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阮清梦骑着自行车到旧渔书店时，门口已经有人等着了。
来的人是一个留着学生头的小姑娘，正坐在台阶上背书，身上穿着成套的蓝白色运动款校服。衣服有点大，挂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衬得她格外瘦弱。
阮清梦心想：一个认真的好学生。
她把车子停到店门边，弯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吓了一跳，手里拿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抬起一张充满胶原蛋白的脸，眼睛里满是惊慌，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阮清梦用钥匙打开店门，问：“要买什么？”
“买书。”小姑娘跟在后头，怯生生地回答。
“买什么书？”
小姑娘抬起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声音糯糯的：“那个。”
阮清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个角落是专门用来放二手书的。
阮清梦搬了架梯子，小心地爬了上去，葱白的手指在一堆旧书里指来指去，问：“哪本？”
小姑娘仰着头，轻声说：“最右边。”
阮清梦眯着眼睛看了看，二手书柜最右边的书大多是卖不出去的“滞销货”，书页泛黄，起了毛边，外头的封面也磨得几乎看不清字。她辨认再三，只勉强认出“佛经”两个字。
人字梯位置不够靠右，她伸出手去扯，只碰到了书的边缘。
阮清梦咬牙，不行，再过去一点，用力扯，她不信拿不出来。
小姑娘在底下着急地说：“姐姐你小心点。”
姐姐？
才二十四岁却被叫了很久“阿姨”，几乎忘记自己还算是个少女的阮清梦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有些飘飘然。
就冲小姑娘这声脆生生的“姐姐”，她也必须把这本旧书给拿出来。
阮清梦咬咬牙，左手扶书架，伸出右手去够那本书。
用力点，差一点就够到了。
阮清梦的手指抠着书本边缘，一点点扯啊扯，慢慢地，她终于把那本书从书架里给掏了出来。
她心里有一种胜利的小小喜悦，长长地舒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阮清梦开心两秒，悲剧就发生了。
这本佛经着实放了太久，久到不知年月。她平时懒，不怎么打扫二手书柜，这下用力一扯，带出了一大片陈年老灰，空气里纷纷扬扬的灰尘扑面而来，眯了她的眼睛，钻进了她的鼻子。
“喀喀喀——”
“姐姐你没事吧？”
阮清梦摆摆手，刚想说自己没事，结果动作幅度太大，身体失了重心摇晃了两下。她脑袋一晕，嘭的一声摔到地上。
天旋地转。
痛死了。
小姑娘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跑了两步赶紧过来扶她，关切地问：“姐姐你还好吧？”
“嗯……”
阮清梦摔得全无形象可言，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缓过神来，她边用手揉着后脑勺，边侧过头去看，发现那本佛经静静躺在她脑袋边上，仿佛在嘲笑她的鲁莽。
“我没事。你买这书干什么呀？你信这个？”她坐起来，揉揉自己的脑袋，发现一头长发都打了结。她用手指梳了一下，结果梳不开。
小姑娘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本佛经，满脸近乎虔诚的郑重神情，喃喃自语：“还好书没事。”
“……”
她有事。
小姑娘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将佛经裹了起来，再慎之又慎地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姐姐，多少钱？”
“算了，不要钱，送你了。”阮清梦垮着脸，手撑在地上想要站起来，“谈钱是对佛祖的侮辱。”
阮清梦动了动脚，脚踝处立即传来一阵酸痛。她倒吸一口冷气，低下头去看，果然那里已经微微红肿。
她穿的是高跟靴，掉下来的时候应该扭到脚了。
小姑娘欢天喜地地抱着书包，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说：“谢谢姐姐！你这么好，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
阮清梦：“……”
——可你的佛祖刚刚还害我扭了脚。
“嘻嘻，谢谢呀。”
她摆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站在原地不动，点点头说：“不用谢。”
“要谢的。”
小姑娘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递了过来，打开阮清梦的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阮清梦低头看去，发现是一条手绳。红色的绳子，中间穿了一个刻着不知名符文的挂坠。
“姐姐，这个是我向佛祖求来的，能够保佑人心想事成、一生圆满。现在送给你了，祝你也能事事顺心。”
不等阮清梦拒绝，小姑娘就背上双肩包一蹦一跳地离开了旧渔书店。这小姑娘个子虽小，速度却挺快，三两下背影便缩小成一个点，很快消失了踪影。
阮清梦无奈地摇摇头，食指和大拇指捏起绳头，把那红色手绳拿到眼前端详。
只是她看来看去，也只看出来这就是一根挂了个劣质吊坠的简单红绳，放地摊上大概只卖两块钱。
什么向佛祖求来的，小姑娘被骗了吧。
阮清梦撇撇嘴，把手绳放进口袋，回过身去收人字梯。只是才走两步，脚踝那儿就酸痛得不行。
她懒得和自己过不去，也不管梯子了，单脚跳啊跳，跳到柜台边的懒人椅上坐下，拿起手机，打算发个消息叫阮清承来收拾。
反正这家伙每天待在家里，什么事也没有。
阮清梦把消息发出去后，随意往桌上一瞥，刚好看到一本没合上的书，孤零零地被丢在柜台上。
阮清梦皱了皱眉，身子向前探去。
她这里的书一向整理得很干净，从来不会乱扔乱放，尤其不会放到柜台上。
她想到刚才那个姑娘捧着一本书念念有词，心下明了。
以前在店里也不是没有顾客落下东西，为此她专门弄了一个收纳盒来放这些东西，这样顾客回来取时也比较方便。
阮清梦一只手摁在书面上，把它往自己方向挪过来，另一只手去柜台底下翻收纳盒的盖子。
书很新，是一本古诗集。封面上没有印什么复杂的图案，右上角几点红梅，中间用巨大的黑色楷体印着一首诗，底下有几行小小的注解。
阮清梦对诗集本没有什么兴趣，但这字实在是太大了，像是专门印刷出来给老年人看的，她只不过随便看了两眼，整首诗便一字不差落进眼底。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她翻盖子的手陡然僵在半空中。
阮清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地盯着诗句，纤细白皙的手指一下下点在最后几个字上，用的力气大了，指甲在纸页上划出一道凹痕。
“满船清梦压星河。”她小声地念了一句，声音响在书店里。
这会儿才七点半，书店里没其他人，周围很安静，安静到让少女心事无处遁形。
过了好一会儿，阮清梦才自嘲般地笑笑。她合上书本，不再看一眼，把它放进了柜台下的收纳盒。
风吹着旧渔书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作响，明明是欢快的声音，在冬天反倒显得萧索。
阮清梦坐在懒人椅上弯下腰隔着靴子揉脚，给阮清承发消息让他记得带膏药贴，果不其然被他骂了一通。
手机还在嗡嗡地振动，她觉得没意思，把手机扔在柜台上装作看不见。
脚腕处传来丝丝疼痛，女孩子娇弱，一点儿痛就觉得难以忍受。她脱了高跟靴，手指摁在肿起的皮肤上，那里有一点点温热，稍稍一动就传来痛痒。
鬼使神差地，她用力按了下去。
“咝——”好痛。
阮清梦满眼泪花松了手，心里一边骂自己找虐，一边又开始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那个人当初被截肢的时候痛不痛。
肯定很痛。
光是扭伤就已经很痛了，更何况是生生锯下一条小腿。
但他嘴上肯定不会说，就是痛死了大概也只会哼两声，跟块固执的臭石头一样。
阮清梦叹口气，把脚塞回靴子里。她想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条红色的手绳，盯着那诡异的符文看了两眼，然后把它戴在了左手腕上。
左边靠近心脏些。
能心想事成？
她低下头，微微苦笑。
她只有一个愿望——
佛祖啊佛祖，如果我此生已经注定与贺星河无缘，那我求你保佑他一生平安健康，不要再遭受任何苦难折磨。
求你保佑他余生都顺遂。
假如你真的能够听到的话，请你一定要保佑他。
2
“刺呀——”
浓浓墨色，满地鲜红。
黑是浓郁的烟，红是刺眼的血。
那个人就躺在一地血红里，动也不动。
不远处的卡宴撞得变了形，长发女孩哭泣着跪在一片鲜红中，双手摁住那个人一直流血的左腿，眼泪不停，全身颤抖。
警车和救护车鸣笛声交织，似远似近，声音尖锐到划破漆黑长夜。
阮清梦安静地站在喧闹的人群里，默默观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到女孩低泣哀号，看到那个人紧闭双眼，无知无觉。
他穿的黑色外套，看不出血迹，整个人如同睡着了，唯独夜色下的红才能够证明这一场车祸的惨烈。
是很惨烈，贺星河自此失去了半条腿。
原本以为再看到这画面仍旧会心如刀绞的阮清梦，此刻竟然平静如水。当年她也是这样挤在人群里，但那时她被阮清承死死拉住，被用力捂住了嘴巴，所以喉头那几句“救护车呢？救护车怎么还没来！”都显得破碎不堪。
阮清梦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梦，清晰到她完全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还在继续，昏迷不醒的贺星河被抬上救护车，邹庆庆哆嗦着跟了上去。医生快速地把门一关，救护车甩开人群，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清承，你说贺星河，他会不会……”
“嘘，别多想，不会的。”
“清承，我怕。”
“别怕，他会没事的。”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明明那辆车……”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一只手掌落在她脑袋顶上揉了揉。
“姐，因为他爱那个人，所以他心甘情愿替她挡了这场车祸。”
因为爱吗？
阮清梦怔然。
爱到替她挡了原本失控要撞向她的车，用自己的半条腿换她毫发无伤？
阮清梦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
眼前的一切渐渐混沌，周围的颜色慢慢糅杂到一起，阮清梦知道她快要醒来了。
在梦境消失的前一秒，她往左边瞄了一眼，阮清承戴着的智能表上发出幽幽的光亮。
2014年10月5日。
阮清梦猛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她眨眨眼，感到眼睛酸涩无比。她撑着手肘往床头靠去，右脚脚踝处的疼痛提醒她刚才确实是做梦，现在是2018年。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了四年。
她已经整整四年没再见过他了。
他现在会是什么情况？
可能他已经和邹庆庆结婚，可能孩子都大了。
阮清梦仰头，闭上眼睛。半晌后，一声幽幽的感叹落在寂静的房间里。
一场车祸，改变一生。
不仅是贺星河的一生，还有她的一生。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2014年10月5日，她面对满地的鲜血，暗暗下定决心——从那一刻起，她再也不要喜欢贺星河。
电影里的女主人公有一句经典台词，“我还爱你，我只是不喜欢你了”，阮清梦听到时泪流满面。
大概用整个少女时代去爱的人，放弃以后就像是将皮肉生生扯离骨头，痛入骨髓。
她还爱贺星河，但她不再喜欢他了。
虽然从此以后她可能也没办法再去喜欢任何人。
她少女时代所有的目光因他璀璨，所有的情怀因他而起，所有日复一日的时光因为他有了不同的意义。他搅乱了一池春水，每一丝涟漪荡漾的都是他的名字。
可贺星河不爱她。不爱有什么错呢？
阮清梦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顶灯，灯饰是一颗一颗的小星星，藏着她的少女情怀。
灯光太亮了，照得她眼睛都发酸，想要流泪。
阮清梦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点开微信，快速地打了一句话。
阮清梦：把我房间的灯换掉。
半分钟后。
阮清承：姐！大姐！现在才五点半，求放过！
阮清梦：帮不帮？
阮清承：换！换！你是老大，我哪里敢得罪！
她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阮清承的怨念。
阮清梦：乖。
阮清承：那我要买×××的那款键盘！用它来打游戏贼棒！
阮清梦笑着回了一句好。
阮清承：谢谢姐！对了，你别忘了，今天八点约好了，和圆圆姐一块儿去拜佛。
阮清梦怔住，后知后觉想起来，甄圆圆好像是和她提过今天要一块儿去某个寺庙这事儿。
可她现在这样子……
阮清承像是和她有心灵感应，又秒回一句。
阮清承：别担心，我背你去。
阮清梦无奈地笑，回复：我都这样了，你还让我出门？
阮清承：见圆圆姐的机会不多，姐我求你了，就成全我一次吧！弟弟给您磕头了！哐哐哐！
阮清梦：好吧。
阮清梦：但是键盘没有了。
阮清承咬牙切齿地回了一句：成交！
八点，阮清承背着阮清梦准时出门。
甄圆圆看到她肿起的脚背简直惊呆了。
“你这是怎么了？”
阮清梦从阮清承背上下来，单脚跳到车边，伸手去拉副驾驶座的车门，回道：“不小心扭伤了。”
甄圆圆拉着驾驶座的车门，皱了皱眉，问：“你伤成这样还出来？”
“诚信是传统美德。”
阮清梦猫着腰就要钻进车里。
这时，一只手硬生生把她给拉了回来。阮清承不要脸地直接把她抱到后面的车座上，拍了拍车窗，说：“姐，后面宽敞，你坐后头。前面挤，别碰着你的腿了。”
说完，他动作利落地弯腰上车，“嘭”地一下关上车门。
“……”
半个小时后，阮清承吭哧吭哧地背着阮清梦，扶着一棵树不断喘着粗气。
甄圆圆笑他：“小子，你行不行啊！”
阮清承涨红了脸，道：“当然行！”
阮清梦用一只脚跳了下来，跳了两步，抬头看眼前这座……破庙。
甄圆圆不信仰佛道，她只是单纯迷恋任何与玄学有关的东西。西方的、东方的、《易经》、《八卦风水》，没有她不曾涉及的。
阮清承擦擦汗，好不容易把气喘匀。他打量了两眼破旧的寺庙，用手给自己扇风，抱怨道：“这哪儿是庙啊，就一小破仓库！”
“年轻人嘴碎，不尊敬神，是要遭报应的！”
身后一声暴喝，吓了他们一跳。
3
阮清梦转身，不知何时后方多了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老太太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死死盯着他们这个方向，一双眼睛挤得快要看不见，目光幽深如古井。
这个季节的天气有点冷，但她硬是被看出一身汗。
老太太的眼神跟刀子似的，仿佛可以看穿人的灵魂。
阮清承哼了一下，刚想应两句，被甄圆圆一把推到后面。她快走两步，到那老太太面前，半弯下腰，笑着问道：“这位高人，您有什么高见？”
阮清承被推了一把，怒从心起，叉着腰道：“什么高人！我看就是一个神神道道的老太太！”
老太太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她摸了摸自己已然浑浊的眼睛，苍老的声音响在周围，莫名怵人。
“小伙子，你信神，这世界上当然就有神；你不信也无所谓，可是不能对神不敬，否则神一定会让你遭报应！遭神罚！”
阮清承道：“我就对他不敬了，他有本事一道雷劈死我！”
阮清梦低喝：“清承！”
阮清承撇撇嘴，翻了个白眼退后两步。
阮清梦扶着树，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破庙。那里黑乎乎的，像个无底洞，无端让人觉得阴森恐怖。
她低头思考了两秒，踮着脚走到老太太身前，小心俯下身子，小声问：“尊重神佛，神佛真的会保佑凡人？”
老太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手里转着两颗暗红色木珠，说：“你心够诚，神自然会保佑你。”
阮清梦站直身体，呼出一口气，对甄圆圆说：“我们进去吧。”
阮清承急了，过来拉她手臂，说：“姐，这破庙有什么好进去的？这老太太一看就是骗人的，估计脑子也有点问题。你别也信这一套！”
甄圆圆闻言，登时瞪大了眼睛，不满道：“哎，什么叫‘也信这一套’？阮清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圆圆姐，我不是说你！”阮清承后悔不已，苦脸道，“我说的是，说的是……哎呀真不是说你！”
“那你怎么说‘也’？什么叫‘也信’？阮清承你欠揍！”
阮清梦无奈地笑笑，他俩真是一对冤家，说闹就闹上了。
她无心管这两个活宝，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挪到了老太太身边坐下。
老太太转珠子的动作顿时停住，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透出瘆人的光，上下打量着她。
阮清梦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问：“您在看什么？”
“姑娘，”老太太打断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是好人。”
阮清梦不由愣了愣。
“好人就应该有好报。”老太太说着，从背后掏了两个东西出来。
——一个签筒和一个二维码。
东西都很破旧。签筒里放着的签纸还是白纸手撕的，随意折叠成长条状塞了进去。二维码起了毛边，纸面透着潮，软软的皱在一起。
“你有心愿未了。”老太太摇了摇签筒，指了指二维码，“我是这寺庙的主人，你给点香火钱，就可以实现心愿。”
阮清梦蒙了。
讹诈的、要钱的、乞讨的她见多了，那些人编的理由五花八门，但这么简单粗暴、直截了当的人还是第一个。
她笑了笑，伸出左手将二维码推了回去，说：“我没有心愿未了。”
“你有。”老太太说，“只要你想，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这话听起来很诱人，可阮清梦不是傻子。
她不为所动，笑着摇摇头，刚想起身，老太太却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左手腕。
树皮一样粗糙的手在她腕骨处摩擦，老太太的指尖点了点她戴着的那条红色手绳，幽幽道：“心愿已成心魔，心魔不除，余生皆是苦楚，你要想清楚。”
然后，她松开手，又指了指那座破庙，说：“神只能救人，不能除人心魔。心魔入骨，只能自救，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
心魔入骨？
要说心魔，这十年来，她的心魔只有一个。
可是他已经消失很久了。
可是她已经不喜欢他了。
阮清梦笑笑，手指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丝，说：“那就不除了吧。”
老太太安静地看她两秒，就在她以为老太太已经放弃的时候，那树皮一样的手拿着二维码又递了过来。
“十块钱，只要十块就够了。”老太太很执着，“支持各种支付方式。”
阮清梦哭笑不得，明白自己这是遇上赖子了。
得，就当花钱买个清净。
她拿出手机，点开手机扫码，输入“100”，界面显示支付成功。
她把支付界面展示给老太太看，说：“我付你一百，够了吗？”
老太太神色不变，没有半点波动，慢悠悠地端起签筒，递了过去，说：“抽根签吧，不要贪心，想着最想实现的那个愿望，老天一定会保佑你心想事成。”
阮清梦失笑，伸手从签筒里随便取了张纸出来。
她将签纸抖了抖，打开，上面的字跟鬼画符一样，根本认不清。她把纸条转过来，转过去，看了半天才勉强认清楚上面写了什么。
“一觉入梦，良人自来。”
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把白纸从她手里抽回去，折了折又放回签筒，说：“看完没？看完了就走吧。”
阮清梦气笑了，问：“我刚刚付了钱，你都不帮我解签吗？”
“解什么解。就是字面意思。”老太太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
这也行？
阮清梦看着老太太走远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的智商直线下降，心里为自己付的一百块疼了一下。
早知道给阮清承买键盘也不给她了。
现在的骗子，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4
最终，想拜的也没拜成。
老太太不见踪影，阮清承和甄圆圆就到破庙里去参拜，过了十几分钟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甄圆圆道：“里面什么也没有，真的就是一间破仓库。”
阮清承得意地哼了两声。
甄圆圆懒得理他，走过来坐到阮清梦身边，看了一眼她的腿，担忧道：“你这样真的没事吗？要不要去医院？”
阮清梦觉得她小题大做，摇头道：“只是扭伤而已，没那么严重，贴点药膏就好了。”
甄圆圆叹了口气，拍了拍腿，说：“我现在才明白这玩意儿的重要性。我们公司最近和另一个公司在谈项目，他们的负责人这儿就有点问题，应该是截肢了。啧，真惨。”
她又叹了口气，语气里全是不忍：“明明断了腿，非要装作和正常人一样，可是大家都能看出来。残疾人和正常人能一样吗？他走路姿势多别扭啊，一看就看出来了。可他是老大，是老总的儿子，谁都不敢多说什么，还得装作没发现，处处小心，不让太子爷磕到碰到。”
截肢。
阮清梦的手指紧了紧，摩挲着衣角。
如果是他，恐怕也是这样吧，不肯用拐杖，装上假肢，装作自己和常人无异，但实际上走的每一步都很辛苦，像在刀尖起舞的美人鱼。
阮清梦低头，问：“你们公司对接的那个负责人，叫什么？”
甄圆圆耸肩，说：“不知道。我就是个小喽啰，只是听别人讲的。”
阮清梦点点头，没有接话。
她没有把自己对贺星河的心思告诉过任何人，连甄圆圆也没有。
以前是不好意思说，现在是觉得没必要。
甄圆圆仰头看了看天，说：“我觉得快要下雨了。”
阮清梦抬头，果然天际已经乌云翻涌，黑色由远及近形成渐变，偶有电闪雷鸣，像是吞噬人的野兽，带来漫天压抑。
甄圆圆摇头晃脑，念念有词道：“这天，怕是要变了。”
阮清梦被她逗得笑出来，问：“大神，你算出什么没有？”
甄圆圆绷着脸，伸出手往东南方向一指，神秘兮兮地说：“那里，东南有异动。”
东南？
阮清梦一挑眉，说：“我家？”
甄圆圆道：“指不定就是你身上有异动了。”
阮清梦笑道：“净瞎说。”
她不相信这种东西，但这种神神道道的东西有时候也挺瘆人的。她按住甄圆圆的手，唤来阮清承，说：“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阮清承“嗯”了一声，弯腰把她背了起来。
甄圆圆跟了上来，神色里明显不忿，低声喃喃：“我说东南有异动是认真的好不好，你们怎么都不相信！”
下午三点，暴雨倾盆。
T.Z公司高层，办公室的门被严谨行一把推开。他用的力气大，门“哐”的一声拍在墙上，又猛地回弹。
严谨行再用力地给它推了回去，安静的办公室内又是一声巨响。
“你再推，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爸。”淡漠的声音没有感情，语气毫无起伏，却暗含不容忽视的威胁。
严谨行了，乖乖关上门，三两步踏进室内。他身上还在往下滴水，干脆脱了外套，随便扔到面前的办公桌上，整个人往后一靠，非常自然地躺进真皮沙发里。
正在他舒服地闭上眼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办公桌上拎起他的外套，没用几分力，轻轻一甩，就甩到了他的脸上。
带水的布料不透气，严谨行一口气上不来，差点闷到背过气去。
他把外套从自己脑袋上拽开，坐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朝坐在办公桌后的人吼道：“贺星河，你谋杀啊！”
办公桌后的男人西装革履，穿着定制的黑色套装，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气质淡而冷。
他的眉宇间是如水的沉静，薄唇抿成直线，眼睛细长，瞳孔如墨，微微抬起的脸可以瞥见下颌骨线条流畅，弧度优美。
严谨行一时看呆了。虽然他和这个好友已经认识多年，但每一次看都好像会有全新的认识。
他的眼神不经意地向后瞥，看到在办公桌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摆放着一根落了灰的拐杖。
贺星河注意到他的眼神，侧过身子挡住他的视线，说：“你爸一直在找你，没事情就赶紧回家。”
“我不。”严谨行孩子气地跺脚。他丢开西装外套走过来，手撑在桌面上，整个人探出半个身子和贺星河面对面，“他要逼我结婚！你知道他要我和谁结婚吗？！”
“不知道。”
严谨行骂了句脏话，脸颊微红，说：“他要我和邹庆庆结婚！邹庆庆啊！她不是和你……这话说出来我都觉得对不起你！”
他认真地注视着贺星河，郑重道：“兄弟，你能理解我的吧？你放心，我一定坚决反抗到底，誓死不从。”
贺星河伸手摁着他的脸，推开，而后静静地看着他，瞳孔乌黑，眼神冷淡，说：“和她在一起的人是你，不是我。”
严谨行噎了一下，说：“可你不是喜欢她吗？你为了她你都……”
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贺星河微顿。半晌后，他开口，声音如火烧过般的嘶哑：“我不是为了她。”
还不是呢！
严谨行同情地看着贺星河的脑袋顶，内心五味杂陈。
明明讲到她的时候一脸回忆过往，被伤到骨子里的模样，嘴巴还硬得要死，死活不肯承认。
贺星河都为人家断腿了，他就是再喜欢邹庆庆，也不可能往自己兄弟的心口扎刀。说到底，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严谨行想着，更坚定了要和自己老爸反抗到底的心思。
他不说话，贺星河也不是话多的人，气氛一时沉闷。
贺星河本不是这种冷淡的性格。他也曾像每个青春期的少年人一样，在球场上挥洒汗水，为胜负输赢争个头破血流，喝过酒，打过架，骂过脏话，讨厌过他们讨厌的，也喜欢着他们喜欢的。
是四年前那场惨烈的车祸改变了他。
那时他断了腿，又被家人强制送出国，一去数年，杳无音信。等他再回来，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忧伤、消沉，好像生活里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更没有能让他开怀大笑的事。
严谨行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想了半天说辞，斟酌了许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到底，安慰人不是他的强项。
贺星河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踌躇，他手撑在桌面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慢慢往落地窗那里走去。
他走得慢，想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劲，但假的就是假的，再好的高科技材料，也是一段没有生命的假肢。他走路时微微跛脚，不自然地重心右移，和常人比慎之又慎的步子，都透露出他是一个残疾人的事实。
严谨行看着他的背影心酸不已。这样一个优秀的人，曾经光芒万丈，现在竟然连正常走路都没有办法做到。
贺星河慢慢地走近落地窗。
现在这个城市下着暴雨，雨太大了，看不清窗外风景和人。屋外的风席卷着暴雨在窗户上疯狂地拍打，很吵，但就是这样的声响让他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阔别了四年的A市，他终于回来了。
贺星河的脸上露出了从飞机降落到现在的第一个微笑。
他看着窗下，狂风暴雨中一辆车停在路边，下来两女一男，男的背着其中一个女的，另一个女人撑着两把伞，跌跌撞撞地跑进对面的居民楼。
雨太大，贺星河看不清他们的脸，勉强能看到身影。
但无所谓。
贺星河想着，他回来了。
至少回来了，这就是个好的开始。
5
这场雨一直下到晚上十点都还没停。
阮清梦洗了澡，穿着睡衣窝在被窝里，百无聊赖地刷了一会儿手机。困意上来了，她打算关了灯睡觉。
一抬头，阮清梦看到原本星星装饰的顶灯已经换掉了，换成了浮夸的欧式宫廷风吊灯。
阮清承品味不行，但效率挺高。
倦意袭来，她再看了那个浮夸的灯饰两眼，关了灯钻进被子里睡觉。
浓浓睡意将她淹没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在破庙前抽的那支签。
“一觉入梦，良人自来？”
真是越想越觉得自己傻。
……
“丁零零——”
“大家先坐下，等会儿点名。之前和大家说过几次了，要穿院服！没穿的同学赶紧去换。今天是新生大会，着装必须规范！”
“没有的同学还不赶紧去借！每个人都有两件，和别的同学先借来，总之必须穿院服！”
阮清梦揉着脑袋，一阵恍惚。
她睁开眼，一下看到……看到好多人。
密密麻麻的人，看样子有四十多个，穿着统一的白色短袖，上面印着龙飞凤舞的“金融学院”四个黑色大字。
她怔了怔，没反应过来。
这时，阮清梦的手臂被人撞了一下，她转头，看到了一张她以为此生都不会再见到的脸。
邹庆庆把手里的白色短袖递给她，说：“傻愣着干吗？快去换呀，等会儿班导看到你没穿院服肯定又要骂人。”
阮清梦不动。她抬眼看着邹庆庆，邹庆庆也蹙眉看着她。
什么情况？
她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她弄不清状况，傻乎乎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邹庆庆把白色短袖塞到她手上，推着她往过道方向走，说：“你是不是睡傻了？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儿？快换衣服，来不及了！”
“你……不是和贺星河一起的吗？他呢？”
“贺星河？谁啊？”邹庆庆蹙眉，疑惑不解，“我不认识。”
说完，她拉着阮清梦一路小跑到了女厕所门口。阮清梦还处在茫然状态，被她拉着扯着，和提线木偶一样迷迷糊糊地就跟了过去。
女厕所里面人山人海，乌压压的都是脑袋。
邹庆庆探了探头，说：“看来都是忘记换衣服的。”
“……”
“跟我来，我们去那边的小仓库。”
邹庆庆又拉着她到了侧边一个小门前，里头乱七八糟摆放着扫把、拖把、垃圾桶等各种东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邹庆庆指了指里面，说：“我还要帮班导点名，就不陪你进去了。这儿是阿姨放打扫工具的地方，没有监控，你赶紧换衣服，换好了就过来。”
“过去哪儿？”阮清梦眨眨眼，问道。
邹庆庆算是服了，说：“二班啊！金融二班！你该不会连自己哪个班都忘记了吧？”
“不是三班吗？”
邹庆庆奇怪地看她，说：“金融专业就两个班，哪来的三班？”
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
阮清梦总算明白了。
这是梦，又一个清晰无比的梦。
她拿出手机，果然，上头显示现在的日期是2013年9月18日。
2013年，她十九岁，刚刚读大一。
她记得大学的时候自己读的是金融三班，贺星河和邹庆庆读金融二班。三个班级之间距离非常远，大课和专业课都是分开来上，她只有在寥寥几节选修课时能够和贺星河同处一个教室。
那时候她已经暗恋他五年了，没有和他说，也没有和其他任何人说。她将心事藏成秘密，只敢在上选修课时坐得远远的，瞄几眼他的背影。
原来这场梦的主题是回溯过往。
挺好的，只要不是车祸就什么都好，那样惨烈的现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了。
至于其他，既来之，则安之。
阮清梦抱着白色院服进了小仓库，关门落了锁，利落地脱掉了自己原本的短袖外套，露出里面的针织背心。
小仓库里光线不足，也找不到能够让她放置衣物的架子，外套脱下来只能放地上。
黑暗当中，阮清梦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她弯下腰把衣服放到地上，伸手去拿白色院服。
但不知为何，明明就放在自己脚边的衣服怎么也找不到。
她在地上摸来摸去，就是碰不到衣服的一角。
哪儿去了？
阮清梦下意识去摸手机，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手机放在了外套口袋里。她换了个方向，伸手去摸自己的短袖外套，却发现外套也不见了。
什么啊！
炎热的夏天，她惊得背上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好诡异……难不成这其实是一个噩梦？
阮清梦咽了一口口水，壮着胆子挪了几步，跪在地上继续四处摸索。
摸着摸着，指尖就碰到了一个僵直的物体——
细长的、微凉的，一动不动，骨节分明，像是人的手指。
尸，尸体！
阮清梦一惊：“啊！有，有尸体——”
一只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捂住了阮清梦的嘴，手的主人将她紧紧搂在自己的怀中。阮清梦吓得浑身发抖，被迫仰起头，倚靠在身后人宽阔的胸膛上。
男性的气息将她团团包围住，清新的薄荷味钻进鼻孔。下一秒，手机灯骤亮，照亮了一室黑暗。
地上两个人影交织，一高一低，一男一女，分明都是活人。
“别怕。”
富有磁性的男声在她头顶低低响起。
阮清梦挣了挣，脱离他的手掌，大口顺气，说：“不是尸体啊，吓死我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阮清梦刚开始还没有注意，只自顾自地顺气，等听到笑声她才觉得不对劲。
——男的。
她如梦初醒，倒吸一口凉气，慌慌张张地一把推开身后的人，哆嗦着站起来，伸手去拉仓库的门。
因动作幅度太大，阮清梦踉跄几步，险些撞到扫把，引得身后的人目光里的笑意越发深。
“喂。”
一个人影迅速挡在她面前。手机的灯光明亮，他逆光而立，高大的身躯挡住她的去路，不让她离开。
视线范围里是一双蓝黑色球鞋。阮清梦抬起头，还没看清楚这人的脸，先发制人道：“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学校，我警告你不要乱来！”
话说到一半，她的视线随之上移。
灯光不够亮，但还是够了，够让她看清楚眼前的人。
暖黄色的灯束后，少年的五官渐渐清晰。
剩下的话阮清梦直接吞进了肚子里。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喉咙里像塞了铁块，说不出一个字。
她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眼眶先红了。
面前的少年身形修长，身躯清瘦，却散发着生命活力。黑色长裤包裹着的一双腿修长笔直，球鞋与裤管间露出一截脚踝。
他的脸庞还有些青涩，下颌线条优美，薄唇轻抿，朗目疏眉。自上而下看她的眼神意味不明，有她看不懂的热烈情绪在里面跳跃。
但这些都比不上一件事重要。
面前的他是完好无损的，是健康的，是完整的。
这张脸，阮清梦曾经在心里描摹过无数次，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全都深刻地记在她的脑海里，哪怕是在梦中也逃不开。
她用全部的青春爱过的，零点一秒都不会忘记的人——
贺星河。
6
“哭什么？”清冷的声音落在她的脑袋顶，带着一丝疑惑不解、一丝迷茫自责。
贺星河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右手举着手机。灯光太亮，明晃晃地照着阮清梦的眼睛，她感到微微刺痛，不自觉眯了眯眼。
下一秒灯光一转，手机被反扣在地上。
“别哭了。”他声音沙哑。
阮清梦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我没哭。”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贺星河的眼神微微波动，低着头从上到下打量眼前的少女。
半明半暗的仓库内，个子娇小的少女斜靠在墙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激动，身躯微微颤抖。她的脸蛋很小，虽然光线昏暗，但依稀可以看出她的眉目精致。一头浓密的长卷发披在身后，遮在脸颊边，露出一双眼睛。
她抬起头看着他时，眼里仿佛有一汪山泉流动，又像无边夜色下的星子点点。
这丫头的眼睛里……有灿烂的星辰。
贺星河倏地想到了自己家以前养的那只波斯猫。
好想摸一下。
不知道如果挠挠她的脑袋，她会不会也对他发出可爱的咕噜声。
想着想着，贺星河的目光逐渐温柔起来。
他抿了抿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好重复了一遍：“不要哭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我不是尸体。”
阮清梦噎了一下，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她又想哭又想笑，还很气。
这是梦，她当然知道面前这个贺星河是假的。
真实的贺星河早就不知道和邹庆庆在哪个角落神仙眷侣着呢。只是乍一看到这样的他，她没忍住而已。
阮清梦吸吸鼻子，说：“说了没有哭。”
贺星河“嗯”了一声，拿起左手的衣物在她脸上擦了擦。他的动作不算温柔，把阮清梦弄得很疼。
哎，衣物？
阮清梦傻眼了。
贺星河修长的手指攥着的两件衣服，白色和橙色混杂，眼熟得不行。
那不就是她的外套！
阮清梦那点儿难过一下子烟消云散。她伸手去拽自己的短袖外套，气得涨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是红的。
“把衣服还我！”
贺星河侧身一闪，左手随便一扬，躲开了她。
“你干吗！”阮清梦气急，“还给我！”
贺星河看她的目光像顽皮的兽。他勾了勾唇，说：“不。”
阮清梦一口气上不来，脸色发黑，黑里透红。
“你还给我，你故意吓我的这件事情我就，就不追究了。”
贺星河拿着衣服的手顿在半空。
阮清梦一喜，往他那里挪了挪，伸出右手去够衣服。
不料贺星河一把按住她，微凉的手掌按在她的肩头，凉意透过皮肤传到四肢百骸。
“你刚才说——”贺星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措辞，“不追究？”
阮清梦踌躇着点点头。
静谧的室内响起一声笑，声音不响，但其中情绪千回百转。
贺星河将手臂放下，整个人强势地向阮清梦靠近。
他进一步，阮清梦就往后退一步。慢慢地他越靠越近，她几乎要贴到墙上去。
贺星河伸出左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阮清梦猝不及防，径直撞到他的胸膛上。
他的语气很淡漠，说出的话倒有些恶劣，又似是在诱惑她：“那要怎么样，你才肯追究呢？”
阮清梦愣了愣。
她嘴唇翕动，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贺星河压着她的肩膀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在她脸颊侧边游移。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拂开她的碎发，呼吸离她很近，嘴唇离她也很近。
他们离接吻的距离，只差一点点。
“这样子，你打算追究吗？”
阮清梦害羞到舌尖发麻，脑海里轰的一声炸开，话都说不利索：“你，你别这样，放，放开。”
贺星河当然不会放。
阮清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用手指勾着自己如瀑的长发，冷漠淡然的低音继续问：“那这样呢，你肯不肯追究？”
阮清梦大惊失色，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贺星河扣住她的手腕，挑挑眉，猛地凑近她，灼热的呼吸洒在她脸侧，还在问：“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追究？”
“……”
这个梦境是怎么了？是她疯了还是贺星河疯了？
“我，我……”阮清梦语无伦次，想说什么，但就是说不出来。
贺星河松开扣着她的手，往后退了退，和她拉开点距离，说：“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阮清梦揉揉手腕，瞪他两眼，不开口当哑巴。
贺星河抱着手臂，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仓库门外，打铃的声音响过两遍。
阮清梦一跺脚，说：“阮清梦，我叫阮清梦！”
“什么专业？几年级几班？”
阮清梦气鼓鼓地说：“金融，大一三……二班。”
贺星河侧头，嘴角勾了勾。
原来是他的同班同学。
“院服，把院服还给我。”
贺星河拎着白色院服走过来，递到她面前。
阮清梦匆忙地将宽大的院服套在针织背心外，不再看他，转身就走，却被后面的人又拉了拉头发。
“阮清梦。”
“嗯？”
“记住了，”他勾了勾唇，意味不明，“你可要一直追究。”
“……”
贺星河从地上捡起她的橙色短袖卫衣外套，塞到她怀中，打开来门，拉着她的手走了出去。
门口的学生被他们的动静吓了一跳，等看清楚情形后，看他们的眼神里多少带了些暧昧和探究。
阮清梦顾不得别人怎么看，抱着衣服装鸵鸟，只想赶紧离贺星河远一点。
这个梦太诡异了，她不想做了。
贺星河喉结滚动，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强制性地将她掰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外面天光很亮，她的样貌一览无余。
贺星河看了很久，连毛孔都没放过。
她真的像家里的波斯猫，越看越像。尤其是她气恼时瞪眼的样子，真想让人抱在怀里。他想柔声哄她，又想下手逗一逗，看她还会不会更软地撒娇。
贺星河活了十九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一摊泥。
他放开她的衣领，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阮清梦得很，她是路痴，完全忘记了二班的具体位置在哪里，闷着头小跑着跟在贺星河的身后。
走着走着，面前的贺星河突然开口说话：“阮清梦，我叫贺星河。”
阮清梦抬头瞥他一眼，发现他没回头，她便装作听不见。
贺星河稍稍侧过脸，说：“贺，星，河，你听清楚了吗？”
你以为你是霸道总裁吗？
她故意抬杠：“没听清。”
贺星河不介意地笑，又问她：“你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
阮清梦撇撇嘴，眼看着挂着“金融大一二班”的牌子出现在眼前，立刻脚底生风，跑得飞快，边跑还边回头冲他喊，声音清亮：“谁信谁傻。”
贺星河一听，脚步顿住。
周围有人回头好奇地打量他们。
贺星河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冲着她离开的方向露出笑意，懒洋洋地轻声说了一句：“我信啊。”
到了班里，座位几乎被坐满了。
邹庆庆坐在走道边，向阮清梦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喊道：“清梦，这里！”
阮清梦赶紧跑过去坐下。
邹庆庆晃着她的肩膀，问：“你怎么那么慢？”
邹庆庆说完，不等她回答，站起身往外走，说：“还好来得及，班导还没点名。”
邹庆庆一溜烟跑到台上，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和边上一个打扮一丝不苟的中年妇女交流着什么。
阮清梦心里松了口气，想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时间，面前人影一晃，一只手拿着一个小屏水果机放到了她的桌前。
贺星河神色淡淡地说：“刚才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阮清梦不动声色，把手机抽过来，低着头说：“谢谢。”
贺星河点点头，转身坐到阮清梦的前面，一下把她前面的视野遮了一半。
阮清梦把头低得更低，就是不看他。
五分钟后，开始点名。
邹庆庆拿着笔一个一个对着念。
“李飞扬。”
“到。”
“黄心婷。”
“到。”
“严谨行。”
“到。”
邹庆庆拿着点名表，顺着念到下一个名字。
“贺星河——”
没人答。
坐在阮清梦身前的少年偏了偏头，咳了一声。
教室里很安静，邹庆庆皱眉，又问了一次：“贺星河，贺星河到了没有？贺星河——”
“到。”
一只手举了起来，挡住阮清梦的视线。
邹庆庆在点名表上打了一个钩，开始点下一个名字。
那只不安分的手以极慢的速度收了回来，没有放下来，而是掌心对着后面，以更慢的速度缓缓放到了自己的后脑勺处。
于是阮清梦看到，在那只宽厚修长、指节分明的手上，用黑色水笔写了几个字——现在听清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