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声,万物止息。
一片混沌幽暗、凄冷孤寂之中,重耳懵懵懂懂、茫然四顾。
他努力想看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怎奈周遭云山雾海、迷离不清……
“我这是在哪儿?为何只我孤身一人?”重耳自问。
渐渐地,他才开始意识到自己寻寻觅觅究竟在找寻什么。
“瑄,瑄儿!你在哪儿?”重耳一面呼喊,一面四顾眺望、急切觅寻,“瑄儿!你在哪儿啊!”
“耳哥哥!”
突然,重耳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清脆、甜美的声音,他急忙扭头回望。
啊!是瑄儿!果真是瑄儿!
只见瑄儿身着一袭美丽的白色衣裳,仙袂飘飘,正微笑着朝自己踏云而来……
重耳欣喜地张开双臂,向瑄儿迎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跑,他们之间始终隔着茫茫云海,距离越来越遥远。
重耳正焦急万分、不知所措,突然听到瑄儿“啊——”地大叫一声,悠悠然坠落于飘渺无际的茫茫云海,随后不知所踪。
“瑄儿——”重耳拼命大喊、拼命想去抓住正在坠落的瑄儿……
抓住了!他仔细一看手中,自己抓住了一根红色丝带。
这丝带好生眼熟!哦!想起来了,这不就是自己曾经亲手为瑄儿系于发髻、表明她即将婚配的红发带吗?
令人绝望的是,尽管他拼命抓着,但那条红色发带在他手中却越来越短,越来越短,直至最后完全被抽离。
“瑄儿!不要——”
……
“公子!公子!醒了!公子醒了!”重耳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说话。
他逐渐醒转……
慢慢睁开双眼……
视线和意识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他的身体从梦幻回到现实。
他看到舅舅、赵衰、子推、魏犨、贾陀、先轸、谷儿围在自己四周,一齐注视着自己。
“这是哪里?”重耳虚弱地问。
“公子终于醒了!这里是翟国。”谷儿答道。
“翟国?”重耳想起身,但右肩膀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动弹不得。
“公子勿动!”贾陀说道,“公子中了毒箭,昏迷整整三天三夜,幸亏子推日夜守护,给公子上了几次解药才刚醒!”
重耳脑袋昏昏沉沉,渐渐地,鄂城……哥哥……上吊……突围……瑄儿……落阱……这些场景一一在他脑中浮现……他突然抬起头,用眼睛四处搜寻,问:“瑄儿呢?”
只见大家皆眼神躲闪,沉默不语。
“快说!瑄儿呢?”重耳又问。
“唉!”狐偃叹了口气,“当时出了鄂城,我们中了御军埋伏,瑄儿连人带马……落入敌人陷阱。”
“救出来了?是不是?”
……
“快说呀!后来呢?”重耳眼睛闪出最后一丝希望催问。
先轸:“当时有御军围追,公子又中毒箭,就只好先逃命,不过到达翟国后,狐大人立即派五壮回去找了,大概明天就有消息!”
重耳痛心地闭上双眼,眼泪从眼角涌出……
大家都难过地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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瑄儿生死不明,重耳再无法安然入睡。第二日天不亮,他就挣扎着坐起来,问谷儿:“五壮回来没有?”
“公子,还没有。天还早些,公子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
重耳倚墙而坐,望着窗外,等到天色渐亮,又问:“回来没有?”
“没有。”
“回来后,让他先来见我。”
“是,公子。公子先躺一会儿吧。”
重耳摇摇头,眼睛继续盯着窗外。
狐偃、子推他们料到公子醒来定会追问瑄儿下落,于是逃到翟国后,未等重耳苏醒,便派五壮偷偷潜回鄂城附近去打探,看那日有无从陷阱生还者。虽然大家感觉希望渺茫,但还是心存侥幸,期待有奇迹发生。
重耳坐卧不宁,不顾大家劝阻,忍着痛巨下了地,焦急地来回踱步,不停往门口和窗外张望……
他知道,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他太急于想知道瑄儿的情况,盼望她早一点回来。但是,他又十分害怕五壮回来告诉他的,是坏消息。一想到这儿,重耳就感到无比的揪心和恐惧,他的心一直在嗓子眼儿悬着,紧张得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怎么会这样呢?瑄儿竟突然间生死不明了!公子竭力忍住不往坏里想,竭力安慰自己:不不不!瑄儿不会有事的,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她就会欢蹦乱跳出现在自己眼前,到时候他要立刻抱紧她,不管她好不好意思!别人笑他痴也好、笑他傻也罢,他都不管!那时,他一定严厉警告她,以后一定要听他的话,只要他觉得危险,她就得乖乖听从他的安排,不许再涉足任何险境!不许再让他感到如此揪心难过!
只是,她落入陷阱难免会受伤吧,但愿是轻伤,但即便是重伤,也不怕,只要人还活着,他会日日守在她身边,喂她吃饭、喝水,陪她养伤,陪她说笑……有子推在,相信瑄儿很快就会康复,瑄儿一旦康复,他俩便成亲,到时他们又可以一起骑马、围棋、读书,一起厮守到老,一起过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美好岁月……
打听消息的五壮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人呢?”重耳上前一把揪住五壮衣襟。
五壮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几处陷阱都看过,也问过了,未听说有生还者。”
“不可能!”重耳气急道,“不可能!我去找,我要去找,给我备马!快!”
狐偃阻止道:“不行!公子伤口尚未愈合,不宜骑马!我去,我去找!”
重耳哪里肯,立刻就要出门去。
狐偃知道拦不住,无奈只好命人备了一辆驷马厢车,子推和狐偃在车中陪护重耳,赵衰、魏犨、贾陀、先轸、谷儿骑马相随,一起渡河,又潜回鄂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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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城外,阴风朔朔,狼藉遍地,血迹犹存。
傍晚天色渐暗时分,重耳被魏犫、贾陀扶下马车,悄悄潜到数天之前,瑄儿失足的那口陷阱旁。
陷阱又大又深,形同一只想要吞噬一切的魔窟,触目惊心地朝天大敞,里面土木堆积、凌乱不堪,从里往外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腐臭气息……
大家都明白,落入此阱的人或马,怎么可能生还呢?
重耳绝望地趴在阱边,眼泪簌簌而落,忍不住失声痛哭……
众人死死拽着重耳,生怕他悲伤过度一头栽到阱里去。
不一会儿,城门上的守城士卒发觉了这面的动静,厉声呵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贾陀一把捂住公子的口不让他哭出声。
“撤!”狐偃命令。
魏犨、贾陀不由分说便将痛不欲生的重耳架上马车,挥鞭向翟国疾驰而去……
重耳在车上又晕死过去,待子推察看时,发现他伤口迸裂,肩头的衣服被鲜血濡湿了一大片。子推、狐偃看了心疼得直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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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能真正感同身受公子的五内俱焚、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他的瑄儿——从他六岁起,就与他日日相伴、两小无猜、一起长大的玩伴;他的瑄儿——彼此情窦初开时,即相互倾心、相约执手的恋人;他的瑄儿——在他眼里,娴静温柔无比、善良聪慧无比的爱人,就这样,离他而去了!就这样,与他永远生死两隔了!
曾经,他多么感激上苍送给他生命中的这份礼物。如今,他质问苍天,为何如此无情?为何如此残忍?将他的瑄儿硬生生从他身边夺走,而且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
重耳想不通,也无法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不幸是真实的。他固执地认为,这也许是上苍的恶作剧,等剧情落幕,便会把他的瑄儿还给他。
他整日怔怔地发呆,回想着过去和瑄儿在一起的一幕幕情景……
他老有一种期待,一种预感,一种幻觉,觉得瑄儿没有走,没有!她的身影、她的明眸、她的笑靥、她的声音,随时都可能在他回首的一霎那、不经意的一瞬间,重现于他的眼前或耳边,给他触手可及的惊喜与幸福……
他甚至懊悔懊恼自己说过“被瑄儿甩掉”的那句不吉利的话,没想到一语成谶,他真的被瑄儿甩掉了,永远甩掉了……
想着想着,重耳不禁泪如雨下……
终日沉浸在无尽悲痛中的重耳神情落寞、精神恍惚,至于他的外祖父——翟国国君如何热情招待他,舅舅、赵衰和子推他们如何竭尽所能劝解他,先轸、魏犨、贾陀如何想方设法逗他开心,都一概不能使他从悲痛中走出来。
是夜慢慢,一场骤雨从天而降……
重耳心里憋闷得快要爆炸了,抬脚走出居室,根本无视外面的风雨大作,将自己置于倾盆大雨之中,全然不顾尚未愈合的伤口以及被秋雨淋透周身的湿冷……
他闭着眼睛,仰头伫立于瓢泼大雨中……
那一刻,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想象他若是一尊泥塑才好,随雨而化为泥水流入滚滚江河,从此与世长辞,了却人间一切的爱恨情仇……
但是,想到绛城的母亲,想到追随他到异国的舅舅及从人,又无奈打消了这个念头。
最后,一声恐怖的、歇斯底里的呐喊终于爆发:“啊———————啊————————啊————————”
最后,重耳瘫跪雨中,开始嚎啕大哭……
谷儿要过去,被狐偃拦住:“让他哭吧!”
大家便在门口一起看着公子,叹着气,摇着头,不知不觉都濡湿了眼眶。
子推脱下自己的衣服,走过去撑开,护住公子……
重耳抱住子推大腿,自责地捶胸哭道:“都怪我!都怪我!如果当初我阻止她学骑马,那她后来就不至于落阱;假如我执意要她回绵山,她现在就还活着;逃出鄂城后,如果我走在她的左边,她也不会落阱……”
最后,魏犨终于忍不住了,冲进大雨,弯腰将重耳拉起,扛在肩上,跑回室内……
是夜,重耳的伤口再次崩血,并发起了高烧……
泪水模糊了子推的双眼……看着重耳,他心疼地想:这个单纯善良、重情重义的公子啊!连日来遭受了多少令人难以想象、难以预料的厄运——佞臣陷害,哥哥屈死,瑄儿落阱……这些接踵而来的打击,加在一起足以摧毁公子的精神和意志!让他借着大雨发泄一下是对的,否则,心中的悲伤过度郁结,更会伤害他、压垮他,但愿公子挺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