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都门长亭,重耳发现亭外有一班着装统一的仪仗队列,像在迎候什么人。
重耳正想绕行,不料其中一名小吏迎上来拱手问道:“请问来者可是晋公子重耳吗?”
重耳很是吃惊,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请问您是……”
小吏没有回答,回头冲仪仗队伍点了点头。只见一名头戴玉石官帽、身着缁服的长苒老者从队列中间向他们径直走来,说道:“在下是迎宾专员,老夫在此恭候公子多时了!”说着向重耳深施一礼。
小吏在一旁介绍道:“重耳公子,这位是令尹子文大人。”
“啊?”重耳大惊,赶忙再次行礼:“重耳久仰令尹大人之名,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令尹大人笑道:“大王听说公子游历到楚国,估摸今日入都,特命老夫在此迎候,公子请!”
“劳烦大人久候!”
“公子是贵客,不必客气,请上车吧!”
重耳心里很是惊讶:这楚王耳目甚是了得!竟然知道他来到楚国?并且算定今日入都,还特意派了朝中重臣早早在郊外迎候,太不可思议了!不知此去是福是祸,重耳心中难以揣测,惴惴不安地随令尹大人一同进了郢都。
惊喜往往来得猝不及防。楚国令尹亲自郊迎,已经让重耳大感意外。而令他更为吃惊的是,楚王竟选在宗庙与他会面!要知道,宗庙会面,这是诸侯国君才享有的见面礼仪!也就是说,楚王现在是完全将他视作一国之君来接见的。这多少让重耳感到讶异困惑、如梦似幻、真假难测。
随令尹子文来到楚国宗庙,重耳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楚王熊恽。只见其英武伟岸中尽显风流倜傥,阔眉杏眼里满含犀利深邃,举手投足间难掩傲骄狂放,玉龙纹饰的冠冕珠光闪耀、金帛辉煌,绮丽庄重的皮弁朝服更使其浑身散发一种王者风范。
楚王也终于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晋公子重耳,不禁上下细细打量他一一可能由于长途跋涉,只见其肤色略黑,但整个人俊朗挺拔、丰姿隽爽;衣着朴素,但天质自然、清雅出尘;双目有神,眉宇英毅,鼻梁高挺,双唇微抿,面容平和,从容而不失谦和地接受着来自楚国君臣的瞩目。
与重耳拱手相见后,成王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把新帚,在通向宗庙的汉白玉石阶上象征性地挥舞几下,表示对贵客的屈尊欢迎。重耳知道这是大礼,赶忙鞠躬回礼致谢。
鼓乐笙簧中,成王与重耳揖让一番,携手比肩迈入宗庙大门,先后为楚国宗祖上香叩拜。
设享九献之后,成王在内侍端来的金盆内沐手,亲自取过金爵,亲手洗爵、斟酒,请重耳一起酬酢对饮……其态度之恭敬,礼节之周到,令重耳及其从人感佩不已,也令在场的成得臣妒心大发。
成得臣想不通:平时傲骄无比的楚王为何对一个未曾谋面的流亡公子如此谦恭备至、礼节有加?为什么?很显然,这伙儿无根无基的家伙是来楚国乞食的,他们既不能为楚国带来土地,也不可能给楚国带来财富,虽然听公子商臣说,他们曾在楚国疫情当中贡献了神药,可大王因此就以君礼在宗庙接见,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尤其想起泓水之战,重耳给宋国出的“釜底抽薪”之计,使得那次的胜利果实大打折扣,成得臣更加耿耿于怀,要不是重耳这竖子,宋国如今早已是楚的附庸属国,他的功勋也会比现在更加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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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庙会面结束回到大殿,宾主落座后,成王启言道:“在中原诸侯眼内,楚实乃蒙昧未化之地、南边蛮夷之国,不知公子因何会到楚国来?”
听到楚王问自己,重耳拱手道:“大王自谦了!重耳从未觉得楚乃蒙昧未化之地、南边蛮夷小国。事实上,楚国乃五帝颛顼(音专需)之后,又是周初子爵,与中原诸国共事周王,‘蛮夷之说’纯属无稽之谈;楚国方城以为城、江汉以为池,沃野千里,国民富庶,地利人和,得天独厚,‘小国之论’实属浅陋之见。且自大王执政,上有明君,下有贤臣,国内富足安定,国外四无劲敌,楚民无不幸逢盛世。说这些并非重耳在刻意恭维大王,而是亲历楚国疆土,耳闻目睹楚国盛世之肺腑感言。倒是我这等流亡之人慕名而来谒见大王,一无贽见之礼,二无馈报之物,却让大王以君礼相迎,着实令重耳既感激,又惭愧!”
熊恽听了,含笑说道:“其实,寡人并不觉得公子所言是在刻意恭维楚国,更不会在意蔑视贬低楚国的那些言论。因为褒也罢、贬也罢,寡人就是寡人,楚国就是这样的楚国,寡人愿意将公子视为国君,公子就是国君!也非寡人刻意抬举公子,而是因为公子才德称位、实至名归。在寡人心目中,公子不乏才智、胆识,是一位真正的国君!像公子这样的贤君能来楚国,寡人深感欣慰、大为欢迎!来!干了此爵,以表寡人诚意!”
重耳听了,忙向楚王深鞠一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又斟满,为楚王祝寿。
楚王甚是欢喜。宾主频频举杯酬酢。
楚王:“公子在外流亡多年,见多识广,必定远胜寡人这个井底之蛙,还望公子安心在楚国居住,以便寡人移樽就教!”
……
彼时殿门外,公主香橼抱着雪儿好奇地朝殿里张望,她听说父王今日要隆重迎接很多晋国客人。单调的宫廷生活使她对任何至此的陌生人都充满好奇,便从侧门溜进来躲在帐幔后偷窥。她见在座的成得臣开口说道:
“大王说得对!公子四处流亡,自然是见多识广。微臣听说,晋乃物华天宝之国,盛产垂荆之玉,不知若用晋国垂荆之玉与楚国白珩(音横)之玉相比,重耳公子以为如何呢?”说着,成得臣摘下自己腰间的白珩玉佩,递给内侍,示意内侍交给重耳。
楚王:“给公子介绍一下,这位是成得臣大人。数月前曾在楚宋泓水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狐偃、赵衰等人嗅出成得臣话语中不太友好的挑衅意味,暗中交换眼神,神经绷得更紧了。楚国君臣也都洗耳恭听,静待重耳如何答作。
重耳接过白珩玉佩端详片刻,说道:“其实……各国所产宝玉难论高下、各有千秋。楚国白珩玉温润细腻、晶莹剔透、光洁无暇,确为玉中上品。”说完,他让内侍将白珩玉佩还给成得臣,没有对两者进行优劣比较。
成得臣傲然说道:“那当然,白珩宝玉乃楚国所独有。不过,我们楚国可不止这一种宝贝!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公子一定早有耳闻,那可是天下至宝,连周王室的珍宝都为之逊色。不知在晋国,还有比垂荆之玉更珍贵的国宝吗?公子不妨说说,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啊!哈哈哈!”
重耳未多思索,从容答道:“重耳认为,晋国之玉也好,其它宝物也罢,若只是赏玩配饰之物,便算不上国宝。我听说,能称得上国宝的,只有六样东西。”
“哦?哪六样?”楚王饶有兴味地问。
重耳答道:“足以庇护国家五谷丰登、避免水旱之灾的玉石,则宝之;可以布告国家福祸的龟甲,则宝之;足以用来消灾解难的珍珠,则宝之;足以抵御兵变祸乱的金皿,则宝之;足以供给生灵世代生存的山林、湿地、沃土,则宝之;可以使国家安康、百姓富足的贤臣,则宝之。除此之外,都算不得是国宝。”
令尹子文一面听重耳侃侃而谈,一面不住地捻须含笑点头。
“哈哈哈哈!”楚王听完朗声笑道:“公子说得好!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箴言!刀笔吏!”
“臣在。”
“将刚才晋君所言都给寡人记下来!”
“微臣遵命。”
成得臣本想有意为难重耳,使之自卑、尴尬、甚至出丑,没想到不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让重耳在大庭广众之下秀了一把口才,在楚王面前讨了一个彩头,心里十分晦气,脸上却不得不强装和颜。
狐偃、赵衰、介子推、先轸等人则松了一口气,暗暗赞服公子言语机智、应答得体。
楚王命道:“来人,设钟鸣鼎食宴飨晋君及从臣!”
“是!”
轻松欢快的鼓乐丝竹之声随之响起,只听乐官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
稍顷,或手捧食盒、或手抬鼎食的膳人鱼贯而入,开始为客人设酒布菜……
在旁门偷窥的香橼心想:“看得出来,父王今日心情甚悦。也难怪,这个晋国公子看起来相貌不俗,他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她听不大懂,但似乎很得父王赏识,白胡子的令尹子文也在频频点头,说明对公子很是赞赏。好像只有成得臣始终板着冷脸,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这个人,平日就老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尤其老用那种……贪婪的目光看她,令人生厌,昨日差点踩坏雪儿,更加令她讨厌了。
透过帐幔缝隙,香橼看到,晋公子的随臣们……都蓄着短须……一个个也还不错!哎?其中有个未蓄胡的年轻随臣,面色白净,生得好个清秀俊俏……”香橼一时看得入了神。
大概是闻到殿内肉食的香味,雪儿突然挣脱香橼怀抱,纵身跃下,一溜烟跑入殿内去了……
香橼急得不顾一切跟了进去。随她的几名宫娥却不敢妄动,只在她身后低声疾呼:“公主!公主!大王宴客,莫要入内!”
香橼听到了,但担心雪儿惊扰客人,冲进殿内一心想将它抱回,可雪儿好像故意和她捉迷藏似的在茶几下面窜来窜去、忽隐忽现,让她一时进退两难。她偷觑父王,见父王只顾跟晋公子说话,对她视而不见。香橼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便猫腰去寻找她的雪儿。
“雪儿!站住!别跑!雪儿!快过来!”
雪儿乱跑一阵,最后在子瑄身旁停住,卧了下来。
子瑄伸手将雪儿抱在怀里抚摸挠痒。雪儿竟然没有挣扎,顺从地任由子瑄将它交给香橼。
香橼接过雪儿,感激地看了子瑄一眼,见子瑄也正用她清澈美丽的大眼睛温和、亲切地望着她微笑……
“好个美君子啊!”香橼心下惊叹,不禁莞尔一笑,抱着雪儿羞涩地低头跑走了。
子瑄从女孩的衣着打扮和举止判断:这应该是一位备受楚王宠爱的小公主。
香橼抱着雪儿跑出大殿,突然感到自己手心微汗,脸颊发烫,心扑扑跳个不停。
自刚才香橼进殿寻猫,成得臣的眼睛就一直在公主身上瞅溜,见香橼竟与重耳一名随臣眉来眼去,香橼走后,便盯着瑄儿下死眼里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