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齐君惊问,竖刁立现悲戚之色,扑通跪倒,稽首道:“家母离世,微臣自然万分痛心!但念及吾君风寒未愈,连日来身上不爽,微臣为此昼夜揪心、寝食难安,恨不能以身代病!圣体有恙之时,微臣岂能丢下吾君不顾,径自回家为母奔丧啊!”
“嗨!寡人只不过偶感风寒,身子虽然连日不爽,但也指日可愈。而奔丧守孝之礼,乃为人为子之根本,竖爱卿岂可因小失大、因此废彼啊!”
竖刁突然泪如雨下,哽咽道:“但在微臣看来,忠君、爱君,为吾君分忧效死,才是为臣之首、做人之本。微臣眼中,唯有吾君,焉有他哉?!”
小白这些年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词,但对竖刁以此方式表达的至忠之心,仍深感震惊和动容,不禁哽咽道:“寡人……只不过偶感区区风寒之症,你便昼夜服侍、不离左右。可见在爱卿心中,忠君远甚于孝母,着实令寡人感动呀!即便寡人将来老病不堪,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像竖爱卿这样的至忠之臣,寡人定要重重地赏赐!”
竖刁揩了揩涕泪,说道:“微臣不图赏赐!吾君圣体安康,就是给微臣最大的赏赐!”
齐君听罢激动地说:“来来来!请竖爱卿到寡人身边就坐!”
“微臣遵命!”
……
听罢齐君和竖刁这番对话,重耳心里颇为震惊,总感觉怪怪地哪里不对劲。他注意到:管相大人坐在那里闭目咬牙、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竖刁刚坐下,又见易牙引着两名手捧食盒的美丽宫娥走了进来。
“微臣拜见君上!”
齐君问道:“易爱卿昨日说,爱子从高处坠落,伤得很重,这可是见好了?”
易牙摇摇头,笑道:“吾君先不必过问这个,先尝尝微臣今日为君上熬制的神汤!”说完将食盒捧给寺人。
齐君只以为易牙爱子已性命无虞,接过寺人递来的羹汤尝了一口,品了品,说道:“这个味道很是独特,好像寡人从未品尝过,不知易爱卿是用什么食材熬制?”
“说来恐怕君上不信,是童子之躯。”易牙说道。
“什么?”齐君一惊,手中玉碗跌落在地,汤洒了一身,“童子?哪里的童子?”
“正是微臣之子呀!”
“啊?!”齐君推开给他擦拭衣裳的寺人,震惊地瞪大眼睛,“难道……难道你忍心?”
易牙凄然说道:“吾君曾说,世上美食,除了人肉,没有没吃过的,一日不喝微臣烹饪的菜肴和羹汤便一日觉得人生无味。吾子死不能复生,不正好可以弥补君上这一缺憾吗?”
易牙见齐君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便跪倒涕泣道:“吾君连日身体不适,微臣昼夜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病!为了吾君康健,便是要微臣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肝脑涂地!臣亦万死不辞啊!那会吝惜小儿之躯?”
齐君听罢,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禁大哭。一面哭一面说道:“没想到,易牙爱寡人胜过爱其子呀!有臣若此,寡人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有臣若此,即便寡人膝下无一孝子,又何忧之有?呜呜……”
目睹齐国君臣这“感人”一幕,重耳如石化一般呆住,既觉得默语不恭,又不知该如何称颂。
突然,只见管仲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一头栽到在几案上……
“管相大人!管相大人怎么了!管相大人!”鲍叔牙惊呼。
齐君忙喊:“宣太医!快宣太医!子推!子推快来!”
雅娴宫内,顿时乱做一团……
太医号脉的当儿,子推为管仲依次摁压按压了膈俞、胃俞、公孙、内关等止血复苏之穴,直至管仲渐渐醒转。
管仲苏醒后,放声大哭……
齐君道:“仲父一定也是为易牙、竖刁忠君之情感动了?”
管仲痛哭愈甚。
…………………………………………………………………………………………
宴毕,重耳、狐偃等人从齐宫出来,一路无话。
回到宅邸,司庖迎上来问道:“公子,晚膳是喝肉羹汤,还是……”
一听“肉羹汤”三个字,重耳便再也忍不住,手捂胸口,翻江倒海、狂呕不止……
玫儿在居室透过窗口看到,甚为惊讶,以为公子进宫吃坏了肚子。
待平复下来,大家都回到狐偃居室。
贾陀愤然骂道:“真是活久见!易牙、竖刁他娘的什么东西!”
平素内敛持重的子推也忍不住骂道:“两人没人性的畜生!”
先轸:“简直太过分了!齐君竟然……嗨!”
赵衰:“看见易牙、竖刁,我就想起梁五、东关五,这帮阿臾佞臣!真是可憎之极!”
狐偃:“宠信奸佞,我看齐君是老糊涂了!而最忧心如焚的,恐怕是管相大人。”
赵衰问子推:“子推,你看管相大人……要紧吗?”
子推说道:“管相大人是心火亢盛引起的肝火冲肺,虽说暂时无碍,但肯定元气大伤,恢复起来恐怕不易。”子推摇了摇头,“毕竟他年事已高。”
重耳极力忍着胃里的恶心,说道:“等他好些了,咱们赶紧去看看管相大人吧!”
“应该!必须!”狐堰、赵衰及大家都深以为然。
…………………………………………………………………………………………
夜幕降临。
呕吐之后,重耳没有半点胃口,晚膳只喝了一点薄粥。因感到浑身酸软乏力,便回屋想早点休息。
迈步走入堂屋,重耳看到东屋的门开着,屋内却空无一人。天色渐晚,宗女哪去儿了?重耳心下正纳闷,忽然隐约听到客厅后窗传来一男一女絮絮叨叨低声对话的声音,迟疑片刻,他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耳倾听,只听一男声说道:“玫儿,你别哭,你听我说……”
“我不听!”是姜玫的声音,“你还有何话可说?是谁曾经指天发誓,即便做了世子、当了国君,也会一生一世跟我好?自你见过鲁国公主画像,就不再与我见面,如今还有何颜面来见我?早知道你跟我是逢场作戏,我就不该信你,呜呜——”
“玫儿,别哭了!其实我心里最喜欢的人,永远是你!但齐鲁联姻通好乃世代惯例,我也很无奈!就像你,被寡君妻于晋国公子,能有什么办法?君父是一国之君,当然事事为齐国大局考虑,你我除了认命,还能如何?”
“我不想认命!我名义上是重耳之妻,但是你看这把匕首,我一直带在身上,我们其实并无夫妻之实!为了你,我一直守身如玉!如果我真是你最喜欢的人,你就带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远走高飞,然后厮守终生,如何?”
“这怎么可能呢?我是齐国公子,君父又很器重于我,我岂能做出不忠不孝、弃国逃婚之举?你又不是不知道,两国的婚期也已经定下了。”
“那我怎么办?”玫儿怒问。
“这……”
“从前你那些指天笃誓,都是谎言,对吗?”
“我……”
“哼!那你不在宫里等着迎娶新欢,跑这里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你了!玫儿,真的!我对你的情如百尺潭水那样深沉!我对你的爱如冲天之火那样热烈!昨夜我还梦到你跟我在一起……”
“滚开!听见没有!滚开!”
“玫儿,你听我说……”
重耳听到这里,大体明白了宗女的隐情以及“新婚之夜”以刀护身的缘由。他离开窗口,悄悄退回西屋。
过了不久,宗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