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过后,重耳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褴褛衣衫和前露趾后掉跟的破鞋,不禁暗想:我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体面也没有,城门官和卫君会不会怀疑我是冒充晋国公子的乞丐呢?可目前自己又能耐他何?唉……
正犯愁时,只见介子推打开他随身背着的那个神秘包袱,从里面抽出一件夏布长袍递给重耳。
这件外套虽然不像公子在铜缇宫时常穿的绫罗绸缎那样质地高贵,好歹干干净净、完完整整,比重耳现在身上这件脏破不堪的外衣体面不知多少倍!
重耳十分感动:“太好了!谢谢你,子推!幸亏你备了这件好衣裳,否则卫国人肯定会以为我是流民乞丐呢!”
“哇!子推真是心细如发!”大家不禁为子推的未雨绸缪而叹服。
子推一面帮重耳换上衣服,一面说道:“公子最好到护城河里洗把脸,把头发也重新整束一下。”
“这个,我来!”五壮待公子洗了脸,拿出不知在哪儿捡的半截木梳,帮公子将头发梳束整齐。
其他人也拍土的拍土,洗脸的洗脸,束发的束发,整饬了一番,尽量让人看上去不那么风尘落魄。
收拾得差不多后,重耳携从人来到楚丘城门口,刚欲进去,却被城门官拦住质问:“什么人?从哪来的?到卫国干什么?”
重耳欠身拱手道:“我等从晋国而来,在下是晋国公子重耳,来卫国谒见国君。”
城门官上下打量了公子和从人一番,见他们不仅无车无马,还个个破衣烂裳、两手空空,便说道:“晋国公子?冒充的吧?!”
“不不!我真的是晋国公子!”
“真的?何以证明呢?”
重耳赶忙从衣襟内掏出离开翟国时瑄儿给他准备的那枚公子玉佩,交给城门官。
对方看了看玉佩,熟练地顺手揣进私囊,说道:“你们先在城外候着,容本将派人进去通禀一声,寡君同意,你们方可入城。”
“好好!有劳大人!”
见城门官果真派了一名小卒进去通报,重耳和大家便在城门外耐心等候。
彼时正直夏日正午,烈日当头,无遮无拦,晒得众人口干舌燥、油汗满身。躲在城门洞里的其他戍卒不时地用一种轻蔑、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重耳他们。仅从衣着上看,他们确实跟逃荒的流民没什么太大区别。
大家怀着美好的期待两眼直勾勾盯着城门,等待通禀的小卒尽快出来引领他们进城下榻驿馆,洗尘,吃饭,休息,然后谒见卫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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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丘王宫内,卫侯正与朝臣议政。
大夫元亘禀道:“国主,近来楚丘城内又连发多起平民抢粮事件!”
“哄抢对象是谁?”卫侯问道。
“据微臣了解,大部分是外国商人。”
卫侯:“抢就抢吧,官仓无粮,不抢他们抢谁的?”
“就是!”另有朝臣说道,“那些奸商坐地起价、趁火打劫,一心想发我国难财,实在可恶!该抢!”
元亘:“可恶是可恶,但朝廷若袖手不管,以后便没有商人愿意来卫国易货了。”
卫侯:“以后再说以后,先顾眼前要紧!”
说话间,阍人入内禀报,有晋国公子重耳来访。
卫侯颇感意外,自语道:“晋国公子,重耳?”
一旁朝臣说道:“据微臣所知,晋侯诡诸次子确实叫重耳,听说骊姬之乱后,已在外流亡多年。”
卫侯:“原来是一介流亡公子。他来卫国做什么?”
“微臣以为,他来无非是想得到吾君接济罢了。”
卫侯冷笑道:“卫国刚刚复国,民生凋敝,百废待兴,连寡人都要处处节俭,白白接济一个流亡公子做什么?不见!休要放他们进来!”
“且慢,”元亘进谏道:“国主,微臣以为不见不妥,晋、卫同为姬姓侯国,将同姓公子拒于门外,传出去恐怕别人会说吾君……不近人情。”
卫侯冷笑道:“同姓又怎样?北狄入侵卫国时,哪个同姓侯国不是袖手旁观?倒是异姓的齐国最终救了卫国!有难时躲得远远地,有求时就出来扯这些同宗共祖的关系!如今世道,若真谨遵同姓相恤之义,也不至于如此混乱了!”
“吾君所言甚是!”另一朝臣附和,“微臣听说,那重耳之母乃戎女狐姬,所以,重耳身上应该有一半戎狄血统。”
卫侯刚刚遭受狄人灭国之灾,耻恨未平,一听说重耳有戎狄血统,立刻爆怒,将手中茶杯愤而掷地,喊道:“不见、不见!让他们快滚!滚得远远地!”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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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话小卒得到君上口谕,在城内闲逛一圈,回家看了看,碰见熟人聊了聊,又在小摊上吃饱喝足,两个多时辰以后才出来。只见他跟城门官低声耳语一阵,城门官示意他亲口向晋国人传达卫侯之命。
小卒对重耳冷冷说道:“我们寡君说啦,不见!让你们快快远离卫国!”
“什么?”重耳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说道:“不会吧?晋、卫乃同姓侯国……”
城门官身后的几名守卒一齐上来,亮出兵刃,悍然说道:“休要啰嗦!快滚!!!”
重耳懵了,他万万没想到会在卫国吃闭门羹,这怎么能行呢?卫国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啊!他当然不甘心,又上前小心翼翼向城门官拱手陪笑乞求道:“这位兄弟,刚才进去那位是不是……没说清楚啊?有劳您另派人跑一趟,确确凿凿传话给卫君,就说是同姓懿亲的晋国公子一一重耳谒见。卫君通情达理、宽厚仁慈,不可能不让我们进去。回头重耳必当重谢大人及诸位!”
城门官傲慢说道:“这大热天儿地……公子难道是想让我们为你一人跑断腿吗?”
“这……”重耳知道对方又在索要好处,可他已经身无它物。
重耳立在原地不肯走,他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反复向守卒乞怜:“在下求求诸位,再进去通禀一声吧!我们徒步数月,好不容易来了,哪怕只见卫君一面也好啊!求求诸位了……”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不是我们不让你进,是寡君拒绝接见!”城卫不耐烦地说。
“求求诸位,再进去通禀一声吧……”
城头上瞭望台里也坐着一名城门官,见晋国这帮看上去像乞丐一样的家伙不肯走,不耐烦地站起来,踱步到城楼角落的一只马桶里撒尿……
尿毕,见城下那帮晋国人还在纠缠,提起半桶尿液走来,猛地朝城下泼去……
重耳毫无防备,冷不丁被从天泻落的浊臭液体浇了一头一身……
旁边守卒见状,纷纷捏着鼻子一面往后躲闪,一面哈哈大笑:“叫你们快滚,偏不听!再纠缠就泼屎了!哈哈哈!”
魏犨、贾陀、先軫忍无可忍,“唰”地抽出刀剑,欲上前跟那些人拼命,却被狐偃及时喝住。狐偃用眼示意赵衰和子推,他俩连忙上前扶住公子,转身悻悻离开……
重耳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卫侯会如此不讲情面!区区戍城小卒会如此粗暴无礼!他感到头重脚轻、浑身虚脱,撑了一天的精神濒临崩溃,颗粒未进的身体开始发软发飘,脚下踉跄身子打晃,若不是子推、赵衰用力扶着,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卫国是他多日来最大的盼头,不,是唯一的精神寄托啊!
本想着终于到达一个可以休养生息的地方来缓解一下数月来身心的极度疲劳;本想着试图在卫国找一席安生之所,从此不再关心当不当国君、复不复国这件烦心事。可是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被卫国拒之门外,除了让人垂死的饥饿与疲惫,更是彻底的绝望与沮丧。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呢?重耳想,他该往哪里去呢?去遥远的齐国吗?可眼下他马上就要饿死了!
放眼四周,是连片荒野;抬头望天,是赤日炎炎。
重耳又一次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头晕目眩不说,舌头和咽喉又干又痛,再加上心火上窜,嘴唇上瞬间暴起一片燎泡,脚上化脓的伤口也格外刺痛难忍。如果不是大家轮流搀着他、扶着他一点一点往前挪步,他几乎就瘫倒在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