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解张自称是介子推同乡发小,主动请缨随国君去寻回子推,文公便以之为先导,先轸、贾陀、魏犨为统领,亲自赴绵山劝子推回都。
清明节气前夕,文公人马抵达绵山脚下。那个小村落和二十年前比,基本没什么变化。当地村民听说国君驾临,纷纷出门围观。
先轸、贾陀他们走进子推母亲先前居住的小院和木屋,然而屋内空空如也,除了蛛丝尘土并无人影,显然这里多年不曾有人居住过。
向邻人打问,邻人老妪说道:“你们是找介子推?我知道!前两天他跟他老母亲一起回来的,没在这里住,直接住山上去了。”
“哦,那请问他们住在绵山哪一处,您清楚吗?”
“这……我就不知道啦!”老妪摇头。
文公立刻命令上山寻找。先轸、贾陀、魏犫商量后,将士卒分成若干组,分头进行地毯式搜索。士卒在绵山上一面走,一面大喊子推姓名……
平日寂静的绵山很快呼声四起,惊得鸟雀乱飞,兔鹿乱窜。
但是,一连三日,往返数回,众人也未找到子推踪迹。
文公一筹莫展,心里越发悒郁不安,一再反省:“子推为何如此决意要弃离寡人?是不是寡人有对不住子推的地方?或是行为举止有令人发指之处,以至其心灰意冷,或心怀怨念?”
先轸说道:“怎么会呢?吾君多虑了,子推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克己复礼,很少抱怨他人的。”
文公:“回想昔日在卫国,寡人几乎饿死,是子推舍命割股以进,才有寡人今日复国即位!如此大恩,还未得回报,怎能弃我而去呢?”
先轸点头说道:“不仅如此,流亡之时,子推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是看到有利于君上复国后可借鉴的治国理政之法,都要一一认真笔记,然后像至宝一般背在身上。”
“是啊,这样的忠义之臣,如今正当大展宏图、报效国家之时,寡人怎会轻易让他隐退呢?”
自省半晌,文公又说道:“是不是那日绛城失火,子推不知,以为寡人论功行赏忘记了他,所以失望离去的?”
先轸摇头:“国主又多虑了!君上也了解子推性情,最是耿直实在的一个人,又从来不计较名利得失,断不会因此而愤懑离去!”
贾陀、魏犫在一旁说道:“先轸说得没错!子推确实不是这样的人。若是计较封赏,他反而不会走了。”
“那是为什么呢?”文公百思不解。
先轸说道:“依微臣来看,子推对其母十分孝顺,流亡在外这些年,他没有一日不在挂念老母,经常做梦都在呼喊母亲,他极有可能是为专心侍奉老母才决意归隐的。又担心吾君不准,便索性不辞而别了。”
“是啊是啊!子推是个大孝子!”解张在一旁说道,“从小就这样!”
文公说道:“可效忠国家和孝敬高堂并不相悖啊!山中毕竟清苦,生活条件哪有国都优渥?为了老母,他也应该留在绛城呀!”
先轸:“子推心性高洁、磊落无私,从无居功之心,倒是有些前朝旧臣,以为子推日后必定发达,这一向经常登门送礼、有意攀附他,令子推十分反感。微臣推测,他很可能因此而倍感压力,也未可知。”
文公叹口气说道:“哎!都怪寡人大意,这一向忙于朝政,竟无暇顾及于他。不管怎样,寡人此次一定要寻到子推,带他回绛都!否则,寡人岂不成既不知报恩、又不知善任的昏君了吗!”
贾陀:“可这么多人满山遍野搜寻数日不得,子推不可能不知晓。看来,他是决意不愿出来跟我们回去啊!”
文公眉头紧锁:“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解张在一旁说道:“国君,小的有一个主意,不知当讲否?”
文公:“好主意自然当讲,快说!”
解张:“子推这个人我了解,他对老母极其孝顺,若国君让人围三方而举火焚林,即便他不为自己,也定会带着母亲避火而出。”
大概是想到这个办法具有危险性,大家都不说话了。
文公沉吟片刻,问道:“这法子……可行吗?”
解张:“子推隐身不出,致使国主在此逗留数日,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小的以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魏犨愤然道:“这个子推也真是!我看他是有意……要君请功!从亡之日,众人皆……皆有功劳,岂独他一人?现在害得国主为之万……万般焦虑,等他避火而出,我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贾陀悄悄捅魏犨,睕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讲。
“那……万一山火失控,四面都起火,岂不弄巧成拙?”文公忧心忡忡地说。
贾陀:“也不要围三方举火,围两方更保险一些,吾君以为如何?”
“即便他不为自己,也定会带着他母亲出来。”文公思忖再三,最后无奈只好同意解张主意一一举火焚林,逼出介子推。
先轸虽觉此举欠妥,却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只好依计而行。
士卒依令分成若干小队,于绵山东、南两面放火,留下西、北两面出口。
借着东南风势,林火渐渐猛烈燃烧起来,不久,烟火、烟雾弥散整个山体,鸟雀走兽纷纷逃命不迭。文公及众人等在西、北各个出口,翘首以盼子推携其母出现的身影……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直至山木黑焦,再无力燃烧,火势才渐渐弱下去……
此时,虽是白昼,天色却阴沉得可怕,铅色的乌云浓重密布,和风无序而急剧翻滚着,不久,小雨淅沥而下,火焰彻底熄灭,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烟火气味四处弥漫……
文公和众臣死守在绵山出口,当地数千山民也纷纷赶来围观,却始终没见介子推和母亲避火而出的身影。
大家的脸上写满忧虑和悲伤,任凭雨水打湿衣衫,也不肯放弃守候。文公的心情更是低落至极点。
眼看山火彻底熄灭,众人内心的希望也最终泯灭成灰……
文公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在地上不停来回踱步,反复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不出来?你们不是说只要举火焚林,子推就会出来吗?啊?”
贾陀道:“国主息怒,所有的士卒都已上山寻找,应该马上就能找到。”
文公懊悔道:“寡人真傻!真傻!!竟然同意用这种愚蠢的办法!寡人真是昏了头!”此刻的文公如一头暴怒的狮子,忧愤交加在地上徘徊,他不敢想象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但一种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地袭上心头。他在心中不停地祈祷:“子推!你千万好好的,好好的!”
“国主一一”突然,只见几个士卒气喘吁吁从一处山口跑下来,连滚带爬来到文公面前禀道:“国主,子推大人……找到了!”
“在哪里?“文公忙问。
“在……”士兵哽咽了,“子推他……他……”
“你带路,寡人上去瞧!”
“哎。”
士卒将文公等人带上山,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来到发现子推的地方。
先轸、贾陀预感不妙,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然而,他俩只瞥了一眼发现子推的现场,便折回来伸手拦住文公,红着眼圈说道:“国主,子推已去,回去吧,别看了!”几名士卒也转身连成人墙,挡住文公去路。
“起开!”文公推了几把,才把先轸和贾陀推开,喝退士卒,疾步走到前头……
大家赶紧跟过去,只见在一极处其隐秘的山坳里,一颗烧焦的柳树下,两具焦黑的人形尸骨相依相偎坐着紧靠在一起,其情景令人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不一一”文公见状惨叫一声,向后一仰,就要跌倒,先轸、贾陀赶忙扶住。文公失声叫道:“这不是子推!这不是子推!这……会不会弄错了?”
见众人摇头,文公翻身跪到尸骨面前,失声痛哭:“子推啊……子推!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呐……寡人错了!寡人不该啊!寡人不该逼你啊!应该成全你的孝心!子推啊……寡人错了!是寡人逼死了你们母子啊……”
先轸、贾陀、魏犨等随从、士卒,及围观山民纷纷跪倒,无不掩面涕泣……
雨势渐大,和着众人的哀泣在霾雾中弥漫开去……
日月藏辉。
万物黯然。
山川共悯。
人天同悲。
文公大哭一场后,拟召曰:
介子推,晋国贤士,为人忠义耿介、襟怀磊落、千仞无枝、正视绳行,从亡有割股奉君之功,宁退隐濭死而不居功言禄。今介子推长眠绵山,当厚葬于绵山沃土,立祠祀之。环山之境,皆作祠田,由当地山民掌其岁祀。从今改绵山为介山,以志寡人之过!
(后世于介山立县,谓之介休,言介子推休息于此。焚林之日,乃清明节气前夕,晋国百姓思慕子推,因其死于火,固不忍举火,为之冷食,延为寒食节。每到寒食节,家家插柳于门,以招子推之魂,或设野祭,焚纸钱,皆为缅怀晋国贤士一一介子推。)
文公命人安葬遗体,有人发现介子推背靠柳树树洞,洞里有一物。掏出一看,原来是一片衣襟,上面留有子推血诗,大意为: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国主常清明。柳下作鬼终不见,强似伴君作谏臣。倘若国主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臣在九泉心无愧,勤政清明复清明。”
文公看了,不觉泪目。命人将一段未烧焦的柳木砍下,带回宫中,做了一双木屐,与五壮带回的流亡时用过的坏笾残豆、敝席破帷一起,陈列于自省室,常常望木屐而叹:“悲哉,足下!”
(此后,“足下”成为下级对上级或同辈之间相互尊敬的称呼,据说就是来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