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都城一一临淄。
国相管仲宽敞的书房内书架林立、简册充栋、卷帙浩繁。
书房南厅,两位以“管鲍之交”闻达四方、名垂青史的耄耋老人正聚精会神临案对弈。
期间,同为齐国股肱之臣的鲍叔牙起身去如厕,回来后眯眼审视棋盘,皱眉问管仲:“老滑头!你是不是藏了我一颗棋子?”
“怎么会?”管仲肃然道,“我堂堂国相,会做那种耍赖之事?真是的!连这点信任都不曾有吗?”
鲍叔牙捋着胡须对棋盘又眈视半晌,笃定说道:“不对!你一定藏了我一颗子。”
“不信你就搜!”管仲摊开双手,一副无辜之相。
鲍叔牙真的爬了过去,用手在管仲坐褥下摸索起来。
稍顷,果然摸出一颗棋子,举到管仲鼻尖前质问:“这是什么?”
“这……这是上回藏的。”
“上回?难怪上回我输你半子,哼!”
鲍叔牙继续摸,竟然又摸出一颗,问:“你不会说,这是上上回的吧?”
管仲耸耸肩膀,诚实地点点头。
“难怪我这一段老输!”鲍叔牙哭笑不得,不屑地睨视管仲。
管仲朗声笑道:“哎呀呀!你这老朽,总是这样死较真!我不过藏你几颗棋子罢了!大处你时常让着我,这围棋小事怎就丝毫不让呢?”
鲍叔牙正色道:“一码归一码!大处让你,我是为齐国、为霸业着想。这围棋可无关国事,自然丝毫不能相让!”
“唉!真是个老倔头!越老越倔!就像昨日在朝堂,你当着众臣和寡君之面大骂易牙、竖刁,何苦呢?!”
“哼!易牙、竖刁之流,你不也看不贯他俩那副谄谀嘴脸吗?”
“唉!看不惯又能怎样?咱们两个土埋半截的老朽,还能活几天啊?!”
“正因为活不了几天,才要保持真性情,以前看不惯骂,现在看不惯更要骂!你我毕生心血辅佐寡君所成的齐国霸业,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毁于那些佞臣之手吗?”
“唉!说你倔你还真倔!如日中天岂能久矣?你是能阻止日落西山?还是能让河水西流?”
“不能。”
“你我青壮之时幸得明君,成就一番功业、浪得些许虚名,也算不负此生了,想想可待之日屈指可数,何不像寡君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得过且过呢?”
“功业永续不更好吗?”
“幼稚!”管仲摇摇头,“寡君之后,得续功业者,将非齐国,难道贤弟还看不出来?”
鲍叔牙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半晌,说道。“贤兄,昨日我夜观天象,见西方昂星熠熠,似有所昭,贤兄可有所解?”
“嗯,差不多是时候了。”管仲缓缓答道。
“贤兄以为,昂星东渐,于齐利弊可测?”
管仲未置可否,思忖片刻,说道:“尚不可测,总之你我已无回天之力,听天由命吧!”
鲍叔牙点点头,二人继续围棋私语。
半时之后,管仲厄局,便提醒鲍叔牙:“老哥是否该如厕去了?输赢在次,莫把身体憋坏了!”
“哎呀!我还真又内急了!”鲍叔牙眼睛盯着棋盘说道,“让你仆人将马桶提来,我就地解急!”
“哈哈哈哈!”管仲开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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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摸着齐国界碑,重耳一行人无不欣喜若狂、百感交集。自被迫流亡以来,几经磨难、几经生死,如今他们的目的地一一齐国,终于近在眼前了。
可是,低头审视自己,每个人都衣衫褴褛、面目黧黑、须发凌乱、形同乞丐,以他们这样的形象,连他们自己都自惭形秽,更何况是称伯中原的齐国。齐国君臣会如何看待他们呢?会相信他们是晋国尊贵的公子及从人吗?会接纳他们休养生息吗?会不会像卫国一样将他们拒之城外?如果在齐国也碰钉子、吃了闭门羹,下一步他们又将流亡何处呢?
想到这些,重耳又不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然而正当他们在齐国界碑前踟蹰徘徊时,忽听背后响起一个清亮温和的声音:“请问,诸位可是来投奔齐国的英雄?”
重耳等人连忙扭头看去,只见数步开外走来一名身着紫色官服、头戴官帽、面容和蔼的男子,其身后随着两名身披细甲、腰佩宝刀的侍卫。
男子见对方疑惑地打量自己,便上前拱手介绍道:“在下是齐国疆吏,不知诸位英雄从何而来?”
狐偃赶忙上前欠身拱手道:“哦,原来是齐疆大人!我们从晋国而来,这位,是晋公子重耳,其余我等皆是公子从人。”
疆吏一听,连忙向重耳顿首说道:“原来是晋国贵客!在下有失远迎!”
“岂敢岂敢!”重耳忙上前还礼。
“贵客先随我来吧,请到边疆驿馆稍事歇息!”
重耳等人听了,莫不喜出望外,便随疆吏顺着一条小径逶迤来到一处林木环绕、花草掩映的驿馆别墅。
疆吏交代马官为客人秣马,然后把重耳一行人让进别墅,并吩咐仆役为客人沏茶、备餐、烧水沐浴。
重耳简直受宠若惊,因为好久不曾有人因为他是晋国公子而如此客气、真诚地招待他们。没想到,自踏上齐国土地的第一步,便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同,不禁感叹道:“齐国果然是大国之相,竟还专门设了候疆官吏和驿馆,这是我等在别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疆吏点头笑道:“只因国土辽阔,为使远道而来的四方使臣、宾客、商贾有一个暂缓歇息之所,管相便命设疆吏、筑驿馆。像这样的驿馆每个边界入口都有。在下马上派人到齐都禀报公子一行来访事宜。等诸位饭毕,略作休息之后,便会有专车送公子到齐都国宾馆下榻。”
重耳听了,内心温暖至极,由衷谢道:“多谢疆吏大人!我等真是感激不尽!”
众人无不为齐国对待来宾的细致周到所折服。
“冒昧问一下,”贾陀说道:“疆吏大人慧眼识人,刚才如何看出我们是来投奔齐国的?”
疆吏笑道:“在下任此职多年,略有一些经验罢了。第一,诸位定然不是齐国人,因为没有齐国人在本国界碑前犹疑踌躇的道理;第二,诸位有马无车,可以排除是别国使臣的可能;第三,从诸位外表来看,虽然风尘仆仆,但个个气质出众,非等闲之辈。在下由此推断,你们很可能是落难后来投奔齐国的。”
大家听了,无不赞服。
疆吏又说道:“管相一再跟我们说,若是来投奔齐国的英雄,尤其要以礼相待。”
“管相就是管仲大人吧?”重耳问。
“正是。”
大家再次暗暗惊叹、感佩这位使齐国大治的、神话般的能人。
重耳一行人吃饱饭、喝足茶、沐浴洗漱一番后,都换上驿馆准备的干净衣裳,在两名关尹的带领下,乘专车向齐都临淄出发了。
一路上,重耳游目四望,见齐国的官道平整宽阔,道旁的林木高大葱茏,像列队的士兵一样齐整挺拔。每隔一段路便建有一个歇脚长亭,长亭上标着距离临淄的里数。官道两侧是通衢广陌、沃野千里。农人在田间劳作,不时启歌互和。其中一歌曰:
卢令令,其人美且仁。
卢重环,其人美且鬈(音权)。
卢重鋂,其人美且偲(音塞)。
……
介子推突然发现了什么,用少有的兴奋语气惊叹道:“瞧!大家发现没有?齐国农人耕田的速度真快啊!”
赵衰:“嗯,我也注意到了!”
贾陀:“莫非齐国耕牛吃得好、力气大?”
赵衰:“可能他们使用的耒耜和晋国有所不同,牛省力,自然走得快些。”
子推:“有可能,回头我们应该仔细研究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
狐偃:“嗯,子推说得对!若将省时省力的耕作方法引入晋国,便意味着粮食增产,于国于民意义非凡!”
大家深以为然,沉浸在各种新奇见闻的体验中。
行走之间,先軫又突然惊叹:“看!大家瞧见没有,田间有军队在练兵!”
贾陀:“哎?怎么看起来又不像是军队,从衣着上看,倒像是农人?”
关尹不无自豪地笑道:“对!我们齐国呀,实行亦农亦兵制,参军的农民不必离家到军营训练,在农忙间隙组织练兵,一旦国有战事,随时可以集结打仗。”
“这样种田、打仗可以两不误!”
“对啊!国家也因此节省了养兵的巨额开支。”
“哦呀!齐国这个亦农亦兵制真是太高明了!”
关尹:“我们管相高明的制度多了去了!”
“难怪齐国如此强盛!”大家无不交口称赞。
重耳惬意而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齐国,这就是齐国!大国之相的齐国啊!一切都是那么章法有循、井然有序、礼度有加。看来,齐国真是来对了!重耳心里庆幸不已。
约摸走了有两三个时辰,高大雄伟的临淄城门便近在眼前了。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城门外,已有仪仗在列队迎候他们。一名官员上来和关尹交谈了几句,便迎着重耳他们走过来,拱手施礼道:“来者可是晋国公子一行?在下为齐国司宾执事。”
重耳赶紧下车还礼:“在下正是重耳!”
执事:“公子风尘劳顿,请随我先到国宾馆歇息吧!”
“好,多谢!”
重耳被请进一辆四牡华车内坐好,其余人仍然骑马相随,一同进入临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