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归来 11

嘉禾宫南风台总共上下两层,下层是八面带雕花檀木轩窗的书屋,采光充足,冬可生火取暖、夏可开窗通风;上层是一个别致凉亭,凉亭周边有条状或格状木艺栅栏和懒人靠,乘凉、赏景、叙话皆相宜。

已是仲春时节,南风台周围佳木送爽、花香阵阵、鸟雀交交。过去这里是重耳和瑄儿温习功课的地方,如今又成为两人相师相学的好去处。

教公子认识“蘩”这种草药时,瑄儿一面取实物给重耳看,一面讲道:“蘩,又名白蒿,功能为清热利湿、凉血止血,可治风寒湿痹,补中益气,还可去伏瘕、通关节、去滞热、伤寒等。”

重耳慨叹道:“原来‘蘩’就是白蒿,这是田野路边很常见的一种野草啊!哎!我发现,这么多天来我跟你学了很多种草药,譬如薇、芣苢、水荭、蒲公英等等,这些随处可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花草,看似不起眼,药效却不凡,能愈人之病、救人之危。可见天地万物,其效用与贵贱不可等同而语、一概而论,小材而大用也是常有的。”

“嗯!是这个道理,”瑄儿深以为然,“我爹爹说过,尽人皆知物以稀为贵,比如人参、灵芝、犀角等这些君药;对平凡之物的可贵却常常熟视无睹,比如白蒿、蒲公英、甘草等这些常见药材,但若只有君药,没有臣药、民药相佐,许多病也是不得好的。”

重耳点点头,感叹道:“没想到这药理当中蕴含如此深刻的道理,学生受教!”

瑄儿拱手请道:“我讲完了,公子师长请!”

“好,”重耳清了清嗓,“那为师我,今日也来说说‘蘩’。在‘出车’一诗中,有‘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的句子。这首诗讲的是宣王时代,北方猃狁侵犯周朝边境,宣王派大将南仲领兵出征击退猃狁、奏凯而还的情景。”

“哦,诗中可有精彩之句?”

“嗯,有。这首诗中,我觉得这句写得极好:‘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

“好在何处?”

重耳娓娓道来:“诗人在句中感慨:当我随军出征,正是黍稷最为蓬勃之际,经过数月艰苦征战,终于打了胜仗。但光阴荏苒,转眼间,待我归来时,已是雨雪满途的隆冬季节。诗中‘往’与‘来’相对,黍稷方华之繁盛与雪雨载途之凄凉互照,极尽岁月流逝之感、芳华不再之叹。然而,征战虽苦,但最终为国家换来‘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和平岁月,也是令人欣慰之至。”

瑄儿细细品味:“‘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好诗!真是好诗啊!不知师长可否准允学生将此诗借回去抄录背诵?”

“当然可以!谷儿!”

谷儿听见,飞快地从楼梯口上来:“公子有何吩咐?”

“你去我书房取一卷书。”

“不知公子要哪一卷?”

“《出车》”

一听书名,谷儿愁眉苦脸道:“小的……不识字,公子告小的在哪一层就好了。”

重耳想了想:“好像是……在前排书架最底层的最右边。”

“是。”谷儿应命而去。

来到公子书房书架前,谷儿见公子所说那层不只一卷书,便索性将堆在一起的四五卷通通取了来。

瑄儿见了,异常欣喜,拾起一卷展开便看……

“只看可不行哦!回去还要抄写、背诵……”重耳看着瑄儿专注的样子嘱咐道。可不知为何,他见瑄儿面色渐渐肃然、红涨起来……

“你怎么了?”

瑄儿见问,忽地一下将书简合起,两手紧紧攥住,红着脸垂首说道:“哦,没……没什么。要不……今日到此为止,我……先回去了。”说完携书简起身而去。

重耳莫名其妙,弄不明白瑄儿到底怎么了。

………………………………………………………………

瑄儿内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慌张失措只顾低头疾走,不料一出南风台,迎头便撞上一堵肉身……

她赶忙抬头,发现自己竟然撞到了世子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瑄儿慌忙低头致歉。

申生却欣然说道:“无妨!无妨!是我走得太快,瑄儿姑娘这是……”

“哦,刚刚我向公子……借了一卷书,忽然想起有事,先行告辞。”说完便要走。

不料申生追问:“借了什么好书?可否让我看看?”

瑄儿更慌了,连忙说道:“哦,没什么,就是……普通书。对不起!我先告退。”说完,低头逃也似的跑走了。

目送瑄儿背影离开,申生用手摸摸胸口,心里不禁又涌起一股酥酥麻麻甜甜的感觉,心想瑄儿姑娘真是一个至纯至美的女子啊!刚才一头撞进自己怀里,是否天意?而且,这一场景如梦似幻、如此熟悉,好像从前曾在某处经历过一样……哦!对!申生突然记起:几年前,那时她还略小一点,在方华苑里,束发男装的瑄儿一面只顾看重耳上树捅蜂窝,一面转身走路,也像今天一样迎头撞在自己怀里……不同的是,那时,她的个头还小,不像这次正正地撞在他的胸口上……

申生正寻思,忽听重耳在楼梯上招呼他:“哥哥来了!”

申生回头向重耳笑道:“哦,我闲得没事,找你来围棋。”

“哥哥请!”

……………………………………………………………………

瑄儿怀里抱着书简逃回寝室,看看四周,新燕不在,便坐在窗前,展开书卷慢慢品读。

只见竹简上面是公子亲书的一首诗:

伊人于乡,不知其期。(她回家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伊人于乡,日之夕矣,曷至哉?(她回家乡去了,太阳快落山了,她走到哪里了呢?)

伊人于乡,如之何勿思!(她回家乡去了,叫我如何不思念她!)

伊人于乡,不知归期。(她回家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伊人者谁?惟吾之瑄!(她是谁呢?她就是我唯一的瑄儿)

……

瑄儿极力抑制自己的心跳,想,这大概是她回绵山期间公子为她写的诗,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公子对她浓浓的、满满的思念之情……

原来,公子和自己一样!那时,她也是如此浓烈地思念着公子啊!

公子写下这诗,本不欲昭示于人,谁能想到,因谷儿不识字,无意中将之拿来,让她看到了!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瑄儿不禁又羞红了脸,怕一会儿新燕进来看到,拿手帕使劲扇了又扇。

待稍稍平静下来,瑄儿将诗简卷好,轻轻塞入自己枕下。

………………………………………………………………

下完棋,送走申生,重耳不禁又想起瑄儿突然仓惶离去的情景……心想,不应该呀!《出车》一诗,怎会让她如此情绪异常呢?

重耳满腹疑惑,又回到南风台,翻看谷儿拿来的其他几卷书简……他赫然发现,其中有一卷便是《出车》!

如此说来,瑄儿拿走的是别的书卷。那会是哪一卷呢?

重耳思忖半晌,猛地恍然大悟:难道……

他飞快地跑回居室,在书架最下面那一层找他曾经为瑄儿写的那首诗。

翻找半天,果然没有。

原来如此!!!

哦!天!难怪她……

重耳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喜忧参半。

………………………………………………………………

是夜,重耳躺在枕上仍然心潮难平:不知瑄儿读了他的诗会作何感想?她会懂他的心意吗?她会相信他的心意吗?她会在乎他的心意吗……

他辗转反侧,没有半点睡意。

谷儿在隔间听到,探头问:“公子,又睡不着吗?”

“是啊!”

“这次公子是哪里不舒服呢?”

重耳坐了起来:“说不来哪不舒服,就是觉得心一直在嗓子眼儿悬着,放不下来。”

“要不要小的去找瑄儿姑娘问药?”

“要!”

“好,那小的现在去。”

“谷儿,我屋里有榛子吗?”

“有,笾斗内有炒榛子,公子要吃?”

重耳笑道:“你拿来便是。”

谷儿应命给公子端来了一盘炒榛子。

重耳剥了五颗榛仁儿,盛在一只玉碟内,对谷儿说道:

“你把这个给瑄儿姑娘送去吧。”

“是。公子。”谷儿将玉碟放在食盒内端着,走出几步,又弯回来,问道:“公子,瑄儿姑娘若问为何三更半夜送这个,小的如何回答?”

“你送过去便是了,瑄儿姑娘不会问的。”

“哦。那新燕姑姑要是问呢?”

重耳嗔怪道:“这还用教你?”

“是。”谷儿吐了下舌头,去了。

……………………………………………………………

新燕和瑄儿一起在灯下缠丝线团子。新燕发现瑄儿今夜格外话少,不觉打了几个哈欠,说道:“啊!我也困了,要不咱们睡吧。”

“好,睡吧。”瑄儿放下手中线团。

新燕笑道:“咱们这么早睡了,谷儿今黑夜不会来了吧?”

瑄儿笑笑,摇了摇头。

两人刚要吹灯,值夜宫娥来禀报:“姐姐,谷儿来了,说是公子有食物让送来。”

新燕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还正说他呢!送的什么食物?让谷儿进来吧!”

谷儿端着食盒入内,说道:“打扰姑姑和姑娘,这是公子让送来的。”

新燕看是榛仁儿,笑问:“三更半夜的,公子为何让你送这个来?”

“呃……公子觉得这榛子炒得格外好吃,就想让两位也尝尝。”

新燕用怀疑的眼神觑看谷儿:“当真?不是咱们公子又哪里不舒服吧?”

谷儿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公子的确有些不舒服,说老觉得心在上面悬着,放不下来,所以睡不着。不知瑄儿姑娘可有对症之药?”

“有药没有?”新燕扭头问瑄儿,瑄儿的脸红了,幸亏屋内灯光较暗,不易察觉。

瑄儿一看公子让谷儿拿来榛仁儿,还不多不少是五颗,早已明白公子心思,笑道:“有。谷儿稍等。”

瑄儿展开自己的一方丝帕,提笔在上面画了几笔什么,然后放下笔,将丝帕折叠,放在谷儿食盒内,说道:“将这个拿给公子便好。”

谷儿诧异道:“瑄儿姑娘,这……还有别的吗?”

瑄儿点点头:“公子看了这个,便会安心入睡。提醒公子明日上午按时在南风台做功课。”

“好的。打扰二位了,谷儿告辞。”

谷儿刚走出门,新燕就嘎嘎嘎爆笑起来……“公子这病好生奇怪,偏偏你都有方子治!哈哈哈哈……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啊!”

“姑姑!”瑄儿羞得用被子蒙住头……

见谷儿回来,公子问:“为何送榛子,瑄姑娘问了吗?”

“正如公子所料,瑄儿姑娘没有问。让我把这块帕子给公子。另外提醒公子明日上午按时在南风台做功课。”

重耳点点头,收下帕子,打发谷儿下去休息。

灯下,重耳打开瑄儿给他的丝帕,看见上面手绘的图案后,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