那个人,本事是真大,在蛊术上确是天才,心肠也是真的好,但是为人十分耿直,她不喜欢谁,就不会和那人结交,在巫门不是秘密。土昌吉这种擅长伪装又油滑之人,她怎么会理睬呢?”
胡霜想起在纯阳山庄所见的,前巫皇派水姬调查土昌吉偷纯阳姥姥易容秘籍之事,想来水姬应该知道土昌吉的一些底细,但水姬没有揭穿他的老底,想必是对土昌吉的才干还是有几分怜惜。
“没约上就没约上撒,土昌吉那个下三滥,一天到晚跟水娇娇说水姬对他有误会,说什么当下正是他身为土王的危难之时,如果不给水姬把误会澄清,待新巫皇嵯峨昊出关,以嵯峨昊什么都听水姬的一贯作风,估计他的土王之位马上就得报废。叽叽歪歪的,老子都听烦了。”
胡霜微微沉吟:“那水娇娇什么反应呢?”
“她吗?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但显然被土昌吉迷得晕乎乎的。我看她对土昌吉说什么有重要的话对他说,结果又不说,我看那土昌吉也是一副猴急的样子,所以就对她用了那个!”
“哪个?”
“嗨,还有什么,摄魂术呗!别看现在水娇娇一说起摄魂术义正辞严的样子,当年她自己可是被土昌吉的摄魂术迷得颠三倒四的。”
“你的意思是,土昌吉对水娇娇用了摄魂术?可是这种情况怎么会被你知道?”崔宁道。
红胡子皱眉:“说起来,这里倒有一点奇怪,当时他把我捆在厅堂里,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穴,老子就倚着门框偷听,听见他对那傻娘们儿用摄魂术,老子以为有什么刺激场面可以看,结果问的都是些不相干的。”
崔宁听到这里,简直满头黑线,这红胡子还真够咸湿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
“此话怎讲?”
“我听他在问什么记录的事情,然后天一司什么的……我也就随便听了一下,好不容易有机会落跑,老子还待在那儿听他们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干什么,当然跑了啊!”
胡霜眼睛闪着精光:“什么记录?追风蛊吗?”
红胡子皱眉:“好像是,对,什么追风蛊,就是在迎宾盛宴那雎什么的小娘们儿追着问的那什么……老子插句题外话,话说那天那一桌饭吃的真是古怪,我先前亲眼看到孤煞双星那两个瘟神好像想害水娇娇,结果你们来了,他二人忌惮纯阳姥姥,才没有动手,后头来的那个土部丫头,腰上别的竹罐子冒红烟,眼睛盯着水娇娇净是贪婪,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胡霜问道:“水娇娇连孤煞双星都抵挡不了吗?”
红胡子道:“有些人天生是鹰犬,有些人天生是兔子,水姬门下,真的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成天研究什么救苦救难,普度众生,在巫门不就是笑话?现在好了,哪个部都有后人,就水部是绝户……”
崔宁听他这样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明白,电光火石之间,终于想明白:“不好,我记得我们武斗时对垒的正是孤煞双星!现下只有姜公公一人在那里,如果孤煞双星和雎雅雅是一伙的,那姜公公岂不是危险了?怎么办?”
胡霜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些,继续问道:“洪前辈,你那一次逃脱后,是谁将你捉回去的?”
“土昌吉和另外两个天刑司的人……不过,说来那一次也特别奇怪。土昌吉虽然抓住了我,但是他运功的样子很奇怪。”
“怎么奇怪?”
“就是人好像呆呆的,甚至对自己的招数都不熟练,用绝招的时候好像还用错了手,但是用蛊的水平反而提升了,说起来,老子就是中了他的蛊才被捉回去的。”
胡霜点点头:“那你怎么逃出来的呢?”
红胡子哼一声:“笑话,天刑司难道能锁得住我?”
三人正交谈间,突然听到号角声。
红胡子叹一口气:“嗨,挽号响了,巫王争霸不过才开始半个时辰,居然就死了人了,也不知哪个傻瓜这么倒霉?第一个出来祭旗!”
崔宁心下一凛,不会是……姜名炀吧?
胡霜却仿佛没有听见挽号,只是专注地望着红胡子道:“洪前辈,你觉得给你写信的那个人会是谁?”
红胡子那双鹰眼闪着光亮:“哼,还能有谁?老子看哪,这个巫王争霸就是鬼扯,土昌吉那厮分明是想把当年知情的人一个个弄死,然后好取代嵯峨昊那个变态。”
“变态?前辈是不是有误会?”崔宁道。
“自然是有确凿的证据,”红胡子凑近了些,“你看啊,都快四十了,巫门上下的女人任他挑,他却连一个女人都没有。”
“你的意思是他喜欢男人?这个,应该是误会了,他应该是……”崔宁脑子里浮现出当日画舫里的活色生香。
“怎么?你知道?你看到了?你在哪里看到的?”红胡子问得咄咄逼人,崔宁不住后退:“嗯……是看到了……仙窟峰前面一座山里的一个……溶洞……”
“哈?你这个娃儿啷个楞个老实?你还真回答啊?”红胡子道。
崔宁:“……”
胡霜:“对了,洪前辈,仙窟峰前面那座山里的溶洞,到底是什么地方?前辈知道吗?”
“溶洞?难道是……哗,那种地方你都能去?还活着回来了?”红胡子睁大了双目打量崔宁。
“哦……前辈是指那洞穴外面是火部沐浴之所吗?”崔宁挠挠头皮,“那个,我们没撞见过他们洗澡。”崔宁害羞地挠挠头皮,他也是听到姜名炀略略提起过当日遭遇。
“什么火部?那里是翠微洞府,是前巫皇修炼之处,按理说那里应该布满各种蛊毒瘴气,没人能活着回来啊,你是怎么回来的?”
“哈!”崔宁惊讶得说不出话。
胡霜却在这时插话道:“这事先不提,我能证明嵯峨昊不是洪前辈口中的变态。”
红胡子“嗨”一声:“我说他变态不是说他喜欢男人,他当然喜欢女人啊,但他喜欢的是他妈啊!”
胡霜被他猥琐而激动的神情逗得一笑:“他妈不是在他生下来就难产而死了吗?”
“那只是生他下来的妈,不是还有养他长大的妈吗?他爹嵯峨郢因为老婆难产伤心得很,以至于对刚出生的他视而不见,是水姬把他一点点养大,护他周全,教他武功,水姬那个老女人才算得上是他妈。也是奇了怪了,水姬又不水嫩又不漂亮,他喜欢她啥子啊?这不算变态啥子算变态?听说水姬死了以后,他既不见人,也不理事,做了个水姬的木像,放在床上天天摸,有人看到过,那木像的嘴巴胸啊什么的都被摸得发光,你说变不变态?听说水姬死了以后他还……”
崔宁听得目瞪口呆,怎样都无法把这一切和优雅又神秘的嵯峨昊联系起来。
胡霜对这些猥琐的八卦不感兴趣,打断道:“洪前辈,我想问下,当年前巫皇和金木水三王连续去世的那段时间是谁在主持巫门内的事务?”
红胡子做沉思状:“我想想……嗯,好像是嵯峨昊本人,但没多久他也不知所踪了,就在我离开后没多久吧,我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他又回到巫门了。”
胡霜点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你还记得你师父当年是被什么蛊毒所反噬吗?”
“当然记得!至死不忘,绝情蛊!当时若是师父能和水姬相见,也就不会死了。”红胡子的神色中充满惋惜和激动。
胡霜沉吟片刻:“好的,洪前辈,我劝你还是先不要离开嵯峨山,那封信虽然是伪造,但未必是什么骗局,我看你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红胡子眼睛发亮:“今天跟你聊了一会儿,我倒是觉得事情仿佛另有玄机,难道你们现下有什么线索吗?”
胡霜道:“洪前辈,我想问一下,是不是所有发明的新蛊都会在天一司备案?”
“……原来门规很严的时候确实如此,现在就不知道了,不过依照从前的惯例,除了蛊虫的制法之外,蛊虫的用法以及功效以及初次使用该蛊的人和其身体反应都会记录在案。每一年年底,巫皇都会查阅天一司的各种卷宗,根据新蛊的成效和毒性,决定需不需要禁用和推广……你怎么问起这个?”
胡霜望着他:“我在见你之前得到了一个消息,当年水胭脂发明出追风蛊后,第一个就用在了水姬身上。不过,我还没有证据证明真伪。”
红胡子才听了前半截子话,便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若是如此,那么当年,土昌吉是对此事有所察觉,才一直暗示水娇娇想要和水姬见面?是的是的,没错,那日他对她用了摄魂术,就是在问她天一司有没有追风蛊的记录……”
崔宁道:“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土昌吉在得知了追风蛊的用法后,便利用土部的遁地术追上水姬,从而把她杀死?”
“难怪……难怪……”红胡子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恍惚而决绝。
胡霜道:“这件事情还没有进一步定论,需要证据,但是我觉得如果土昌吉是偷偷使用追风蛊,恐怕难以有什么证据,就算有,证据恐怕也已经被他毁掉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洪前辈,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而红胡子仿佛听不见胡霜说的话,只是呆呆坐在那儿,神态凝重,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