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en和Josef一听白雾要见他们老板,同时呆住了。
白雾双手相握,气定神闲看着Glen,道:“从您的言语中我听出来一条信息,就是准针的技术能满足密西西比的需求,只不过因为贵公司对中国企业的偏见,迫使我们之间的合作要插入一个多余的第三者。第三方除了充当躯壳,容纳准针的技术,吸食密西西比的利润以外,我想不出它还有什么其他作用。无论站在准针还是密西西比的立场,我都不认为它有存在的价值。”
她收缩瞳孔,逼视Glen道:“所以,我们之间的合作,阻碍不在尺子,不在芯片,而在于你们无端排斥中国企业的观念上。”
Glen眼皮一跳,收起了他的微笑面具。
白雾知道Glen打算反击,但她没给对方机会,马上续接话头,抢着说:“Eric曾告诉我,密西西比不跟中国企业合作的原因,是因为中国企业不注重研发,不追求极致,不追求尖端,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这台样机足以证明他错了,足以证明他的眼光不够超前,他的结论过于片面。”
她把样机推到会议桌中央,停顿了下来。
Glen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白雾眨了眨眼,瞬间撤去目光中咄咄逼人的气势,换成柔和的口吻说道:“但我不怪他,因为我接触的所有密西西比人都跟他一样不欢迎中国企业,所以我知道这个问题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是企业文化的问题。而企业文化,只有企业的最高领袖才能改变。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觐见贵公司老板的初衷,只是不知道您能否帮忙引荐?”
Glen不说话,扭头看向Josef。
Josef笑呵呵地朝白雾招手,示意她坐下说话,白雾落座后,他趴到会议桌上说:“白经理,你的话很有说服力,你们的技术也很有竞争力,但是密西西比的企业文化是几代人总结积淀下来的,不是……”
“对不起,”白雾打断Josef道:“我有信心改变您老板的想法。”
Josef愕然。
白雾微微一笑,解释道:“您知道,我的出发点是帮助密西西比适应新的市场形势,促进密西西比的发展,当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排斥与中国企业合作,已经不是合乎密西西比利益的最佳政策,我相信您老板得知Ultimate的测试结果后,会对旧的企业文化产生新的判断。”
Josef想反驳,Glen忽然伸手制止了他。
“白经理,我想请问,”Glen道:“密西西比回避中国企业的根本原因,您知道吗?”
这个问题白雾没有确切的答案,她把手缩回到桌子底下,偷偷揉捏大拇指,道:“据我目前所掌握的资料,只知道这件事跟你们的董事会有关,你们的董事会分成两派,一派支持中国企业,一派排斥中国企业,至于这两派态度完全相反的背后动机,老实说,我不知道。”
“如果这么重要的信息您都不知道,您又谈何说服我们老板呢?”Glen道。
白雾侧过身,扑闪着大眼睛,笑道:“那么您的意思是,您愿意告诉我这个惊天大秘密?”
“我有足够的动机把这件事告诉你,如果你知道这个秘密,就能增加说服Viola的机会,如果您说服Viola成功,那么测距仪的项目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和您合作,提前完成新测距仪的研发;撇开莱卡又可以为我减少麻烦,降低成本,这些都对我有利,不是吗?”Glen一本正经地说完,猛抬头盯着白雾,道:“但是很可惜,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这样先扬后抑的说话方式,如果是Josef,白雾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她甚至能想象Josef说这些话时挤眉弄眼的样子,可Glen说这句话时,从始至终都是严肃的,令白雾捉摸不透他话里的真意。
白雾只隐隐觉得Glen想帮她,因为Glen透露了他老板的名字。
白雾尚未理清头绪,Glen又说话了:“或许您可以亲自问问Viola。”
白雾听到这里,马上明白了Glen的意图:密西西比的秘密,不是他一个下属该妄议的,哪怕他的职位已经很高,但仍不够,既然我愿意去触碰这个敏感话题“送死”,他自然愿意成全,如果我能说服他老板,他获益匪浅,就算不能说服,他也没有损失,他甚至可以冷眼旁观,在我跟他的上层领导交锋的过程中寻找我的弱点,以便将来攻击我。
白雾明知前方是个坑,仍毅然应承了下来,还不忘道谢:“好的Glen,谢谢您的成全。”
“谢我还早。”Glen表情是笑的,情绪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Glen说完,起身道:“您先坐,我先去找一下Viola,看她现在有没有空。”
Glen走后,Josef陪白雾闲聊,过了几分钟,白雾上次在Eric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叫Jack的小男生过来说,Viola在开会,得等一会,大概一个小时。白雾听后,便请Josef去忙自己的事,她一个人等着就好。Josef去后,白雾把今天的进展发到“爱雾”公司群里,知会其他股东,谁知高邱、玉塘风和百里宰全都没睡,都在等她的消息。
四人断断续续聊了一阵,主要讨论了密西西比老板可能会问的问题。
讨论几个问题后,四人谈到报价,白雾征求大家的意见,高邱说他只知道样机成本是3600元,如果按菲科的雪崩管计算,成本是3265元,报价他不懂,不发言;百里宰认为以拿单变现为要,定价7200比较合适;玉塘风认为自家产品全球唯一,应该效仿密西西比的定价模式,给成本翻个10倍20倍才对得起大家的努力。
白雾刚敲出“我觉得”三个字,敲门声就响了起来,她一看时间,五点零五。
离Jack的通报正好一个小时。
让白雾没想到的是,敲门进来邀请她面见老板的人不是Jack,而是Glen和Josef两人,白雾受宠若惊,连忙收拾东西跟了上去。
不一刻,三人坐电梯来到研发大楼顶层,也即第36层,这一层似乎只有两间办公室,一出电梯只看到左右两扇半透明玻璃门,白雾在Glen的带领下在右边门前停了下来。
Josef上去按门铃,几秒钟后门打了开来。
白雾看到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站在门内,打扮得很是商务,表情自信和善,一看就是个很专业很有能力的女强人,白雾以为她是Viola,表情都准备好了,预备跟她打招呼,谁知Josef道:“谢谢你,May,白经理到了。”
白雾这才知道原来老妇人是Viola的秘书。
May道:“Viola已经在等着了,请随我来。”
白雾跟在May身后往右走,发现原来整层楼是贯通的,只供Viola和May两个人使用,除了会议室,接待室,资料室等工作场所,就是酒吧,运动室,餐厅和游戏厅等生活设施。
一行人来到一个全透明的房间外,白雾终于见到了Viola。
透过玻璃,白雾看见Viola坐在老板椅上,没有签发文件,没有批阅邮件,而是在吃甜点。
Viola听见May的敲门声,笑意盎然地朝门外招手说:“进来!”
白雾被May让进办公室,于是看清了Viola的长相,原来她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身形高挑,金发碧眼,相貌甜美,以中国人的审美看,她的身材略微显胖,但以美国人的审美来看,她应可被称为性感尤物,在暖洋洋的房间里,她穿着暴露的运动装,完全不像密西西比这样一家老牌、专业、肃穆的公司的老板。
白雾自觉要是在马路上遇到她,自己极有可能把她当做某个学校的拉拉队队员。
“都坐吧!”Viola坐着没动,叉起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道。
老板办公室很大,里面没有茶几,只有彩色的沙发和十来个布艺坐墩,坐墩可以随意移动,显得整间办公室很活泼洒脱。
各人落座后,白雾找了个绣墩坐了下来。
Glen充当中间人,相互介绍了白雾、Viola和May,白雾习惯性地起身准备与Viola交换名片。Viola拿着小叉子翘起兰花指,道:“你不用给我名片,反正我们俩不可能直接联系,对吧?你找我什么事儿,连Glen都决定不了吗?说给我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你。”
白雾瞅一眼Glen和Josef,两人做个“请”的手势,示意她直说,白雾便知道他俩根本没有提前向Viola汇报Ultimate的事。
白雾现在的感觉就像爬到了山尖上遇到了老虎,闭着眼睛也只能往前冲了,便道:“呃……”
白雾刚开口就发现自己过于紧张,舌头忽然打结了,许多话不知该从何处起头,她有点诧异,按理说Viola年纪比她还小,气场也不如Glen甚至May强大,看起来还有点“甩手老板”吊儿郎当的模样,自己不应该畏惧她呀。
Viola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看着白雾,鼓励她有话大胆说。
白雾咽了口口水,道:“Viola您好,我是白雾,准针公司的国际业务部经理,准针公司是中国第一家生产激光测距仪的企业,如今公司单独分出一个团队,研发10米±0.1毫米精度的测距仪,也就是密西西比所要求的下一代测距仪,现在我们已经有所突破,经过Josef和Eric的验证,我们的样品已达到了密西西比预设的标准。”
白雾用一套标准的销售话术做开头,说了两句,后面就通畅了。
“那很好啊!”Viola道:“有什么问题呢?”
白雾看一眼Viola,又看一眼Glen和Josef,道:“我们是中国企业。”
“哦!”Viola恍然大悟,道:“密西西比不跟中国企业合作,我差点忘了。那么也就是说,你们的技术现在比德国莱卡更先进,是吗?”
白雾道:“可以这么说。”
“这种问题我们有通用的解决办法啊,用不着来问我吧?”Viola道:“Glen没跟你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怎么做吗?”
“他说了。”白雾马上替Glen托底,道:“只是我不认同。”
Glen插话道:“白经理想跟密西西比直接合作,我没答应。”
Viola又叉起一块提拉米苏放进嘴里,靠在老板椅上,认真仔细地品尝甜点的味道,似乎完全没有把Glen和白雾的话放在心上,吃完甜点,她舔一下嘴唇,轻咬胶叉,用食指拨弄叉子的手柄,似乎在弹奏无名的小夜曲,胶叉撬动她丰厚的嘴唇,发出嗡嗡的颤音。
半晌,她说:“白经理,说说你不认同'三方合作协议'的理由。”
白雾微怔一下,Viola忽然说出“三方合作协议”让她有点惊讶,因为她初步判断Viola应该不是一个业务水平很高的老板,不应该对公司流程这么清楚。
但她很快调整了情绪,道:“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不说,您也知道的。插入一个第三者在我们之间,对我们不但没有好处,反而有许多坏处。您知道,即便我们把技术授权给莱卡,我们也不可能把软件源代码完全共享给他们,因为软件是我们安身立命的财富。这就导致,我们只能给莱卡提供机芯半成品,莱卡再组装发货给您,您再标定、检测和包装。”
Viola认真地用勺子扒弄甜点的酥皮,舀起中间的流心慢慢吃着,好像压根没听白雾说话。
白雾却不敢怠慢,继续说:“这就引发几个问题,一是我们从中国发货到德国,中间耗费时间和金钱,德国再发货到美国,中间又耗费时间和金钱,这对密西西比来说,不是个有利的局面。如果因为中间某个环节出了差错,分析故障原因时,我们三方免不了互相扯皮,我们与莱卡本是竞争对手,双方闹成什么局面,都对密西西比不利。”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Viola吞下一口流心,道:“真正的原因应该是从你的角度出发思考问题,而不是为我着想。”
白雾又愣了一下,但这次她没有马上答话,她似乎被Viola看破了心事,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
她不安地挪了挪坐姿,瞟一眼Viola的表情,Viola根本没有看她,只用叉子叉着果盘里的葡萄吃着,白雾忽然决定实话实话,毕竟她这一趟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刚才我说的,的确不是我拒绝三方协议的最主要的原因。”白雾道:“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们不想用中国的技术为德国企业做嫁衣,我们研发Ultimate的初衷,是为向密西西比证明中国技术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中国产品的性能可以达到全世界最严苛的性能要求,中国企业是密西西比的供应链中不可欠缺的重要力量。”
Viola终于撤去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情,将葡萄和叉子一扔,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洗手台,一边洗手一边回头对白雾道:
“所以你是在和我谈政治,对么?”