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一。
白雾今天最重要的工作自然是展会总结的演讲报告。会议定在九点半,所以她打算在开会之前,先找驰明瑞谈一谈报销的事。
尽管机会渺茫,她也想尝试。
不轻易认输是她的习惯。
敲响驰明瑞的办公室门之前,白雾先贴好了报销单和发票,又去洗手间照了照自己的仪容。
看着镜子里打扮地颇为正式的自己,白雾忽然想起上一次去找研发部经理高邱,也是这般对着镜子给自己打气,她没想到和驰明瑞谈话,也会陷于如此紧张的境地。
“一定要冷静。”她在心里对镜子里的自己说道。
“进来。”
听到驰明瑞的喊话声,白雾吐出一口气,推开了玻璃门。一进办公室,白雾就看到驰明瑞双手抱胸,歪着脑袋盯着电脑在看着什么,便轻声细语地问:“经理,你现在有空么?”
“什么事?说!”驰明瑞头也没抬。
要搁以前,白雾早自己拉凳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把报销单丢到驰明瑞跟前了,眼下她却站在原地,弯腰说道:“经理,上周我向你申请密西西比的招待费,你还记得吗?当时说五千块,现在账单出来了,比预算多了不少,我自己感觉这个单子你可能比较难批,所以特地过来跟你解释一下。”
驰明瑞终于抬起头,用眼白斜视白雾道:“多少钱?”
“呃……”白雾支吾道:“两万多一点。”
“……”驰明瑞愣怔了三五秒,转过身盯着白雾“啧啧”几声,又问:“那么请问,订单签下来了没有呢?”
“这只是首次接触。”白雾道:“他们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
“哈!那就是没签!”驰明瑞道:“那我再问你,老板请客户吃饭,最贵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据我所知,他跟政府部门的人吃饭,都不便宜吧!”白雾忍不住说道。
“我说的是客户!8000!我告诉你!老板请客户吃饭最贵的一次也才8000,你一上来就两万多!白经理啊!你可真是越来越有经理的范儿了!”驰明瑞冷哼一声,道:“我实在不理解,你好歹也在准针混了八年了,你觉得准针的文化支持你做这种事吗?这张单子你怎么还有脸拿出来!”
这句话一下刺伤了白雾的心,忍了这么久忽然就破了防,便“啪”的一声将报销单拍在桌上,道:“你说谁不要脸!”
白雾走到驰明瑞的班台侧面,本想再狠狠地驳斥他几句,忽然看见驰明瑞的电脑上显示的是美国展会的平面图,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要见密西西比的产品经理就必须去美国参展,得罪驰明瑞只怕又会和上次德国展会一样,一个席位闹出那么大动静,因此急忙克制怒火,在心里默念“冷静,冷静,冷静”。
白雾缓和一下语气,继续“解释”道:“经理,我是在准针呆得比较久,也知道公司不是我家开的,不是什么钱都能报销,但这笔钱是实打实用在密西西比的开发上,没理由不报销吧!”
驰明瑞悠闲地倒了一杯茶,道:“唉,它还就报不了!”
白雾看驰明瑞的态度,明显是故意针对她,想发作却又极力克制,深吸一口气,道:“经理,你不给报销密西西比的招待费,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搞清楚这个客户的状况,我帮你从头到尾捋一遍吧!”
“打住!”驰明瑞没等白雾继续往下说,就伸手制止道。
白雾视若不见,继续说道:“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密西西比的背景,然后再跟你说我的开发思路,最后再跟你说前天吃饭为什么花这么多钱。你听完就知道,这钱当时是不得不花的。”
“我没兴趣听!你也没必要说!就这样吧!”驰明瑞发出了逐客令。
白雾却不屈不挠,自说自话似的将她刚才说的那几点简明扼要地说了个大概,驰明瑞显然一个字都不想听,坐在椅子上拿本产品目录使劲地翻,翻得书页哗啦作响,几乎遮掩了白雾的说话声,白雾提高音量继续说,他的额头也就跟着皱得越来越紧。
当白雾说到“我再跟你说说Sabrina这个人”时,驰明瑞终于克制不住,豁然起身,将产品目录砸在桌子上,道:“够了!”
白雾刹那间停止了说话声,但她对驰明瑞的暴怒不但不怕,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驰明瑞很快意识到,愤怒是懦弱的表现,只有被人逼进死胡同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人才容易愤怒,于是他说:“我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了,如果你还坚持报销这笔钱,那我建议你直接去找老板!我倒想看看,老板看到你这笔两万块钱的招待费会是什么反应!正好展会总结的会也快开始了,你不妨就在会议上提出来。”
驰明瑞说完,拿起本子和笔走出了办公室。
白雾低着头,心事重重地也走了出来。
在踱回位置的路上,白雾忽然想起一句话:“跟驰明瑞斗,你没有老板的支持,胜算微乎其微。”这是夔青青替她分析当前局势时下的结论,当时她没仔细听,经过几次与驰明瑞见一次吵一次的沟通,她越来越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驰明瑞什么事都搬出老板来压她,如果自己能争取到老板的支持,那么驰明瑞就失去了靠山,他再强硬也就没了主心骨,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认输。
所以白雾决定借这次开会的机会,向肖祺运用销售法则,争取他的支持。
只不过她的销售法则首要目的就是获得对方的信任,获取信任最首要的基础就是要真诚待人,也就是说,她要从内心深处把肖祺当成盟友,彼此相互成就,可肖祺伤她如此之深,她怎能背叛自己去做肖祺的马前卒呢?一想到要给肖祺唱颂歌,她就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但形势逼迫她不得不思考,如何才能说服自己,去做这件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
她坐在座位上发呆,越想越觉得身体里好像有无数把刀和无数把剑在混乱厮杀,这些刀剑刺得她的四肢百骸隐隐作痛,以至于她不得不站起来,甩了甩头,把那些千头万绪的杂念甩出脑海。
她在座位边烦躁地来回走了几趟,还是静不下心,于是决定干脆去找夔青青,听听她的意见。
距离开会只有十来分钟了,白雾来到夔青青的办公室门口,见门没锁,便径直走了进去,夔青青正在打电话,她便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白雾虽无心听夔青青的电话,但夔青青的说话声还是飘进了她的耳朵里,白雾从听到的只言片语推测,夔青青说的是上海五金工具展的事,似乎在向主办方争取一个双向开口的展位。白雾估计这个电话一时半刻打不完,便自顾自地从夔青青桌子上拿起一张A3纸盖在自己脸上,然后靠在椅子上,把耳朵关起来,继续思考自己的事。
换了个嘈杂的环境,白雾的思绪反而渐趋平稳,兴许是因为旁边有夔青青讨好似的电话声作为背景音,她听出了某些委曲求全的意味。
白雾掰着手指头想道,展会总结会议她想达成的目标一共有三个。
如果取得肖祺的信任,这三个目标或许都能达成,如果还像以前一样一见肖祺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敌对情绪,说话不经大脑,那这三个目标一个也达不成。
第一个目标,自然是消除肖祺对她的敌意。
她与肖祺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止一两年了,其中既有利益冲突,又有性格和三观方面的不合,近期因为Clock和Jet项目的拉扯,使两人的矛盾日益凸显,终于在样机会议上爆发过一次,后来又因Jet订单的通报批评,使双方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白雾心里有气,肖祺心里也有气,白雾想消除双方的怨愤,显然并不容易。
第二个目标,自然是让肖祺在报销单上签字。
以白雾对肖祺的了解,她认为这个目标比前一个更难,前一个目标肖祺付出的仅仅是面子上的妥协,而报销要的是真金白银,肖祺对自己的荷包看得多紧,全公司没有不知道的。上次样机吵得那么凶,就是因为钱的事,这次金额与上次相当,肖祺会有什么反应,白雾实在难以预料。
第三个目标,是把玉塘风返聘回来做助理。
这个目标的难度又是前两个目标的难度的总和,返聘玉塘风意味着肖祺自己推翻自己早已公之于众的决策,这不但是面子的问题,更是信誉和权威的问题了;而增加人手无疑又会增加用人成本,一个月就算只给玉塘风五千块,一年荷包里也要损失六万块,肖祺会同意吗?
白雾不确定。
她半躺在椅子上从一张巨幅的展位图纸下发出一声无意识的轻叹,又继续想,自己要想达成目标,只怕委曲求全,捧肖祺的臭脚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只是这么做,值得吗?
争取肖祺的支持,与他和平共处,自己每天来上班不会觉得那么抵触;打压驰明瑞的气焰,以后办事顺利些,不会经常像现在这么憋屈;上面的人不会再动不动就扣我的钱,Sabrina这么大一笔开支或许就能得到报销等等,好处有很多,但都不足以促使白雾下定决心跪舔肖祺的皮鞋。
但有两个好处她不得不慎重考虑。
第一个是玉塘风的助理职位,虽然昨天在电话里她说气话,不再管玉塘风的事,但她对玉塘风还是心存感激的,玉塘风这个工作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才丢的,这两个月玉塘风也的确帮过她不少忙,她无以为报,眼看玉塘风对准针的这份工作颇为珍视,如果能帮他完成心愿,也算给他有个稍有分量的答谢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曾答应过玉塘风,说她会尽量想办法帮他重回准针,她不想还没努力就放弃。
对Simon她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不尽到最后一份努力,她觉得自己没脸收客户发来的转账。
另外密西西比的项目,也是影响白雾决策的关键因素之一。
现在白雾知道了,开发密西西比的难度比她之前构想的更难千百倍,从Sabrina口中,她预感密西西比的企业文化是排斥,甚至可以说是蔑视中国企业的,准针现在的水平也的确难望其项背,但正因为如此,白雾才隐隐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股无法言说的使命感驱动着她向密西西比靠近。
同时,白雾也很清楚,肖祺正是Sabrina口中所说的那种“恨不得用1%的付出换取99%成果”的“赚快钱”的企业家,眼下的他,的确配不上密西西比的企业文化。
未来的冲突是必然的,而且只会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
如果现在不取得肖祺的支持,以后光靠高邱,密西西比项目只怕会举步维艰。
所以,就算为了玉塘风,为了Simon,为了准针公司的前途,和中国企业的尊严,白雾也打算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与肖祺来一场温柔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