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正是Eric，他正在翻阅本子上的记录，寻找下一家准备拜访的供应商的展位号。
他站在主干道的十字路口，国际馆的访客很多，这个时间点又是高峰期，四面八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人如江河之鲫。
白雾穿插人丛跑上前去，朝他打招呼：“嗨Eric，好巧啊，我们又见面了！”
Eric翻查记录时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一见白雾，脸上和眼睛里瞬间浮上厌烦的神色，没搭理白雾，低下头又继续翻弄他的记事本。
白雾察觉到这时候多说话，只会讨人嫌，便垂手肃立，在一旁静候。
片刻后，Alex追了上来。
又过了一会，Peter也走了过来。
Peter与Eric相熟，一上来就拽Eric的手臂，笑道：“兄弟，找什么呢？你要去哪家工厂，问我呀！”
Eric这才抬起头，和Peter握手，寒暄了两句，见Alex这么一个大高个在旁边，他不认识，便问：“这位是谁？”
Peter便介绍了Alex，并把Alex带白雾去拜访他的事也说了。
Eric吃惊道：“所以你也认识这个中国丫头？”
“是的，刚认识。”Peter笑道。
“她找你干什么？”Eric惊讶未定，又问道。
Peter指着白雾，道：“还是让她自己说吧。”
白雾闻言，微微一愣，她没想到Peter这时候会帮她找机会阐述诉求，当下来不及细想缘由，忙接Peter的话头，道：“嗨Eric，我请Alex带我来拜访Peter，其实是为了见您，因为您知道，我们对准针和密西西比的合作抱有很大的热情，一切可能的机会我们都不想错过。”
Eric的脸唰的黑了下来。
白雾连忙抢着说：“Eric，我知道您不喜欢中国企业，也不想听我啰嗦，但是今天我不会再跟您说中国企业有多厉害，准针有多厉害，今天我只想跟您说一句话，如果您还是不爱听，那您可以再骂我一次，我活该，可以吗？”
Eric的怒色并未缓和，没好气地说：“说吧！”
白雾看了Alex和Peter一眼，对Eric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Eric道：“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白雾没办法，只得擦了擦眼角，直愣愣地看着Eric，道：“Eric，我知道您痛恨中国企业的原因，是因为密西西比的董事会分成了两个派别，一个派别拉拢中国企业，一个派别排斥中国企业，很不幸，您所在阵营，正是排斥中国企业的那一个。而密西西比董事会两个派别对中国企业采取完全相反的态度，是因为这两个派别对密西西比的技术和品牌持完全不同的观点，一个……”
白雾一边说，Peter和Alex一边听一边将嘴张成了O型。
全球最顶尖的仪器仪表企业的八卦内幕，谁不爱听呢？
白雾话还没说完，Eric粗暴地打断了她：“闭嘴！谁跟你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雾看Eric的反应，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她趁机反客为主，道：“我还是建议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详聊，有些话不适合让合作伙伴或者潜在的合作伙伴知道，您说是吗？依我看，Peter的展位比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更适合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您觉得呢？”
Eric不想与白雾深谈，又想知道白雾确切的消息来源，因此有些犹豫。
Peter忙打圆场，道：“Eric，走，去我们展位坐着聊，我请您喝咖啡。”
Alex也帮白雾说话，道：“白经理是个很可靠的女孩，您有任何疑问，她都会给您满意的答复，这是我的切身体会，您可以试试。”
Eric瞥了一眼白雾，朝Peter做个“请”的手势，抱着Peter的肩膀，就往莱卡展位走去。
来到展位，Peter带Eric和白雾来到一个隔断的空间，这里三面是墙，墙上挂着各式产品，中间是个六七平米的方形空间，地面上摆着两张洽谈桌和八张小椅子，是莱卡繁忙的展位上难得的清净处。
Peter请二人入座后出去倒咖啡去了，隔间里便只剩下白雾和Eric。
“我们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可以吗？”白雾请Eric坐主座，自己坐Eric左手边，道：“密西西比两个阵营，一个……”
白雾刚开口，Eric又打断她，道：“别的屁话我没兴趣听，我只想知道，你说的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白雾看Eric的表情，就知道这个问题不得不回答，而且她很清楚，回答这个问题，就意味着她要站队了，目前她虽然对密西西比董事会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但她仍凭直觉，选择站在Eric这边，于是道：“李渠，Jim。是他告诉我的。”
Eric恍然大悟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很快伸手捂住嘴掩饰，久久地没有说话。
“您所在的派别害怕中国企业的低品质侵蚀密西西比的技术壁垒和品牌硬度，这我完全理解。”白雾道：“但您的担心，是基于‘中国工厂的产品是品质低劣的产品’这个前提条件，但实际上，这个前提条件有两个漏洞，一，中国企业的产品不一定全部品质低劣；二，非中国的产品不一定都是高品质的产品。”
Eric仍在走神，并没有认真听她说什么。
白雾提高音量，道：“所以！我认为，您判断一个产品是否符合密西西比的标准，应该是测试它的性能，而不是看它的生产地。”
Eric终于被白雾掷地有声的总结陈词震醒了过来，他想都没想，忽然反问道：“密西西比的企业文化是花99%的精力满足最顶尖的1%的需求，你知道吗？”
白雾听这句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了，听Eric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她还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你真的明白这句话吗？”Eric看着白雾，瞳孔却没有聚焦。
这是真正的“没把人放在眼里”的眼神，白雾明明很生气，在Eric这个轻蔑的眼神之下，她却一点也怒不起来，便又轻轻地极不自信地再次点了一下头。
Eric收回视线，慢条斯理地说：“不，你不明白。”
白雾很想说点什么反驳他，可她发现在中国的仪器仪表行业，没有谁做过一件哪怕半件足以驳斥这句话的事，她只好沉默。昨晚想好的话，这时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Eric仿佛看穿了白雾的心思，指着白雾放在桌上的纸袋，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带的样品，应该是你们的改良版E9，对吗？你为什么不拿它反驳我呢？你写给我的开发信，还有你在飞机上说的那些豪言壮语，怎么都不说了？哑巴了？”
白雾的脸又开始发烧。
“不管你们的实验室样品做得多好，我都不关心！”Eric懒羊羊地靠在靠背上，道：“我关心的是，你们的公开版产品，采用的是什么决策。很可惜，根据我的拆解，你们的E9公开版，号称最高端的产品，采用的方案却是阉割的，妥协的技术方案，这不是一个高端产品应该采取的策略，你明白吗？”
白雾低下头，不敢搭腔。
“你不明白！”Eric站了起来，道：“当你们中国工厂学会把做产品放在第一位，把赚钱放在第二位，你再来教我怎么评估供应商，好吗？”
Eric说完，就往外走。
白雾只觉得口干舌燥，四肢无力，瘫在椅子上无法动弹。
正在这时，Peter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与Eric撞个正着，他见Eric梗梗的，白雾蔫蔫的，便知道怎么回事，忙把咖啡往桌上一放，道：“Eric，你们谈完了？来，喝杯咖啡，正好我也有句话想跟您说。”
Eric就算要走，也得给主人点面子，便不情不愿地又坐了下来。
Peter将两杯咖啡分别推给Eric和白雾，对Eric道：“我不知道白经理和您聊了什么，但是白经理之前找我打听的事，我认为有必要和您探讨一下。白经理问我，我们有没有在给密西西比研发新的测距仪，我因为要保密，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建议她问您，不知道她问了没有？”
Eric喝一口咖啡，道：“一家中国工厂，她有资格问吗！”
Peter了然道：“准针这家工厂我是知道的，在中国相对来说算是很专业的了，技术发展也很快，功能创新方面更是没得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和您一样，觉得中国工厂跟密西西比的差距很大，但是白经理有句话提醒了我，她说，技术开发不一定是走直线，有时候另辟蹊径可能更快到达目的地。”他起了个头，又戛然而止，对白雾道：“白经理，你跟我说的话，是这个意思吧？”
Peter再次出手相助，白雾马上抓住机会道：“是，我们公司的CTO高邱，绝对是测距仪技术的天才，他虽然是公司的小股东，很多技术因为大老板的阻挠，不能推行上市，但他的技术开发思路和能力，绝不在莱卡和博世之下。”
Peter见白雾答非所问，又更直白地问：“既然如此，你之前问我的问题，现在Eric本尊就在你面前，怎么不敢问了？”
白雾一听这句话，马上明白了Peter的提醒。
她前一次没有反应过来，实在是因为被Eric压制得丧失了信心，反应过来后，她仍不敢轻易发言，看了一眼Eric的脸色，才慢慢说：“是的，Eric，在看到您之前，我曾问Peter，密西西比是否有新的测距仪项目委托给莱卡开发，以及你们的需求是什么，他说要保密，不肯说。既然Peter把话题引了出来，我就准备接受您的嘲笑，斗胆问您一句，您能把需求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也尝试开发吗？”
Eric翘起二郎腿，转过头，悠闲地喝咖啡。
Peter道：“听白经理的口气，她们的CTO应该是有两把刷子的，您让她们试一下，您除了多收获一种开发思路，并没有损失，何乐而不为呢？”
白雾听到这里，马上明白了Peter三番五次帮她的动机。
原来Peter帮她，并不是Peter人好，而是因为Peter想找个垫背的，以便向Eric说明，莱卡研发八年仍达不到密西西比的要求，不是莱卡不努力或技术不行，而是因为密西西比的要求实在太不切实际。
Eric并未流意白雾思绪的变化，说话时依然轻蔑如故。
“中国工厂的德行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想在一群目光短浅的土财主身上浪费时间。”
白雾听了这句话，浑身细胞都像爆炸了一般，忽然站起来，带着颤音道：“莱卡的产品很好，我承认！密西西比的产品也很好，我也承认！准针与莱卡和密西西比仍存在很大的差距，我同样承认！但我不承认密西西比对准针的排斥！如果就因为准针是中国企业，就被屏蔽在公平竞争的行列之外，我不接受！密西西比究竟有什么要求，你们说出来！我不信邪，莱卡能做准针做不了！”
白雾的怒吼是对Eric几次讥讽，几次压迫的发泄，加上对Peter的恼恨，她的情绪一下爆发了。
她说的话其实就是昨晚打的腹稿，只是语气与她的设想完全相反。
白雾的反应如此突然如此剧烈，Eric和Peter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Peter望向Eric，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Eric脸色铁青地将白雾从上往下端详了一遍，朝白雾丢个白眼，终于向Peter微微点了一下头。
Peter便站起来，走到白雾身旁，小声说：“室内十米，精度±0.1毫米，这是基础要求，达到这一点，Eric才会跟你谈其他的。”
白雾听到±0.1毫米，以为自己听错了，跟Peter确认，Peter凝重地点了点头。
白雾的脸又烧起来，小声道：“0.1毫米的精度，也就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粗细，这么高精度的测量长度的仪器，目前只有千分尺能达到，而千分尺的测量距离最长只能测到5厘米。密西西比要求10米的距离只差一根头发丝的精度，这不可能吧？而且精度越高，量程就越短，误差0.1毫米，量程大到10米的激光测距仪，造价得多高，应用领域得多狭窄啊！这样的产品有市场吗？”
Peter听得不敢回话。
Eric忽然冷笑道：“没错，这样的反应，很中国！做技术做产品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成本，销量，市场，金钱！某些人吹嘘自己的公司自己的国家多么前瞻，多么擅长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但就这一个反应，我就知道某些人以前说的不过是自欺欺人！今天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只有中国人的鼠目寸光和唯利是图！”
Eric说完，大踏步走了。
白雾站在墙下，如泥如枯，憋了几秒，终于忍不住，呜的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