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当日,众朝臣按例廷休。将近午膳时分,皆奉命进铜缇宫共飨中秋国宴。
来得最早的是司马子稽和司空子诞,两人见面寒暄几句,并肩往路寝室走。肥头大耳、身宽体胖的子诞见子稽今日身着一件靛色细葛布衣,不解地问道:“今日乃仲秋佳节,子稽兄奈何这身打扮?”
子稽悄声说道:“子诞兄近日在外督巡工程,可能有所不知,寡君身体力行崇尚节俭,听说宫内大几百的织、裁、绣工都被裁撤。如今寡君朝会都着旧衣的,咱们哪能穿新衣呀?!”
子诞对此还真是闻所未闻,惊道:“那也不至于穿夏布吧!”
“这不显着更节俭嘛!”
“哎呀,这我的确不知!”子诞看着自己华丽的玄色彩绣稠衣为难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回去换也来不及了呀!”
子稽道:“无妨,寡君也未强求一致,下次不穿这样的即可。”
说着,两人进到路寝室内。子诞见除了侍卫没有别人,便迅速将朝服脱下,把彩绣藏到里头,反着穿在身上。
子稽笑道:“你看你这是何苦?大白天的脱衣服,让人看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那啥呢!”
“那啥就那啥,嘻嘻嘻……顾不得许多了!反正现在没别人。”
“听说子诞兄将要扩建家宅,规模不小吧?”子稽问。
子诞一面系腰带,一面说道:“可不是嘛!兄弟我家眷甚多……”
“什么家眷,是内眷甚多吧?嘻嘻嘻……”子稽打趣道。
“哈哈哈……是啊是啊,多得没处放了!我不喜欢小打小闹,要么不建,要建就建得有模有样!最起码再造华屋百间,轩台、水榭、花园若干,料已齐备,节后就动工。”
“子诞兄执掌司空,建屋筑台自然便利。好了以后叫兄弟观摩观摩,下次扩建宅邸也好有个参考。”
“那还用说!”
子稽又说道:“今乃大丰之年,今日的仲秋国宴,也不知寡君将以何美味佳肴款待咱们?”
子诞道:“按照旧例,自然是山珍海味、珍馐美馔,非你我家宴可比!”
“说得也是,要不也不值喽得让咱们进宫来吃。”
说到吃,子诞立刻荣光焕发、眉飞色舞起来:“吃国宴,我有经验,那菜至少有上百道。你可千万要记住,初上菜肴,不管有多美味,你都不能敞开了吃,要不然,头几道菜吃饱,后面的菜就只能眼饥肚饱,干着急!你说是不是?”
子稽非常认同:“有道理!那么多菜,每道只尝一小口,都未必吃得过来呢!”
子诞凑近子稽,忍笑说道:“不瞒你说,为了今日国宴,早饭我都没吃!”
子稽笑道:“那算啥?实话告诉你,我昨晚就没吃!专等今日一饱口福呢!”
子诞故意嗔怪道:“啧啧啧……又被你小子比下去了,你可真不厚道!嘻嘻嘻……”
两人说笑间,见别的朝臣也陆续进入,便一本正经起来。
君臣如约齐聚铜缇宫宴会大厅。厅内没有过多装饰,只摆了许多菊花增色。
文公负扆(音以,君王屏风)端坐主位,瑄、赢二夫人靠后分坐两旁,诸文武大臣依次跪坐大厅东西两侧。每人面前一张饭几,上面已提前摆好了月饼、水果、点心和酒具。
宴会开始,先由膳司带领大家行祭食礼,感恩天赐蔬饭,祝祷福祉永续、国泰民安。
礼毕,文公命斟酒,讲了几句祝贺节日康寿、国运昌盛之语,君臣同贺共饮,然后传令送膳。
乐师开始演奏助兴,大厅内缓缓响起簧瑟竹管音乐,气氛融洽而祥和。
稍顷,只见一队队宫人、宫娥手捧饭盒鱼贯而入,将饭盒分置于各大臣桌前,开盖布菜后,徐徐退下。
子诞数了数自己桌上,荤素总共有六小碟菜肴,素有豆芽、青菜、桃仁百合之类,荤也不过猪、鸡、鸭肉。子诞看子稽,发现子稽也正看他这桌的菜,在确认每个人的菜是否都一样。
进膳的钟声鸣响,大家开始举箸用餐。
子稽和子诞只象征性地夹了几根豆芽尝了尝,就不再吃了。这些平常菜不值得占肚子,他们要等后面的大餐。
大约一刻钟后,果然见又一拨宫人手捧饭盒入内,在各人面前将两小碗稻粱主食布下,然后将之前的菜肴空盘收走。
子稽和子诞以目会意,他见子诞摇头,便知这两样主食也不可多食,免得吃不下后面的大餐。
又过了近一刻钟,宫人进来收走了主食、菜肴碗碟。
然后膳司宣布,国宴结束。
子稽和子诞傻眼了,要知道,他俩压根没怎么吃,一心等着后面的大餐呢!哪曾想到期待已久的仲秋国宴,竟然只有这几样普通饭菜!
两人正懊悔,忽听乐官宣布,怀赢夫人和珮赢将献曲舞助兴。
众人有节制地鼓掌欢迎,然后静待演出开始。
稍顷,只见怀赢在珮赢及数名舞者簇拥下款款步出,行至瑶琴前坐下,准备演奏《羽舞》之曲。
画了浓妆的珮赢今日异常出众,只见她疏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除了漂亮的簪花,还插有三支靓丽的孔雀羽翎,一串珍珠松垂前额,与明眸朱唇交相辉映,身披一件茜红色拽地斗篷,和数名伴舞一阵碎步飘到大厅中央摆好舞姿……
乐声响起,只见珮赢“呼”地一下脱掉外罩的斗篷,露出那件低胸低背、袒臂露肩的蝉翼纱舞裙。舞裙虽有数层,但非常薄透,肌肤之色清晰可见。在场众人果然颇为震惊,都不禁屏气凝神起来。宴会厅内除了琴音,没有一丝杂声。
“停!”文公突然大喝一声。
珮赢正欲尽情展示曼妙舞姿,忽听文公厉声喝道:“珮赢出去!”
珮赢闻之怔住,见国君对她怒目而视,不禁胆怯,拾起斗篷裹在身上低头跑了出去。
怀赢吓坏了,呆坐琴前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文公命道:“请赢夫人继续!”
怀赢方回过神来,重新开始演奏,剩下的舞娘继续起舞。
在座大臣都不敢出声,不通音律的人都听得出一一怀赢琴声的慌乱离谱、顿挫失声……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子稽、子诞两个人出来后,大呼意外,后悔不迭。
子诞说道:“没想到,仲秋国宴竟然就吃这些!”
子稽:“是啊!我根本没吃饱。”
大臣祁满说道:“这够好了!我私下打听了一下,寡君平日吃的比这都简单呢!”
子诞:“哎!寡君何苦这样苛求自己呢?又不是吃不起!”
大臣孙伯纠说道:“寡君倡导节俭是一方面,其实啊,那些肥腴膏食吃多了,未必有好处。我现在就常吃粗茶淡饭,反而感到身体比从前轻健了许多!”
子诞懊悔道:“我每日还是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几日不上朝,竟落伍至此!”
祁满笑道:“子诞兄哪里落伍?今日这朝服就很新潮嘛!”
众人轰笑。
说笑间,只见冬青领着内侍朝子诞走来,近前行礼道:“子诞大人,寡君在书房有请!”
“嗯?好!”子诞忙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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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单独召我,是不是因为我今日穿了新衣呢?”子诞一路懊悔一路忐忑,来到文公书房。
冬青进去禀报,稍顷,子诞受命进入。
他看到文公端坐屏前,书房内并无他人。
“微臣叩见国主!”
文公:“平身。子诞大人请坐。”
子诞坐好,文公说道:“爱卿这些日子在外督建边境驿馆,着实辛苦了!”
“哪里,微臣理当为国尽忠尽责!”
“寡人听说,子诞大人最近打算扩建宅邸,新筑华屋百间、园林若干,图样、材料都齐备了,就等节后动工?”
子诞突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道:“哦,这个……呃……是有这个打算,不过还未最后敲定。也是因微臣家眷、家奴太多了,现有居室不够住,所以……”
文公:“造华屋百间,势必要征用劳役吧?你大概算过没有,前后共需要多少劳役?征用多长时间?”
“大概需要……五六百劳役,用半年时间就够了。”
“寡人知道,这要在过去,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眼下正是秋种时节,若这些劳役因此耽误农时,来年即便你免了他们的赋税,他们自己吃什么?又如何养家呢?”
子诞低下头不敢说话,额头直冒冷汗。
“寡人也知道,你家眷、家奴众多,实在住不下,需要营屋造宅,也等农闲时再开工也不迟。”
“是是是……吾君所言极是!”
“实在住不下,铜缇宫里有不少空屋,爱卿可搬来与寡人同住。”
子诞一听这话,吓得魂飞魄散,忙稽首道:“哎呀!千万不敢,微臣住得下,住得下!不盖也住得下。”
“爱卿是朝中老臣之后,要知道,我们君臣今日造华屋百间,明日就有人效仿造广厦千所。奢靡攀比之风一旦盛行,农人将徭役不断,苦不堪言,无暇耕作,来年他们拿什么来给朝廷交贡?自身又如何活命?这些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啊!”
“臣明白了,臣知罪!”子诞几乎哀求道。
“寡人并非说笑,实在住不下,爱卿尽可以住到铜缇宫来。”
“万万使不得!住得下!住得下!微臣不造了,请吾君放心!”子诞满头大汗,浑身发抖。
“好!寡人知道爱卿是明白人,心里装着朝廷和黎民。若是一个不明事理、不近人情的糊涂人,寡人也不会单独与你说这些话。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退下吧。”
子诞低头退下。
待子诞离去,文公让冬青将狐偃、赵衰、贾陀、魏犫、先轸、颠颉、五壮几个召来重聚。
文公说道:“子诞倒是口头上闻错知改,不知他私下里是否言行一致。狐大人、赵大人得继续监察才是。”
狐偃、赵衰:“臣遵旨。”
文公又问:“子诞今日衣袍好生怪异!如何一身的线头毛边?”
贾陀笑道:“他大概来了以后才听说,如今君臣上下都穿旧衣朝会,来不及回去换,便把新衣反着穿了吧!”
文公:“这又何必!寡人是要倡导实实在在节俭,岂是在做表面文章?”
赵衰笑道:“微臣听说,现在八成新的朝服比新朝服还值钱呢!不仅朝服不敢穿新的,就连泽衣,都时新穿旧的。”
大家轰笑。
文公让冬青热一壶酒上来。
斟好酒,国君举杯说道:“复国半载有余,内政、外交、军事、民生等朝政纷繁复杂、层出不穷,诸位爱卿夙兴夜寐、日夜为国事操劳,我们竟无暇坐下来好好喝一杯,今日借仲秋佳节,寡人以此酒向诸位爱卿表达由衷谢意,若无诸位鼎力相助,亦无今日复国、兴国局面。让我们共饮此杯!”
干了杯中酒,赵衰再斟满,举杯说道:“君上过奖了,君上为国旰食宵衣、勤政恤民,日夜操劳尤甚,又力倡节俭之风,处处以身作则。有明君如此,我等再苦再累,亦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微臣借此杯中酒,祝愿君上社稷稳固、万寿无疆,祝愿我国国泰民安、鸿运昌盛!”
“干!”众人欣然点头,一饮而尽。
“只可惜啊!”文公突然惋惜道,“只缺了子推!”说着,不觉哽咽泪目。
赵衰忙说道:“子推若在天有灵,看到主公如此清廉为政,勤勉治国,亦将甚以欣慰!”
“是啊!国主。”
文公再斟一杯,说道:“这一杯,我们为子推而干!”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